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王朝——第二章

沸腾的云层犹如灰黑的煤渣,遮盖了天空。一股黑色的凝固血流从它们身上倾泻而下,河水乌黑而死滞,其表面结满了痂皮和褐色泡沫。在贾拉斯看来,那些飞入峡谷的东西彷佛是从暴风雨中撕扯下来的。它们是闪电的野蛮和雷霆的暴怒的混合物。皮肉苍灰,身体庞大而又满是力量伸展的涟漪。弯曲的利爪从它们的那带翼的手臂上延伸。他们的头骨是人类形状的噩梦变形,头顶和下巴被拉长,尖细。周围是角般尖锐的耳朵。他们的下巴很大,洞穴般的嘴里布满了长如匕首的牙齿。这些颔骨是饥渴的体现,而这饥渴是如此可怕,以至于决定了头骨的形状。
维戈里安
来自梦境和炉边低语的怪物。在柱廊,当有人满含恐惧和仇恨噤声说出阿维戈里的名字时,人们的脑海中所浮现出的是维戈里安的形象。还有一股名字在这个时候也出现在背景里,但从来没有人敢大声说出来。这个名字太可怕了,它所属于的她超越了噩梦所能形容的范围。为她所服务的存在已经足够可怕了。他们是柱廊所抗拒的一切。他们是蛮人,让辜尔的野兽都显得温顺。对他们而言用“兽性”这个词来形容他们实在太软弱了,而他们身上仅存的人类的残迹更使得柱廊对蛮人的恐惧加深了。
然而,领导维戈里安的是两个更加恐怖的怪物。他们的躯干属于人类,但下半身却是蛇形的爬行动物,生有利爪的腿在空中抓挠,吸血鬼用巨大破烂的仿若蝙蝠一样的翅膀飞翔。
贾拉斯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阿维戈里。他们永远是地平线上的敌人,看不见但却又离得太近,在夜色的薄幕下逼近。对于辜尔的大多数威胁来说,殖民地的防御都是坚不可摧的,但对阿维戈里的防御却从未得到测试。他们是最大的恐惧,因为他们受到的憎恨甚至比兽人更凶猛。尽管他从未见过他们,但对他们所代表的恐惧--对殖民地纯洁性的最肮脏的侮辱--使他们成为一种执念。阿维戈里人萦绕在学者的研究和人们的故事中,所以贾拉斯知道,飞行的霸主,那些由恐怖的碎片拼凑起来的东西,是维戈里安人的领主。
贾拉斯看到他的恐惧变作了现实,并看到它潸然而下,攻击另一个噩梦。维戈里安以雷霆万钧之势袭击了野兽,他们嘶哑的吼声无声无息,直到利爪和獠牙撕碎肉体的那一霎那方才爆发出来。
野兽人嚎叫着,惊讶无比。他们以爆炸性的暴力进行反击,跃起来用棍棒和斧头从空中砍向吸血鬼。他们的愤怒是如此之大,以至于贾拉斯有一瞬间认为这将给他们带来飞行的天赋。
他震惊地意识到,他正通过灌木丛向战斗的方向爬行。要看到这种恐怖的全貌的需要比逃离的冲动更强烈。他被最可怕和最强大的肉体碰撞所吸引,下坡并向树林的边缘移动。他在一片树屏后面,在茂密的蕨类植物的阴影下停下来,看着。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痛苦。他凝视着一个如此怪异的景象,它具有崇高的力量。它抓住了他的身体和精神,在几英亩的范围内向他展示了殖民地最大的恐惧:一场怪物的战争,凡人沦为屠夫的肉块。
怪物们以飓风般的狂热战斗着。他们不携带武器,也不需要武器。他们的爪子切断了四肢。他们的下巴一咬,就撕开了小野兽人的整个喉咙。他们的敌人用他们的斧头和锤子进行报复,贾拉斯感到他的现实感变得很滑稽,使用武器和盔甲的野兽人似乎比吸血鬼更文明。
只有阿维戈里的指挥官有武器。他们穿着深红色和黑色的盔甲,两个人中较大的那个戴着头盔,上面有两个弯曲的犄角。它遮住了他的额头和眼睛,但没有遮住他的嘴,留下了可怕的獠牙,可以自由地撕开敌人的喉咙。他挥舞着一把发黑的铁剑,从剑的边缘冒出滚烫的、凝固的血雨。
起初,贾拉斯在维戈里安的战斗方式中只看到了无意识的饥饿。他们通过纯粹的愤怒和速度压倒了他们的敌人。渐渐地,他在他们的攻击中看到了招式,因为他们对那两个指挥官的恐怖的咆哮作出了反应。它们俯冲,猛烈撞击,然后再次飞上天空。两位维戈里安领主中较大的那位总是首先发动攻击,并首先升空发动下一次攻击。
野兽人打倒了一些吸血鬼,砍开他们的翅膀,用角刺穿他们,然后践踏尸体。但是吸血鬼比野兽人更大,更快,更强,他们撕碎了他们在地上的敌人。空气中弥漫着喷出的血雾,跟凝滞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当腐烂的在他头顶的蕨类植物叶子上啪啪作响时,贾拉斯不寒而栗。他把自己压得更靠近地面。他试图将自己带到另一个地方,任何一个离这里几十公里的地方,但他却无法移开目光。
野兽人之中的魁首咆哮着挑战,尽管除了几个人之外他的同伴都死了,他们的尸体散落一地,被肢解和开膛破肚。他向阿维戈里的首领挥舞着他的斧头。吸血鬼在兽人面前几码落地。六条腿上的利爪在岩石上划出了沟壑。他伸展起他的全部身躯,他比兽人更高。
“奥戈来了!”野兽人咆哮道。他举起斧头,准备冲锋。“他的野兽人来了。我们将把你们这些奸奇的叛徒踩在脚下。所有人都得死在我们的马蹄下。奥戈来了!”
“劳卡--瓦伊有信给奥戈,”'吸血鬼说,他的声音是一种磨人的嘶嘶声。贾拉斯在他说出噩梦之母的名字时喘了口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在恐惧的深渊中越陷越深。维戈里安领主的嘴唇在针牙上滑动,以一种让贾拉斯感到不安的精确的方式塑造词语。这些话很清楚,但它们听起来就像是最薄弱的伪装——在疯狂的凶猛上假装理智,几乎只是暂时得到了控制。同时,那声音也刺伤了他。贾拉斯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撕裂着,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感到的痛苦超越了恐惧,有悲伤。这种痛苦是他所私有的。怪物的语调里有一种熟悉得可怕的东西。
“梦魇之母欢迎奥戈的挑战,”吸血鬼说,慢慢地绕过贝斯提戈。“她让他做好最坏的打算,让他带着他所有的野兽人来见我们。你们所有人。当你们都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将用你们的血淹没这片土地。”
贝斯提戈低下头,佯装向一直在绕圈的吸血鬼扑去。
“这是劳卡—瓦伊发来的信息,”吸血鬼说。“你却不能传递它。”他咆哮着向那畜生扑去。贝斯提戈也冲了过来,他的巨斧高高举起。吸血鬼抵住了它,他的剑向上猛刺斧柄,力道之大,使得贝斯提戈跌跌撞撞退了回去。吸血鬼向前探出了他的头,像蛇一样出击,把他的尖牙刺进了贝斯提戈的喉咙。野兽人往后一挣脱了吸血鬼的束缚,留下了一片巨大的皮肤和肌肉。血液立刻变得浓稠而黑暗,顺着他的躯干溢出。他摇摇晃晃,但没有放开他的斧头,斧头的刀刃突然生锈变钝。他跌跌撞撞地冲了回来,将斧头在头顶上挥下。
阿维戈里因这一击而后跳,斧头猛地砸在地上。其中一只巨大的、破烂的翅膀用它镰刀般的爪子砍向野兽人,完成了吸血鬼的下颚所开始的工作。野兽人的头向后耷拉着,吊在一条皮肤上。脖子上的血迹凝固了。尸体走了几步,醉醺醺地摇晃着,然后倒下。凶兽跳到尸体上,把它的下巴扣在脖子上,贪婪地吃着腐烂的血。
峡谷里笼罩着一种可怕的平静。战斗已经结束。不再有咆哮和哭声。取而代之的是吸吮和舔舐舌头的湿润声音,以及吸血鬼敲开肋骨以获取里面的心脏时发出的骨骼折断声。
束缚贾拉斯的咒语被打破了。他不想再看下去了。他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他慢慢地向后爬去,害怕发出最轻微的声音。
不要听到我。不要看到我。不要听到我。不要看到我。
他目睹了噩梦中的冲突。更糟的是,他听到了噩梦中的谈话,知道是什么在向柱廊逼近。他必须活着离开峡谷。他必须回到城市。他必须发出警告。
慢慢地。悄悄地。不要着急。不要犯错。
贾拉斯抑制住了自己的惊慌。直到他爬回树林里一百多英尺,他才站起来。然后他站了起来。他再也看不到吸血鬼了,尽管他仍然可以听到狼吞虎咽的盛宴和皮革翅膀的沙沙声。他背对着河岸,向树林深处走去。
地面很快就倾斜起来,然后他又四肢着地,在碎石上乱窜。悬崖顶不远了,两边都有断裂,提供了大量的抓手。他可以爬上去。他确信他能爬上去。只要他不滑倒。只要他不掉下去。
他没有。他到达了山顶。在东边,平原已经变成了一片连绵起伏的山丘和孤立的山峰。殖民地似乎更加遥远了。他看不到前方一英里多的地方。
他已经走出了峡谷。他已经从两次大屠杀中幸存下来。现在他有责任至少再活一天。
在灰色的饥饿天空下,贾拉斯跑了起来。他没有武器,筋疲力尽,受了伤,他跑着,向两座山之间的峡谷和他必须拯救的城市的承诺前进。
卡瓦克吸干了贝斯提戈的血。他的饥饿得到了满足,屠杀的血色阴霾从他的眼睛种褪去了。他又可以清晰地思考了。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女王的意志仍然可以把他从荒谬的深渊种拉回。他从尸体上站起,查看了屠杀的后果。他和他的战友已经杀死所有的野兽人。让他几乎感到遗憾的是,有一个人逃出峡谷,把消息带给奥戈。他喜欢想象野兽人领主的愤怒。他想知道这个野蛮人是否能够感到担忧。也许他的牧羊人的失踪会在他的脑海中形成一种锯齿状的担忧。
“他们的行动范围非常接近柱廊。”塔尔维斯说,他是另一位卡瓦克麾下王庭(vargheists)的维戈里安领主。他舔了舔从上唇角淌下的血。
“非常接近,”卡瓦克同意道。“我没有想到他们已经走了这么远。”他的他的巡逻队在发现野兽人的主力部队后一直在向东飞。发现这群野兽人是一个惊喜。他说,“如果他的突击队已经走了这么远,那么奥戈的行动就会很快。”
“那些凡人的运气不好,”塔尔维斯说,瞥了一眼商人的遗体。
“恐怕我们也很倒霉,”卡瓦克说。
“你认为消息会传回柱廊吗?我没有看到任何生还者。”
“我也没有,尽管这会产生很大的不同。无论如何,钻石尖塔会知道这件事的。我们很容易就会在柱廊巡逻队的范围内。迟早会有人发现这一点。”
“凡人可能会责怪野兽人,”塔尔维斯说。
“我相信他们会的。有一部分。但是,谁杀了野兽人,他们会想知道。我怀疑他们会关心哪些尸体被吸干了血,哪些没有。”
他看着塔尔维斯的脸,意识到大屠杀的长期影响。“我们继续吗?”他问
“不,”卡瓦克说“我们回去。我们必须与劳卡-瓦伊交谈。我们必须警告她,一场碰撞即将来临。”
贾拉斯逃过了山丘。在可以的地方,他从他们之间穿过。在不能的地方,他就翻过去,那是他感到最脆弱的时候。当他越过他们的山峰时,他预计会被看到。
当他还在穿越第一个峡谷的时候,维戈里安和他们的领主就从头顶飞过。他平躺下来,躲在一块巨石的阴影里。他颤抖着,等待着猛禽的叫声,因为其中一个怪物俯冲下来抓住了新的猎物。
但吸血鬼继续飞翔,黑暗的轮廓映衬着云层,在线条锋利到足以切割天空的翅膀上航行。他没有动,直到他们在下一个高地消失。然后他又等了一会儿,自黎明以来第一次休息,积攒了一点儿力量。
他开始睡着了。他猛然醒悟,肾上腺素激增,心脏因恐惧而剧烈跳动。他无法入睡。不能在空旷的地方睡觉。他躲过了兽人和吸血鬼,但还有生活在辜尔的其他东西,如果有机会,它们会追杀他。白天已经很危险了。他已经看到在他左边的林间小山上有一些动静。他唯一可以自卫的是他腰间的那把刀。他不是一个强壮的人,而且他越来越虚弱。他是一个容易被杀死的人。在晚上,他将无法看到他要去的地方,更不用说什么东西在靠近。他必须在太阳落山前到达柱廊。
过了最初的几座山,土地变得荒芜。树木越来越稀疏,然后消失了。草也枯萎了。很快就只剩下岩石了,山丘上的岩石黯淡漆黑,层层堆积。当他走近时,它们似乎在向他倾斜,这些庞大的海兽几乎就要挣脱出地面了。
贾拉斯很饿,他也很渴。他在峡谷里丢了水皮,虽然新的河道不再阻挡他的去路,但也不会在那里帮助他。
到了下午,只有两种恐惧让他继续行走。他的身体是一个铅块。每走一步都感觉是他最后的努力了。然后,恐惧会刺痛他的心,他就会再走一步。他为自己担心,也为柱廊担忧。他必须继续前进。
云层在下午稍晚些时候散去,当傍晚来临时,他看见了晴朗的天空。山丘是如此之近,彼此相连,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多远。他甚至不确定他的方向是否正确。山丘已经变成一整个王国。除了它们,他什么也看不见,直到他最终屈服于它们的怀抱并躺下。
他的手拂过他的刀。它还在那里,就像几秒钟前那样。他已经开始检查它的存在,因为它给他带来了一丝安慰。现在,这个手势是不假思索的,是一种习惯。他几乎没有检查过狩猎的野生动物。他已经没有精力再去奔跑或战斗了。他是如此的疲惫,如此的口渴,如此的痛苦,他希望能有一个快速的死亡。
天空是明亮的橙色,但日渐黯淡。它很快就会变成紫罗兰色,然后,没过多久,结局就会伴着夜晚一起到来。贾拉斯在一座山脊的脚下停了下来,这座山脊向他的左右两边延伸了数英里。他无法绕过它。他麻木地盯着山坡。
我不能爬。我不能。
那就别爬了。这没有意义。另一边是什么?更多的山丘,它们在夜里会变成山丘。
这是他能走的极限了。
他跪倒在地。他怀着感激的叹息拥抱了无望。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事。他现在要睡觉了,他的命运会来找他。
他躺在石板地上。这出乎意料地舒服。
不,站起来。起来吧。
我不行了。够了。我试过了。
起来,否则你会死的。
很好。我已经不在乎了。
快起来。柱廊需要你。
一种恐惧已经消失。另一个却依然存在。他不能放弃他的城市。
没有人可以带来警告。
起来吧。
我们很容易就能在柱廊巡逻队的范围内。对维戈里安领主的话的回忆迫使他站起来。阿文戈里离城市很近,太近了。吸血鬼领主的声音中还有一些东西也在催促他前进。它在他的灵魂中打开的伤口仍然在流血。因为他不明白这种痛苦的深度的原因,他不能忽视它。有一些东西是他必须战斗的,即使他已经没有力量了。
他必须与吸血鬼战斗。
贾拉斯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上了山脊。当他几乎再次跌倒时,他绝望地抬头看向远处的山顶。
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你必须这样做。
我...
山顶有动静,在晚风中轻轻摇摆。一行高大的草向自己点头示意。
不,不是草。
是小麦。
山脊的另一边是耕地。最后一次攀登,他就会进入环绕殖民地并为其人口提供食物的田地。他就快到了。
最后一次攀登。
他哭了,这次是喜极而泣,他强迫自己爬上山坡。有两次,他失足跌倒了,在滑倒的时候,他沮丧地哭了起来。他抓着石头,指甲撕裂,阻止了他的跌倒。他又站了起来,又爬了起来。
他登上了山顶。
他向外看了看麦田。他看到,在即将消失的光线中,柱廊的形状高耸入云。
然后他跑了起来,大喊救命,飞快地冲下山去,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冲力。这并不重要。他到家了。他回家了。
当他跌倒时,被摇曳的麦子包围着,他知道他无法再站起来。他听到有动静向他走来。他不知道那是朋友还是野兽。
这并不重要。他无法移动。
黑暗吞噬了他。
这并不重要。他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