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旅程--尼尔·亚瑟

船长躺在吊床上,活像一口袋鲸脂,他闭着双眼,头脑深陷迷梦之中。塞尔特,船上的杂役,站在舵轮前,个头还不够他隔着舵轮望出去的。而水手长托林早就灌了一肚子海甘蓝朗姆酒,什么事都做不了了。他知道大海会把那些喝醉酒的、做事马虎的和体力不支的通通杀死,因为大海一向冷酷无情、不知怜悯,然而此时此刻他根本不在乎。他应该在乎的。萨帕林是第一个注意到聚成一团的马尾藻的人,可是等他注意到时,他们已经压到它了。
“左转!左转!”托林尖叫道,他踉跄着朝塞尔特走去,朗姆酒瓶子掉在甲板上摔了个粉碎。这个男孩往一侧猛打舵轮,船身倾斜,涂过焦油的木头和缆绳嘎吱嘎吱地发出深沉的抗议声。大团腐烂的海草拖过船壳,船身随之一阵踉跄;海草被扯断时,一阵浓重的腐烂气息扑鼻而来。
“放下左帆下桁!快放下!”乔凡对着梅利斯和卡利斯咆哮道。
这两名船员跑去执行命令,其他船员也没有慌了手脚,纷纷从脏乎乎的甲板上捡起散落一地的巨大的刀头鱼叉。很快,他们就攥着这些保养差劲的工具,脸色苍白地站好,与此同时,船颤抖着、呻吟着,与那片海草擦身而过。所有人都知道离马尾藻太近意味着什么,这些大团的腐烂海草会把深海中的生物带到海面上,而如果没有海草,这些生物是无法碰到船的。船身猛地一歪,脱身了。
“右满舵,快!”乔凡说。
托林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但是并没有取消命令,因为他也正准备如此下令。他隔着左舷的围栏望出去,看到海草就像海面上大片的黄色浮渣,正在他们身后越退越远。他向生渊之主表示感谢,然后恼怒地看了一眼破掉的酒瓶。沉闷的凿击声让他回过神来,随后连续不断的砰砰声让他和其他船员都从围栏旁往后退。
“死神多足兽。”第一刀手乔凡说。他大概是船上唯一一个坚持清洁和打磨他的船上铁制武器的人。
这头死神多足兽撞碎右舷围栏,爬上甲板,在十条腿的带动下迅速穿过甲板,任由一连串钝了的鱼叉从它身上弹开。船长刚在吊床上坐起来,右手还紧紧攥着水烟袋,它就一下子扑到了他的身上。死神多足兽用两对长长的前肢把船长从吊床上拖起来,用前肢末端带倒刺的钩爪直接插入他肥胖的身体,仿佛用棍子插入面团。它披着甲壳的扁平尾巴敲打着甲板,同时用一只带柄的眼睛注视着船员。另一只带柄的眼睛则转过去,专注于手头的工作。疼痛刺透船长的迷醉,他这才意识到这不是致幻鱼引起的幻觉,于是他挣扎尖叫起来。死神多足兽用嘴叼住一只挥舞的手臂,用一对钳子一样的大颚将它齐齐剪断。它吞噬着船长的手,发出响亮的嘎吱声。
透过迷蒙的醉意,在船员们的呼喊和恐惧中,托林吓得目瞪口呆。他眼看着船长尖叫着被活活吃掉,直到一条撕裂的动脉最终夺去了他的生命。这头死神多足兽有三米长,不是普通的死神多足兽。鱼叉撞在甲壳上,有的弯折,有的崩了刃口,它的甲壳刮过甲板的声音听起来像石头。船员们纷纷后退,挤成一团,试图保护自己。也许,这个怪物一旦吃饱了,就会离开这艘船吧。
“咱们必须攻击它。”特克从甲板下面一出来就大喊道。他是船上的桶葬人,他皮肤黝黑,标志着他从一出生就拥有的地位,因为只有经过那些生来就浑身黝黑的人之手的处理,死者才能走完他们最后一次进入黑暗的旅程。他的脸和剃光的脑袋被染成白色,眼窝则被染成红色。船员们惧怕他,也因此对他言听计从。他带头冲向怪物后身,鱼叉突刺,发出一阵铿锵的声响。这头怪物一扫尾巴,船员们赶紧后撤,只有特克跪倒在怪物身边,努力不让自己的肠子流到甲板上。
众人眼看着船长的尸体被一点点吞噬干净,托林愧疚地想,特克刚才急于攻击,会不会是因为不然的话,船长就留不下什么东西好让他装殓进桶里了;没有骨头可以保存,也没有皮肤可以熏制。他看着死神多足兽抓住特克一甩,让他直挺挺地立在它面前。接下来的一幕让托林闭上了眼睛。
特克的惨叫因痛苦而变得声嘶力竭,他的内脏冒着热气流出来,和糊在血淋淋的甲板上的几块船长的残骸混在一起。现在,死神多足兽把特克冲着船员转过来,它长长的前肢则伸进特克空荡荡的腹腔,探入他的胸部。特克眼睛上翻,无力地吊着,慢慢死去。托林睁开双眼。这是在干什么?它为什么要这样对他?血从特克的嘴里喷出,他的头猛地一挺。伴随着一阵咕噜和嘶嘶声,他说话了。
“吃饱了,”他说,“让我进货舱。”
托林把肚子里的东西统统吐在栏杆上,随后开始痛苦地清醒过来。
“舱口。”他一边踉踉跄跄地离开围栏,对着前甲板舱口胡乱挥手,一边对船员们说。有些人轻蔑地瞪着他,有些人困惑地睁大双眼看着他,所有人都给他让开路。他踢开门闩,把沉重的舱盖打开。他往后一闪,死神多足兽把特克的尸体甩到背上,然后飞快地跑过去。它从舱口钻进船里,发出的声音就像一箱工具被扔进井里。它钻进去时,一个小小的后肢还抓住了舱盖,并在身后把它关上了。
“生渊之主保佑,现在怎么办?”迪肯问,他紧紧握着鱼叉柄,手指都按得发白了。
“现在怎么办?现在怎么办?”梅利斯哭喊着说,“它吃了我们的船长,把我们的桶葬人当作手指布偶,你却在问‘现在怎么办’?我们会把它与我们的鲨鱼油和珍宝鲨一起卖掉。我们要让它在码头上跳舞,好让我们卖个好价钱!生渊之主保佑我们!”
“哦,别吵了,”乔凡说,“我们必须好好想想。”
“我们应该封住舱门。”托林说,船员们一齐盯着他。
乔凡说:“是你的怯懦害我们到了这种地步。”他冲着蹲在围栏边的塞尔特点点头,“是你让船长的笨小子来掌舵这艘船;是你让船上纪律散漫;是你整天喝酒,却不肯承担责任。”其他船员此刻全都怒视着托林,尽管他们当中有些人看得出,乔凡的话同样也是指责他们。不过他们很快就把自己从这种自责中解脱出来,因为责备别人容易得多。
“这和舱盖有什么关系?”托林一边问,一边闪躲着愤怒的目光。
乔凡用手指了指破损的栏杆,死神多足兽上船的地方。
“你觉得舱盖能挡住它吗?你认为胆小懦弱能解决问题吗?”他问。
“等它吃完特克还是会饿的。你看它会不会!”梅利斯喊道。
乔凡转身,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梅利斯消停了。乔凡看向其他船员。
“必须杀死它,”他说,“否则它会杀光我们所有人。我们必须想方法杀死它。”
“你有什么建议?”迪肯问,“在它头上的甲壳上凿一个洞,这样我们就可以把一把大刀插进去?”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托林问。
“哦,我没有忘记,一旦我们回到港口,我就会割断你的喉咙。”乔凡说。
“让他说完。”迪肯说。
所有人都恶狠狠地注视着托林,等他说下去。
“它会说话。”托林说。
“这又能说明什么?”乔凡问。
“这说明我们也许可以……进行谈判。”
乔凡和其他船员都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乔凡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满甲板的血迹,以及船长吊床纠结的残骸。梅利斯在喉咙深处咕哝一声,然后开口了。
“那就让他跟它谈判吧。”他说。
没有人出声赞同,也没有人反对。八个船员齐刷刷地转身抓住托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求你们了,不要!”
六个人把他举过头顶,同时另外两个人,迪肯和卡利斯,走在前面,打开舱盖。他们拿着鱼叉站在舱口保持戒备,尽管这样做并不会有什么用。
“稳住了,小伙子们,可不要害死了咱们的谈判专家。”乔凡冷笑着说。
他们把他放进舱口,给他时间抓住舱里的梯子横档,又用鱼叉尖逼着他一步步下去,直到他们能把舱盖关上。
“求你们了!求求你们让我出去!”
托林听见门闩砰的一声插上,泣不成声。他尽可能地待在梯子高处,顶着粗糙的木头。光线透过甲板上没有堵上的窟窿射进来,货舱里并不是漆黑一片。但对托林来说,这里还是太暗了,除了一桶桶的鲨鱼油和成堆的珍宝鲨鱼皮外,他什么都看不清。经过了最后一次情绪爆发,他尽量保持安静,一动不动,除了偶尔忍不住抽泣几声。慢慢地,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的环境。
死神多足兽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躯壳上的血也泛着滑溜溜湿漉漉的光。在它前面站着一个黑乎乎的大块头,他终于看清楚了,那是桶葬人。骇人的是,他现在人如其名,因为死神多足兽已经吃掉了他的胳膊和腿。
“下来。”一个声音冒了出来,托林意识到自己躲在这里毫无意义。这头死神多足兽足够大,只需要后脚站立,都不用爬上来就能把他从梯子上拍下来。如果它想杀死他,可以轻易做到这一点。他隔着它看向舱壁,那里有一扇门可以通向中段货舱和船员住舱。如果他能到那里去……
“下来。”那个声音坚持道。
它是不是在犯懒?它喜欢让它的饭菜自己走到它面前吗?托林顺着梯子爬下来,开始慢慢向门口靠近。
“你想要什么?”他问,他没有想到更好的问题。
“我想上岸。”死去的桶葬人的声音冒了出来。听到这句话,托林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从来没有哪个远洋生物上过岸。
“你为什么要上岸?”这个问题刚一问出口,他就发现在这个畜生的旁边有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他在黑暗中眯起眼睛,终于看清楚,那是一堆人头大小、类似玻璃的球体。他干巴巴地吞了一口口水。
“人类已经阻止了我们。”那个声音咕噜噜地说。
“我不明白。”托林一边说,一边继续向门边挪过去。突然,死神多足兽动了起来,托林尖叫一声,拔腿就跑。
它冲到他和门之间,并把它那噩梦般的头转向他。它的嘴是一团滴着口水的剪子和长着尖牙的大颚。桶葬人挂在嘴下面,再次代替它说话。
“人们来到这里,在岛屿周围的海里播种。全都是饥肠辘辘、杀气腾腾的拇指鲨和锤螺。我们要在哪里下蛋?在马尾藻上,这样才能生存。”它说。
托林感到恶心。这个怪物突然变得非常善于表达,而他刚刚拉了一裤子。他要死了,他用不着多费力就能想见到自己会如何死去,因为他已经见识过了。他知道,如果它再次朝他这儿过来,他的腿一定会不听使唤,于是他努力抵抗着干脆闭上眼睛的诱惑。然后他想起了船员们刚刚对他做的事,一种隐隐的愤怒驱使他说话。他要让他们看看什么叫“谈判专家”。
“也许我们可以做个交易。”他说。
“交易。”那个声音嘶哑地说。
“如果你把我们杀光了,你就上不了岸了,这艘船只会随波逐流,直到沉没。”托林说。
“我必须吃。”那个畜生向他靠近了些,突然间,他的腿不再哆嗦了。它继续说:“不是所有人都必不可少。”
“不,”托林说,“我必不可少,因为我是水手长。不过还有其他人。”他把注意力从那张磨个不停的嘴转向上方那对有柄的眼睛。“现在听我说。我们可以这样做……”
在船员舱里,托林在上甲板前先换下了一屁股屎的裤子。他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正在进行的争论,然后才打开门。当他走出来,站到木制甲板上时,争论渐渐停息,转而变成一片寂静。乔凡是第一个打破这种沉默的人。
“这么说,它对你提不起胃口吗,托林?”他问道,不过并没有他一贯的坚定态度。托林走到他面前,与他面对面地站着。他仍然因为恐惧而感到恶心,但乔凡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人罢了。他狠狠地甩了乔凡一个耳光,打得他踉跄着跪倒在地。
“如果你们还想活命,就把他按住。”托林说。
迪肯首先抓住了乔凡。梅利斯从乔凡手中夺过鱼叉,又用鱼叉握把㨃了正在不停挣扎的乔凡。乔凡垂头丧气地瘫在迪肯怀里,迪肯把他放到甲板上。
“你有什么要说的,托林?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他问。
“我活下来是因为我谈判了。”托林说,然后他等待着,看他们谁敢嘲笑或嗤之以鼻,但他只看到这些人吓破胆的表情。
“我们达成了什么休战协定?”卡利斯问。
“就是这样,”托林说,“一个休战协定。那个死神多足兽自称生渊之主,深海之神的名字,随便你们怎么理解。”托林注意到那几个比较迷信的船员脸上的表情:迪肯、马里尔和尚特等人,以及现在掌舵的萨帕林。他感到一种可怕的喜悦在自己心里涌动,于是继续说道:“它要我们把它带到港口,带到一座岛上,只要我们肯效劳,它就让我们活下去。就是这样。这就是交易的全部内容,休战协定。”
“骗子。”乔凡说道,然后在甲板上呕吐起来。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迪肯退后一步让他起身。
“这是事实。”托林肯定地说,他注意到许多船员似乎仍然犹豫不决。
“那不是生渊之主。”乔凡说,他现在终于站起来了。他怒视着周围。“他会把你们带入更深的灾难。我们必须到捕鲨船上去,离开这艘船。最终,死神多足兽会饿着肚子离开,到那时我们可以再回来。没有必要听它的。”
“生渊之主已经吃饱了,”托林说,“你想坐着捕鲨船在深海里待上哪怕一天吗?”他随手一指,命运站在他这一边,因为一条巨大的珍宝鲨的鳍刚好划破与船平行的海浪。也许有些血流到了海里,把它吸引过来。托林又说:“你想在这外面的生渊之主的国度之上度过哪怕一丁点儿时间吗?”
“下面的畜生不是生渊之主。”乔凡坚持说。
托林回答道:“没错,它只是个会说话的死神多足兽,体形有以前见过的任何死神多足兽的三倍大。”
“我同意托林。”迪肯说。他转头看看梅利斯,梅利斯点了点头。其他船员也纷纷点头同意,并看向托林等待指示。托林觉得他的喜悦随时都会从嘴角冒出来。
“当然,如果我们给生渊之主吃的,它就不会那么快变饿。”他说。
船员们像对待托林一样对乔凡动手了。一旦做出决定,就无须再做讨论。他们把他抬起来,带着尖叫的他走向前舱舱口。
“你们这些傻瓜!他会把你们都害死的!你们不能这样!”
托林帮助迪肯打开舱口,掀开盖子。托林俯下身子,对着黑暗说话。
“生渊之主,这个人不是必不可少的。他是我们给你的礼物。”他说。
迪肯带着病态的惊恐凝视着他,也许直到现在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托林心想,刚才他自己被逼着下去时,这种恐怖是不是已经存在了。
“不,不,求求你们了!你们犯了一个错误!”
乔凡紧紧抓住梯子的顶端,顶住舱盖不让他们强行关上。他不停地大喊大叫,直到迪肯把门闩踢上,随后便是一片沉默。托林知道他现在的感受。下方传来石头拖过木头的声音,他退后了一步。
“让我出去!求求你们了!让我出去!”
一阵嘶嘶的吸气声传来,接着是敲击舱门的声音。乔凡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尖厉的惨叫,接着有个东西狠狠地撞上舱口,几乎撞断了铰链和门闩,惨叫声戛然而止。他的尖叫声又从货舱深处再次传来,只不过这次是一种深沉而痛苦的声音。他们都听到了那个嘎吱嘎吱的声音。托林想知道有没有什么比被活活吃掉更糟糕的事情。他歪着嘴露出一个微笑,又很快敛住笑容,转向船员。
“好了,小伙子们,咱们把主帆升起来。”他说。
“所以决定了:我们将在费登岛停靠。那里离我们最近,而且大家在那里都没有亲戚。”托林说。
“在那里被赶出过酒馆。”梅利斯说,卡利斯咕哝着表示同意。
“买珍宝鲨的人从来没有给过一个好价钱。”迪肯说。
“一群该死的小人。”尚特补充说。
托林听着他们的话,努力不让自己脸上露出讥笑。他们多么容易说服自己啊,竟然觉得用数百名岛民的生命换自己的命是合情合理的。他们的罪孽让他感到恶心,而且奇怪的是,他不再想喝酒了。他凝视着海面上的夕阳,又抬头看着正在调整索具的船员。
“我们最好降帆准备过夜,把油灯点起来。我们可不想到头来又一头撞上马尾藻。”他说。
“我们的油灯需要油。”迪肯说。
托林盯着他,船员们都围在他身边。
“我们现在已经有协议了,没什么好怕的,”他说,“既然你们这么害怕,那我就自己去拿灯油。你们可以把甲板清理干净。”他转身离开他们,进入船员住舱,向舱口走去。在这里,他听到了动静,于是他钻进了宿舍的门。
“啊,塞尔特。你可以帮我一把。他们都太害怕了。”他对蜷缩在船舱里的杂役说。那个男孩很容易相信别人,毫不保留地相信别人。
主帆被晨风吹得哗哗作响,托林和迪肯在甲板上转了一圈,逐个熄灭了灯笼。
“正如我所料,”两人走完一圈,托林说,“叫他们集合。”
迪肯不以为然地看了看他,不过还是服从了。除了仍在掌舵的萨帕林,所有船员都到齐了。
“我们都做过一些可耻的事情,”他对他们说,“但我认为这一次也太过分了。他只是个孩子,而我们当中,有谁小时候不会跃跃欲试地想去操作舵轮呢?”
所有人都一脸困惑。
“塞尔特?”迪肯没底气地说道。
托林歪着嘴笑了笑。
“是的,船长的笨小子已经不在这艘船上了。你们当中有人犯了谋杀罪,一定要付出代价。现在,各自工作去吧。梅利斯,甲板需要填缝,尚特,围栏需要修理。”
众人迅速开始工作,托林却独自走开了。他们能像这样自己就忙活起来,真是好啊。他看得出来,这样做能让他们好受一些。回到船长的船舱,他把门闩上,再一次搜索这个地方,只不过这一次,他找到了奖品:一把大号的铁钥匙。他用这把钥匙打开了船长的物品箱,在里面找到船长的四膛室转轮手枪、纸包药筒和用坚硬甲壳做成的弹头,都用沾满油污的破布包裹着。他兀自微笑着给武器装上子弹,然后把枪套挂在腰上。像这样收拾停当,他就回到了甲板上。
尚特在忙着修理围栏,梅利斯在做填缝工作,而马里尔则在重新清除甲板上的血迹。托林注意到,迪肯把自己安排在舵手萨帕林身后,仿佛要把甲板上的工作尽收眼底。卡利斯正在上方操控帆缆索具,帕恩在睡觉,因为他是昨晚的最后一班岗。托林大步走到梅利斯身边,检查了填缝工作。
“你知道,梅利斯,当初你建议让我去谈判,这不是很好。”他说。
梅利斯抬起头,盯着船长的手枪枪管。
托林继续说:“我真想把你活喂给它,但那是不可能的。”
卡利斯在头顶上的帆缆索具之间大声呼喊。梅利斯挥舞着填缝工具扑向托林。船长的枪声响了,梅利斯的身子在半空中往后一扯,好像有一根绷紧的绳子扽住了他。他撞到了甲板上,半边脑袋不见了,一只脚在木制甲板上颤动不止。头顶上传来一声愤怒的尖叫,托林身后传来奔跑的脚步声,还有人手忙脚乱地从索具上爬下来的声音。托林颤抖着双手扳动杠杆,转动弹巢,让下一颗子弹就位,然后扳回击锤。
“杀人犯!”卡利斯尖叫道,他赤脚踩在甲板上,向托林扑去。托林朝他的肚子开了一枪,看着他踉跄后退,然后跪在地上。他集中精力让下一颗子弹对准枪管,船员们从四面八方向他靠近。
“你都做了什么?”迪肯说。
“两兄弟,两个杀人犯。昨晚卡利斯值班时,我看到他们把塞尔特从船舷扔了出去。”托林说话的同时,他一直把船长的枪放在显眼的位置。
“骗子。”卡利斯勉强说道,然后低头更加用力地捂着肚子。
“你有什么证据?”迪肯问。
托林从围栏架子上拔出一个沉重的系索栓,走到迪肯身边,两人的鼻子之间只相隔几英寸。
“我需要什么证据,迪肯?我看到了,这艘船我说了算。还是说,你想和我们下面的朋友重新谈判?”他问。
迪肯脸色一变。“我只是在问……”
托林用系索栓戳上他的肚子。
“现在咱们把这件事了结了,然后继续工作。”托林说。
迪肯不情愿地紧握住系索栓。托林退到一边,朝卡利斯做了个手势。迪肯迟疑片刻,然后走到卡利斯身边,卡利斯抬着头,眯起眼睛看着他。
“我很抱歉。”迪肯说。
“你很抱歉?”卡利斯啐了口唾沫。
迪肯点点头,然后敲碎了卡利斯的头骨。托林让接下来的沉默持续很久,慢慢衰退。
直到似乎有东西随时都会绷断时,他才走到迪肯身边,从他手中拿过了系索栓。
“好了,这两个人可以去找生渊之主了。他们死了会比活着对我们更有好处。”托林注意到帕恩脸上的愤怒,于是接着说,“而你,帕恩,最好趁着污迹还没渗进木头里,拿把刷子来把这里刷干净。马里尔那边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帕恩似乎正准备去找他,萨帕林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萨帕林,你不应该去掌舵吗?”托林问道。
这最后一句话驱散了他们,因为他们谁也不敢冒被船长的枪打死的危险,也没有一个人愿意与死神多足兽谈判。
货舱的每个角落都堆满了蛋。这个地方像屠宰场一样臭气熏天,地板上到处都是撕碎的衣服、人的尸体残块和被咬烂的珍宝鲨鱼皮。托林的甲板鞋每走一步都会发出撕裂的声音,因为鞋子粘在了一摊摊半干的血污上。他小心翼翼地跨过一个被挖空的头骨,通过排除法,他认为那是梅利斯的头骨,因为死神多足兽此刻正在冲着他挥舞卡利斯残余的尸体。托林转头看向墙上的一个钩子——上面有些湿漉漉、像肉一样的东西——把他的油灯挂在上面。
“还要多久?”死神多足兽问。
“再过两天我们就该到了。”托林回答。他注意到这个畜生的身体现在变得更长、更胖了,一节节硬壳之间露出了肉质的部分。它在货舱里产下的蛋缓解了一些压力,最近的尸体也缓解了它因为下蛋而产生的饥饿感。但还有很多蛋在它体内生长,它也仍然贪得无厌。托林知道,要想防止它跑到甲板上把他们全部杀死,那就必须再次给它喂食,而且要很快。而这正合他意。
“你是怎么学会说话的?”他问它。
“以前到过船上。许多船。”它回答。
这么说来,还有其他人经历过这种恐怖,只不过并没有故事可讲,当然也没有幸存者去讲述它。托林知道,每年都有许多珍宝鲨猎人失踪。据说这种船都经历了一场“坏旅程”。他现在对这一点理解得非常透彻。
“给我讲讲他们。”托林问怪物,因为他十分渴望谈话。当怪物说话时,他感到自己的脸又在扭曲,露出了那个歪嘴的笑容。他努力不让自己为此过分担心。
迪肯今天晚上最后一个值班,作为最后一个值班人,和前一晚的帕恩一样,他被允许睡到第一声钟响。托林站在中段船舱的屋顶上,旁边是再次掌舵的萨帕林。他看着人们迅速地走向他们的任务,看到他们如何避开他的目光。就在几天前,他们对他还只有蔑视鄙夷?不过当时他也同意,他曾经的确是可鄙的。现在他已经改变了,这些人也改变了他。出于蔑视,也是为了给自己的敷衍工作找个替罪羊,他们当初随随便便就把他交出去,想让他被活活吃掉。他逐个端详过他们每一个人。他们全都有份。舱盖是由梅利斯和迪肯打开的,而其他人则帮着把他推了进去。托林在下去之前又观察了他们一会儿。
迪肯打起了鼾声,声音就像钝锯拉过横梁一样。托林打开船员住舱的门,盯着躺在吊床上的人,然后他拿起他随身带来的绳子,把它绑在吊床的一端,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绳子一圈一圈地缠绕起来,直到缠到迪肯的脖子上。每一圈他都拉得很紧,以防迪肯随时都会醒来,但他还把系索栓别在腰带上,用来完成最后的步骤。托林用从货舱地板上捡来的沾血的破布塞住迪肯的嘴,迪肯这才醒过来。托林把塞进这名船员嘴里的破布绑好,他则在奋力挣扎,因为恐惧而双目圆睁,活像某种奇怪的巨大蛴螬。
“你是个虔诚的人,迪肯,而你当时却打开了舱盖。我要让它从脚开始吃掉你。”托林说着,把吊床砍了下来。
死神多足兽发现帆布吊床十分碍事,也正因此,它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迪肯吃掉——当然,他是不可能叫出声的。
托林再次站在萨帕林身后时,好奇他们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意识到迪肯失踪了,以及他们发现时会做什么。他随身带着船长的枪,枪里装满子弹,以防不测。萨帕林、尚特、马里尔和帕恩。还剩下四个人;枪里有四颗子弹。马里尔上到舰桥上时已经中午了。
“先生……迪肯不见了。”他说,脸上刻意没有显露任何表情。托林盯着他看了很久。
“你希望我怎么做呢?”他问。
马里尔显得非常不自在。
“他们说我应该告诉你……”
“很好,”托林说,“现在回去工作吧。”马里尔犹豫了一下,然后赶紧照办。托林转身看向萨帕林,后者赶紧把头转向一边。
“应该很快就能看到岛屿了。”托林评论道。
“是的,很快。”萨帕林回答。他没有与他对视。
“从这里到目的地几乎是一条直线。”托林一边说,一边绕到萨帕林身后。
“的确如此。”萨帕林说。
当乔凡的鱼叉穿过他的脊柱时,萨帕林勉强发出一声闷哼,鱼叉尖头从他的胸口钻出,正好抵在他的下巴下面。为保险起见,托林把鱼叉拧了几下,但萨帕林再也没有动静。然后,他把鱼叉柄抵在甲板上,走到一边,欣赏自己的手艺。萨帕林没有表现出摔倒的迹象,他将一直掌舵到最后。
“是陆地!”帕恩喊道。
托林顺着梯子爬下来,走到甲板上,打手势让剩下的三名船员到他身边去。
“听我说,小伙子们,”他说,“乔凡说的有他的道理:我们应该乘坐捕鲨船逃跑。但他让咱们在深海中这样做,这就不对了。”
三个人茫然地看着他,仿佛被催眠了。
托林继续说:“在外面的深海里这样做咱们必死无疑——船上没有足够的食物,而且到处都是珍宝鲨。在这里,咱们能成功。”他指了指现在已经出现在视野中的岛屿。“现在我来告诉你们要做什么。”他转头对马里尔说,“你和尚特把捕鲨船放下去。悄悄地做,一定要小心谨慎。帕恩,给自己拿一盏油灯,跟我来。”
“你要我做什么?”帕恩问道。
“很简单:咱们把这个怪物烧死在它的窝里,然后弃船。”托林说。
曾经的无望,如今却绽放出希望。
“我听你的,托林。”帕恩说。
“很好,那我们就开始吧,小伙子们。”托林说。
托林注意到,他们现在全都干劲十足。才几秒钟,他们就已经忘记了所发生的一切。和这样一群肤浅的人打交道,他成了一个傻瓜,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走在帕恩前面,来到中段船舱门前,帕恩则拿起一盏油灯,匆匆跟在他后面。进入船舱,托林钻进船员住舱去拿油灯。就在托林去取油灯的同时,帕恩急不可耐地走到了他的前头。就在那一瞬间,帕恩也许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他在最后一刻转过身来,结果系索栓砸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踉踉跄跄地倚住墙,油灯掉在地上摔碎了。他吸一口气刚想呼救,托林就把系索栓砸进他的嘴里。他向后倒去,托林又一下子砸中他的鼻梁,然后一下又一下,打断了试图阻挡的手和胳膊,一直把帕恩打倒在地。
帕恩被血蒙住了双眼,又因为砸烂的脸而无法出声,他爬着想离开托林,托林则由他去了,因为他正在爬向中段货舱的舱口。帕恩一边吐着血泡,一边嘶嘶地喘息,身后留下了一串血迹。托林从他身旁走过,打开了舱门。帕恩用折断的手臂与他搏斗,并试图用灌满鲜血的嘴来求饶。托林把他掀翻进货舱,然后,他停顿片刻,又跟了上去。帕恩在舱口下方继续挣扎,托林则接着把他朝货舱门口拖去,这花了一点儿时间,中间还用系索栓又砸了他几下。他一打开门,死神多足兽就冲进来,抓着帕恩把他拖进货舱。它像母亲抱着孩子一样抱着他,嚼着他血淋淋的脸。托林拿起油灯走过去,蹲在一个装着水龙头的鲨鱼油桶旁,往灯里装油。
“你在做什么?”怪物问道,声音来自卡利斯,尽管它正在吃帕恩。
“给这盏灯装油。天快黑了,我们需要照明。”托林解释道。油洒了出来,他骂了一句,然后站起来,把迪肯残破的吊床踢到木桶边上,把泼出来的油吸走。
“你说我们会在天黑之前到达那里。”死神多足兽一边说,一边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慢慢捞起帕恩的肠子。
托林站起身来,把盖子重新拧在灯芯上。
“我是这么说的,但我需要一个借口,把你的最后一餐引到这里来。”他说。
死神多足兽接受了这个说法,于是托林走到梯子旁,头也不回地爬了上去。他知道水龙头没有关,桶里的油正无声无息地倒在迪肯破烂的吊床上。
托林一出来就冲到甲板上,并且关上身后的门。他靠着门,喘着粗气。他看见马里尔和尚特已经把捕鲨船放到了海里,但视线之内只有马里尔。
“快!前舱门!”托林喊道。
“帕恩在哪儿?”马里尔问道。
“他没能出来。快,舱门!”
马里尔跟上他。托林不给他抗议的机会。他们一到舱口,他就把灯递给马里尔。
“快,点着它。”
马里尔从口袋里掏出硫黄火柴,按吩咐做了,同时托林拉开门闩,打开舱口。
“把灯芯调亮!把它拿过来!”托林喊道。
马里尔赶紧跑过去,边跑边把灯拧亮。他来到托林身边时,火焰正在从油灯的玻璃罩里冒出来。
“把它扔进去!”托林大喊。
马里尔匆忙照做,这时却有一只手对着他的后腰只一推,就将他和油灯一起推下货舱。托林猛地扣上舱盖,压住突然蹿起的火焰,以及随后传来的一声声惨叫和骇人的尖啸声。接着,他环顾四周,看见了舰桥上萨帕林身边的尚特。托林向舰桥跑去。尚特不想被困在原地,于是急忙跑向舰桥的梯子。他惊慌失措地跑下梯子,脚下一滑,仰面摔倒在甲板上。托林毫不犹豫地掏出船长的枪,向他开火。尚特赶紧爬起来蹲下,甲板在他身边碎裂。托林又开一枪,打爆他的手肘,然后又是一枪,子弹击中他的身侧。但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尚特成功地爬到了船舱旁边躲了起来。托林没有追击,因为他十分清楚船舱下面有一头愤怒的死神多足兽、一团大火,还有五十桶蜡封的鲨鱼油。他抓起一根绳子,用手一点点地把自己放到捕鲨船上。当最先的几桶油爆炸,碎屑纷飞散落进他周围的海水中时,他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没命地摇桨划船了。他停止摇桨,凝望着后方。
船的侧面已经消失了,里面燃起了熊熊大火。另一次爆炸使船翻了,燃烧的油在海面上漫开。黑烟飘向天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煳的腥臭味。托林看着这艘船沉没。死神多足兽几乎可以肯定是在里面被烧死了,但如果没有……
他从船舷看过去。在这里,在岛屿附近,水中有成群的拇指鲨和锤螺——第一批人类播下的无数贪婪的生命,足以阻止任何怪物上岸。托林歪着嘴,微微一笑,继续摇桨……向岸边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