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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第八章

2022-02-01 08:38 作者:chenmo009  | 我要投稿

1

话说,监狱里的生活挺枯燥,不过是每天耍着囚犯来戏谑。今天要倒霉的便是姚夔焯,他已经在瑟瑟发抖。额头发烫,烧得像炭炉;浑身酸软,没有一丝力气。姚老大反复持续高烧,数日里昏昏沉沉,仿佛于刀山火海间游荡。

然而,胖瘟神并无同情心。那个胖子虽然得了不少好处,略么有几百两,但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他想榨干囚徒的油水,顺便发发怨气。

“娘的,老子跑腿落个不是,竟然有不吐口的王八羔子!”他边嚷边往桶里舀水,池子里泛起一股恶臭,夹杂着腐烂的味道,多半是水牢的气息。

姚老大被绑在空心铁柱子上,脑袋稍稍清醒了些,开口分辨道:“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甭跟俺们一般见识,改天出去了,俺一定好好孝敬!”

“你他娘的,甭跟我瞎扯淡,就你这身板儿,还想活着出去?白日做梦呐!!!”说完,胖子腾地举起水桶,将冰冷的浊水倾在姚老大身上。

仿佛火山降了温,倒也凉快。姚夔焯全身浇透了,却也似泄去了火气,一时间竟轻松了许多。片刻过后,冷到心窝,牙根紧缩,似乎在冰窟窿里挣扎,姚老大感觉皮肤上每个毛孔都在炸裂。

“过瘾不,爽快的还在后面,老子今天高兴,好好陪你玩玩!”他圆滚滚的肚子伏在地上,好像在找什么,半晌从柱子台基下摸出一盒洋火。“娘的,洋人的玩意儿,就是不好用,”胖子划了几下火柴,死活划不着。“给你这个,”身旁狱卒递给他一根火折子。

掀开,显露斑斑烟痕,轻吹口气,便火星迸射。猛然,某些东西似乎被点着。原来,生铁柱子里不仅灌了菜油,而且填了不少硫磺粉、硝石末。这一招是他们模仿古时候的炮烙,当然没有那么剧烈而已。随着温度升高,生铁不断升温,有点像在烙饼一般,犯人先是会觉得热乎乎的,转而变为奇痒难止,其后是钻心的灼痛感。

姚老大有幸享受着双重快乐,从冰窖里奋力挣扎一回,紧接着便是热乎的烙铁伺候。忽而冷彻肺腑,忽而沸如火炭。一朝一夕之中,恍如人生的过山车。他没想过会如此颠簸,更没想过是非善恶竟如此曲折。人生荒诞,世事无稽。他本想竭力活下去,这一刻倒也通透了,不如解脱.......




2

         双重享受对于囚犯而言是难以忍受的折磨。有的人生生肉烂在柱子上,有的人活活晕死过去。他们通常有着同样的下场,施刑过后被丢在水牢里,任其皮肉尽脱、溃烂、腐败,随其自生自灭,直至彻底没了生气。

姚夔焯觉得骨肉在分离,仿佛脱掉了一层硬痂,血肉在高温中升腾,似乎化为水蒸气发散在空间里。据说,人体脂肪在不断的加热过程中,会如同受日光强烈照射的冰雪般,逐步消融。姚老大渐渐没了感觉,灵与肉想要摆脱现实世界的束缚,从躯壳里极力挣扎出来,死亡竟是一种享受。

正当他凋零的生命被蚕食殆尽之时,突然有个暴烈的声音在水牢门口响起,“胡闹,谁让你们用刑的?”熊酉璺怒吼道,“无法无天,都他妈活腻歪了!!!”

胖狱卒肥肥的肚子划了一个圆,忽地滚到上官的脚边,他如同狗子见到主人般匍匐在地,瓮声瓮气地说:“师爷,您老人家别动气,审问新到的囚徒是常例,俺们只是照章办事。”

“扯淡,敢跟老子顶嘴,活扒了你的皮!”话音刚落,熊师爷一巴掌扇在胖脸上,紧接着又是狠狠一脚,那个肥球便忽忽悠悠滚走了。哪容胖子分辨,他更不敢再回来,夹着尾巴愈撤愈远。

熊酉璺解下锁链,有模有样地扶着姚夔焯,边走边说,颇显得温情脉脉。“姚班主,您受罪了,是我没吩咐妥当,让您受了无妄之灾。”“哦.......噢,喔!”姚老大本想客气客气,无奈身子骨刚活泛过来,脑子里空荡如野,两处抝着劲儿,硬挤出仨字,却不知怎么表达。

“班主暂且在牢里小歇几日,容我调查清楚,到时锦衣骏马接您出去,定要还您一个清清白白。”熊师爷夸下海口,似有一言九鼎之态。姚夔焯没气力质疑他,死去活来了几回,半条命捏在人家手里,能活着已是大幸。于是乎他强迫自己,肯定的点了点头。



3

         熊酉璺洋洋得意般迈着八字步走出监牢。举目四望,前方是一片高敞,天与地之间略显空旷,雪后映出的景色格外清朗。东南方向,一辆洋马车缓缓驶来,乌油油的篷布罩着顶盖,颇显神秘。硕大的车轮,摇摇曳曳,于晴空下挥洒金光。似乎踏着仪态从容的脚步,他的到来总是令人欣赏。王家少爷翩翩而至。

熊酉璺不得不垂手肃立,恭敬有加的站在车门旁。“师爷,劳烦你带路,我要察看一下牢房。”“大少爷,没有知州大人吩咐,谁也不能擅自入内。”熊师爷的解答,使得王佑维无言以对。

“那好吧,你上车来,随我去见父亲。”师爷只得乖乖从命,踩着脚踏跨入马车。只见,王家少爷舒服的靠在枕垫上,仿佛卧于床榻般安逸。他稍稍坐起身,整整衣装。熊师爷便注目观瞧,羊毛大氅下衬着欧罗巴的时装,凸显出流利的线条,俊美的身段,当真是潇洒倜傥,王佑维好一派西人模样。

“大少爷,您不愧是留洋的学生,时髦的很呐!”熊师爷用力夸赞道。

“呵呵,用不着奉承,我今日倒要问你一番。”王佑维开门见山。

“您尽管问着,小的听命便是。”

“我父亲好歹乃一任地方官,治理州县,责任重大。如今,竟无视民众疾苦,枉法滥刑。尔等是为心腹,不思劝谏,整日里惟有阿谀谄媚,顺便拿着肥缺,中饱私囊。尔等是何用意?”王佑维突然变了面目,愈加严辞厉色。

“这可是冤枉我啦,俺只是听差办事儿的。说好了是知州府里的师爷,讲难听点儿,就是老爷支使的手下人。鞍前马后,唯命是从,多年以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生是王家的奴才,死是王家的忠仆,大少爷今儿个冤杀俺喽!!!”   说着,说着,熊酉璺便掩面而泣。假模假式的,以至于失声痛哭。

王佑维失了方寸。一下子放出底牌,自以为能震撼匪类,却未想独独吃了哑巴亏。熊师爷的哭诉实在是高,于无形中化解攻势,可谓是扮猪吃老虎。

“少爷,不是我埋怨,您这话骂老奴几句没什么。要是说给知州大人,那定是雷霆之怒,吃不了兜着走。锦衣玉食,洋服豪车,哪一样儿不是老爷挣来的?咱要知道感恩呐,上感老佛爷的皇恩,下报父母的养育,您这最起码的孝行吧?”熊酉璺的一席话,问到儿女痛处,又说得他哑口无言。



4

          马车转了一个方向,朝济州衙门而去。王佑维扭头瞧瞧后面,四方四棱的牢城仿佛陷在泥岗上。虽然监狱建于高大的地基,但周围虚无的空寂感,使得此地愈加冷凄,尤近于阎罗殿般肃穆。人们皆不敢逗留,过路的马车亦加速驶离。

“没别的意思,最近闲言闲语太多,风传济州府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介于我父亲的官位,略微有些担心。”王佑维试图转换态势,变了语气。

“刁民们总想造谣生事,唯恐天下不乱。封禁谣言,本就衙门的日常工作,见怪不怪,大少爷何必杞人忧天?”熊酉璺察觉占了上风,遂更加肆无忌惮。

“哦,原来如此。”

“另有一事相求,好友姚班主,无故被牵连,而今身陷狱中,本想去探望,怎知我父亲下令不得入内。还请师爷关照,有劳!有劳!”

王家少爷难得恭维,熊酉璺便不紧不慢还其一礼。随后,拿腔作调的说道:“我的大少爷呐,今儿个前来就是为了此事,案情干系重大,小人虽与姚老板是挚友,然亦不敢有所偏私。您只管放心,早就打好招呼了,狱中定会妥善照料,不会让姚老板受罪的。"

“如今看来,我父亲那里不便前往。承望师爷多多美言,费些心思,看着办吧!”说完,仆人将熊酉璺请下马车。车夫调了调缰绳,四匹高头大马,啸啸长鸣,面向王家府宅的方位,疾驰而去。

熊酉璺窥其远离,随地唾了一口,骂道:“呸,熊幌子!要不是你爹罩着,谁他妈理你,狗屁东西!”


有道是,熊师爷洋洋得意,摇头晃脑地拐过几条街,走进了吉市口。瞅瞅,左面是一溜儿的店铺,有裁缝铺、铜器铺、点心铺,银楼、典当行。靠右手边,挑担儿卖菜的,算卦卜卦的先生,游方卖药的郎中,挤挤查查乌压压人头一大堆。

他有意绕过人群,躲了一道弯,踏着八字四方步,晃晃悠悠迈入茶苑。打眼一瞧,熊武炀双腿翘在桌面上,四仰八叉,好像横行的螃蟹般,正与人吹牛扯淡。

“学着点儿,咋样,李家的风光不再了吧?爷让谁完蛋,他立马翘辫子。娘的,没抓到那俩王八羔子,要不然剥他几层皮!!!”

“七爷,要我说啊,倒是李家小美人跑了,伙计们没能尝尝鲜儿,实在是可惜。”

“咋的,你还想打头炮儿,要玩也是七爷,轮得着你吗?七爷,您说是不?”

“那是当然,落爷手里定让她死去活来。哦,不,是生不如死。只不过一个小丫头片子,有啥意思嘛?还不如‘满园春’、‘杏芳阁’的娘们来得快活!” “哈哈哈哈哈哈!”

熊七放肆地笑着,不觉有人从身后薅着发辫,猛地将其拉倒在地。他摔了个大马趴,仰手就想给一拳,无奈被人按住受伤的膀子,疼得直叫唤。

“你个熊幌子,不能老实点儿,大庭广众胡扯什么?”

“二叔,放手,您放手!我知道错了。”

“老七你就长点儿心吧,也用用脑子,好好给我呆着,别他妈不知轻重!!!”

熊酉璺心说,有这个累赘,免不得生是非。看来,要加紧步骤行事,方为上上之策。



5

       随着,长途车的加速驶离,我到站了。这里是一个并不陌生的城市,我的第二故乡,河北省邯郸市。虽然,对于此地的记忆,只限于婴幼儿时期,我妈曾经往来过多次。但某些血脉里的东西却无法抹除,此地毕竟是我姥姥的家乡。一景一物,恍然如故。

接站的人,出乎预料。未想到是瘸腿的大舅舅,一拐一拐的前来。我赶紧拎起行李,将大包小包放到迎接的电动三轮上,表现得格外懂事。人嘛,难免有些外在的虚荣。

“妈,您来也不说一声,幸亏小妹打电话提醒。”

“怎么,我还不能回来看看,真打算让我老死在外地?”

“这话说的,啥时候也没拦着您,”

“我来了就不走了,你们看着办!”姥姥突然硬气了几分。

“哦......哦,”大舅答应着,嘴里拉满长腔,似乎是犹豫不觉。“不走了就好,以后就住下,没有不方便的。”他又立马改了口。

紧接着是一阵沉默。三轮车突突地跑起来,前面巨大的身躯便跟着肉颤,仿佛一座山在震荡不止。大舅坐于前排副驾驶,硕大庞然般填满了,司机却显得异常瘦小干巴,好似紧致地化为一股老皮,俨然与其形成对比。

大街上到处是“三蹦子”,这是对载客电动三轮的戏称。他们几乎无处不在,凡是有需要的地方招手即停。跑一步“蹦三蹦”,于不断颠簸中前进,似乎充满了极大的活力,却显得相当艰辛。底层民众讨生活,实是迫于无奈。用最简单的条件,开发出此类交通工具,便是为了跟高价出租车竞争。虽道途艰险,然奋勇向前。人生愈挫愈奋,不过是讨顿三餐填饱肚子。九十年代的中国,这种现象普遍存在。



6

       索然的大道,扬起工业化的废尘,在灰色的积聚中,呼吸着“突突突”的尾气,生活仿如钢筋水泥般凝固了。人们照旧依然,自行车大军紧挨着“三蹦子”的屁股,前面是公交大巴沉重地爬行,偶尔有出租车间歇穿梭,若是辆桑塔纳疾驰而过,便成了一道城市的风景。

彼时的河北是工业大省,邯郸以生产钢铁为主,更有着工业的基础。我没到过大舅、二舅工作的炼钢厂,也没见识过一线的生产。即便如此,我也知道那个情形是相当艰辛。听说,钢水的温度高达一千多度,身穿防护服的工人汗流如注,常要操作抓钩,来回翻动成吨的钢块。疲惫似乎早已习惯,往返于家与工厂之间,他们机械性地活着,好像丧失了所有欲望。尤如现代蚁群中的工蚁,在每日每夜的搬运中,服务于整个蚁群的基础生产,默默消耗掉自我的生命力,最后渐渐被蚁群所淘汰。

幸而我没有踏入那种生活。两位舅舅几次询问过本人的意愿,是否想进厂当个工人,他们也是为了我的前程操心。但我不愿被人控制,即便活在体制内,吃着大锅饭,无忧无虑地靠工资养活,实际那又能如何?虽然生在底层,不过是任人割茬的韭菜,却仍想自我掌控命运,在困厄中挣扎一番,相信某些人如我而是。这些社会中的另类,努力行走在边缘,实则绝不甘心,没有放弃自我命运的权利,从而不断地进行抗争。



7

         三蹦子颠了许久,跑过几条大道,终于在浑然的嘈杂声中停了下来。这里是一片小区,从乌漾乌漾的黑色脑瓜望去,大抵可以猜出人口蛮多。小区隶属于钢厂,有十数万之众。他们默默奉献劳力,生产铸造钢铁,也用钢铁养活自身,反哺似的情结形成了特有的生活习惯。于是乎,周围有着集市、商场,幼儿园、学校等,相当多的基础服务设施便积聚成了社区群落。

我拎着行李,跟在姥姥身后。带路的大舅费力地爬上二楼,颓然地打开房门,竟没有一人来接。屋里稍许阴暗些,几乎找不到装修过的痕迹,略微显得朴素。灯亮了,家具面貌突显,待在客厅里的,是几张不甚整洁的桌椅,还有两处卧房中,各伫立着两座老式衣柜,仿佛有着六七十年代的影子。惟东面那间卧室里,有台长虹彩电放射出别样的异光。

“她有事不能来,您别介意。”

“用不着解释,我知道她干嘛去了,”

“嗐,一个大活人,我总不能拴住她吧。”

“你们的破事儿,好自为之。我管不着,更不想管!”

我隐隐约约窥出些门道。大舅、大舅妈夫妻二人有矛盾,或许是生活观念不同,或许是家庭理念相悖。总之,繁杂琐碎的家事,如火山般压抑在心底。后来,我听说得大概。大舅妈沉迷麻将,不能自制,日日夜夜,有家不归。且不谈对错于否,单单女人不照料家事,对男人打击就颇大,更何况是一个瘸了腿的残疾人。这里的辛酸难于人言,难怪家里有落魄之感,可见婚姻对人生的影响是多么深远.......



8

       当深远的北极星发出幽渺的光,第一声鸡啼响彻山野,朝阳尤如蛋黄般破壳而出。仿佛天地万物苏醒了,冻雪在晨露中渐渐消融,压抑的生机期待着春的勃发。此时,崔大壮便扛起锄头,开始一天的农忙。

他本不忍心吵醒熟睡的李香秀。那张娇俏的面容略么有些消瘦,昔日的千金大小姐因生活蛀蚀了风华,奢靡久已摒弃,唯独酣眠尚是一种享受。大壮缩手缩脚,悄没声息地下了土炕,掀开秫秸编造的门帘,小心翼翼地踏进外屋,刚刚打开外门的一条缝,无奈羊圈里的羊咩咩的叫起来。

香秀依稀睡眼惺忪,简单披上一件敞襟的花面小袄,也顾不得收拾蓬松散乱的头发,便匆忙追了出来。“壮哥,小心着凉,大清早儿冷得很!”说着,又转身回到里间,顺手抽出压在老棉被下,那件烂了里子断个袖儿的破夹袄,不由分说塞到大壮怀里。

“没啥,俺早习惯了,今儿不算太冷,”

“别逞强,冻病喽,我可没钱抓药。”

“咋的,俺这牛一样的身体,还怕它不成?”

“你呀,就是不听劝,干活悠着点儿,照看好身子骨比啥都强。”香秀怜惜的嗔怪道。

“娘们家家的,废话不老少,你甭管了,我心里有数。”

李香秀瞧着崔大壮不耐烦,赶紧转移话题。“那好,我去喂羊,你把东边儿坡里的地耪开,等空好下些菜种。”大壮扛起锄头一声不吭就走了,连声好气儿都没留下。

香秀倒也不埋怨,她心里明镜儿似的。既然做得农家妇,那便是种地过日子。容不下风花雪月的矫情,更没啥爱恋缠绵的情痴,只剩下没日没夜的操劳。一年到头土里刨食儿,看老天爷的脸面换些粮吃,这就是农家人的生活。



9

        农人的质朴透着几分浑然,仿若自然界慷慨的施予。冬日里野花凋谢了,落红渗入泥土,从而滋养万物。野果枯萎了,种子随风飘零,自觅润土养育,来年即意味着新生。野草虽萎靡不振,根却牢牢扎在地下。牛羊啃食过后,惟剩一片狼藉。然春风一度,便又生机勃发。大地孕养着农人,似如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西边山坳里大片田地,冬种小麦、秋收玉米,一年两季不耽误;东边漫坡上数亩菜畦,点些花菜、韭菜,洒些萝卜、茄子,一年到头吃用不尽。农人的生活,正是这般无欲无求。

香秀虽苦,心却敞亮。往昔的富家女衣食无忧,今日的贫家妇冷暖自知。金钱抵不过良知,贪婪堕落岂可 与自强向上相提并论,天道自强有着坚毅的力量。李香秀逃离乡绅豪门,丝毫未有所眷恋。她明白,身心自由难能可贵,自我命运更不可任由别人掌握。

她常瞅着肥美的羊儿嬉嬉笑,有一肚子话似要诉说。“离家出走,实是无奈。婚姻自由,必须争取。羊儿羊儿,快快长大。赶上集市,卖些银两,贴补家用。也让老爹瞧瞧,俺们的小日子是多么红火。”忽而转念一想,这些羊羔本就是李家的资产,我爹跟前如何去解释?管不了那么多,反正赚了钱一起还他便是。

李香秀心里打着小算盘,计划好将来的生活。不觉已是红日东升,灿灿的艳阳,仿佛温暖了冬天。小窝棚外的水缸,三尺厚的冰凌慢慢化开,终于可以烧水做饭了。香秀用水瓢轻轻舀些,倒入土制地锅中,添些劈柴来烧。一会儿的功夫,水便乌突突的滚开来。接一半舀在面桶里,留给大壮干完活儿擦擦身子。剩下一半儿,掺些高粱面、棒子面,做成糊糊。再顺手团几个窝窝头,揉几张杂面饼子,午间的正餐就做好了。这顿饭怎比得李家的大鱼大肉,却也是香秀的心头好。因为亲手劳作总是带着几分甜蜜的幸福,苦涩的面汤与干裂的窝窝头,以及硬邦邦的杂面饼子,皆似乎成了山珍海味。



10

         崔大壮七扭八拐越过几道土梁子,攀上小窝棚东边的野坡,正准备甩开膀子刨地垄。却远远瞧见,坡下土黄色的小道上,一辆独轮小车吱扭吱扭地朝这边而来。小车中载着一位少妇,长长的身段儿,慵懒地倚在简易木栏上,玲珑秀致的双脚颇为容纳不下,只好将就着搭在外面,越发显得纤细小巧。

“停!”她一声喝叫命人靠在地垄边,再看推车的小丫头早就累得气喘吁吁,大屁股蹲儿坐在地上不愿起来。

“大壮,大壮哎!你过来一下!”

“九姨奶奶,啥事儿劳您大驾呦!”

崔大壮扔下锄头,赶紧来扶她下车。香秀的姨妈,即是大壮的长辈,他怎敢慢待。

“大壮,我家秀儿没跟你出来?”

“呆家喂羊呢,地里的活用不着她,我一个人忙得过来。”

“秀丫头打小没吃过苦,你可不能亏着她。人家弃了万贯家业跟你这穷小子,图得就是有情有义。要让我知道有一丁点儿对不住的地方,立马接她走人,绝不含糊!”

“哪会呀,怎敢啊,我可惹不起,拿她当菩萨供着还来不及呐!”

大壮边说边扶着。九姨太一双小脚,扭呀扭的,好生费力。他俩寻摸半天,找到一块大石头,九姨太坐下来,崔大壮便蹲在旁边支应。

“说句实话,李家因为这个事闹得天翻地覆,若不是我好言相劝,老爷定要派人来抢小姐,弄不好你就得在大牢里住个十天半月。”

“俺明白,俺明白,多亏家里人周旋。”

“你知道就好,老爷只这一棵独苗儿,还是个闺女,心里的苦甭提多难受。传宗接代不指望喽,留在身边孝顺总行吧?谁想孩子大了自己有主意,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哦!”

“其实,香秀她就是一时小孩子脾气,等这阵子过去,我会劝她回家伺候几天,李老爷那里我算半个儿,以后有难处会多多照应的,这个您放心。”崔大壮反复解释道。

“好吧,有你这些话,我心里就有底啦。男子汉要守信义,我相信你定能做到。”

九姨太的独轮车走远了。崔大壮的心里却愈发坎坷不平,仿佛那辆小车轧在心间儿,车辙轧出一道道沟壑,生活的道路愈加难行......



11

         因为化雪的缘故,坡下的黄泥地湿糊糊的,车轮陷在稀薄的泥浆里甚是难行。推车的丫头,使出吃奶的劲来,费力巴拉转了一个大圈,目的是不想让崔大壮瞅见,她们未曾走远。九姨太想要去看看香秀。

养羊的窝棚就在眼前。一共两间半的土坯房,本是李家几十只山羊的住所。大的一间用来做羊圈,小的一间里外隔开,便是厅房与卧室,另有半间拿来储藏粮食。崔大壮很巧妙的围了一个圈儿,用烂树桩伐成木楔子,绕着房前屋后做成栅栏。于是乎,从而造就了一处别样的庭院。

远处望去,隐隐约约映在半山夹缝里,好似神秘的桃花源。近地看来,窗明几净,庭户俱全,透着悠然雅趣,更是宛如山野隐士的洞府。九姨太竟心生羡慕。

“香秀在家吗?”随着她一声呼喊,李香秀从低矮的小房里钻出身子,她正在收拾簸箩,准备筛些棒子面。

“小姨妈,快坐,快坐。”香秀搬来一只小马扎,热情地招呼她坐下。

“拾缀的挺好啊,你们两口还真会过日子。”

“您来一趟不容易,今儿就在这吃饭,下晌我送您回去。”

“呵呵,我这小脚老太太确实很费劲,山里泥地迈不开腿,难得走那么老长一段路,让俺歇歇喝口水。”

李香秀连忙端来茶碗,续满了水,递到跟前。“大锅里刚烧开,热乎的,慢慢喝。”停了一歇,又说道,“您可不能说老,比我大不了几岁,我还等着抱小弟弟呢!”

原来,九姨太顶多比李香秀大五六岁,两人好像朋友一般,是众多姨妈中感情最要好的。香秀有啥心事,常找她排解。要不然,九姨太怎会全心全意去解开父女之间的疙瘩,这并非普通关系能相比。

“嗐,你是新派人物,思想开放,没有裹小脚,追求婚姻自由,哪像我个老古董。你爹脾气是不好,也有些顽固,老糊涂咯,甭跟他一样。”

“我倒不是生气,现在回家等于妥协,再过些日子吧,我会想办法缓解矛盾的,您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九姨太说着从皮袍里掏出两封信,“我见过你男人了,没好意思给他。一封是你爹写给大壮的,一封是送交河道总督。事关重大,千万别忘了。”

紧接着,她又命小丫头将背上的包袱取下来,“天太冷了,你爹一再交待我,别让你冻着。我就带来几件皮衣皮袍,你凑合着穿吧。他还是惦记你的,有空回家看看呗!”说罢,一股脑塞到香秀手里,二话不说便站起来,颠着小脚就要走。香秀咋也拦不住,免得大家尴尬,只好让其离去。



12

        小脚走路是有些难的,好似穿了窄靴,翘着脚跟,踩着高跷在舞蹈。一步三摇,纤纤若柳,仿佛稍稍风大便会闪了腰。这种扭捏生姿的步态,颇为大清女子所钟爱。明明是生理残缺,却偏偏成为评价美人儿的标志。其实,不过是献媚男人的工具而已。

九姨太是认命的人。自小生在贫家,年少卖于青楼,缠足调教那是理所应当。她久已忘却裹小脚的痛楚,更不懂啥叫男人的附属品。女人天生下贱,活着实属不易。她只记得李老爷将自己救出了火坑,便一心念着感恩。谨遵三从四德,这是她心底的善良,也从没想过封建制度的迫害。

若说九姨太愚昧无知,倒是可以体谅,毕竟没有睁眼看世界的人嘛。然而,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仍有些女性执迷不悟。某些所谓的上层名流,打着著名设计师的旗号,造出爆款松糕鞋,一度风靡全球。声称引领美学先锋,体现人体完美比例。实际是小脚女人的再造版,充斥着取悦男性的快感,纷纷将自我出卖。

我曾瞧见,夏天的雨后,道路湿滑,连片的小水洼里闪耀微光。街上的高挑美人儿,小心翼翼地涉水而过,加厚的鞋底像是踩在松软的棉花糖上,生怕稍有闪失便歪了脚脖子。那种情形尤如在看滑稽剧,小丑摇摆着度过独木桥,好似人生行走在一线艰难之中。命运该由自我掌控,何必谄媚于他人?原来,过了整整一个世纪,大部分人依然不懂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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