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天喜地过大年

街边的树叶已经见不到一点绿色了，沾染风尘的冰雪铺满大地，路人的脚步声沙沙作响。昨天是雪后，今日是天晴。街边的人都说瑞雪是兆丰年的，但大家更希望明天阳光晴媚。

小武从公交车上晃晃悠悠的下来，一时，洒在他脸上的光芒让他有些睁不开眼，小武奋力地凝视天空。但他将眼睛眯了半天后，还是低下了头颅，一边看着眼前的路，一边走进了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

小武是一个扒手，他刚刚在公交车上偷了一个中年妇女的钱包。打开了那个黑色皮子包之后，他利索的将里面的纸币掏了出来，环视四周，将钱包扔到了街边的垃圾桶上。

他点了一根烟，有些的得意的看了看手上的票子。

嗯，四张红的，一张蓝绿的，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块块钱，小武感到心满意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朝着家的方向走了过去。

小武慢慢的绕过了买菜砍价的人群，穿过了人来人往的闹市，经过了连通两界的桥梁。他抬起来头，合上了眼，朝着太阳舒展着自己的身体。直到身后自行车铃不断响起，小武这才回过神来，不再站在道路中央。

小武低下了头，睁开了眼，回到了家中。昏黄的灯光在白天也依旧散发着微芒，墙壁上是鲜红的油漆，家中的门脏兮兮的。小武扭动了那早已无法锁上的防盗铁门把手，打开了那年久老化的木门，回到家中。

小武看了看眼前粗壮的男人，没有说话。

那个斜视着自己的男人是自己的哥哥，自己的哥哥是小文，小武默默地想着。每当小武看见他哥哥那脸上的横肉时，都很好奇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哥哥，可他已经无法向自己的父母求助了。不过如果没有小文的话，自己可能早就腐烂在床上了吧。小武想到这里后又突然间释然了。

桌子上是吃剩了的芹菜炒豆干，干瘪的馒头盖在菜汤上。小文正在喝着碗中的玉米糊糊。当他看到小武后，放下了手中的馒头，搓了搓手指。

小武脸上稍微做出来一点反应，递过去了三百块钱，随后用馒头填满了自己的嘴巴。

他的哥哥皱了皱眉，随后掏出了一个笔记本，用一支铅笔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一九九九年大年三十，三百元”

小文写完小武今天偷窃的金额后，冲着小武笑了笑，夹起了菜里的最后一块豆干，便离开了。在离开前，他用手中的笔记本拍了拍小武的额头，顺手放在了父母的灵位前。小武望着身旁的香炉有些出神。

餐桌遗留下来的只有无言。

桌前的电视机滋啦作响。

小武回到了他的房子，偷偷把一张红色和蓝绿色藏在了床下。他感觉很没劲，于是随手抽出了一本破的已经没有封面的旧书，点燃了一支烟。

小武默读一遍手中的故事后，干笑几声，但很快他又觉得没劲了。在愣了一会神后，小武又觉得自己要腐烂在床上了，于是他将床头的宝剑拔出，再合上，拔出，再合上，像是要斩断他身上的腐肉一般。直到他看向了窗外。

他慢慢的，慢慢的看向了窗外。他拿起了窗台上的铅笔头，看向了自己散乱的书架。他舍不得撕手中的旧书，封面上的甲虫画的很精美，他很喜欢。思索片刻后，小武瞄向了几张充满污垢的脏报纸。

他拿着铅笔头与废报纸，慢慢的走向了厨房。

但小武似乎没有听到一般，只是走向厨房，望着窗外。

他接了一壶水，烧了起来。一手拿着纸张，一手拿着铅笔头，他想着他，应该写些什么。

“我叫姜小武......死于一九九四一九九九...大年三十.....勿念.....“

写罢，他郑重的将纸条放在了烧水壶旁边，一头从窗户上跳了下去。

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疼痛。

他的鼻子里满是泥土的芬芳，如果不是酸痛感麻痹了全身，他应该还能闻到今天早晨在他家墙角下洒下的童子尿的香气，柔软的泥土保护了他的身体，但似乎也在嘲笑着他的英勇。绿色的青苔伴随着灰尘洒落在了他头上，像极了今天他凝视着的阳光。

那是经历过一场雨水冲击的泥土。

在他家墙角撒尿的小孩像是见着鬼一样，尖叫着跑开了。小武知道自己死不了后，只是想静静的趴着，就那么，

静静的趴着。

“哗！”的一声，水露再一次污染了这片坚韧的土地，和地上的小武。

小武通过恢复了一点的嗅觉与脑子得知，这是他亲爱的兄弟的洗脚水。

看着窗外一边尖叫一边裤子都没提起的小孩，窗户里面的小文感觉有些好笑，而小武听见了关窗户的声音。

他挣扎了几下，爬了起来，再一次穿过熟悉的楼道，昏黄的灯管，破旧的铁门。

水刚好烧开，他泡了包方便面，打算犒劳一下自己。

他端着泡面，走到了小文睡觉的地方。将自己刚刚写下的纸条递给了自己的哥哥。

小文用他那肥胖的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疑惑地看着小武。

小武看着逐渐起身的小文，不知怎的心里开始慌乱起来。当他看到完全站起身的小文，连忙放下了手中的铁盆，向着着客厅退去。

他的哥哥看着他笑了笑，用手摸了摸眉头，像是想要抹去自己的笑容一样。但下一秒，小武便被小文一脚踹在了肚子上。小武的身体腾空而起，随即重重地摔在了墙上，落在了地上。小文看着眼前的小武，没有说话。小武呜呜地哭了起来。

小武坐在了平时厨房里切菜做饭的桌子上，木呆呆的看着窗外，看着窗外低低矮矮的铁皮房子。

他抽动着手中的宝剑，窗外吹来一阵凉风，家中是那么寂静。小武想晒会太阳，阳光洒在了他的脸颊上。在晒太阳的时候，小武想了很多。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那个时候的人们脸上总是微笑，他想到了自己小时候的学习，似乎成绩还不错。想想电视剧里的剧情，想想今天中午吃什么，小武慢慢闭上了双眼。

可还等不及小武多想，他就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像是有什么东西飞溅到他的身上一般，似乎是热乎乎的液体。

他摸了摸脖子上沾到的液体，睁大了眼睛，向后望去。小文的衣服上已经沾满了鲜血，脸上的血痕让他的外表尽显狰狞，他收起了手中的枪，用那满是鲜血拍了拍小武的脑袋，示意他快和自己一同逃跑后，便从窗户中跳了出去。

摸了摸残留在自己脸上的鲜血，小武感到一阵恶心，刚刚吃下的米粥和眼泪似乎又要从他身体里溢出。但他今天已经哭过了，所以他只能朝楼下跑去。

春回大地，冬风四起。

小武喘着粗气，感觉风呼呼的刮在自己的脸上，在看到了如水一样的自行车们流过门前后，他也骑上了自己的自行车，不要命地踩着踏板，驶向前方。他已经顾不上脸上的血痕，他的眼中的任何事物都开始令他恐惧，就连天上的阳光也不能让他安心。积雪身上的鞭炮红屑代替野花朝着他的内心撕咬。

小武的家在一座小山坡上，想要越过这个封闭的世界，就要穿过一座桥，桥两旁则是一间破旧的工厂，小武的父辈就是在那里工作一生的。小武拒绝了自己驻足观望的意志，耳边呼啸的风遮盖住了一切声音，他的耳内只剩下了路人的脚步声。

当小武用清最后一丝力气后，他才慢慢地抬起自己的头颅，看向了周围的事物。

大街上的灯笼高高悬挂，庙会里熙来攘往，小武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香火味。在四处张望之时，他看到正前方拥挤的人群围绕在一块空地上。他停下自行车后好奇地向前观看。

文庙前，几个年轻的姑娘正在跳舞。她们灵巧的身体游动在风中，看着女孩们脸上洋溢着的笑容，小武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他的身体也开始微微摆动。跳舞的一个女孩似乎注意到了人群中的小武，笑着把他拉上了空地中央，带着他一同跳舞。小武看着眼前的河流环绕自己，他小心翼翼地抬起了手，转动一圈，步伐慢慢加快起来。

他开始绕着少女们奔跑，学着她们舞动自己的身姿，旋转，跳跃，直到自己的脚落在少女的皮鞋上。

被踩了一脚的少女没有用小武哥哥一样的目光看着小武，而是报之一笑。小武也露出了歉意的笑容。可不多时，他又踩了那名少女一脚。这名女儿第二次被踩时，诧异地看了看小武，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朝着舞圈另一侧走去。

舞蹈着的人们开始增加，他们都尽享着属于新年的快乐。小武看着眼前欢笑的人群，感觉很得意，因为他是最初被女孩们拉上来跳舞的几个观众之一。然后他一不留神，就又踩了刚刚那位姑娘一脚。

这时那名姑娘停下了舞步，用自己那明媚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小武。

她扇了小武一巴掌。

小武愣了一下，这巴掌打的火辣，天上的阳光再一次洒向了他的眼睛，让他有点睁不开眼。这时他猛地想起自己的哥哥了，想起了那满是鲜血的手掌，也是这般拍打在自己脸上。不知道自己的脸上还有没有血痕？

但现实中眼前是这个不相识的女孩。作为回应，小武故意踩了一脚这女孩。

她扇了他一巴掌。

他轻轻踩了她一脚。

她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他踩了她一脚。

她抽了他一巴掌。

他狠狠踩了她一脚。

看着打在一起的两人，跳舞的旁观者开始围观他们。盛世的人们脾气都很好，看到小武打人后，他们更兴奋了。几经拉扯，他们只是把小武赶出了舞群，开始安慰那个哭泣的姑娘。小武怎么也无法记清被拉开时的情景，他脑子里满是女孩那闪着泪光的眼睛。在冷静下来后，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这个女孩了，只是想再在人群里寻找她，已经找不到了。

一缕春风吹过，小武一边点燃香烟，一边靠在自己的自行车上，感觉有些冷意。烟囱中吐出黑烟遮挡住了一片蓝色的天空，一阵白光闪过，小武听到了噼里啪啦的声音。他骑上自行车，朝着声音的方向驶去。

文庙的后面是他们市的四医院，专门关押精神病人的地方。小武上一次来这里时还是有亲人疯了，但是自己的哪个亲戚，小武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这里总是静悄悄的。当小武慢慢地挪向这医院前的空地时，看到有个穿着病号服的人在放烟火。

大白天放烟花，真够怪的，小武默默地想着。在一串白光窜上天空后，那名精神病人又开始轻轻摆动身体跳起舞来。他留着长发，看不出是男是女，舞姿怪异，像是一个破旧的机器人般，远远不如刚刚的少女们跳得灵动好看。

小武走上前去，捡起了地上的火柴，点燃了一根烟花。看着烟花在空中不断绽放，小武也学着那名精神病人的样子跳起舞来。

只是他这次又踩到了精神病人的脚趾。

当他看向精神病人时，那名精神病人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继续舞蹈起来。看着眼前的一幕，小武也开始放松起来，尽管周围没有他人的目光，只有天上被云半遮半掩的太阳，但他依然很舒服，感受着自身在空中的重量。

在这期间，小武踩了好几次精神病人的脚，那个人都没有说话。看着那身飘扬在空中的病号服，小武又心安理得起来了。

在黑夜蚕食大地之前，便已能看到烟花的色彩了。烟囱中的浓烟若隐若现，这让小武想起了桥下的那条河流，也是这么一般蔓延，流淌。但小河最终会流向大海，浓烟会变成什么呢？天空似乎还是和小武小时候一样湛蓝。

天色向晚，小武知道自己该回家了。

在临行前，他笑着向那名疯子挥了挥手，来感谢他今日的舞蹈和烟花。疯子也笑着向他挥了挥手，似乎是同样的赞美。小武顿时感觉一股难以言喻的幸福洋溢在他的身边，他慢慢地走出医院，向着来时的方向感觉。

当小武走了半条街的路程后，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一辆自行车。当他跑回那座精神病院时，看到那个疯子已经骑着他的自行车跑了。小武疯狂追赶着远方的那辆自行车，但他怎么跑也抓不住刚刚和他共舞的人。在最后，他一边朝着小武招手，一边笑着离开了。

小武感到一阵头脑恍惚，远处的风轻轻把那疯子的病号服吹起，盖在了小武的脸上。

今日的云雾聚集，但冬天是不会下雨的。小武叹了一口气，捡起地上那件病号服，弹了弹灰，披在身上，慢慢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经过桥时，天已经黑了。小武穿过向桥外涌出的人群，他觉得山内的烟花一样好看。街边昏黄的路灯摇摆不定，夜里的寒风已经吹得小武瑟瑟发抖了。他看着桥边的那家酒铺依然灯火通明，便向那里走去。

春晚已经开始了，卖酒的老人正在滋滋有味地看着电视。酒铺左边贴着“天生我材必有用”右边贴着“但愿长醉不愿醒”。小武擦了擦脸上的眼镜，看了一眼地上的那些酒坛后，开始掏自己的口袋。

冬天的夜，是蓝色的，薄薄的雪雾让人有些看不清眼前的道路。小武看了一眼窗外，发现自己如果离开这里的话又会变成孤身一人了。他在摸索口袋半天后，掏出了皱皱巴巴的几毛钱，小心翼翼地递向了老头。

老头瞅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在夺过小武手中的钱后，扔给他了一瓶藿香正气液。

小武皱了皱眉，指了指老人手中的钞票。在僵持了五分钟后，老人才不情不愿地再给小武扔了一瓶藿香正气液。

小武扭动瓶口，一股火辣辣的液体流入口腔，直至腹中。吐出一口气后，小武感觉身体舒服了不少。他离开了这家大年三十还在营业的酒铺，没有关门。

那是他熟悉的楼道，那破旧的铁门，小武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看着紧锁地大门，小武意外地有些高兴，这样他家就不会有小偷的光顾了。在将腰间的钥匙通入锁孔，轻轻转动后，小武打开了那扇一直封闭着他的门。

打开电灯，家里是那么寂静。血迹在地板上早已凝固，电视雪花闪烁，只是早已没了声息。

看着眼前的尸体，小武咽了一口口水。他摸了摸地上的血迹，手指是那么通红，仿佛鲜血还是刚刚滴落一般。他疯了一般地跑向厕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但他看不到血迹，他看不到自己想看的，于是又喝下了一口藿香正气液。当他颤抖着走回客厅，扒开倒在地上的尸体，才发现那赫然是自己哥哥小文的脸。

他是被刀刨开了胸膛，刨出心脏而死。

电视机滋啦作响，他轻轻地将病号服盖在了自己哥哥的脸上。

小武脸上浮现了无数汗滴，他咽了一口口水后，急忙地朝门外跑去，但他只是撞在了墙上。他已经喊不出声了，只是静静地趴在地上。在不知道过了多久后，小武感觉到胯下有一股湿意，他自嘲地笑了笑，喝下了一口手中的藿香正气液，慢慢地站起身来。

他拍了拍那个不停发出嗡嗡声的花白电视，虽然在他击打后，电视的画面开始浮现，但也彻底没了声息，这个家里彻底恢复死寂。

小武慢慢地走向家里的厨房，他把窗户打开后，带着寒意回到了客厅。这个细瘦的男人坐在了餐桌上，看着眼前的屏幕切换的电视，点燃了一根烟。

电视里的人欢笑着，他们都穿上了红色的礼服。舞台上也是一群少女在欢快的舞蹈，底下是一群穿着军绿色棉袄的人不停鼓掌。小武不知道跳舞的少女里有没有自己上午踩过脚趾的女孩，但他只能记得那个女孩的眼睛后。寻找一圈未果后，小武的眼眶充满红色。当他用那红色的瞳眸看向尸体时，他的哥哥已经不见了。小武只好低下了头。

他慢慢的抽出了手中的宝剑，它是那么的明亮，是那么的洁白。拔出，再合上，拔出，再合上。小武又感觉自己马上要腐烂了。他在感受到这一点时，无助地看向了父母的灵位，但是香炉前那记着他偷窃数额的记事本已经不见了。意识到这点后，小武终于再一次呜呜地哭了起来。

但小武很快调整好了情绪，抹干眼泪，他朝着窗户的方向走去。

天空的云雾已经散去，洁白的月光洒满了小武的嘴巴。随着一声鸣响，一连串的火光冲上夜空。金色与红色的火花在天空中炸裂开来，那一道道流光如同细雨一般在夜幕中流落。红色的焰火，绿色的花火，蓝色的烟花在天空中不断绽放。

冷风吹得小武有点张不开嘴巴，耳畔充斥着礼花与鞭炮爆炸的轰鸣声。当他看到一串最亮丽的金色火光冲向天空时，终于忍不住呐喊：“姜小武！”

“姜小武！”“姜小武....”

窗外的人来来往往，没有一个人听到小武的脏话。

烟花是那么漂亮，像极了姑娘的眼眸，爆裂的声响淹没了小武的声声怒吼。在嘶吼几声后，小武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他看着眼前冉冉升起的烟花，看着眼前人们跳着欢快的舞蹈。

他将最后一口藿香正气液咽入嘴中，脸上便也露出了大街上人们一样的笑容。恍惚之间，小武看见了一颗太阳从黑夜升起，所有烟花的颜色都在这一刻消融，耳旁是十万支烟花爆炸的声鸣。

看着眼前的景象，他莫名地想抽一根烟了，只是摸遍全身上下的口袋，一个烟屁股都找不到。

...

...

...

电视机滋啦作响。

“一定活出自己的精彩！”

“以高昂的热情，迎接新世纪的，到来！”

“现在开始，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