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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颅》-第二部分-第十四章

2023-04-01 12:40 作者:泰拉围城翻译庭  | 我要投稿

译者:MatchTnT

统稿:斯派尔 


冥河天使

坠落

呼吸

            

玛麦克斯南部

            铁丝网上有一具不愿倒下的尸体。在残破的碉堡中,克洋能听见铁丝网在弯曲,脚步在泥土中刮擦。他尽量不去听,低下头,开始对自己说出无声的话语。这些话语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把那些抚慰他心灵的思绪拼成一串简单的恳求和警言。

            当我侍于您身侧时,请庇佑我……

            他拨开疲惫不堪的意识迷雾,看见记忆中那个名叫琪乐的女人散发出的光辉。在刹那间看见这一天变得晴朗。

            庇佑那些我不能……

            防线外,铁丝网在凝重的空气中颤动,劈啪作响。他尽力将思绪拉回光芒中,拉回那些话语中。

            请给予我力量……

            “就不能停一下吗?”斯蒂娜的声音骤然响起。克洋睁开双眼。话语和金色的记忆消弭于眼前的灰赭色阴郁中。又是一个黎明,尽管白昼与黑夜的区别早已模糊不清,黎明也不再有意义。还有另外三个人坐在碉堡中。斯蒂娜和两个克洋不认识的人。也许他之前见过他们,他不确定,也不在乎。

            自从他来到防线以后,玛麦克斯南部已是沧海桑田。如今它几乎没剩下什么。下层城墙分崩离析,只剩下残砖断瓦。再也没有足够的维修组去修补,也没有足够的城墙可供修补。防线成了残破的城墙和破败的碉堡组成的群岛。一堆堆瓦砾堆积在曾是炮塔的地方。克洋不知道原来的炮组去了哪里。他们已经撤退,并转进占据残存的废墟。布雷车向新的无人区散步地雷和一卷卷铁丝网。敌人也变了。第一个清晨的攻击带来的颜色和狂热消失了。在某种程度上,当心中软弱的裂隙越来越大时,他希望那些敌人能回来。不知怎的,这种恐惧成了一种解脱。克洋知道他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

            碉堡外传来另一阵汩汩的啼哭声。铁丝网叮当作响。

            “闭嘴!”斯蒂娜喊道。她在颤抖。她一直努力想要睡一觉,但周围没有丝毫安静的余裕,而且不知怎的,即便勉强入睡,从梦境中苏醒会比疲惫更加糟糕。过去的四天里,斯蒂娜一直在梦中啜泣。“闭嘴!闭嘴!” 现在她开始厉声咆哮,双手猛砸地板,留下斑斑血迹。另外两名士兵看着她,其中一个人已经把手指移向了扳机。

            “我来处理。”克洋站起身,把一只手搭在斯蒂娜的肩上,“我来处理,没事的。”他望向另外两名士兵,迎上他们充满血丝的目光,点点头,希望这个姿态比自己感觉到的更有力。他们没有回应,但他注意到他们的手指从扳机上移开了。

            他转身走向主射击孔。一个破破烂烂的洞口在碉堡东侧的墙面上敞开,朝向外面的废土,射击孔就在缺口旁边。他走向射击孔,举起枪,架在金属边沿上。外面没什么大动静,但使用射击孔总比从缺口射击安全一些。你永远不知道霉运或是一个正在监视的敌人会不会趁现在把你炸开花。他见过这种事,好几次。

            步枪的枪托抵上肩膀。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看清那束金光。远方亮起一丝幽明,刚好够用。他把眼睛贴上瞄准器。黄色蒸汽云缓缓飘荡,蜷曲成为灰白色。地面滑入雾霭氤氲的远方。弹坑与松弛堆叠的尸体与尸块绵延成为山峰和山谷,如同大海中凝滞的波峰和波谷。他努力不把视线投向远处,你永远不知道会看见什么东西站在天地交融的朦胧地带。

            那个死者就在五十步开外。一场爆炸掠去他的右臂,挖走左半边身躯,颈骨折断,部分颅骨剥离,露出了里面的柔软血肉。他很可能死于一枚迫击炮弹的爆炸,可能源于己方,也可能源于敌军。他死在稍远处,随后蹒跚拖行,直到被铁丝网缠住,差点就走到防线上了。自从尸体开始起身行走后,克洋心中的一个想法就挥之不去:驱使他们的不是饥饿或愤怒,抑或在他们活着的时候驱动他们的战斗本能,而是某种更单纯,更微小的东西,一切活物最初和最后的本能:回家。

            他通过瞄准器望向那个死者。铁丝网已经缠住他的脖子和手。尸体每动一下,倒刺都会扎得更深。蛆虫在眼眶中蠕动。克洋看见死者张开嘴,仿佛试图说些什么。他扣动扳机,激光束击中头颅,把它炸得粉碎。他把另一发送进上半部躯干,然后等了一会儿,看着蒸汽从尸体上腾起。它不动了。

            “安息吧。”克洋低语道,“愿祂引领你去往安宁。”

            “浪费弹药。”另两名士兵中的一人说道。克洋没有回答。那个士兵是对的。电池包、子弹、手榴弹、地雷、食物、饮水……所有的一切都在消耗。上次补给已经是……他不确定是多久以前了。每个人都在从死者身上搜刮物资,但即便如此,剩下的弹药也在不断减少。但他宁愿浪费弹药,也不想让斯蒂娜继续听到死者在铁丝网上挣扎的声音。他走回来,在斯蒂娜身边蹲下。她把脑袋靠在后面,紧闭双眼,头盔放在混凝岩地面上。他戳了戳她。她的脸色变了。

            “你再这样,小兵,我就……”

            “不能睡觉。”他望着她,说道,“不能在这里。记得吗?前沿位置,对吧?必须保持睁大眼睛。”

            她闭上嘴,摇了摇头,但她不再把头靠在后面了。克洋回身,通过碉堡炸开的洞口观察废土。从眼角看,这样更安全,永远不要直接望向麻烦袭来的方向。这是个教训,最后成了一条铁律……也不知道沿袭了多久。不要直视,不要去看你看见的东西,不要直接看。

            一道阴影划过缺口,他抬枪待发。贝隆穿过视野,在扭头望向碉堡内部的一瞬间遮住了克洋的视线。圣血天使身上的盔甲已经残破不堪,左肩甲消失不见,只留下悬挂的磁力板和接驳器,右前臂的陶钢脱落,露出了血肉。每块甲片上都布满沟壑,红色涂装只留存在缝隙和细小的部位上。一道裂口沿着左侧脸颊向下分开头盔,就在目镜旁边,黑黢黢的,参差不齐,如同一道闪电的标记。他转身离开,继续前行,盔甲发出嗡鸣和咔哒声。

            克洋低声呢喃,感恩这些战士依然屹立不倒,依旧坚忍不拔。尽管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就像所有东西一样,他们也在每况愈下。

            “起来!准备战斗!”贝隆的声音轰然响起。克洋在他的头脑真正听到话语之前就站了起来。斯蒂娜没有动,直到克洋把她拽起来。另外两个士兵的动作也很缓慢,像是在泥潭中跋涉。克洋举起枪,稳稳地架在射击孔里。“起来!”

            又来了。他能感觉到,当他拉下呼吸面罩时甚至能尝到。这玩意儿已经几乎没用了,过滤器里的炭塞填满污垢,面罩磨损,目镜的边沿在视野中锈迹斑斑。它没办法在携带瘟疫的风或毒气攻击中救他的命,毫无用处,但它带来了能够拯救他的微渺希望。只是一丝希望,但有时一丝希望就够了。他的双眼紧盯贝隆。圣血天使站在残破的防线工事五步之外,目光紧锁迷蒙的地平线,手中虚握爆弹枪。在防线远处,目力堪堪所及之处,另一名浑身殷红零落的天使屹立在那里。克洋能看见士兵的阴影正向残余胸墙背后和战壕中的射击点移动。寂静无声,没人说话,每个人都在试图看清是什么东西袭来。看而不看。

            “两百米,正前方。”贝隆的喊声响起。

            坚持住,这次一定要坚持住。开火,不要后退。不要让它们靠近,不要让它们碰到我们……求您不要让它们碰到我们。

            他看见它们了。他从眼角看见它们了。它们沉默地前进,没有吼叫或呼喊,面庞被蒙在腐烂的布匹中,赤裸的双手握住之前可能只是工具的武器。缓慢前行,一开始只是松散的线列,接着变成紧密的集群。更为巨大的形体紧随其后。克洋觉得自己的双眼忍不住想投去目光。

            无匹巨物在迷雾中蹒跚而来,颤颤巍巍,皮肤被包裹其中的液体拉伸绷紧,几近撕裂。

            克洋努力垂下目光,大口喘息,嘴里充斥着内脏和酸涩的味道,双眼泪流如注。对蠕动形体的短短一瞥就在他的视网膜上烧灼出红黄色。

            “当我侍于您身侧时,请庇佑我……”他喘着粗气。另一名士兵在呕吐,胆汁和血液喷溅在混凝岩上。

            “开火!”贝隆高喊道。他的爆弹枪放声咆哮。一小部分涌来的潮水消失在密集的爆炸子弹中。身躯炸开,骨头碎片撕裂两侧的身形,断肢飞舞,双腿踉跄。克洋举枪开始射击。他没有瞄准也不需要瞄准,只要指向远方,顶住枪托,扣动扳机就行了。战线上的其他人也在射击,纷乱狂飙的激光束和子弹呼啸着穿过与敌人之间逐渐缩短的距离,轰入它们,撕碎它们,焚烧它们。碉堡后方某处的迫击炮开火了。炮弹在空中划出尖啸的轨迹,落在第一排敌人身后,迸发出漫天弹片,粉碎血肉,抛洒在空中。重武器紧随其后,发出逐渐高扬的雷鸣怒吼。克洋感觉他的枪在空射,于是扯出空电池包,随手扔在地上,再塞进另一个。没人节约弹药,没有意义,在此时此地失败,就不会有另一场仗让他们射出省下来的弹药了。贝隆在前进,走向逼近的敌人,不停地开火再开火,稳如泰山,仿佛一名直面惊涛骇浪的王者。战线上的其他天使同样如此。没有退缩,继续前进,些许绯红的身影走向铺天盖地的敌群,不停地开火再开火。

            王座和真理在上,真是一番盛景……不是向后而是前进,哪怕粉身碎骨,依然一往无前。

            “当我侍于您身侧时,请庇佑我……”

            克洋能听到他们在呐喊,悲怆的挽歌响起,压过了枪火的喧嚣。那是某种歌谣,美丽而恐怖,仿佛巨兽的呼号,宛若亘古的灵魂开口呼唤它们失去的一切。在前面的日子里,当猛烈的攻击来临时,天使们就会开始诵唱。之前的一天夜里,他曾问过贝隆那是什么曲子。天使端详他许久,破裂头盔上的目镜在黑暗中绽放翠绿的光辉。

            “那是巴尔上的挽歌。”最后,他说道,“为辞世之人吟唱的曲调。

            “您在歌唱您的死亡,是因为您知道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死亡就是我们的意义。

            来袭的敌人中有东西在反击。黄橙色的能量在贝隆身边炸开。碎石化为齑粉,沙土扬起尘霾。实弹开始从敌群中射出,一开始很少,而后越来越多。空气嗡嗡作响。冲击声从射击孔下方的墙体传来。混凝岩碎片溅起,砸裂克洋呼吸面罩的左目镜。他退缩了一步。

            “妈的!”斯蒂娜喊道。在她开火时,一块碎片击中她的左手,划破皮革手套,钻进血肉里。他能看见鲜血喷涌,深可见骨。“妈的!”

            “继续开火!”他朝她大喊,“继续开火!”另一名通过缺口射击的士兵向后跌倒,鲜血从打穿喉咙的洞中喷出。他倒在地上,发出汩汩的声响,双腿乱蹬,血流如注。

            克洋还在射击。他望见烟雾从敌群中升腾、盘旋,凝成浓郁的雾气。身影不断倒下。迫击炮的啸叫和冲击如同鼓声般擂响。敌群后方蹒跚而来的模糊身形逐渐逼近。王座和真理在上,它们越来越近了!他想看,他渴望看清楚来的是什么。他能闻见酸腐牛奶和盐的味道,尝到酸味和铜味。雾气翻滚、蜷曲,在他的视野边缘扭曲了距离。烟雾从敌人中间不断升腾,但那不是烟雾,而是虫群。子弹大小的黑色身躯用灰色的翅膀嗡鸣、盘旋。他能听见它们在空中飞升、舞动。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眼下敌军大潮已经几乎漫到贝隆身边。圣血天使向正前方开火,钻入成群的敌人。它们还在前进,在防线暴雨般的火力下一排排倒毙。它们还在前进,形成一道碎肉的堤岸,所到之处生命荡然无存。肢体和撕碎的肉块翻腾,黑色的身躯从血泊中升起,腾入空中,鲜血淋漓。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和破裂内脏的臭味。它们已经逼近防线,用内脏和碎肉填满外侧壕沟。

            贝隆换上新的弹夹,继续向前,冲进敌军大潮,以枪火开路。敌人的洪流在他周围弯曲、聚集。他的盔甲重新染成红色,猩红如血,耀眼夺目。

            克洋意识到自己正在凝视,手指扣动扳机,枪却没有开火。他慌忙去翻找电池包。

            “发生什么了?”斯蒂娜在喘息。她僵住了,双手软绵绵地搭在枪上。

            “继续开火!”他喊道。他的手找不到本来应该在那里的电池包。他低下头,试图从弹药包里找到它。

            “不……”他听见掩体中的另一名士兵发出响亮而尖锐的呻吟。

            他的手摸到了电池包,最后一个。

            “不……”

            克洋把电池包按进弹仓,掩体里的另一名士兵跪倒在地。斯蒂娜喘着粗气,像是在肚子上挨了一拳。克洋抬头望去,睁大双眼,透过开口望向外侧的废土。

            尸体蜂拥而来,脓血与皴裂的皮肤如同浪尖上泛起的浮沫一般落下。远处的身影已经太近了……虫子的嗡鸣声吵闹地吞没了枪炮的轰鸣。黑色的苍蝇看起来就像抛光的宝石。血液在空气中弥漫成雾气。头顶的天空明灭闪烁,搏动着秽恶的黄光。贝隆身处其间,遍体猩红,红得可怕,尽管依旧挺立,却已不再前进,正在奋战不退。

            而在一切的上方,在视野的边缘,一个身影在空气中显现,愈发壮大,如同眼中的黑洞一般吞噬光芒。那是一个戴着兜帽的身形,身后的双翅展开,掩盖了光芒的闪动,手中握住一把巨镰的阴影。他想起业已消逝的神话故事的残片,在这个原本应当用光明的真理涤净一切人类过往迷信和恐惧的时代,它们依然在坚持流传。他想起了天使,并非高贵,并非诞生于光明,而是如阴影般行走在世间。

            在脑海中,他听见所有他目睹死去的人的声音,那些他爱过的人,那些他曾期望不要离去的人,正在从记忆中呼唤他,从充满水的肺中汨汨地说出最后的话语,说出他们无法自知是最后告别的话语。这些声音拼接在一起,如同一口洪钟的震动激荡他的身躯。不发一语,他的内心却已明了。

            我们的现在,就是你们的未来……

            他的呼吸开始在牙齿间嘶嘶作响,视野变得昏暗,双眼模糊不清。身形的大潮还在向前涌动,而剜入其中的火舌正在衰弱。眼前的世界逐渐迟钝、延展,以令人痛苦的缓慢速度运转,直到恐怖之物变得无法逃离。在他身旁,斯蒂娜瘫倒在地。碉堡里的另一名士兵扔下枪开始逃跑。克洋发现自己想跟上去,逃跑,逃跑,直到现实不再真实,直到现实成为一场能够醒来的梦境……

            躺下吧。甜美的声音在脑后响起,轻柔、温存,那是平和睡眠与美妙梦境的声音,是纯净的清水、柔和的日光与明媚的笑容的声音。躺下吧,来到乐园他要做的就是停下,然后闭上双眼,由此生者的世界将会远去。他再也不用挣扎求存,他将在沉眠中行走,抛下沉沦在梦魇中的尘世。

            “不!”他喘着粗气,大口呼吸,“不!当我侍于祂身侧时,祂庇佑我。当我侍于祂身侧时,祂庇佑我!”他在咆哮,举枪射击,此刻绝望天使的阴影透过光明,人们在扑面而来的大潮下仓皇逃亡。

            

壮丽区

            “在我出生的世界,你必须独自驰骋三天三夜并归来,才能拥有名字。”

            昔班感觉到科尔在看着他。

            “我觉得对这家伙来说不太合适。”科尔对婴儿点了点头,话语中透着疲惫。昔班一直在努力让他不停说话。交谈能保持血液循环,能保持脚步不停,也能让思绪不要浮想联翩。在他们前进的路上有东西,昔班知道。他们在晚上一直行走,再在一座塔里度过半个白天。塔的墙体是大理石质地,地板上铺满玻璃砖,但如今这些早已碎裂,曾经珠光宝气的猩红碎片蒙上灰烬与尘土,变得黯淡无光。

            这里还有水,还能饮用,装在压力密封水箱中,想必曾用来滋养鲜花,如今花藤已经如同烧焦的头发般悬垂在塔外。然而,没有东西吃。昔班早已闭锁了腹中啃啮的饥饿感。

            他可以几个星期不进食,但累累伤痕和持续行走像火炉一样消耗他的储备。他考虑过路上遇到的尸体或是腐朽的生物废弃物中的残渣,但最终还是决定不吃。他注意到就连最近死去的尸体上也覆了一层五彩斑斓的粘液,还看见一名死去士兵的眼眶中绽放出一丛亮丽的真菌。腐烂的气味也有所不同,甜腻而病态,像是花香和焦糖的混合。

            科尔变得骨瘦如柴,羸弱不堪。然而那个婴儿还活着,不知为何,他还活着。

            “他应该有个名字。”科尔说道。

            昔班没有回答。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前方。他们越来越接近皇宫御前区,每走一步,每过一小时,隆隆的枪炮声就越发响亮。他感到很欣慰,如果有战斗的声音,就意味着还没有完全沦陷。

            “您不觉得吗?”科尔如此回应昔班的沉默。

            “我觉得他还活着的事实比他的名字更重要。”

            “您要去哪里,昔班?”男人的问题让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科尔站定不动,微微抬起脑袋,用极尽疲惫的双眼望着昔班。

            “我们正在去还算安全的地方。”

            科尔皱了皱眉,笑了笑,摇了摇头。

            “这不是我的意思。您要去哪儿?”

            昔班顿了顿。答案在嘴边形成又稍纵即逝。奋战至死,这本是他一开始想说的。但现在不再是了,再不是了。寸步不退……他寸步不退,不会退回过去,不会退回那个从天际坠落而又生还的战士了。

            “我在回家。”他最后说道,“我在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在回家,回去死在我的兄弟中。”

            “回去死?”

            昔班摇了摇头,让动作的痛苦冲淡他心中的思绪。

            “我们全都会死。”说完,他迈出一步。

            科尔愣了一下,然后昔班听见婴儿在呜咽,科尔低声嘘哄,随即跟上来。

            他们穿行的地面开始下坡,走入遍布碎石和尘土的洼地。反复的弹药轰击在原本矗立的建筑间挖出凹坑,留下犬牙参差的混凝岩、塑钢和石块废墟。水在底部聚成一片亮绿色的池塘,粉色的菌团在水面漂浮,空气中弥漫着切开内脏的气味。昔班绕过池塘。他累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还会累,但这是事实。他必须迈出另一步,必须继续前进。

            有东西在他的脖颈后面呼吸。

            他停下脚步。

            科尔又在谈论婴儿的名字,气喘吁吁,喋喋不休。

            “如果我们回到防线上,他就得有个名字。”科尔说道,“文书工作永远跑不了。”

            “科尔。”昔班开口道。感觉越来越强烈,冰冷的呼吸就在他身后,转过身却看不见。

            “他们得在某个表格或者记录上写个名字。”科尔望着弹坑上方的雾气,摇摇晃晃,眨巴眼睛,仿佛在试图看清什么。

            “科尔,安静,蹲下。”

            “啊?”

            一阵阴风拂过。泡沫浮起,在池塘绿色的镜面上游移。

            “趴下!”昔班一声咆哮,抓住科尔把他按到地上。

            一声尖啸,仿佛刀锋划过玻璃。

            一个身影从弹坑上方的雾气中一跃而出。昔班只瞥见了皮肤和肋骨,还有巨口中的獠牙。

            昔班旋身。身影从他身边闪过,落地,转身。

            它身躯修长,骨瘦嶙峋,仿佛离群索居,饥不择食的顶级猎手。昔班能透过它皮肤上撕开的口子看见骨头和灰色的坏疽。六条腿紧扣地面,第七条腿松松垮垮地悬在高处的身侧。缠结的毛发覆盖住它的头颅,三只奶白色的眼睛镶嵌在鼻子左边,鼻子已经裂开,露出细碎的尖牙和血肉。一顶锈蚀的青铜项圈套在它的脖子上。它嚎叫出声,空气从肿块堵塞的嗓子里嘶哑地挤出。昔班旋转铁棍,双手握持。野兽躬身暴起。昔班退开一步,挥手猛击,铁棍重重敲打在野兽的侧脸上,脑袋应声变形,软骨被砸成浆糊,鲜血喷溅,碎齿四散。它半扑在昔班身上,用爪子抓挠他的胸甲。他松开一只手,挥拳猛击怪物的脖颈。他的肉体在痛楚中尖叫起来。野兽的后爪在他的胸口狂乱地挠动,嘴巴的裂口大张。他用拳头锁住它的咽喉,感觉颈骨在握力下碎裂。怪物的脑袋炸开,下颚堪堪挂在几束肌肉上,几条腿还在陶钢上划出火花。他的世界被疼痛淹没,一股股激荡的痛觉把他压倒在地。他推开怪物,在它重新跳起时挥动铁棍,肩部撕裂的肌肉在收缩时发出痛苦的尖叫。铁棍在半空击中野兽。它被砸倒在地,努力用断腿起身。昔班一脚踏上,它的身躯在重压下爆开。

            一声哭响让他回过头。科尔正从池塘边缘手忙脚乱地跑开,抱紧婴儿,试图拔出他的手枪。

            池塘正在冒泡。黑色的裂缝在空气中浮现。

            身形从液体中升起,湿漉漉的头发从耷拉的脑袋上拖下,泡肿的四肢悬挂在枯瘦的躯干上。苍蝇从破裂的水泡中腾起。热疫涌入昔班的躯体。他向前走去,右手举起棍子。第一个身形从池塘中蹒跚走出。昔班投出铁棍,像标枪一样击中抽搐的身形,向后击飞,钉在地上。它在挣扎,把自己拔出铁棍,手指上的血肉随之撕裂。昔班冲上前,抽出棍子。尸体腾空而起。他大开大合地舞动铁棍,击中从池塘里爬出的第二具尸体,把它砸成两段,随即呼啸着迎上从空中落下的第一具尸体,凌空打成一摊碎肉和骨片。

            昔班能真切地听见呼吸挫过他的牙齿,听见体内痛楚的嘶吼,听见记忆抑或梦境的某处传来朱巴汗,仲夏惊雷之主的声音,彼时他在演授关刀的飓风之式。“临敌之时合该纵情开怀,至不济亦当粲然以对。若行此式,恐已众寡悬殊。天命既至,势将死得其所。”

            他用棍头迎接下一个身形,洞穿胸口、骨骼和血肉,随即转身,连棍带人砸进另外两个身形。它们顷刻间粉身碎骨,而他已然错身而过,向着池塘边沿前进,横扫,猛击。他咬紧牙关,牢牢压下试图喷薄而出的痛苦吼叫。

            没有笑,朱巴,他想道,还没有笑。

            一束激光掠过他,他猛然回头。科尔拔枪在手,浑身颤抖,瞪大双眼。

            “走!”昔班大吼,转向池塘,此时一具尸体在他转身时抱住他的胳膊,酸液灼烧白色的漆面,腾起一片蒸汽。他一头撞向它的颅骨残骸,松脱擒抱,一脚踢进池塘,同时向科尔冲去。男人已经接近弹坑的边缘。他看见身影在周围的雾气中耸动,向前跃出,粗粝的嚎叫逐渐升高。池塘中还在不断爬出身形。他冲上弹坑顶端。

            他的步伐开始凌乱。

            “寸步不退!”他怒吼道。

            他的舌尖又尝到铜的味道,视野边缘闪耀着霓虹色的星星点点。他不禁停下脚步,颤颤巍巍,旋即稳住身形,把铁棍扎进地面。

            “寸步不退……”他对自己嘶吼道。

            “你没事吧?”科尔的声音在恐惧中变得尖细。

            昔班点点头,却没有回答。他眨了眨眼睛。迷雾模糊了他的视线。天旋地转。他换了一只手握住铁棍保持平衡,瞪着棍子上的血红手印。鲜血正从手甲碎裂的关节处渗出。头上的汗珠冰冷刺骨。

            “昔班?”

            痛苦不见了,消失了。可怕地消失了。只剩下心脏中辐射出的麻木。

            “昔班!”

            成群的身形奔来……

            实弹破空……

            嘶-啪……嘶-啪……

            “出师未捷身先死……”也速该的声音比枪火和叫喊的声音更清晰,鲜血的涌动在耳中咆哮。

            “寸……”他竭尽全力说道,“寸步……”

            世界倒转。天空滚落他的眼中。

            一片黄灰色。

            “昔班!”

            “……不退。”

            然后一切变成了灰色,而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倒下。

            

泰拉轨道

            成千上万的舰船集结在泰拉轨道上。运兵船和大型运输舰已经离开,内舱清空,使命已毕。只有战舰还留在这里,但仍然足以用钢铁包覆住泰拉。它们或是聚集成群,从高轨道排布至低轨道,或是依照军团或效忠对象松散汇集。在皇宫头顶,一把利刃悬垂,正是复仇之魂。在它的下方和周围是荷鲁斯之子的战舰和克博-哈尔的新机械教麾下至为崇高的飞船。其他军团的舰船簇拥在同类中最强者的周围,如同得意洋洋地盘据在礁石上的多彩鱼群。还有数千艘战舰停靠在月球周围和以外的宙域,这些舰船或是不受亲睐,或是被派去哨戒掠袭部队进逼的痕迹。在战帅的魔爪握紧王座世界后,这种力量已经不多了,但哨卫舰船仍然在警惕和静候任何想在虚空中打开第二战线的对手。

            几乎没有哨卫舰发现帝皇幻梦号,直到它完全进入它们的传感器和火力范围。庞大的舰体宛若一座翱翔于群星间的鎏金皇宫。此等庞然巨物本不可能如此深入泰拉球域而不被发现,但它做到了。它诞生于这个世界,泰拉大陆上最后的矿石和被征服城市的钢铁铸成它的骨骼,织就它的肌肤。在它体内,独一无二的科技掩盖了它的行迹,将它的质量和引擎射流分散在宇宙背景辐射中。不过,如今,它已无所遁形。如今,它要展露原形。

            它已经加速至引擎能承受的临界状态,没有减速,没有转向。如果帝皇的旗舰提早两个夜晚现身,也许它会更早死去。那时它会面对一个更有序、更强大的战帅舰队,但铁血号已经脱离了雄狮之门太空港的轨道泊位,带领全部第四军团战舰退出泰拉轨道,只留下屈指可数的几艘。在呼叫和信息询问全都毫无响应后,一些叛军集群试图阻止它们,但佩图拉博带走了战斗秩序,而当它们离开战斗区域的意图变得清晰之后,阻止或惩戒都已为时晚矣。它们离开的身后留下了一处控制虚空的缺口。尽管无法让即便是帝皇幻梦号这样的舰船逃脱被摧毁的命运,但也足以让它在冲向泰拉时深深划开防御网了。

            战斗群蜂拥而上迎战它,但半数舰队还在试图追赶和扰乱钢铁战士舰队。其中一些从追逐中脱离回头,其他的继续追赶第四军团的舰船。恐慌在哨卫舰中点燃。鸟卜仪屏幕亮起读数。威胁计算在机械教舰船的意识中倍增。火炮开火,鱼雷滑入夜空,点燃推进器。一簇簇火花在帝皇幻梦号的虚空盾上绽放,当它降临时,轰击的光芒在金色的船身上四处闪耀。

            战帅的舰队认出了它,震惊中要求初步确认的命令在指挥官和舰桥船员间来回穿梭。帝皇的舰船……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意味着帝皇要逃跑……这是怎么回事?

            帝皇幻梦号现身的三分钟后,消息传递给战帅。他的双眼没有从观察窗中悬停的泰拉地表景象上移开。漫长的一次心跳后,他开口了。

            “没什么。我的父亲不会离开。祂会留下来。祂还在忍耐。”他顿了顿,眨了眨眼,那一瞬间,覆盖皇宫的云层下升起一簇爆炸,“宰了它。”他只说了这一句。

            远程火力掀起一片沸腾的爆燃风暴。帝皇幻梦号的虚空盾在烈焰的重压下开始颤动。在几近无声的引擎甲板中,护盾发生器开始崩裂。曾蒙受人类之主本人触碰的机器开始失效。

            考斯韦恩在头盔显示中看着汹汹烈焰。狂怒降临号和其他黑暗天使舰船藏身于帝皇幻梦号之后,巨舰的船身和护盾隐蔽了它们的存在,捍卫了它们的船体。

            “第一军团的考斯韦恩。”禁军的声音响彻考斯韦恩的头盔。他能认出这名与他和苏-卡姗会面过的帝皇禁卫的声调。伊荷赫特是他给出的名字,尽管他从未摘下头盔现出真容。

            “听到。”考斯韦恩说道。

            “帝皇幻梦号的护盾将会失效但会坚持足够长的时间。你们准备好了吗?

            “我们已准备就绪。”考斯韦恩说道,“你和你的战友准备好届时脱离了吗?”

            “我的同侪将会离开。我会留下。”话语中的斩钉截铁让考斯韦恩想起利刃的锋锐。

            “愿荣耀与你同在,伊荷赫特。”考斯韦恩说道。禁军没有回答,通讯连接切断。

            考斯韦恩伫立了一会。爆炸的强光和火焰在他的眼中闪烁。野兽从上次梦境的记忆中回望着他,垂死的鲜血滴落在雪地上。被锁定在悬挂于发射架上的风暴鸟体内的磁力束具上,坠向泰拉的旅程毫无感觉。

            在他的目光中,连串爆炸划过帝皇幻梦号的舰艏护盾。它们明灭变幻,鼓胀溃散,残破的护盾在竭力重新点亮时不断闪烁。一束等离子切入裂隙,擦过龙骨。长达百米的金色羽毛在光芒中融为液体,挥洒在黑暗中,如同陨落雄鹰滴落的燃烧泪水。

            此时,叛军舰船鱼贯而来。线列战舰中队组成集群,不断机动使得它们在追击宛若坠落的燃烧雄鹰般的帝皇幻梦号时保持开火。如今它们已经不再恐慌,不再困惑。一个意志让它们稳住,像一群准备围杀猎物的战犬一样行动,排列成能够发挥最大火力的阵型,势在必得。它们发现那艘黄金战舰并没有开火,但哪怕这是什么诡计,它们也知道自己拥有足以战胜它的尖牙和数量。这个标志的毁灭意味着什么并不重要,在它命中注定的灭亡之下无关紧要。

            考斯韦恩启动指挥通讯。

            “所有单位,”他说道,“待命。”

            一个迎面散开的战斗群开火,四十枚鱼雷从发射管中射出,半打巡洋舰的炮台随即发射。帝皇幻梦号的喙状舰艏开始变形,坦克大小的白热金属球在后方旋转。炮弹在它的鳍部炸开,燃烧的气体席卷周身。而它一往无前,越来越快,引擎的光亮愈发刺眼。在船体内部,操纵各系统的自动机在船身的冲击震荡下专注地各司其职。它已经进入轨道井的最外缘,而它还没有死。

            现在杀手们开始加快动作,一改此前的轻慢与自信,奋力保持火炮瞄准俯冲的战舰。泰拉上方集群中较大的舰船也开始行动。四艘吞世者的重型巡洋舰向它加速冲去,舰艏正对舰艏。帝皇幻梦号随即开火。它没有人类船员或人力进行交火,但它也有自己的利爪与尖牙,曾经撕碎星际王朝的利爪,曾经终结暴虐帝国的尖牙。新星炮弹从排布在龙骨上的一簇簇炮管中射出,每发炮弹的体积都堪比一架战斗泰坦,搭载延时聚变反应堆、爆燃风暴加速器和辐射聚变弹头,由磁轨线圈加速至接近光速,每一发都足以毁灭一支中队。一艘线列战舰只能搭载一门这种武器,并以笨拙的节奏缓慢发射。而帝皇幻梦号在一息之间射出了十发。

            吞世者的巡洋舰消失了。成片的护卫舰陷入火海,焚为灰烬。强大的帝皇之子战斗驳船巨蛇号开始燃烧,随即殉爆。仍在从泰拉升空的运输舰在扩散的爆燃风暴中化作点点闪光。

            帝皇幻梦号射出鱼雷,没有船员观瞄,但鱼雷自会找到目标。数打弹头刺破黑暗,划出弧线,追寻反应堆和引擎的气息。其中一些近得目标舰船不及规避,新的爆炸点亮夜空,一簇簇火焰的泡沫从船体迸发。

            新星炮的后座力减慢了帝皇幻梦号的速度,但它的引擎继续推动它前进,不断向下俯冲穿越轨道球面。

            在他的炮艇中,泰拉充盈了考斯韦恩的视野,他第一次感觉到爆炸沿着船体震颤。

            “时机已至”伊荷赫特的声音传来。

            “你让我们倍感荣耀,禁军。”考斯韦恩说道,随即切换至他的指挥频道,“所有单位,听我号令:突击。”

            狂怒降临号点燃引擎,冲出帝皇幻梦号的重力阴影。虚空盾包裹住它的船体,姊妹舰紧随其后,在巨舰身旁散开。它们没有停下开火,而是向下直冲,反应堆倾泻出澎湃的动力。而叛军舰船被剧烈的爆炸致盲,起初并没有发现它们。其中一些犹豫不决,认为它们是濒死巨人身上脱落的残骸。随后它们就意识到了。

            狂怒降临号已经身处近地轨道边缘。炮火尾随而来,虚空盾光芒四起,气体和火焰奔涌追逐。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失效,然后光矛和炮弹将会洞穿,烧光附着在船身上的突击舱。用不了多久,但足够久了。

            考斯韦恩望着地面的距离在视野边缘下降,标识虚空盾状态的琥珀色符文在眼角闪烁。再远一点……

            帝皇幻梦号正在燃烧,从身后拖拽出火焰和光芒的尾迹。在下方的泰拉地表,在笼罩帝国皇宫的风暴之外,烈焰划开天际。

            连串宏炮击中狂怒降临号。它在震颤,船体板变形,内部空气喷入虚空。在他的炮艇中,考斯韦恩在头盔闪出信息前的一瞬间就感受到了冲击。

            “释放。”他的声音镇定自若。

            固定住炮艇的吊篮向前撞击。引擎点亮,它冲出真空。其他炮艇一艘艘尾随发射。空投舱从发射管中射出,突击艇从船体分离,点燃推进器。它们散开,降落,俯冲进入泰拉上部大气层。叛军派出截击机追击降落的飞行器。而在他们身后,狂怒降临号依照最后发送给推进器的指令开始转向。更多火力命中它。在它上方,它的姊妹舰同样在转向,飞行器正从身侧和腹部散落。炮弹的轰击遍布船身,光矛切开沉默的炮组。船上已经没有指挥人员了,只剩下机仆和低阶仆役在遵循他们最后的协议和命令。

            推力压上考斯韦恩。炮艇在战栗。在它俯冲时,炮火在机翼后方逐渐稠密的空气中涌动。

            帝皇幻梦号已经化作一片火海,跟在黑暗天使舰船后方坠落。敌方飞行器围绕它们不断开火。在考斯韦恩的头盔里,他看见陨落的舰船和自己军团的战舰开始在弹雨的冲击中翻滚。成群的空投舱和突击艇已经全部进入外层大气层,竞相下降,在它们身后,燃烧的巨鹰撞上一路将他们带到此处,却无法再陪他们多走一步的舰船。在灵魂的僻静之处,巨兽在梦中生死往复的地方,考斯韦恩感到悲痛如同凄厉的寒风搅动森林一般。如此巨大的代价。他想起瓦沙克的话语,想知道这场战争之后还能剩下什么,谁又能活下来见证。

            帝皇幻梦号人类之主的御驾,银河的启迪者,撞上翻滚的战斗驳船狂怒降临号。那一瞬间,时钟仿佛停了一拍。

            白光遍撒寰宇,天际的黑暗与群星一扫而空。随即白炽变为金色的火焰,变为汽化金属的赤红。冲击波尖啸扩散,吞没了曾经满载考斯韦恩的攻击力量,如今已被抛弃的黑暗天使舰船,击中那些靠近以使用短距离武器的叛军飞行器,撞上正赶来包围它的巨舰。它们都是可敬的战争女王,曾经领导了大远征,又领导了对抗帝皇的战争,历经无数的战斗却毫发无损。大块半熔融的金属刺穿征服者号的舰艏装甲,在甲板上燃起大火。终焉号船体上的粘液和锈蚀焚烧殆尽,骨骼中潜藏的活物在火焰舔舐下凄厉地尖叫。在复仇之魂的王座厅中,爆炸在荷鲁斯深邃的眼中明灭。

            一些没有拉开足够距离的黑暗天使突击艇被火焰波击。考斯韦恩看着他们在战术显示屏上消失不见。

            “星炬降落区已锁定。”特拉甘的声音在通讯失真中劈啪作响。

            炮艇在颤抖。红热吞没了船体的黑色。超过五百架飞行器簇拥在它周围,从燃烧的天际落入下方的大地。

            

玛麦克斯南部

            “当我侍于祂身侧时,祂庇佑我!”克洋听见自己在喊出这些话语。他的喉咙疼痛不已,防毒面罩和头盔不知所踪。鲜血染红他的脸庞,昆虫的嗡鸣声充塞耳中。他转身向爬上尸体堆的身形开火。斯蒂娜愣住,摇摇晃晃。“说!”他大喊道。

            她茫然地看着他。她的防毒面罩也没了,嘴唇边缘的皮肤上布满疖子。空气中有东西,某种腐蚀性的东西,让克洋想把自己的肺咳出来。“跟我说!”

            “祂……”她费力地开口。

            一具死物从雾中窜出,动作迅捷,用修长的手臂攀过碎石堆,身后拖着一团内脏。他能看见一道裂口在怪物头部脓黄色的双眼间垂下。克洋开火,击中死物的身侧,把它打得旋转后仰。它嘶声叫嚷,脓液从体内喷出,浑身颤抖,开始爬起身。他又开了一枪,烧穿它的头颅,把燃烧的血肉炸向天空。

            激光枪陷入沉默,他翻找另一个电池包,在弹药袋底找到了最后一个。电池包上沾满死去的弹药包主人的血,变得黏糊糊的。他把它塞进弹仓,继续瞄准地上的死物。

            他不知道他们身处何方,只知道他们离城墙更近了。弧形的混凝岩和凸出的加强筋耸立在他们上方。他们已经撤退了。头顶的暗黄色天空骤然闪过一阵灿烂的光亮。他抬眼观视,盯着刺眼的光芒颤动,闪耀,而后黯淡。一瞬间,短短一瞬间,似乎陷入了沉寂。他能听见耳中的鸣响,感受到头脑中血管的搏动。世界收缩成细小的数字和微渺的空间。

            “愿祂庇佑……”他对自己说道。

            一个人形从黑暗中跑出,克洋举枪瞄准。身影倒下,一团黑云包裹住他。一瞬间,克洋看见虫子的身躯覆盖在人形周身,在衣服的褶皱中掘动,涌入张开的嘴,啃啮眼球。克洋的祷言在他嘴边颤抖。另一个人形窜出黑暗,然后是一个接一个。虫子萦绕周身,枪火紧追不舍。不断有人倒下,没有人开火还击。随即,潮水般的敌军进入视野,向前翻涌,挤满人类躯体和更为硕大的怪物。热气氤氲。躯体倒落尘埃,化为烂泥。蛆虫蠕动分裂,长出成簇的翅膀飞升。克洋感觉空空如也的胃正在试图呕吐。他呆若木鸡,敌军大潮正在逼近,席卷了他刚刚跑过的数百步距离,吞噬掉在前方奔逃的士兵。这里没有天使,也没有可供坚守的堡垒。这里只有在死亡面前四散而逃的人潮。

            火舌从身旁喷出,蒸发了敌潮中的几粒水滴。

            “愿祂庇佑!”斯蒂娜高喊着开火,面色凝重。敌潮距离五十步。三十步。一只苍蝇撞上他的肩膀,另一只撞在头上。他的鼻子和嘴里满是酸腐的牛奶、灰烬和生肉的味道。头顶的天空仍然在闪烁,划开阴霾的红色电光仿佛充血眼球中的血管。

            在闪光之下,黑暗和雾气瞬间清朗。他能看见了。他能看见曾是玛麦克斯南部的防线、城墙和堡垒如今只是一堆断壁残垣。一片尸体的海洋覆在上面。

            克洋拿起他的枪。

            “撤退。”他喊道,“我们必须撤退。”

            然后他开始奔跑。酸涩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祷言和希望哽在喉中。

            

东腓尼基荒原,哈塔伊-安塔基亚巢都

            在他们攀爬时,隧道里下起了雨。格拉福特还在背着克兰克。老兵的四肢开始恢复,但仍然抽搐不止,双臂无力地垂下,双腿仿佛两条绳索。克兰克对他如何到达圆顶果园以及发生了什么只字不提,欧尔也没问。克兰克眼中的空洞足以说明一切。

            他们已经进入了其中一条导流管道,这些管道曾被用来在巢都的栽培层输送污泥和灰水。如今管道内空空如也。一道棕黑色水流在中央流动。水滴从铆钉连接处滴落。臭气熏天,像是腐烂的植物夹杂了潮气,然而同时还有一股花香,带来挥之不去的甜腻。

            亮绿色的根茎攀附在管道内壁上,鲜艳的巨型叶片爬满密布水珠的金属。根茎和叶片上都长有棘刺,伸出苍白的倒钩,如同鱼类的牙齿。一束束白色和靛蓝色的钟形花朵从藤蔓垂下。探灯的光芒触碰到它们时,欧尔觉得自己好像看见它们收缩起来。

            “它们是怎么生长的?”欧尔转向克兰克的声音。老兵正盯着一团花朵,在格拉福特肩部灯光的照耀下明艳动人。“这里又没有光,它们是怎么长得这么郁郁葱葱的?”

            卡特在前方停下来。她一直在带领他们前行,手中摇荡的钟摆仿佛一个探测指引,不断拖拽晃动。欧尔还不知道它可以这么用。

            “有麻烦?”他问道。

            卡特皱起眉头,把探灯照向管道斜坡。花朵和叶片在光芒中蜷缩。棕色的水在他们脚下泛起泡沫。

            “我觉得我们在接近某个东西。钟摆有回应,但我不确定是什么。”

            “雷恩?宰比斯?”

            她摇了摇头。

            “不,也许吧,但还有别的东西……别的人。感觉好像有人在找我们。很迷惑。”

            啪嗒……啪嗒……尾随他走进迷宫的走廊……

            他清了清嗓子,身形晃动,摇头厘清思绪。前路漫漫,不应回首。

            不要回首……不要回首……不要回首地下世界……

            “好吧,我们走。”他开始沿着管道向上跋涉。泼溅的水流几乎冲走了曾经让他听见后方脚步声的感知。

            他们没有走出太远。管道像开瓶器一样盘旋向上,进入一座宽阔厅堂的底部。一道道光线从上方屋顶的格栅间投下。绿色的藤蔓从通道中攀升进入厅堂。探灯的光束在黑暗中照出一大团缠结的叶片和花朵。地面松软潮湿,在脚下嘎吱作响。欧尔停下脚步,把灯光照向远处。

            “你看见了吗?”他问道。

            “什么?”克兰克在后面说道。

            “那些花。”欧尔把灯光照向一簇花朵,“那些花瓣,它们正在不停张开闭合。”说话间,藤蔓收缩,向空中喷出一团花粉。欧尔剧烈咳嗽,赶紧用手帕捂住口鼻。它挟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灼热。欧尔感到窒息,似乎自己想要躺下,然后……

            他稳住身形。

            “卡特!”他向身后喊道,蜜糖般的花香在嘴里浓郁稠密,“卡特,宰比斯在这里吗?”

            “欧尔……”是卡特的声音。她在摇晃,手中的钟摆在原地打转。“欧尔,这里好吵……为什么这么吵?”她的声音含糊不清,眼皮眨巴着阖上,脑袋耷拉在胸口。

            在她倒向地上时,他抓住了她。

            “卡特?”他说道,“卡特!”

            但她没有回答。

            “欧尔!”突然传来克兰克急切的声音,“欧尔,那边!在那边!”克兰克正在挣脱格拉福特的束缚,挥动探灯照亮交缠的藤蔓堆。欧尔走向光束的方向。花朵在光芒中收缩。“那边!”

            欧尔望过去,看到了。

            他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向前移动,用枪管拨开根茎和叶片。花朵皱缩成白色和紫色的尖簇。他看见了,深埋在紧密交缠的根茎和棘刺中。

            他垂下手电筒的光束。就在那里,人体的形状,被紧紧包裹在带刺的根茎中,让他想起用绿色谷粒编成的仲夏玩偶。他举灯照射良久。有一只手。一只手从紧实的绿色中伸出。

            他突然意识到周围和身后的空间,黑暗和荆棘藤蔓填满他们爬过的管道和周遭的厅堂。在光芒中,他看见植物包裹的形状在弯曲,以一种微弱的节奏不断重复,如同缓慢的脉搏,仿佛沉眠的呼吸。

            “卡特……”欧尔开口道。

            一团虬结的棘刺舒展,摊开,退出肉体,发出吮吸的叹息。约翰·格拉玛提卡斯的脸望向欧尔,鲜血从皮肤的刺伤处涌出。他睁开双眼。

            “欧尔!”约翰喘息道,“欧尔,快走。走……”

            欧尔听见身后传来喘息和叫喊,开始转身。藤蔓上的花朵张开,花粉喷入空气中。他能闻到燃烧的糖、变质牛奶、柑橘和粪便的味道。他的脚被缠住,被收紧的根茎和叶子包裹。棘刺扎进他的血肉。他能听见格拉福特迷惑的机器嗡鸣声,那是不应该慌乱的东西发出的慌乱声。花朵和藤蔓紧紧缠绕,毒素涌入体内,流转周身,带来暖意与麻木。他只想停下,想睡一觉,想躺下休息……在他周围,阵阵涟漪沿着藤蔓悸动。花朵张开,向空中倾吐花粉。一切都如坠云雾,逐渐远去……

            太慢了,他想到,柔软和黑暗升起,抓住欧尔。

            又在坠落,思绪飘摇时,脑海中的一个声音说道。一直在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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