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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连结/尾诺】春雪

2023-06-02 19:29 作者:看到我请喊我去学遗传  | 我要投稿

原作向两万字烂俗狗血前任文学,时间线在第三期新春活动后。

“我知道这世界本如落雪般短暂。然而,然而。”



咏斗跑路回兰德索尔,试图再去找点情报。到了皇城四下打听无果,在街上被巡逻的纯姐带着王宫骑士团抓个正着。纯姐天然呆,听不明白他胡编乱造的鬼话,但是解决方法力大砖飞,当场将其逮捕并收押到骑士团驻地,责令代理副团长新年假期加班三日主管城区治安,将功补过,以儆效尤。

尾狗刀咏斗哀叹自己生不逢时,指出纯姐公报私仇,自己分明按流程请了事假,却还惨遭如此压榨简直天理难容。纯姐不为所动,说我根本没有批准,更何况你的行为可能间接诱导一名未成年少女失踪,身为王宫骑士团一员不能如此不负责任。

咏斗无言以对只能按她说的在新年假期留守岗位,在庙会街道的不远处王宫骑士团搭了个简单的帐篷供在岗人员休息和办公,他就坐在那里面对着他逃跑期间攒下来一人高的文书思考人生。在这个世界里绝大多数人都对2030年代的新技术一无所知,让他自己手搓一台电脑再导入他的申论垃圾话生成器也不现实。反正迟早都要跑路,他索性把文件全都堆在一边,开始翻阅从王宫藏书室顺手偷来的记忆操纵魔法典籍。办公桌正对着打开的窗,街上喧嚣鼎沸的人声与微冷的风一起吹入帐内,热闹得几乎显得不真实——对于一个仅仅几天前还在阿斯特朗某个偏僻角落古代遗址搜寻现实线索的人来说。

咏斗想,就当给自己放个假也不坏。他清楚自己早已筋疲力尽,只是还没有到他能够安心放手的时间而已。

然后帐篷的另一侧传来扭打还是不知道什么的声音,一群卫兵拦着不知什么人向房间内退去。被他们围在中间的小女孩把拦住她的卫兵往外一推,对着坐在办公桌后面尚未回过神来的人影中气十足地大喊一声,管事的就是你对吧?赶快出来和我一起维护治安!卫兵赶紧挡在她面前解释道虽然很感谢小姐你今天帮忙干掉了很多黑心商家和流氓但是请不要打扰副团长办公,我们日后一定重谢你给你送个模范市民锦旗云云。小女孩瞪了他一眼,我才不是为了你们的锦什么旗去抓坏人的!大坏蛋才不需要别的人认同!所以那边那家伙你别坐着了既然你的手下都没一点用不如就让你和我——

咏斗心说坏事了。

他太过熟悉那清脆而尚显稚嫩的童声,活力十足而蛮不讲理,熟悉到第一个音节开始振动他的耳膜时就觉得心惊胆战。

但他又毫无疑问地意识到自己无比渴望听见那声音,再一次,即使只是一瞬间。小女孩把她拽着的流氓甩到一边,挤开人群大步走了过来。你就是他们的头头对吧,她堂而皇之地说道,推开了面前阻碍她视线的那堆文件。那就由你来当我今天的——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他看见那双颤抖的蓝色瞳孔中近乎惊惧的茫然。

而他在那一瞬间,鬼迷心窍地默念出了刚才潦草记下的那段咒文。

短暂地消除施术对象对特定个体的记忆,持续时间随施咒人的咏唱熟练程度而变,短则几小时,长则三五日。

作为更加现代的记忆清除术的雏形使用,其本质大略相当于短期附加程序对玩家记忆存储数据的锁定。

然后他认命地闭上了双眼。

那就由你来当我今天的……搭档,吧?她说,声音里带着几分犹疑。

好吧。他叹了口气,尽量掩饰住他话音中那点不易察觉的喜悦。那就等我去换身衣服吧……这身制服太显眼了。

女孩点头,那我在外面等你,不许溜走哦?她的语调轻快笑容灿烂,蹦蹦跳跳地走出了帐篷,新换上的木屐啪嗒啪嗒地叩击着地面渐行渐远,留长了几分的橘色发尾随着她的步伐来回摇晃。咏斗轻轻呼出一口气望向窗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心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变得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容易动摇了啊,他在心中不无讥讽地想道。

 

矛依未站在帐篷的门口,踮起脚尖张望远处的街道。她的头脑很清醒,然而总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说不上来的奇怪。她很确信自己在面对那位副团长的时候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如今却完全无从回忆。她的震惊与不知何处来的情绪连同那时漏了一拍的心跳一起显得过于莫名其妙。

让你久等了,抱歉抱歉。我们这就出发吧?

她听见背后传来少年的声音。木屐齿落地,声音一瞬间让人有些恍惚。她茫然回过神来,少年站在洒满新雪的街道中,向她伸出手来。

为了感谢你对我们的帮助,今天就由我来当你的副手吧。请问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我叫,嗯,诺维姆,不要叫我小姐啦我很不习惯的……还有,那个,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她困惑地挠挠脑袋,总觉得,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曾经的记忆被她封锁在大脑的最深处,以她全部的能力为代价。然而此刻那些过去历历在目的景象和声音突然模糊了,变成无法仔细触摸的一片混沌。园上矛依未用力地晃了晃脑袋,然而徒劳无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她仔细思索却始终想不明白,只能听着面前分明从未相识却又莫名熟悉的少年解释着她不知为何总觉得无法轻信的话。

是这样吗?可能是之前巡查的时候见过几面吧,没想到诺维姆小姐的记性很好呢。少年笑了笑,总之,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等、等一下啦!你叫什么啊!我总不能……”

“就叫我副团长吧?”少年回过头来,对她浅浅颔首行礼,“毕竟我叫什么没有那么重要哦。骑士团对外是作为一个整体行动的,身为王宫骑士团的一员,自然也只要尽到保护王都和平的责任就可以了,不是吗,诺维姆小姐?”

“……是这样啊。”矛依未点点头。

虽然她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托辞就是了。她腹诽着,然后快步跟上他。

 

初春的兰德索尔安然享受着短暂假期最后一日的休憩。他们在路边的摊贩前走走停停,矛依未东张西望,睁大眼睛巡视着街市的每一个角落。她时不时冲上前去,揪出藏在人堆里的扒手或者拽开对顾客撸起袖子的摊贩,再把他们一股脑推给咏斗,满不在乎地责令他联系下属收拾残局。咏斗无力地跟在她身后,一次又一次呼叫骑士团不知在哪个赌场差点输光底裤的巡逻卫队,一次又一次不得不亲自动手撂倒嫌疑人送去审问,一次又一次在结束通讯后思考人生。他并不担心她会遇到什么危险,也不打算一整天都盯着她,只是以他对自己搭档的了解,巡逻不过是出门玩乐的绝好借口,更何况身边还有这么一个可以解决所有麻烦事的提款机。他叼着买一送一的糖葫芦,觉得糖壳甜得粘牙,里面的山楂又未免酸得发苦,而矛依未却啃得相当开心。小女孩的脸颊被塞得鼓鼓囊囊,含混不清地指着前面说那个摊看上去人不少不如去仔细巡查一番,而咏斗心知肚明那不过是因为每一个小孩都无法拒绝巡游马戏团的节目。表演结束演员们站在花车上挥手示意,小丑攀在高脚架上,拎着糖果袋向下面拍手欢呼的观众抛去大把大把的糖果。矛依未也挤进人堆里去,兴高采烈踮起脚尖去够半空中纷纷扬扬洒下的糖果雨。过了片刻咏斗看见她从围观的人群里钻出来,怀里堆满了五彩玻璃纸包着的廉价水果糖,笑容灿烂叫他拿一颗,转头又分给旁边眼巴巴看着的几个孩子。

咏斗想,倒也不错。牵着孩子的父母对她连声道谢,小女孩相当骄傲地仰头叉腰说我可是谁啊,对大坏蛋诺维姆大人来说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孩子们双眼发光说大坏蛋好酷好厉害我们也要当,姐姐你教我们吧!矛依未一时有些飘飘然,满口答应着打算带着小孩们冲去不知哪里操练。其中一个家长赶紧劝住她说坏蛋当不得,小孩子一定要善良小姑娘你要做好榜样云云,矛依未想了想说,我可不是因为那种理由当坏蛋的,我是因为……

……因为什么?她突然有些恍惚。

她想起无数个被囚禁在病房中的日夜。监测仪器机械轰鸣,电流刺穿皮肤麻痹神经,痉挛的四肢和尖叫到喑哑的声带,被汗水浸透的磨破皮肤的拘束带。电极。注射器。数据流和血液。虚拟空间的秩序与奇迹以她的血肉为滋养,而她只能在这片虚构的乐土中窃取片刻加害者们所赏赐的自由。那种近乎窒息的无力与痛楚,以及她身边的人类无动于衷的纵容。

那确实是她的理由,会无数次撕裂再潦草填充缝补她的理由。但那并不构成她坚持到现在所依靠的全部。

曾经……曾经有一个人告诉过她,自己会成为世界上最恶的恶人。

曾经有一个人和她许下过约定。在暗夜的罅隙之中,在黄昏的某个角落。

于是她对他立下誓言。于是她祈求他的誓言。

……那是谁?

那是……对她来说非常重要的人吗?为什么她的记忆模糊一片?

过往是新雪掩盖下的坟茔。即使掘起覆土破碎棺木,所得到的也不过是早已枯朽的骸骨与湮入尘泥的疤痕。

知晓过往对她而言并非幸事。她恍惚间意识到。

“抱歉抱歉~我和朋友还有事要办呢,就先告辞啦。”

她听见少年轻快的声音,带着礼貌性的疏远和不知真假的笑意。他走进人群来,一边对几位父母道歉说着我朋友给各位添麻烦了,转身又蹲下去安慰几个即将被夺走玩伴大为委屈的小孩。矛依未下意识地让到一边,她的头脑突然有些发晕,只能看着少年半跪在孩子们面前,表情认真地向他们解释说大坏蛋也是有很多工作要做的,等姐姐结束工作之后再来教你们。你是什么人啊,一个孩子不太高兴地问道,我要大坏蛋姐姐陪我们玩。我是她的搭档哦,嗯……你们就把我当成她的手下一样的人吧,是吧诺维姆小姐?他仰起脸来,目光与她相对,并无多少探询之意地浅浅笑着,瞳孔通透,神情却看不分明。是、是啊。在迎上那双眼睛时她心下无端一惊,这家伙就是我手下的小弟而、而已啦!

她故作轻松地大声说着,试图掩饰声音中本能性的颤抖。孩子们并未发现她片刻的失神,仍然围在两人身边叽叽喳喳。少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语调依旧柔和,大坏蛋大人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不能陪你们了哦。而矛依未忽然意识到了他的笑容中究竟是什么令她感到困惑。那是种若有所思的疏离,仿佛将她的全部动摇都看在眼里,却又始终不发一言。他起身轻轻掸去下衣沾上的灰尘,说着打扰各位非常抱歉我们走吧诺维姆小姐之类的话。她连忙向那几个孩子道别,然后快步追上他。

她并没有意识到他眼中的心事重重和欲盖弥彰。她只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

 


短暂的冬日白昼以两人的步履沿长街历数至尽头。街道从王城的中心一路修建到城郊的山脚,在此处举办新年的市集似乎是出于方便游客的考虑。结束初诣后从半山的神社下来,便可以在通宵举办的热闹集市中游玩。然而此时已是新年假期最后一天的傍晚,前几日的观光客早已散去了大半,街边的摊位也因为顾客稀少而提早收摊,就连眼前的神社似乎也显得冷清寥落了。

此刻他们正站在山道脚下,深红鸟居的门前。环抱参道的木质围栏延伸至半山,细碎的雪粒缓缓飘落在松林间,浓密的暗绿枝桠缓缓摇荡,四下惟余落雪时悉悉索索的回响。

少年说,去神社看看吗?

……好啊。矛依未答道。

我……还没有来过神社呢,在兰德索尔。她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词句,又补上一句。那并不算是什么谎言吧?只是把事实拐了个小小的弯而已。她想起那日和被称为公主骑士的男孩在神社门前的偶遇,想起他拿到凶签时的犹豫,想起他们交换签文后他如释重负般告别。

那之后呢?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她记得她兴高采烈地拿着那张签纸去寻找什么人,那样的情绪绝非虚假……然而如今却毫无印象。

究竟是什么……从她的记忆中被剥离了。

有人,一定有人,对她的记忆做了什么手脚。

她惴惴不安地偷偷抬眼,看向身侧的少年。他正凝望着落雪的山林出神,似乎并未注意到她一瞬的惶惑。

……是吗,他随口应答着却并未回过头来,话音中仍是白日那熟悉的淡漠笑意。虽然不是正月初一了,不过现在祈愿也不晚。我们走吧,诺维姆小姐。

话语中有着被过分矫饰的礼貌和不知能否算是刻意的疏远。

魔法只能覆盖记忆,而对感情则全然无用。那是这类浅薄咒术永远无法触及的领域。

他沉默地想着,随她一道走上漫长的石砌参道。

街市的人声在他们背后缓缓隐没,最后湮于山间松林的漫漫回响之中。冬日的山林在暗淡天光下沉沉入眠,矛依未放慢了脚步,悄悄抬眼看身侧的少年,却不期然与他对上了视线。一瞬间,然后是早已见过千百遍的疏远微笑。但她仍然确信自己捕捉到了他片刻的惶然。

她只是无法理解。如果他真是那个操纵她记忆的罪魁祸首,又何必在那之后陪她出门纵容她的一切行径?这种思考并不是她应该负责的工作,她突然意识到。对动机的审查也好,对手段的辨析也好,这些需要思维能力的任务都不是她所擅长的,曾经,在曾经,必然有某个人一直陪伴着她……那是谁。

如果那个人存在,会如何揣度此时此刻她身边的少年?

“他……应该是个好人吧。作为大坏蛋……就算怀疑,也要帮助他才对。”

她挠挠脑袋,胡乱作出了决定。

 

神社内此时空空荡荡,游人散去大半,唯有庭院正中枯树上满枝满桠的签纸在风中沙沙作响。矛依未在院中兴味索然地溜达了一圈,最终回到了树前的求签台处。少年展开手中的签文,凝神伫立,沉默不语。

你在祈愿吗?真没想到呢。她晃荡到少年背后,对他手中的签纸探头探脑。

你不祈愿吗?来神社却不去祈愿还挺少见的呢。他随口说。

当然不了。女孩摇了摇头,把未来寄托给神明什么的根本没有意义,我才不会相信那种东西。未来的大坏蛋只会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哦!

是吗,真不错呢。少年笑了笑,但我并不是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神会给我什么赏赐。对我来说,祈愿只是在神明的见证下立下誓言而已。就像断绝后路一样的感觉吧?

矛依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像有道理哦。”

她突然探过身去,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在桌上的签筒里抓出一张。时间已到傍晚,本应在正殿值守的神官似乎也暂时歇息去了,并没有人前来阻止她那可算僭越的大胆行为。女孩展开签纸,上下颠倒着看了几遍,然后满不在乎地把它亮在咏斗的面前。

身同意不同,月蚀暗长空。轮虽常在手,鱼水未相逢。

“……大凶。”咏斗念出了签纸最上方的两个大字,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诺维姆小姐?”

“不知道!”小女孩理直气壮回答,“这很重要吗?”

“好。”咏斗无言以对。

“那让我也看看你的嘛!”小女孩伸手去夺他手中的签。

咏斗躲闪不及,手里的签被她一把抓走。纸上最显眼的是大凶两个大字,然后是她看不明白的签文。

意速无船渡,波深必误身。切须回旧路,方可免灾迍。

她把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很不甘心似的递回来。

“怎么也是大凶啊……”她好像很失望似的嘟囔。

“诶?你是想要抽大凶吗?”咏斗故作惊诧地问她。

“那当然了!大凶的意思就是大坏蛋,那不是最适合我的签嘛!”

是啊,很不错呢。他无奈地笑笑。

你许过愿吗,他说。

还没想好。小女孩回答,但我可以听听你的。

别这样,愿望说出来可就不灵了呢。

那种是说给神听的吧?和你的愿望又不一样。

也是。不过……只能说一点哦。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想不起来了……但是,我要去找一个人。你呢?”

“有一件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很重要的事情。但是很难啊,真的不太想去做呢……能不能帮我加加油呢?”

他故作轻松地笑道。

意速无船渡,波深必误身。

谁知道他那个荒唐的冒险的赌命的计划,能不能配得上一句飞蛾扑火的判决?

“当然可以啊。……但是,看起来你不像是那种只是因为困难就畏畏缩缩的人呢。”矛依未迟疑了一下,“应该说,感觉你肯定有什么别的……不愿意去做的理由?”

她看见面前的少年微微一怔,然后露出了有些无奈的笑容。

“真聪明啊,诺维姆小姐。你说得对,这么做……会伤害到一个非常信任我的人。我明明不能接受这种事情,结果自己反而成了让她最痛苦的人……真过分啊。”

“我有时候觉得……如果她忘掉我,是不是反而会更好呢。”

他半是自嘲地苦笑了一声。

切须回旧路,方可免灾迍。

而你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轻易回到旧日的残梦中。只是你选择了逃避那一切,以斩断自我的方式。

对于一个并不信鬼神的人类来说,这样的签文未免一语成谶得几乎可算荒谬。

简直如同他从过去到未来所做一切无用功的最好注脚。

 

“……不会的。”

在最后一个音节落地之前,她分明看到少年的眸中闪过一瞬失神。

“不会的哦。”

女孩定定注视他的眼睛,再次重复了一遍。他几乎要被那澄澈的目光刺穿。

“如果是那么信任你的人,你们肯定有过很多美好的回忆吧。所以,比起忘记你……她肯定更想见到你。虽、虽然我是笨蛋啦,但我觉得你还是告诉她真相比较好吧?”

察觉到自己似乎正在窥探陌生人的内心,女孩的脸上好像泛起了红晕。

“确实……没错呢。谢谢你,诺维姆小姐。”他笑笑,“能有人听我说这些话,我已经非常感激了。”

“不要再这么叫我啦……”她低下头小声说道。

余霞将少年的发丝染成眩目的色彩。很奇怪,在注视着他的侧脸时,她会有些短暂的恍惚。或许是黄昏时刻的光影模糊了人的五感,唤起了某种类似于本体记忆的知觉。而在眼前的一切都湮没于漫漫霞光似真亦幻的此时此刻,她忽然忆起了些许并不甚明晰的片断。

一些久远过往的雪泥鸿爪,一些吉光片羽的影像追忆。破碎而零乱,然而依靠那些线索,她仍能艰难地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身影。一个白色的影子。

她所要寻找的,所有茫然的终点。

 


西历2033年底,时候已近新年。

她从过分疲惫的浅眠中缓慢转醒,暖气充盈在狭小的公寓内,意识黏滞而混沌。单人床边是堆着书和旧靠垫的飘窗,窗帘拉起,玻璃窗外灰白天幕被散落的雪渲染成辨不清昼夜的一片茫茫。与意识一同缓慢复归的是头脑昏沉的钝痛和身体难耐的燥热。她动了动僵硬的肢体,浑身都像灌了铅般沉重,关节酸麻。

在睡着之前雪还没有下,她迷迷糊糊地想。

你醒啦。她听见谁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这是哪啊尾狗刀,矛依未翻了个身,有气无力地喃喃道,我们不是……唔……在医院吗。

你睡着之前确实是。少年放下手中的书,伸手拍了拍她露在被子边缘的半个脑袋,不过输液早就结束了哦。真是的,我可是花了很大力气才把你从医院搬回来的,起码稍微表现得感激一点吧?

……才不要。矛依未嘟囔。她蜷起身将被子往身上卷,整个人在床上缩成鼓鼓囊囊的一团。咏斗叹了口气,伸出手去将她颈边的被子掖好。她感觉到少年冰凉的五指覆在她的额头上,停顿片刻,不疾不徐捋顺她乱糟糟的额发。仿佛某种安抚。

还是烧得这么厉害啊,他轻轻笑了出声,我还以为笨蛋不会感冒呢。

说谁是笨蛋……他听见小女孩的声音从被子里闷闷地传来,你才……咳……才是……咳咳咳……

好了,把水喝了,少说点话,对喉咙不好。少年用相当少见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着,把拧开盖的保温杯推过来。矛依未在心里埋怨着这家伙连搭档生病了都还是这副讨人嫌的样子实在缺德,身体却很诚实地从被子里探了出来,伸手去拿床边的水。

温水流过喉咙的时候,干涩的刺痛感短暂地缓解了。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啜饮着水,偷偷抬起眼来环视四周。陌生的公寓,卧室不过四叠大小,除了生活用品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书架上整齐地码放着课本和她看不懂名字的大部头书籍,电脑机箱发出并不引人注意的底噪,架设在墙边的服务器沉默地运行。空气中弥漫着……嗯,即使对重感冒患者也过于刺鼻的速溶咖啡的香油味。

还挺有精神的嘛,比我以为的好点。他说。

少年看她并没有继续睡的意思,便从床尾抓了件外衣过来嘱咐她披上。矛依未咳得没有力气和他争辩,只能任由他把自己裹进那件尺码过大的绒面睡衣里,又把热水袋塞进来。他整理被褥时后颈的碎发垂落在耳后,衬衣后领处露出白净修长的脖颈。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注视他的时候短暂地出了神。

……果然小孩就是麻烦。咏斗坐回原处,一边撕开感冒冲剂的包装,一边装模作样拖长腔调抱怨,啊——也不知道七冠那群家伙会不会给我报销你的医药费。话说回来啊诺维姆,你出门的时候没人让你稍微多穿点吗?

他看见小女孩突然红了脸。

……因为衣服太厚了根本没办法好好打雪仗嘛。矛依未往睡衣里缩了缩,话语因为夹杂的咳嗽毫无说服力。不用询问咏斗也能猜得出来她在想出门玩乐的时候必然根本听不进去别人的任何一句劝阻,然而,对她这样在某些方面过分晚熟的小孩来说,稍微长点教训也不是什么坏事,他兀自思忖着。她已经十六岁,按照一般人的看法早已算是少女,然而在面对她时他仍会下意识地将她当做需要他照顾或者说管教的孩童。咏斗很清楚她身上的那些单纯源于某种相当致命的缺失,即使他所能得知的全部与她过去相关的信息全都是语焉不详的推辞。他不会细究,她也从不会向他讲述,在对于过往的话题上他们都保持着一种同为创伤患者而心知肚明的默契。

他并不觉得他的过去有什么作为谈资的价值,然而他并不敢妄自揣测她是因为什么而不愿启齿。他偶尔确实会无端想到她那和同龄人相比过于娇小的身材会不会是孩童时期某些实验的后遗症,但那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重要。或者说,所有与早已尘埃落定的事实相关的问题也好答案也好,都并不重要。

仅仅是相遇。仅仅是能如此平淡度过的每一日。对于他们来说,已经过于奢侈。

暖气的温度调得过高,热得人又有些昏昏欲睡。矛依未在床头百无聊赖靠了一会,不自觉地就沿着靠垫滑了下去。她索性把自己彻底摊在床上,仰面盯着天花板发呆。

一个疑问突然在她脑海中浮现。

诶……那个……尾狗刀,这里是你家吧。要是你的父母回来你打算怎么办啊……

她不安地向他身边靠了靠。

嗯……说我在路上捡了只被冻伤的流浪猫带回来了,因为怕人所以请不要进房间可能会被抓伤之类的。他们应该能理解的吧。少年随口说道,目光中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你这混——!咳、咳咳、咳…,蛋……

她想从床上跳起来给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一拳,但撑起身体的动作都费劲。唐突剧烈动作带来的肺部超负荷运转让她在下一秒就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让你好好躺下你怎么这么不安分,这样病可没办法好哦。少年捧起她烧得通红的脸一通乱揉再把她按回床上,而她咳得快要流眼泪,连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真是趁人之危……她一边咳嗽一边愤愤地想道。

好了好了,开个玩笑,别那么生气嘛。咏斗伸手点了点她的前额,我家离学校太远了,所以我现在租了间公寓一个人住。他们工作可是相当忙哦,根本没时间管我……其实就算我把你带回家,他们大概也不会知道的。

话说回来啊诺维姆,你是在意什么呢?

他靠在床沿,低头若有所思凝视她的脸。写满笔记的厚重课本摊开在膝头,她的余光瞥到了朝向她的半页纸——一个字都看不懂。

咏斗看着她烦躁的神情,不禁失笑。

因为感冒而被迫安分下来时,那双干净的蓝眸意外地近乎有些惹人怜爱。那是并不适合用于形容她的词汇,然而此时无端出现在了他的脑中,并且无比贴切。

像只受惊的小兽。

你的父母……应该不会喜欢我这种人当你的朋友吧。她闷闷地缩在被子里。

来路不明的,毫无教养的,如果没有命运的机缘巧合永远存在于互不交叉的两个世界中的人。

是吗,咏斗轻声说,我倒是觉得他们不会介意哦。

他的五指覆在她头顶,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她的发丝。那并不能对病情或她的不适有任何缓解,但起码能够让她因为高烧而绷紧的精神放松几分。

他们当然不会在意,他想着,唐突地意识到那抚摸的动作并不只是对她的安抚。

为什么……啊。矛依未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

放在床头的手机屏幕亮起,Line的未读消息,来自联系人“母亲”。

-咏斗,放学了吗?

他瞟了一眼,随手熄灭屏幕。

-咏斗,父亲今晚还有工作,要晚些才能到。

-等会我们会派人来接你。

-父亲很关心你。

对于一具被精心塑造的完美子代躯体,家人欲望的容器来说……只要他的个性在不造成威胁的范围以内,一切都可以被准许。而那样的准许并不意味着宽容或溺爱,不过是圈养的另一可能性。

解释起来……稍微有点复杂。不过以我们现在的处境,还是尽量避免接触他们比较好。

……嗯,我知道的。她软绵绵地应了一声,并未察觉多少端倪。

知道了就好好休息。要是我今天不翘课带你去医院,你打算怎么办?他把那本再没有看进去一个字的书翻过去一页。小女孩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理亏般沉默了下来。

……反正有你在嘛。很久以后,她小声说道。

她听到少年叹了口气,但并未有任何回应。

我不可能一直在你身边的哦,诺维姆。

矛依未突然意识到身侧的床往下微微一沉。咏斗把书扔到一边,直接毫无顾忌躺倒在了她身侧。他侧过脸来若有所思凝视她,额前的发丝随之落下,露出那双很少毫无遮掩地注视什么的瞳孔。安分而温和的琥珀色,与它们的主人似乎并无多少相似之处。

要你说啊……她小声嘟囔着。我又不是不知道。

她知道。她一直知道。但如果这样的放纵能作为他们之间某种联系的确证……那么稍微任性一点,也是能被容许的吧?

她需要这样的确证,作为她能将自己勉强锚定在他们过于晦暗不明的航路之上的、最后的浮木。她最后的理由。

单人床在挤下他们两人时显得未免过于逼仄。矛依未下意识地想把枕头挪开给他让出一点空间,转念又想到占据仅有一个的枕头也显得不太礼貌,但看他似乎也并没有抢夺的意思,便继续心安理得地霸占枕上俯视他的位置。很奇怪,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确实很少从这种角度看他。她太习惯于,或者说不得不习惯于仰视和直接无视他的脸,他们之间已经存在一种无需眼神或肢体动作交流、只由确认彼此的存在本身便能唤醒的默契。一种刻印进本能的了然于胸。然而此刻,不得不在这样距离凝视他的此刻,她忽然觉得面前的少年有些陌生。

……稍微有点累呢,让我休息一下吧。应该不会太挤吧?

她呆呆地摇了摇头。

-实在抱歉,今晚学校有竞赛培训,我脱不开身

-请转告父亲,我很感谢他的关心

-祝您和父亲今晚过得愉快。

他熄灭屏幕,将手机扔在一边。

就这么躺着也挺无聊的吧?还是想点开心的事情吧。你之前说的那家餐厅……唔?

如果,尾狗刀,我是说,如果……没有遇到wisdom他们的话,你会去做什么呢。矛依未摊平在床上,仰望空荡荡的天花板。天顶上的石灰似乎略有些裂痕和翘起,这间公寓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加老旧。

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啊。她听见身边的少年说,话音雾蒙蒙的听不分明。

……突然想到的啦。等一下!你是不是又在,那个……嗯……逃避问题!对,逃避问题!

用对了,有进步。

头顶传来他五指的触感,揉乱的发丝遮住了视线,她胡乱晃晃脑袋,伸手想去拽他的衣领。

你根本没想好好回答我对吧……她小声说。

我吗?我是个没有理想的人呢,抱歉啊诺维姆。就算没有wisdom大概也只会做个普通的社员吧……自由的未来什么的不适合我这种人呢。

他侧过脸来。四目相对,矛依未探出发烫的指尖轻轻触碰他的手背。前额上有层薄汗,等会擦一下吧……他毫无逻辑地想着。小女孩皱起眉来,很明显对他敷衍的回答并不满意。

那,现在呢……现在你总是有目标的……对吧?

当然啊。和诺维姆一起成为世界上最坏的坏人,这可是你说的哦。我们不是约好了吗?他笑道。

……不是。不是这个。她想,但说不出口。他掩盖着的,他从未表露过的,他隐瞒于敷衍和调笑和半真半假的言语之下的……她知道的,尾狗刀咏斗不会对她说谎。绝对不会对她说谎。

他只会用不完整的真实回应她。即使那种程度的真实对他来说已经是自我袒露的最大限度。

……可以,抱一下吗。她的声音几不可闻。

当然没有关系,他想。拥抱一个小女孩,拥抱一个尚在病中头脑昏沉意识不甚清晰且流露出了平日并不常见的脆弱的小女孩,这是他应该做的。身为她的搭档,身为年长者,身为她某种意义上的监护人应尽的责任。他义不容辞。

然而他知道那并非如此。一如她此刻同样心知肚明自己不过是借着卧病在床的名义得寸进尺索取他平日并不常溢于言表的温柔。

……当然。咏斗低声说。

他很清楚自己永远不会拒绝她。他感觉到矛依未单薄的身躯在他怀中微微颤抖。

好好休息,诺维姆。他松开她时附在她耳边说道。然后是抚摸头顶,一如既往的抚摸。仿佛对于这短暂的越界不安一般,条件反射性的自我劝诫。她感觉到少年的指腹在她的头顶划过,被发丝纠缠。绕指不甚柔软,宛如不可预知的宿命。

结束了,她知道。在那一瞬之后,他们将会再度回到今日的起点。

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也快到晚饭时间了。你想吃什么,咖喱可以吗?

原来你会做饭的吗?她嘟囔,心绪却无法停留在晚饭上。

多少算是会一点吧……毕竟是一个人住,有些事情不能自己解决也挺麻烦的。

……这样啊。她昏昏沉沉地翻了个身,面向窗边不再言语。

她并不知道此时胸中那莫名的失落感从何而来。结束了,这或许只是一场人工构筑的梦境。早已消散的过往。不论定义为何它如今都已戛然而止,而即将把她从这片面目模糊却过分美好让人难免沉溺的幻境中拽出的手却不知将要把她投入哪个冰冷残酷的现实。意识与逐渐暗淡的天色一起沉入混沌不明的黑暗,她再度陷入高热的梦境泥淖之中。

 

她从梦中猛然惊醒。

她想起来了,随着魔法效力的消散,一切突然变得如此清晰易懂,简直让人惶恐。她睁开双眼,日暮时的寒意刹那间裹挟身体。于是她清醒了大半。她看见少年伏在桌上,安静地侧过脸来注视着她。绛红的眸中倒映着浅淡的霞光,让她想起那梦中似曾相识的琥珀色瞳孔。

也是如此沉默地包裹着她。

她在那双瞳孔中看见了她的倒影。他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好像打算用他今日那礼貌而疏远的语气道歉。

“尾狗刀。”

声音划破静寂的空气,刺穿两人的耳膜。

她看到面前的少年微微一怔,沉默良久,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回答。

 


我根本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低声说。

“真想不到,把整片大陆都走了一遍……原来你……在兰德索尔啊。”

“我怎么没想到。”

她低垂着头,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指甲扣入掌心,握紧,刺入,一遍一遍。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如何把唇间那些破碎的音节拼凑成句子。

残阳如血,霜冻的空气在两人身侧凝成死寂。

我本来觉得……你如果直接对我大打出手反而好些。少年轻声说。

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他从袖口掏出一个细长的檀木匣。

这是给你准备的新年礼物。本来想着这次回来的时候找个人转交给你……但既然今天见面了,就现在送给你吧。

你干嘛假惺惺地送我这种东西——她下意识地想要张口反驳。那完全是种赌气般的冲动,无处发泄的愤怒和委屈在那一刻莫名喑哑,最后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谢谢你,她说,字字带着颤抖,伸出手去接过那个匣子。

里面躺着一支缀着桔梗花的木簪。

……我又不需要这种东西。她低声说,把盒子推回去。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咏斗沉默着收回匣子,他开口说,你现在还想去哪里?

我哪里都不想去,除非你这次不丢下我一个人跑掉。

去走走吧,很久以后他开口说道,再坐下去会感冒的。

他们沉默地走在黄昏将近的街道上。空气冻成清澈的凛冽,最后一丝日光带来的热量在夜幕降临中缓缓消散,女孩一言不发地走在他的身边,拽着他的衣袖。庙会即将散场,他们走过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摊位,收拾到一半的阳棚和货物,堆在路边被踩踏得看不清原本颜色的积雪,小神社檐下的铜铃在风中叮叮当当,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只有两人的足音回荡。

你不冷吗,咏斗回过头来问她,看她冻得发红的膝盖。

才不冷,矛依未嘴硬着回了一句,然后毫无尊严地打了个喷嚏。

这种天气穿这么少……咏斗皱起眉来,跟我过来。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她第一次握住他的手。她已经记不住上一次他牵起她的手时原因为何,那仿佛已经是前世的记忆。然而此刻的她感觉到了他掌心的温度和他指尖的触感,却仍然无法抑制地惶恐。

惶恐于那只手会再次松开。惶恐于她再也无处寻找他。

 

少年牵着她的手走过愈发黑暗的街巷。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跳动,而那分明与他们的步伐速度无关。未知的道路有一瞬间几乎让她感到莫名的喜悦。

他们在一家狭小的裁缝铺前停下脚步。从环境上来看,这里大概已经接近王城的中心,唯有这间上了年头灯火暗淡的小店在繁华的街道上格格不入。你带我来这里干嘛……她低声说,语调近乎不悦,但仍然抓紧了他的手。

我听公会管理协会的人说过你。少年没有直接回答她,他的口吻轻柔而平静。年前你在大间海帮那里的渔民捞上来了一条鱼王对吧?真厉害啊,花凛小姐还告诉我说你一剑劈开了积雨云来着——

闭嘴笨蛋!这,这有什么好讲的!为什么不管什么事情你一说出来就变得这么奇——

然后我大概猜出来了,这身衣服应该是他们送给你的礼物吧?意外的很合适哦。

……那,那又怎么样?反正又和你没关系……

她被搭档的夸赞打得措手不及,只能硬着头皮回嘴,话音却因为动摇而不争气地越来越小。

也是呢。他促狭地笑笑,只是我想……总应该做些什么才行。

……这算什么嘛。她低声说。

好啦,我们进去吧。他牵着她向店内走去。

 

买成衣的客人并不少见,但因为冷而来买衣服的客人倒确实不常出现。老板娘,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裁缝,将店内剩下的几件成衣一件一件挂在衣架上推到他们面前,少年垂着眼,认真地一件一件翻翻检检,矛依未站在他身边,有点愣神。

壁炉烧得很热,驱散了些许身上的寒意。她弯下腰去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膝盖。

没有满意的吗?老人笑眯眯地问道,两位的要求好像有点高呢。

无所谓的吧……随便拿一件不就好了吗……矛依未压低声音,无所适从地伸手拽咏斗的衣袖,这样也太尴尬了……诶?

她看见她的搭档很轻地、笃定地摇了摇头。

“这件可以吗?”他忽然指着店铺最深处的一件衣服说道。

矛依未抬头。

那是件杏色缎面的振袖,被遮掩在天顶上层层叠叠悬挂的布料和未完成的衣服之后,似乎已经悬挂在那里很久了。蜡染渐变的底,鲜艳橙红的袖口和下摆盛开着大朵大朵的紫菀和洋甘菊。热烈又鲜活的色彩,几乎像是在燃烧的火苗上开出的花。

“不太……合适吧……”她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衣角。

根本不适合她这样的人。那是条件反射般出现在她脑中的想法。她从未拥有过一件同龄女孩能够轻易拥有的漂亮衣服,也从未想象过自己被打扮的模样。她已经习惯于和她们游走在两个并行不悖的世界。

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裁缝将那件振袖从天顶上的衣架取下,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衣服的来历。那是上个月某个城中富商为自家千金定做的新衣,但衣服制成后大小姐并不满意赌气走人,富商也不愿结清尾款,于是事情僵持许久终究没了下文。老板娘一边说着一边将衣服在她的身上比划了几下,尺寸还算合身,只是这位小姐瘦了些……不过改改倒也来得及,两位需要等等吗?

没关系的。她还没说话咏斗就已经开口,而她也不好再唐突出言打断他,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老板娘指挥她抬臂挺身为她丈量尺寸。于是事情突然变得有些奇怪——像是他们从未分离过一般,在新年的假期出游,然后被她的搭档半开玩笑般地推进某家小店买下一些一时兴起但毫无用处的小物件。但那又与过去不同,她并不了解,只是茫然地感觉到少年看向她的眼神中多了些自己尚无法理解的情绪。更加复杂,更加沉默,更加……无力。而此刻他别过脸去,她只能看见他的侧脸。浅色睫毛垂在那双漂亮的红眸上,在暗淡灯光下几乎显得透明。她看得有些愣神。

很远,但是很近。他现在就在她身边。她觉得今天的一切如同一场漫长的梦。

改好了,两位要试一试吗?在很久很久的沉默之后,他们听见老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矛依未起身。老裁缝将衣服放在她手中,手法很是慎重。她看得出来这件振袖必然是老人的心血,然而仅仅是试穿任何她这个年纪的女孩理应穿着的衣服都无端地让她感到难堪。她并不习惯被如此对待。

试衣间在那边,老人和缓地说。

她迟疑了一下,接过衣服对她说了声谢谢。她能看出老人并不是那种乐于推销的类型。她愿意留给顾客更多的私人空间,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在她手中尚未完成的新衣上。她近乎逃跑般钻进了试衣间,胡乱扒拉下自己身上的衣服,把振袖歪歪斜斜披在肩上,然后伸手去拿衣架上悬挂的那条腰带。

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如此正式的服装究竟应该怎么穿。

喂……

咏斗突然听见背后传来矛依未的声音。

快过来……笨蛋……

声音有些发软,几乎是在颤抖。试衣间的门只开了一道缝,从缝隙中探出半个橘色的脑袋。灯光很暗,咏斗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从话音中听出她的焦躁。她一手握着门闩一手紧紧拽着振袖的前襟,领口斜向一侧,灯光下只能看见她纤细脖颈和单薄肩膀处露出的柔润肌肤。

我……我不会系这个……你来帮我……快点……

小女孩低着头,右手抓紧了衣襟,左手把腰带塞到他手中。

……好。他深呼吸一口气,那,诺维姆……转过去。

她觉得那近乎是从背后将她拥进怀中的姿势。上一次肢体接触已经是很久以前,即使这对于他们来说早已是司空见惯的距离,然而此刻她却毫无缘由地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少年的手环住她的腰,似乎在竭力保持着不与她接触。然而她此刻就靠在他的胸前,无需闭眼就能听见他格外剧烈的心跳。

是他也和她有同样的想法……吗?

她竭力仰着头绷紧身体。少年略微发颤的指尖触碰衣料的感觉传到她的身体。距离在那一刻变得尚不明晰,她能感觉到他试图俯下身来给腰带打结时鼻息掠过她后颈的触感。湿热的温度,来自他的气息近乎粘腻。她想起很多个午后她靠在他肩头打盹时闻到的浅淡的棉麻味道。

事到如今早已记不分明。

好了。他低声说,去看看吗?

矛依未能感觉到他几乎如释重负般松开了手,咏斗退开一步,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失神。她愣了一下,然后不甚熟练摇摇晃晃地走出几步。振袖的下摆让她根本迈不开步子,太麻烦了,她想,这家伙肯定是又想看她的笑话……吗?

很合身呢,小姐,你的……朋友,眼光很不错哦?老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的面前,笑盈盈地看着手足无措的她。

她走上前来几步,替女孩理好衣领和腰带,扶着她的肩示意她转身面对穿衣镜。矛依未脚步虚浮地转过身来。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先生,您觉得怎么样?老人微笑着转过身去询问咏斗。

他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

昏黄的灯光下,身穿蜡染振袖的女孩侧身茕茕孑立。她微微低着头,垂落的额发下那双蓝宝石般的眸中闪烁着他从未见过的光彩。微微颤抖的瞳孔,蝶翼般的睫毛上闪着微光,脸颊上染着浅淡的绯红。

一如他无数次梦中闪回的影像。

很可爱。他轻声说。诺维姆……非常可爱。

别盯着我看啊……笨蛋。她的嘴唇动了几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稍微等一下。还差了点东西。

矛依未困惑地靠了过来,咏斗解下她束发的花绳,顺手缠在手腕。半长的发随之散落,她微微绷紧了肩。

应该……是这么做没错。他低声自言自语,不知究竟在思考些什么。少年的指尖并不熟稔地拢起她耳根和后颈的发丝,触及她肌肤的时候她下意识压抑着惊叫出声的本能。留长了几分的橘发在他手中一缕一缕挽起,被他生涩的动作盘成松散的髻。

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啊……

已经……不再是小孩了啊。他恍惚间想,几乎控制不住指尖的颤抖。

两位不介意的话,不如让我来帮帮你们吧?

听见老人的声音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口气。老人停下缝纫机,起身走到他们面前。咏斗的手僵在半空中,半晌才尴尬地退开给她让出了一条路,磕磕绊绊地说着实在抱歉给您添麻烦了,而老人只是和蔼一笑神情了然。她穿过两人勉强让出的狭小过道在矛依未身后站定,挽起衣袖,利落地将她一头不安分的橘发绾成侧髻。

这样子可比那个大小姐漂亮多了。老人放下手来轻轻笑着,可惜少一根簪子。

她手足无措地转身看向镜中的自己,不知是在逃避老人的关照还是躲闪搭档探询的目光。确实……确实有一根簪子。但她不知自己是否可以开口。

她对她的搭档心中有何打算还一无所知。她无法就此轻易接受。

咏斗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矛依未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他付了钱,向老人道了谢后,两人走出了小店。寒意在狭小的巷道上裹挟蔓延,四围寂静无声。穿着这样的衣服简直走不动路,矛依未小声抱怨道。她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生怕被衣服的下摆绊倒。咏斗放慢了脚步,矛依未的手从他的衣袖一路攀到手腕,似乎停了一下,然后抓紧。

他依稀感觉到小女孩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干什么。她停下脚步,仰面直视他的眼睛。衣服……谢谢你。但是……”

她狠狠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你是不是又打算什么都不说丢下我一个人跑掉?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早上肯定是你对我的记忆做了手脚对吧?你明明……你明明想起来我了,为什么……”

你还记得多少以前。

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许诺过永远不会离开我。

 


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他甚至没有低下头去的勇气。他觉得自己就要被那目光刺穿。

 

“抱歉,诺维姆。我……不是个好搭档。但是……就算只为了你的安全,我也不能答应你。”他看见小女孩凶狠的眼神,顿了顿,艰难地说下去,“我当然知道啦,诺维姆是很强的。但是……有些事情只有我能做。你也有你要做的事情吧?去帮助公主骑士和他的同伴,去帮助更多人认识世界的真相,去寻找回到现实的方法,还有……”

“我再也不会相信你说的鬼话了,你、个、混、蛋。”矛依未凶巴巴地打断了他。

她不由分说拽住咏斗的手腕,拖着他在夜色下的街道中飞奔起来。咏斗根本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只能一边勉强跟上她的步伐一边慌不择路追问诺维姆你要去哪里,声音被淹没在寒夜的风中。矛依未充耳不闻,拖着他一路冲刺到王都内城最繁华的商业街,在街口伸着脑袋张望了几下,然后毫不犹豫把他拽进了整条街看起来最贵的那家酒楼。

“等一下诺维姆,你这是要……”

“老板!把你们这里最贵的菜给我统统上一遍!!让这个人付钱!!!”

她站在大厅正中,面对着来来往往的宾客和服务员,举起他的胳膊,中气十足地大喊。

尾狗刀咏斗的大脑宕机了。

 

经理在请他们先落座的时候对矛依未的说法一度半信半疑。以他多年以来经营酒楼的经验,如此放话的不是没事找事就是寻衅滋事,而矛依未拍着胸脯保证虽然她自己没钱但身边这个一脸苦相的年轻人贵为王宫骑士团副团长,就算去洗盘子赎身的价钱想必也比一般人要高不少。经理不理解但大为震撼,只得按矛依未所说把两人请进贵宾包厢奉上菜单。咏斗刚想接过去试图挽回一点身为人类的颜面,菜单就被矛依未一把抓走,她装模作样扫了一眼装模作样思考了两秒钟,咏斗不用看也能猜得到她根本不懂菜单上面的复杂汉字和书写舶来菜式的混乱片假名。小女孩把菜单象征性地翻了几下,然后原样丢了回去:“那就每样给我上一份吧!”

咏斗看见经理那挂着职业性笑容的脸部肌肉僵住了。

“诶?不够吗?”矛依未想了想,“那再给我来瓶酒吧……我不太懂,总之最贵的就对了。”

经理脸色发白:“小姐你确定吗?”

矛依未说我确定啊快点把菜给我上来,我已经很饿了好吗再不上菜大坏蛋诺维姆大人就把你们这黑店给扬了。

经理心说果然是寻衅滋事……然后唯唯诺诺退了出去。

包厢内只留下了他们两人,矛依未抱着胳膊哼了一声,想不到吧尾狗刀?你就在这里给我刷盘子刷到把之前的事情全都跟我讲清楚为止否则别想跑,听明白了吧?咏斗说行行行都听你的,他对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彻底放弃了思考。照理说他并不是会对负债潜逃这种行为抱有什么道德上的负罪感的类型……但这毕竟是矛依未的手段。她所能想到的最温和然而又无可否认地强硬地挽留他的手段。

他只是无法忍受自己对这样的挽留抱有逃离的侥幸。他无法忍受面对她的挽留选择逃避的自己。

 

菜送上来的时候矛依未根本没有看他一眼。她把盘子拖到自己那一侧的桌边闷头大吃起来,咏斗只能尴尬地干坐在桌子的另一头。上菜的服务生似乎也很快察觉到了包厢内的微妙气氛,在端上之后的菜肴时干脆直接堆在了矛依未所在的桌子那头。于是长桌被划成泾渭分明的两边。一头是忙于吃喝根本无暇应付或者说刻意选择性忽略对面搭档鬼话连篇的矛依未,另一头是摆出欲盖弥彰的托腮沉思状以掩饰此刻自己坐立难安事实但显然并无大用的咏斗,以桌上堆积的盘子为分界线并不友善地隔绝成两个空间。

即使是暖炉烧到近乎闷热的包厢之中,他也仍然能感觉到那股凝滞的冷意。沉重得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就当做是对他的惩罚。他早应该支付的代价。然而在一切尚未结束之时,他仍然清楚地意识到他永远无法自私地为他所做的一切偿还。

他又有何资格奢求她的原谅。

在那片死寂之中,他们突然听见包厢的门被人叩响。

……二位的酒放在哪里?

手捧酒瓶的服务生在桌前停下了脚步,匪夷所思地盯着那张一头空空荡荡一头堆积如山的餐桌。咏斗赶忙起身夺过酒瓶,一面以与他粗暴手法毫不搭调的礼貌说着放在这边吧不劳您费心之类的客套话。服务生狐疑地点点头退出了包厢,似乎对这对诡异的客人仍然心存戒备,而咏斗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那人肉眼可见的抗拒。他之前短暂地扫过一眼菜单,知道这家酒楼最昂贵的酒水品类是什么。三〇利的标签,即使只是名贵洋酒被模拟数据复现的劣质仿品,也毫无疑问是对她来说为时过早的烈酒。

他只能祈祷他面前的小姑娘做出这一切不过是拖延他时间的一时兴起。

“……现在还知道要假惺惺关心搭档一下是吗。”他面前的女孩开口,声音冰冷得像冬天的铁。

“那我之前……”

那我之前被所有人遗忘被迫流浪的时候你为什么可以冠冕堂皇地追杀我。

那我之前在整个大陆苦苦跋涉寻找你的时候你为什么可以丢下我心安理得地离开。

答应我的明明是你。

……明明是你。

她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便径直撞入他怀中。咏斗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下不稳,一个趔趄就要向后摔去。

实在是太过疏忽,或许是他其实远比自己想象得更为焦躁的缘故。咏斗在那一刻忽然彻底冷静下来。

而矛依未在最后一步借力跃起,无比准确地捉住他的手腕向外一拧。骨节轻微位移的声音,足够精准。她并不该对自己的搭档下如此重手——平日的园上矛依未或许会这么想。然而此刻一切都在扭曲,在失常,连同她过分混乱的心绪一起。世界的漩涡中心只有他们两人,其余的一切无关事象向外扭曲扩散,湮没进入这个虚构世界的边缘,垮塌为丧失意义的代码,被巡逻的程序统统粉碎删除。失重,吃痛,一瞬的犹疑。原因早已无关紧要,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落得下风,正在不受控制地下坠。自保的本能让他松开了手,而下一刻女孩抓住了那个从他手中滑脱的酒瓶,甚至没有投去一下多余的目光——便毫不犹豫地将它甩手向旁边扔去。

她收回手,猎手的目标并非酒瓶而是他本人。她落地,下一步再次跳起,右肩撞向他的胸前。只是控制住他而已,没有问题的……没有问题的。她在心中机械地默念。

玻璃酒瓶在他们身侧轰然坠地,清脆的破裂声贯穿室内,溅起满地酒花。浅红的液滴在空中飞散,仿佛失真的血浆。

她的左手向前探出,在两人即将齐齐坠落地面的前一刻,掐住了面前少年的脖颈,借着落地时的重力,将他死死压在了地上。

失重的眩晕。落地时的沉重钝痛。然后是窒息,眼前一瞬黑暗。女孩跨坐在他身上,视野中只见她那张……愤怒得几乎泫然欲泣的脸庞。

“是不是太久没见让你忘记了?我随时都可以狠狠揍你一顿把你打晕了带回去,尾狗刀。”她咬着牙开口,“你要再是这副混账样子……就别怪我不客气。”

被掐住脖颈的少年平静地抬眼看她。银白的发梢沾上了飞溅的酒液。颊侧被玻璃碎片割开了一道伤口。拟态的血与失真的血混在一起自他的脸颊淌落,红得惊心动魄。

但他毫无疑问正在微笑。

温和的,无奈的,近乎纵容的笑。

“原来……咳……是这样啊。好像有点小看了诺维姆呢。真抱歉。”

“……你敢再说一个字我就动手。”

矛依未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那双永远深不见底的红眸中看出来几分情绪。尾狗刀咏斗。她的搭档……她曾经的搭档。他在打算什么?他在想些什么?此时此刻的他,究竟……正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面对她?

她一无所知。但她本能地意识到她的想法已经被他彻底洞穿。这种一无所知让她越发愠怒。

“很符合你的作风呢。”她听见少年说,声音一如既往平静得近乎讥讽,“但是,换个角度,诺维姆。你一直没有动手的真正原因,难道不正是——我并没有想要逃跑的意思吗?”

她一怔。

“我一直都很想见到诺维姆。……我向你保证。”

“你这家伙……”

她下意识地掐紧一分,双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当然,要是我的信用在诺维姆这里已经破产了的话……那也没办法呢。”

他自嘲般笑道。

“我,我才不会……才不会再相信你说的一个字……了……”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少年抬起手,指腹触到她的脸颊。温柔地、过分温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珠。

“——就当做是,对我这个失职搭档的……一点惩罚吧。如果诺维姆愿意的话。”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根本没有这么想过。她想要张口申辩又下意识觉得有何处不对,本能驱使着她在即将松开双手的同时又对她的搭档生出了几乎让她在一瞬间就感到罪恶的戒备心。

但不论如何她仍然失神了一瞬间。

而那一瞬间,少年的手已然锁住她的双腕,双腿发力顺势起身,将她直接按倒在地。她尚未反应过来就已被咏斗欺身压上,双手被他扭在头顶根本无力挣脱。猎人与猎物的地位在这一刻急遽逆转,又或许从一开始她就已误打误撞闯入猎人的陷阱之中,她才是那过分天真自投罗网的猎物。矛依未仓皇抬头,视线撞上他的双眼,两抹摄人心魄的红。几乎让人感到惶恐。她从未觉得面前的少年如此陌生。

她听见他低低的叹息。他嘴角无奈上扬的弧度却又如此熟悉。

“你这个……骗子……”她狠狠咬着自己的嘴唇,拼命扭动着手腕试图从他的禁锢中挣脱。

“嗯。这就是我哦。诺维姆失望了吗?”他俯身垂眼微笑着凝视身下涨红了脸挣扎的女孩,锁住她双腕的手却又用上了几分力。他能清晰地看见那双熟悉的清澈蓝眸中隐隐泛起的水光。矛依未死死瞪着他,嘴唇咬得发白,不用想也知道比起被制服的屈辱她更不想被人看到这副彻底崩溃的模样。

尤其是他。

“……我讨厌你,尾狗刀。”

她凶狠地盯着他,根本压抑不住住声音中的哭腔。

“嗯,这样就好。”他轻轻笑了笑。

她几乎不敢呼吸。而咏斗低下头去轻轻托起她的脸颊,毫不犹豫地吻上她的嘴唇。

她的心脏短暂地停跳了一瞬。

“……只有这一点不是谎言。”

“这就是我能给你的全部答案了。剩下的……抱歉,现在还无可奉告呢。”

他在,做什么。

所有的混乱心绪在那一刻归于空白。心脏跳得过速,头脑发晕,她怔怔望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试图组织起早已溃不成军的理智拼命分辨他眸中那几缕似有若无的情绪。无法理解。无法分辨。唇舌以外的触觉消散殆尽,五感在亲吻时只余一片混沌,她只觉得胸腔中有什么钝痛的东西几乎要满溢而出。

即使她并不理解这个吻具有何种意涵。即使她对常人确证感情的方式尚且一无所知。

她只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然后少年沉默地松开她的双手,起身去洗净脸上的血迹。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那间酒店又是如何与经理告别的。付款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想象中堪称完美的洗盘子计划在搭档那些成年人的下作手段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咏斗甚至只是在账单上随手签了个名嘱咐经理寄到王宫骑士团驻地,说财务部门自有人报销,三个工作日内到账。但看到那签名经理肃然起敬连声道歉说着招待不周,毕恭毕敬送他们出门,热情招呼他们日后若是再次光临小店一定给二位预留最好的位置。他们被店员夹道欢送到路口,咏斗费尽口舌试图甩开那群店员无果,在下一个拐角只得毫无颜面地动用传送魔法。仓皇定下的传送目的地在白日那条街道的尽头。

冬季的风。落在脸颊上微冷的雪粒。灯火黯淡,长街陷入更漫长的黑夜。她呼吸到了城郊寂静的空气,万籁俱寂。

“现在还想去哪里吗?还是……我送你回去?”咏斗轻声说,“我该走了,诺维姆。”

“等一下……”

她下意识地张口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戛然而止。混乱的思绪和这一日的种种堆积在喉间,让她一时竟不知道从何讲起。少年垂眼看着她,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沉默。

“……我不该对你动手的。对不起。”

最后她磕磕绊绊地小声说。

“原来诺维姆大人也会道歉啊。我可承受不起哦。”他低声笑了笑,她看见他颊侧那道早已止血的细长伤口,心脏微微一沉。

“但你为什么不……”

你为什么不趁那时候逃跑。你明明有机会。你明明熟悉我的所有行动。

“我为什么要逃跑呢?”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你想怎么理解都可以,不过……”

他突然意识到矛依未的脸上早已染满红晕。

“我……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对我……”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下意识地转过了视线,话音因为羞赧而嗫嚅。

咏斗愣了一下,不禁失笑。

“是啊……我也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那些在每一个循环的时间记录里堆积的怀念。那些用残存虚像在重置洪流洗刷下一片一片拼凑起的过往。那些在覆雪之下无声无息生长,然后不期然间破土而出的眷恋。

“闭上眼睛,诺维姆。”他附在她耳边轻声说。

他俯下身来,尽可能轻地撩开她颊侧的碎发,捧起她的脸颊。

她茫然地照做了。细碎的雪粒落在两人的发间,只听见窸窸窣窣的轻响。万籁俱寂。她感觉到少年的额发掠过她的肌肤,然后是过冷的气息,从鼻尖呼出顷刻便在风中凝结成冰凉的水珠。

她感觉到少年微冷的唇缓慢地触及她的唇,落下一个稍纵即逝的吻。

如瞬息消融的雪。

那并非某个问题的答案。

你要离开兰德索尔吗。她抬起手,指腹顺着他的手指摸索,滑落,然后扣住他的手腕。

少年垂眼看着她,缓慢地点了点头。

带我走。她说。

抱歉,我不能答应。他回答。

……我知道。女孩低声说。

我知道的。就算我今天能留下你,你还是会走的。她的声音在颤抖。

可是,可是,我……我,一直……很想你。

矛依未冰凉的指尖落入他的掌心。

他们都听见了神社的铜钟在背后的山间鸣响。苍老而嘶哑的钟声震动沉眠于暗夜中的山野,十二声,子时已到。

别走。别走好吗。就算你真的有很多理由,我也……

她下意识地握紧咏斗的手。然而下一刻,少年的身影在她眼前倏然消散。指尖的温度和触感一同流逝,空握的手心中只剩下残存魔力流弥散时刻的点点光晕。在雪夜的风中渐次消弭,如同一盏一盏熄灭的萤火。

……对不起。

她听见耳边残留的回音。春雪无声飘落,在她的脸颊上缓慢融化成纤细的泪滴。

她看见面前的地上无声落下一枝桔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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