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无忧(四)
拜无忧（四）
秋深了，满目焦黄。
京都一纸诏书，我今年必须进京过年了！
我冰凉的手指理了理身上的狐裘大氅，望着半湖枯黄的苇叶，轻轻道：“嬷嬷，吩咐人把云翔苑推了吧！”话音刚落，满心的酸涩渐渐溢满胸腔，慢慢爬过喉头，最终从眼眶滴滴成线。
董嬷嬷微微一怔：“王爷，怎么就……”
我略略仰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荒废了三年，留着也不搭！趁着这次我回京过年，您找人推了它重建吧！或是挖个湖与这片水连起来也是好的！这里水少，挖大些多种些藕，正好饱饱咱的口腹之欲！”我努力收敛着自己的哭腔，双手紧紧攥着被风吹起的狐氅，紧紧的，仿佛要把它嵌进肉里。
董嬷嬷轻轻一叹，矮身福了福：“那就听王爷的！”说着，转身去找人安排。
心，像是空了一片！我却支着栏杆努力不让自己后悔——若是这点都硬不下来，之后真碰上那个人，该怎么办！
说实话，他实在很招人！
京都锦城的小霸王，却不是欺男霸女的“霸”！而是，以霸制霸的“霸”！
西山的相遇，让那时的我觉得这是上天赐我的最好礼物！
他阳光、潇洒，恣意、快活，是我从来不敢想象的那类人！也从来不知道原来人还可以这样活着——他的存在就像一个暖暖的小太阳，可以照澈我所有的阴暗！
回宫后，我努力制造着每一次的与他“相遇”！
他深得父皇的欢心，所以父皇隔三差五就会把他召进宫！
但我毕竟十三岁了，许多地方不能随意出入，所以能够“偶遇”的机会并不是很多！
皇天不负苦心人，我花了重金，终于盘根错节地问出他有一匹叫“追影”的骏马养在皇宫的马房——说是父皇御赐，却因大将军说他心性不定，不准他带回去！他只好每每在入宫时带着“追影”去马场跑上几圈过过瘾！
所以，我天天去马房等着他！却不想，这一等便是半个月——但这时候的我，只要是见着他，等多久都是愿意的！
“你怎么在这里？”看见我，他显然很吃惊！
我紧张地抠着手指，咬着唇，竟有些不敢看他！“嗯……”
他灿然一笑，笑声如阳光般拢住我——我竟看着他不大的眼睛微微眯成的缝儿看呆了！
“哎！你怎么啦？”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脸。
我回过神，知道自己失礼了，顿时耳朵“噌”地烧了起来！
他弯腰凑近我的脸，笑嘻嘻地刮了我一个鼻子：“我说，你是不是想克服上次那个坠马的阴影，所以来马场骑马呢？”
哦，这倒是个好借口！真贴心！我连忙点头，又装作不好意思地喃喃道：“可是，我没有师傅教，还是有点不敢骑！再说，我没有属于自己的马……你知道……你知道，我在宫中并不如其他皇子一样……”
其实，我也不像我的外表那么人畜无害！天家的孩子，特别是像我这种早早失了母亲的，就如同失怙一般，身为皇帝的父亲，首先是天下人的君，才是我的父亲，还要与那么多兄弟姐妹一起分享这么一个兼济天下的父亲——君臣在前，父子在后！而我已然是个小透明的存在，父子亲情更薄得可怜！所以常生活中，像我这样的人学的最根深蒂固的、深入骨髓的便是扮无辜、装可怜、博同情！
果然，他略带宠溺地揉了揉我的头发，“豪气冲天”地说：“行吧，小可怜，你叫声‘九郎哥’，哥今天就让哥的追影陪你溜两圈！”
我先是噘着嘴对他弄乱我的头发表示抗议，但又听说可以骑着“追影”跑两圈，又立马一把抱住他，在他怀里蹭了蹭：“谢谢九郎哥！九郎哥最好了！”甜嘴儿的话谁还不会说，简直张口就来！
他笑着抱我上马，然后自己的翻身上来，还不忘捏了捏我的嘴巴：“小甜嘴儿！”
两人一骑，御风而行！
我眯着眼，张开双手，感受着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的感觉——真像自己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飞翔一般！
或许是觉着我的动作有些危险，他腾出左手轻轻环住我的腰，右手牢牢抓着缰绳。我的背自然而然地贴上他温热的胸膛——我好像很喜欢这种感觉！
而后，他牵着“追影”带我慢行，给我讲解骑马的要领！最后，他笑眯眯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追影”小跑两圈、大跑两圈又快跑两圈！
“不错，是个小聪明！”他朝我举起了大拇指。
我大汗淋漓，虽两股内侧被磨得生疼，但还是笑得十分开心！
他一脸宠溺地掏出汗巾子温温柔柔地给我擦汗，口中略带“娇嗔”：“回去赶快洗澡！不然要着凉的！”
温柔地笑，眉眼弯弯——简直好看死了！
我是真心实意地感动——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关心我！眼泪就这么瞬间盈满了眼眶！一抬头，他的身影斑斑驳驳的带着阳光折射出的七彩绚烂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中，以至于多年后都无法忘却！
“怎么了？屁股磨痛了吗？”他带着笑，用汗巾子一点一点轻轻擦干我的泪水：“洗完澡，抹些药膏就好了！”
我摇摇头，一把抱住他的腰，细长坚韧，手感真好！脸也扎进他嫩嫩的颈窝，悄悄蹭了蹭，带着浓重的略有些撒娇的鼻音：“不疼……”
他煞风景地躲了一下，但没推开我，反而双手环住我，在我背上轻轻拍了拍：“小哭包！要是你喜欢，我来马场的时候叫人通知你！这么多练几回，明年秋狩的时候，你就不用怕得哇哇哭了——说不定还能再你父皇面前露一手！”
我心底微微一黯：秋狩！哼，不过是我不愿意多想而已！有哪个皇子能在那种情况下轻易落单！即便我没有自己的贴身侍卫，那些随扈难道都是吃素的？！不过是有人特意为之而已！不过话说回来，我想了又能怎样！一个小透明，还没有眼前这个“当朝宠臣”来的腰杆直——算了，美好当前，及时行乐吧！
我闷闷笑了两声，依旧没有从他颈窝移开：“九郎哥最好了！我最喜欢九郎哥了！”
热气喷在他的脖子和耳后，他终于忍不住，一边躲着一边抱怨：“痒！”
我却还是不舍得放开，但怕他心里起腻味，假装是在逗他，“咯咯咯”的在他肩头笑起来
他温热干燥的双手捧起我的脸，咬牙笑道：“你个嘴甜的小坏蛋，逗我呢！”
我嘴一噘，胸一挺，几乎要碰到他的唇：“没有！”我装作不刻意地样子——其实，就想撩他！
他下意识地退了一下，伸出半截粉嫩的舌头似“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样子轻轻掠过红艳艳的薄唇，又不经意的咽了下口水，喉结微动——他是尴尬了！他的耳朵“唰”地红了，白茫茫的绒毛根根分明，可爱至极——真想咬一口！
不过，时机未到！
我得有耐心！
他也很遵守他的承诺，只要来宫里，只要有时间，就会带我上马场遛马。
我的马技突飞猛进，对他的“想法”也越来越深刻！
但是，我似乎太沉迷这种美好了，忘了自己的处境！
那日，父皇身边的德年公公来宣旨的时候，我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
我安安静静地跪在坚硬冰冷的青砖上，即便炭盆烧得很旺，膝盖处一丝一丝沁入的阴冷也让我手脚冰冷，内心惴惴不安——因为，我确实做了“坏事”！
“你最近和九郎走得有些近了！”严肃生冷的语气，是一个上位者对自己奴才的口吻！而且，直接告诉你走得“太近了”，命令你必须保持距离！而不是“似乎你与九郎走得有些近”这种拐弯抹角提醒你“近了”，稍稍离远些的口吻！
“他们说围猎时九郎救了你？”
我压低了自己的头，轻轻答了一句：“是！”然后得到了将我打入地狱的回答——“杨九郎并不是你能宵想的懂吗？他是朕留给下一任皇帝的宝藏！”
“是！”我颤抖着从喉咙口挤出这个字，心内一阵冰凉——我从不宵想皇位，不过是想留住一个真心对自己好的朋友，这也不能吗？
我是要活得多卑微！我的一生就该这么不争不抢地当个小透明吗？我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些不公平的待遇！
我想不通……
想不通！
“年后朕会给你一块封地，你就此离了这京城吧！”这生冷的话语像一把匕首一样插在我的心口，生生地搅动着，让我感觉自己的血液一点点流出来，流到冰冷的青砖上，变冷、凝固，最终干涸！
我就这么不招见待！我就该滚得远远的不要碍着任何人的道儿！
为什么！
就这样，我浑浑噩噩地完成了与父亲一年难得一次的对话，在自己的寝殿里从中午坐到晚上，又从晚上坐到天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