人间失格
爱与死,是太宰治永恒的主题。
幼年的搞笑天赋不过是社交的不知所措和讨好的人格,然而成人的虚伪和丑恶让他失去了对他们的信任。青年时接触到新世界的色欲之物,父母的缺席纵容了他的越轨。成年放纵声色,学会与人相处更学会与女性相处,放浪于世始终寻觅不到内心的缺失,一步步自我毁灭丧失为人的资格。
日本至今仍是父权制的家庭,现代家庭模式的重构,家庭关系高度错位。叶藏幼年的描述尽管极少,也看到了影响他一生的,生命中的缺失——亲人的关怀和认同——他孤独和空虚,他的随波逐流和逃避放纵的来源。对人的终极关怀的仪式感的重视是对为人意义的重视,与其说是向死而生,更是向生而死,形容的枯槁并不足以摧毁他,心灵的支离破碎才是击溃他的关键,生而为人,不配为人。
动画的剧场版,虽然略有删改,内核还是有存留的,通过影像让我更容易理解。所有的人都不仅是为剧情的推动而存在的,也是大庭叶藏内心冲突的外化,是叶藏的生物人、社会人和抽象人之间冲突的体现。两个揭穿他谎言的人看到真实的他,父亲、比目鱼、堀木是明显的社会人的代表,与其他男性构成现实的虚假和男性的权力。相较之女性则是本能的亲近的欲望,第一个女人是在绝望之际作为殉情的目标,第二个女人是在走投无路之时作为男性存在,第三个女人是被单纯疗愈作为亲人依靠。无论男性还是女性,都在物化他,使他带有某种功能性的角色,父亲给予的狮子面具是让他虚伪而有权力,女性将他作为情夫、父亲、丈夫而并不是亲人、爱人,他的“妖怪”自画像是他一次次确认自己的存在,在社会无形的“烟、酒、毒品、娼妓”将神一样的孩子变得失去为人资格。何为人,如何适应社会,是否要被世界改变,或许就是他一直在思考而无法得到解脱所在。
太宰治的颓废美,并不虚无,有种隐喻于文的人性的关怀和物哀的浪漫,日本的的樱花、流水与自戮,世界的崩坏、清算和归寂,众生的茫茫、碌碌和蒙蒙。
出云
脚尖的冰凉扰乱了我漫长的梦,又到冬天了,我内心轻轻地叹息了一下,勉力将头扭转到窗的一侧,半开的窗飘进了几片雪花,被一旁的火炉里细柴的裂响震碎了。窗外法桐遮掩着白墙,白墙虽高也被绿植掩抑,但远处三幢天守无论是什么也遮挡不了他天神般的身影,虽说仅有九层,看着却是高耸入云,被平民们称为“高天原”,我也曾在那天守之间自由游荡。
我的父亲,被将军称为“肱股之臣”常坐于首席,我受父亲荫蔽,以尺八之技取得将军欢喜,被赐列席。上节盛宴,武士们群聚,席中探头去望,重重的月带挡住了父亲的身影,仅在为将军奏乐时,才看到父亲不动如山的威严,由此同席诸君称我为“末座之臣”。将军对我喜爱之极,许我鹿山下一处园邸,也可自由出入天守,常伴他左右。
据传说,这三幢天守阁建于飞鸟时代,分别称为莲阁、菊阁、樱阁,各居住着将军供养的和尚、武士和文人,三阁有九重,以吊桥栈道相勾连,合称三花阁,三花之上云端处有一阁为云阁,是将军居所。父亲有所赐宅邸,但也只是母亲和兄弟姐妹居住,他居于菊阁之上,平时我也难见到他。所幸我能在这阁中漫游不受拘束,遇见何人皆可大摇大摆兀自走去,常以采风谱新曲为由,去观赏樱阁的樱树和鹿川,以及樱树下的阿云。每次见到的阿云不是在跳舞就是在唱歌,有时也会坐在岸边光着脚丫子踢水念唱着俳句,如同精灵一般,我不敢离得她太近,总是躲在一旁聆听她摄人心魂的歌声,时不时窥伺她天使般的面容。不料一日竟被父亲撞见,他庄严的脸庞看不出喜怒,他的话却时时在我耳边回荡,还没回过神来他便已经离去,徒留两字“本分”。
那一次我的隐匿被父亲发现,也被阿云发现了,我的狼狈化为她嫣然一笑,后来我们日益亲近了起来。鹿川是我们经常相会的场所,我们聊的尽是美的事物,有次我问她为什么喜欢这里,她思索了一会,说:“是在等”“等什么”“花开花落”“现在也才夏日,还要一年才能等到”“如是错过了,还要再等一年”我望着鹿川缓缓流动,那天我们没再说什么,直等到,天边的泛出紫色的霞光,便相互告别。余下的夏日,我们在樱树的凉荫下,合作出了一首曲,名叫《出云》。
丰收祭到了,将军再次开启盛宴,诸位家臣群聚席前,觥筹交错,热闹欢腾,连父亲都露出一丝微笑,我和阿云献上《出云》,将军看得如痴如醉,一曲终了,赏赐了十块金锭。华筵散场,我酩酊大醉不知倒在何处,醒来时是在府邸,半掩的窗外是华丽的三花阁,稍作洗漱便去到鹿川畔,阿云早已在等着我。走近时,看到被长发挡住的沉思的倒影,我跪坐在她身旁,似乎这一举动吓了她一跳,没来由的一句“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鹿川吗”我还没回答她便又说“清泠的川水能将飘落的樱花带向远方,那样我就看不见樱花腐败的样子了”话音刚落,她便收回双腿,向后退了些许,跪倒在我身侧,脸埋进了草里,声音再也不似以往的动听:“我已经失去做人的资格了,对不起”无论我问得再多,也只是这一句“对不起”。回家的路上,风吹得紧了几分,可能要下雨了。
那天的雨始终下不起来,我也再也没有见到阿云,我又开始自由地游荡了。没过几天,下起雪来,不料走到了菊阁,正想掉头走,被一个武士叫住了,劝说来喝壶热酒御寒,于是便留下了,其他的武士纷纷围过来聊起我和我的曲,没有一个不是钦佩赞叹的。后来,那便是我常去之地,高兴了吹奏一曲,归来时总醉得脚步虚浮,竟走到了樱阁,往下一看,是那颗樱花树和已经结成冰的鹿川,若是从这里坠下,必然会掉进冰里,我不禁得这么想。耳边似乎响起我们的曲,泫然泪下,脑子顿时晕眩了,一个和尚一把抓住了我,他说什么我不记得了,反正都是“众生皆苦”“回头是岸”之类的混账话,只有将军才会听这些秃驴的。其他的人也过来了,每个人都唠唠叨叨的,一群人就嘈嘈杂杂的,什么也没听清,只有两个字如洪钟大鼓直击心脏——“本分”,那一刻我醒了,满身的汉。
冬日很快就过去了,我的酒却越喝越多,这些武士没人敢不给我酒,日日醉生梦死,后来患上了病,总是咳个不停,只有喝酒才稍好一点,尺八是吹不了了。春典在紧张地筹备,身边人的忙碌与我无关,酒坛不能离我半步。盛宴再起,末座之臣也要列席,将军让我再奏《出云》,我摇晃着站到诸君面前,眼前依然是将军的如沐春风和父亲的不动如山,还有阿云,还有阿云在一旁眯眼轻笑,我勉力吹奏,始终难以把控,乐音参差佶屈。将军呵斥道“你莫不是在戏耍我,轰出去”,我被一群扔出阁外。
在榻榻米上躺了几日,只是睁睁地看着天花,什么都未曾想,也都什么都想过了,忽而想起一个词,我大声叫喊,惊得松子连忙跑了过来,“准备衣服”“先生要出门”“最好的那套”,翻来笔墨,匆匆写下一封书信,套好衣服,带上尺八,木屐还没穿好就出门了。再次来到樱阁,往下看,那颗樱树已经开满了樱花,几片花瓣随风洒落鹿川,这就是值得等待一年的美景。执起尺八,吹奏《出云》,声音厚沉融润,不时咳嗽打断演奏,却更是声音轻灵和畅,一曲毕,尺八已近将染成红色。利落脱下衣服,叠整齐放上尺八和遗书,俯身看向樱树,只见满眼的樱花越来越近,在我脑海回荡的那两个字消失了,细长的双腿挑动漫漫碧波……
松子轻轻来到我的身边,“还是不行啊”她这句话更加的轻,旁边一位青年安慰道“就算最健壮的大汉,像少爷一样……也活不了”,“那就拜托了”“这是当然”。我的头被摆正,散乱的头发一下一下被梳理整齐,衣服、裤袜都细细整理一遍,盖上竹席,就这么被抬走了,“永别了,少爷”松子的声音悠悠地传了好久才传到我的耳朵。父亲依旧的庄严肃穆,将军依旧的微笑颔首,阿云依旧的巧笑倩兮,三花阁依旧灿烂辉煌,可能我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株樱树倒了,倒在鹿川上,缓缓的川水将樱树冲刷只剩枝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