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风中古卷》(21)
【二】嫣红之祭
明明是火焰,却黑如污泥,散发着臭气足以剥蚀钢铁。若是被它烧到,应是比死更不堪的遭遇。而此时,素文纯正在火团之中。
惨烈的灼烧,是清清楚楚的切肤之痛,雪白衣衫尽成炭丝褴褛,暴露出自己的一切,任火舌纠缠舔舐。污浊黑焰之外,高墙如山,獠牙尖刺,世上再禁闭不过的暗狱,每一个砖块之间渍满比胶泥更粘稠的愚昧。眼睛忽被灼伤,最后看见的,唯有寥落的嫣红一荡,是女人空空的裙裳。
“......公子!......公子!”少女的声音穿透火焰而来。几乎是背负着千万钧般的沉重,他再次睁开眼,世界拥挤着消散而去,面前只现出寇倚风的容颜。
“公子!”倚风看着他大叫了一声,“你总算醒了!”她又焦急又惊喜,不禁一手握住他的臂膀,才一碰上,只觉一声撕裂耳膜的黏灼伴随着烫烙的剧痛,素文纯抽搐般掣身,紧紧捂住被她手掌触碰的地方,整个人跌下床榻。
寇倚风吓得一呆,连连退开数步,看着文纯公子蜷缩在榻边喘息了很久,方才慢慢地蹑步靠近,极尽小心收着双手,不敢再碰到他分毫。“公子......”她轻轻问,“你......可醒了吗?”
素文纯放开自己的痛处,那里衣袖素洁,并无烫伤,方才灼热的幻觉已经退去。“醒了。”他平静笃定地答道,清晰得如同水凌折裂。
“我为什么会醒?”稍顿一瞬,他抬起眼,眸光淡而冰冷,“这不是我自己做到的。”
寇倚风怔了一怔,继而不禁点头,低声答道:“是......是我喂公子用了这个。”她说着捧出手心里一枚小小的丸形蜡盒。
“这是醒药,从前主人为防备不测,常命我带在身边。”倚风满面忧虑地说道,“方才公子的样子,似乎是陷入了恶魇。公子不知,你身在梦中,却是身子发烫,脸和手都烧得通红,连嘴唇也眼见着干裂了。我曾听人讲,有些厉害的梦魇,睡着的人醒不过来,将梦中的恶事当了真,身子受不住,是能魇死人的。我便对公子用了这药,我......怕你出事。”
素文纯默了片刻,犹未风干的汗滴淌过苍白嘴角。“这却不是寻常的梦魇。”他幽幽的,竟似一笑,“根本不是梦魇。我这个人,是从来不发梦的。”
寇倚风听了这话,微微的怔住,望着他愣了须臾,却是一惊:“公子之意,难道是有人捣鬼?”
文纯公子的眼睫微微垂下:“这个世上有种东西,叫‘秘术’。”
寇倚风更是悚然。她跟随蔷薇公主多年,上至宫廷下至青楼亦可谓见多识广,但于“秘术”之为物,也只是些微耳闻,从不曾见过什么真正的秘术士,甚至以为此等诡谲缥缈之事,不过是纯粹的传说。此刻自素文纯口中听到,骤然间不免颈背一寒,她不禁移了一步,将身子半掩着文纯公子,警觉地向四下望去。
正出神之际,手中的“醒药”小盒却忽地被素文纯拈了去。倚风“啊”了一声,急忙叫道:“那是猛药,不可多用!”
素文纯毫不理会,径自将药盒贴身藏起,只吩咐一声:“铺纸。”
素文纯那部风传天下的奇异著作《风魔语》,都是在浪游途中随心应手写就,不拘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要纸要笔,寇倚风携带的行李中总要备着文具。此时无奈,她只得去取出两张雪花丝纸,垫着毡布铺在地面上,又弄好了笔墨。素文纯盘膝坐正,提起笔杆,便不发一言,落腕勾抹起来。
寇倚风仔细看去,却见公子并非在些什么文章,纸上描出的是一副奇怪的简图,条条框框,曲线相缠,时而标注下约略的文字。看了一会儿,她才渐渐明白端倪,不禁讶然睁大了眼睛:“公子你......在画什么?”
“我之死因。”素文纯淡淡言道。
倚风的身子弹开了数寸。
素文纯描罢最后两划,丢下笔,双手交拢在袖中,垂首认真地看着草图:“各方想要杀我的人,他们的理由,及大致会使用的手段,都在这里。”
倚风听了,又凑前来看,只见那图上标出的人有列国诸侯,天启旧臣,楚国当权与在野的多位权贵,乃至草莽豪侠,以及某些她也看不明白的诡异简称,不知所指的是哪路人物。这些身份来路迥异的人分布在图上,代表着其间利害的线条纠缠错落,团团围攻向中央的一个圆点——象征着素文纯自己。他甚至还在那圆点上随手划了一笔,好似斜斜一刀斩断身首。寇倚风的眉头用力拧了起来,不觉间攥紧了双拳。
“......我竟不知,有这么多怀恶之人。”她眸子有些微暗,低低说道。
“只会越来越多。”素文纯道。
“不会的!”倚风突然有些急,“公子为何长恶人的气焰!”
“他们就在那里,不谈不看,就会没有了么?”素文纯平淡得慵懒。
哗啦一声,少女抓起地上纸张攥成了一团,右手忽地扣响火石,一星火苗自指尖弹起,瞬间将那张死亡之图烧燎殆尽。扬手撒灰,她撅着嘴,微扬起下巴:“寇倚风在,就是没有!”
素文纯看着眼前飘灰,并未有言,只取出丝巾擦了手,慢慢站起身来。“这些人中,并无人有此等势力或理由,会动用秘术暗谋于我。”他眨着眼睛,“......料来,另有我所不知道的人,在暗中行事。”
寇倚风听得,周身一凛:“那,公子如今......岂非太过危险?”
“那人几时会到?”文纯公子悠然开口,却已全然转了话题,就好像方才的事根本没发生过。
倚风怔了一瞬,只得答道:“他们的人传信,要我们今夜等在这屋中,若亘白星沉时人仍未到,便是来不得了,我们便必须离开。”
“他不来,我们不离开。”素文纯固执地一语,推门走出狭小的房屋。
站在门外肆目远望,将明未明的残夜笼罩中,莽莽山野,茂草低伏。这里已是楚国的极边,大约处在楚唐平原与山区无主战地的交界之处,荒僻如遗世之境,究竟属哪方势力管辖,恐怕无人说得清楚。身后所谓小屋,其实并非人工的建筑,而是一棵朽死枯立的树。巨大的树干早已中空,不知被何人装上一片柴门,在树洞中放置简陋的床榻,灯台,弄成聊遮风雨的树屋,隐蔽之极,即便有人偶然经过,也绝难看出此中竟可藏人。
素文纯凝立了片时,天光已渐渐泛白,西北天顶的诡谲裂痕因变淡而略有扭曲。晓风忽然拂起,便是这一瞬,一个深黑的人影,微微显现在草野的弧线上,逆风步步走来。
荒野视线,似近实远,那个人花了两刻工夫,终于在亘白星沉降至山峦之际,走到了树屋之侧。他真的是全身黑色,黑巾蒙住头脸,就连眼睛也不曾露出:除了可以看出身量高矮,其余任何的形貌特征,都无法得知。
“文纯公子?”蒙面的男人裹紧风袍,极其谨慎地问了一句。素文纯点头后,他又硬硬地说道:“郡主命我前来接洽。”
素文纯并无任何一句多余的话,只拈出一折纸条,径直递到来人的手中。“此乃真确消息,”他负了双手,淡然言道,“请谋略路径,以斥候探报名义,送至秦婴帐中。”
那人接了纸条,挡在掌中展开一瞬,便即握紧。“白鹿城?”他黑巾包裹的头侧了一侧,“你......这是何意?”
他说着黑袍忽然一展,腰间一柄乌漆的刀显露出来。“郡主冒尽艰险经营暗线,栽培我等,并非是为了替夏寇效劳!”他话音虽低,却是严厉,晨风之中,怒意如闷雷逼人。
素文纯转眸瞥他 一眼,唇角一个冷笑:“是敖青郡主要你来试探我吗?”
蒙面男人却似一愣。素文纯不待他言,话音突然冰冷了十倍:“行此事,可救你淳国于倾灭之危,以敖郡主智识,自然明白。你方才所言若非试探,那么是敖郡主已无与我合作之诚意,还是你这个做属下的,当真愚蠢至此?”
蒙面男人默然不动,虽看不见他脸上表情,却是猜也能猜到几分。良久,他略略退了一步,很有些艰难,却到底还是谦卑地躬下了身。“唐突公子,恕罪。”他哑哑地吐出话来,“郡主有令,我等青蝰死士,为素文纯所用。”
“青蝰?”素文纯垂目一笑,“敖青之‘青’,蝰蛇之‘蝰’?毒如蛇彘,潜行暗伏——却是个不错的名号。”
“除我‘青蝰’中人,世上知此名号者,唯公子而已。”蒙面男人语声低了又低,“若他日此名泄露出去,便是着落在公子的身上。”
这竟是不加掩饰的威胁,一旁寇倚风听了,怒目一膛。
素文纯却扬首笑了起来。“你们真当秦婴是痴儿?”他话语淡淡的,却很刺人,“在他眼前埋伏细作,不须时日,必定是要被知察的。不如趁此未遭铲除之时,多做几件有用的事罢。”
蒙面人再度沉默,慢慢地重新裹紧了黑袍。
“夏军的斥候精干,大概也会自行探得这个消息。我要的,只是借助你们再通报一次,以作印证,好让夏王确信此事。”素文纯悠悠说罢,一拂衣袖。那蒙面的男人见了,再无可言,默然转身离去。
“......公子要做的事,如今都做完了罢。”黑色人影消隐不见之后,寇倚风凑前一步,轻轻地问道。“夏楚两军已开始接战,杀伐难测,这里是边地,很是危险。”姑娘忧虑地劝道,“我们要不要先回清江里去?那毕竟是楚国都城,想来会好些。主人她......也还在那儿。”
“去离前线更近的地方。等沙场上的消息。”——这位公子爷,果然是说出更让倚风头疼的主意。“可是公子......”寇倚风还想分辩,却被一个决绝的手势挡了回去。
素文纯转身,半合长睫,纤长的眼缝扫望着东南方向,楚国广袤而沉寂的土地。
“此邦必灭......”他的唇间轻轻吐出几个字,随着晨风飘忽,衣裳发梢尽皆飞舞,“待彼时,踏破碎山河,再入其故都。”
中州大地的西部,一座终年阴霾笼罩的大山---黯岚山,纵跨千里,将无尽沃野分隔两边:大山的西南一侧,便是人口密集,盛产粮秣谷米的“楚唐平原”,以已开垦耕地为标准丈量,方圆总达三千里。贲末胤初的天下第一大国,也曾被称为是贲皇朝历史上最成功的封国——楚国,其傲人的疆域就铺展在这片土地之上。
为了保护富甲天下的国土,楚国人以一道名唤“璃石岭”的山梁为枢纽,在楚唐平原的北部经营起伞状的边防线。这道山岭并不高,属于黯岚山的零散支脉,其实原本是无名小山,人们最早知道它,主要是由于山中富产的一种矿石——远不及玉石珍贵,但却通体莹白,质地更显出几分光亮脆滑,在富裕人家亦可充作大块房屋构建的材料。
这种被称作“璃石”的矿物遍布整个山中,有的甚至凸出山体之外,察其矿脉走势,似乎这道不足五十仞高的野岭正是被堆积滋长的璃石推拱而起。最极致处,是山岭中央一道斜谷,谷道狭窄屈曲犹如刀锯断,两边山体不见土石植被,完全是光滑透白的两壁巨大璃石。有的博物君子推断,此山原本连贯一体,中央为矿脉鼎盛之处,质地过脆,以至于古时偶发山崩地震,将整道山岭由此处震裂开来,璃石山体也剥落而出。真相究竟怎样,战乱烽火中的楚国人并不关心,他们唯一关心的这条冰雕玉彻般的山缝,天然成了北疆防线中仅有的一个空当。谷道最窄处宽八丈,地下平坦,步兵可呈小方阵迅速通过,车兵可四驾并过,骑兵可过八列。为防不测,善守的楚人很早便在这里营建起牢固的关隘,卡斜谷窄喉,壁垒高达十丈,形成一座罕见的瘦长耸立的雄关。前代武勋最为显著的国君“烈王”景容虔,曾聘请北陆羽族的图师,自空中俯瞰楚国边防以绘制军图。那羽人趁月夜振翅而起,过璃石岭上,见斜谷山壁反光亮白如昼,发出喟叹:“关如游刃,楔如白玉。“烈王遂将此地命名为“玉刃关”,并加以重视,常年派兵一万戍守,形成楚军的惯例。
玉刃关隘口处过于狭窄,正面墙头及关楼仅能容纳二三百人一线作战,内藏瓮城最多也只能站下一千甲士。因而一万驻军中的大部平日并不在关隘,而只能住在关内另建的小城之中。山势地形所限,为了物资输送的方便,玉刃关的关城退至山岭以南的平原上兴建,距离隘口有四里之遥,中间的八字地形沙地一马平川,铲去了一切草木丘壑,以便关前有瞥之时,城中的士兵可以及时前冲,向关隘口添补增援。
关城,隘口,就算飞虫落上也要打滑的璃石山壁,所有这些组成精巧而厚重的布防,将楚北边疆的天然空当封堵严实。中州兵家通常都承认,如果要将战火燃向楚国,毋宁选择其伞状防线东翼的清璃江或西翼重兵把守的七大军镇,也不要浪费精力和锐气在试图强攻玉刃关上。这是过分费时的一条路:即便是你能把关隘轰成废城烧成焦木,所得到的也只是损兵折将,贻误战机,甚至反遭围攻以致覆灭。
这样的玉刃关,虽设武备,却一直寂寥冷清,默默无闻。自烈王时代起一万戍卒换了七八代人,一次战阵也不曾经历。及至楚国加封镇国公狄氏,造成国内分裂,璃石岭成了楚王与狄氏势力范围的分界。玉刃关守军名义上属于王师,实际沦为最最边缘的闲散部队,太令尹陆廉执政后,更是连军粮供应都时有短缺,逼使人多马众的驻军不得不自行屯垦开荒补贴,半似军人半似农民,愈加无人理睬。
然而,就是这静悄悄兴建,看起来也会静悄悄衰败的玉刃关,在后世史家笔下,却被认定为整个贲末胤初战史中的三大要冲之一。并非因为它拥有足以与其他天下雄关媲美的宏大规模或丰富战例,而是因为这里发生了扭转时代走向的关键战役——给那个令人发狂的大时代定调的,三个最为关键的战役之一。
另有一路史家认为,那个后来被称作“蔷薇之世”的时代,那场旷日持久,弥漫天下,被称作“蔷薇战争”的硝烟,其正式开始的标志,也可以说就是在此时。因为根据他们独家而偏门的考证,他们相信在玉刃关之战发生的前前后后,各种事情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地,总归会与那个女人有关——当然,就是那个众所周知的,被千年传说演绎无度的,叫做“蔷薇公主”的女人。不过这路看法一向被正派史学家斥为小说家言,掘弃于主流观点之外。
但在当世之时,人们对这一切毫无察觉,只把玉刃关当做一个偏僻之地。截止到夏王婴元年,南贲景平十五年的七月十七日正午时分之前,乱世中人对于自己的未来,还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