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用的日子8
我总是忘记洗脸的时候接着水桶,前段时间,我突然发现,开着水龙头洗脸消耗的水量比我想得要多,但我又不习惯把水接在盆里洗,所以就把桶放在下面接住,这样洗过脸的水可以用在别的地方。粗糙地生活在环保和奢靡之间,我只是个每天都要洗脸的人。
去年,环保人士通过毁掉梵高和莫奈的画作来抗议,他们对着镜头大喊:哪个更有价值?艺术还是生命?
这问题好像在审问我,我这张容貌平平的脸用水洗干净是不是太不艺术也太浪费了,所以我回答不了他们,只希望以后,不会有人突然冲到我面前,在我刚洗干净的脸上倒番茄酱,然后说一句:你长什么样子就敢用水洗脸?敷个番茄面膜吧你!
看到新闻时,我第一反应是:啊,我还没来得及看过向日葵,太可惜了。紧接着就庆幸自己曾去过一次印象派画展,看过几幅莫奈的作品。当时觉得票价好高,如今想来,自己抓住机会的决定是对的,不枉我将自己有限且永久的记忆用来保存当时的激动和感触。传世名作被毁,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得抓紧余生画一幅新的。
每一次再见都可能是永别,好在我追回了所有欠款,再没有债要收。我也得到很多,是刚刚好的那么多。
我去上班的路是一条又宽又直的水泥路,大概一百米,我喜欢顺着路的外边走,因为踩在草地上,会有种起伏不平的失重感。
我戴着帽子,在风里,有些困,也有些冷,于是将双手抱在胸前,上半身蜷缩着,宛如一个浮在冷汤里的海参。
草地上,散落着焦枯的落叶,它们来自黄葛树。我很中意黄葛树的特立独行,它的开花落叶完全不看场合,也不看季节。此刻正是阳春三月,放眼望去只有它的树上还留着半拉枯黄,它有它自己的四季。
石楠红色的嫩叶很是亮眼,我用手指摸了摸,薄薄的,有些湿润。小蜡的新叶和桂花树的一样,都是亮绿色的。四季桂则是暗红色,摸起来要干一点。不明显的暗橘色则来自石榴,它太小我就没碰。
我喜欢树叶,因为树叶让我感觉到无穷尽的生机,与花不同,叶子鲜艳的时候,像是有光。
这条路的两边最外面是小蜡围成的绿篱,(小蜡,一种最常见的园林灌木)修剪成城墙的样子,再过段时间,总状花序的白色小花会像珠钗一样插过这道绿发髻。
凹凸形状的绿墙,让我想到了周幽王和褒姒。自我听到烽火戏诸侯的故事至今,我都很想见一见周幽王,我没有考虑为君为王多荒唐和江山美人孰重孰轻,我只是觉得他的思维很有创意,而且从他想达到的目的和结果来看,他采取的办法也很有效率。
有人说“自由和爱情是人类永远向往的东西”,故而在卷帙浩繁的巨作里不乏经典爱情故事。人类自感受到爱后就一直在感受中爱。在韦伯望远镜未曾拍完的视野里,爱如繁星。
我看的爱情故事不多,不说惊天动地,但基本上都传达着刻骨铭心,至今我还没有看过一个讲述有关感情的故事,是例如:今天上班在电梯里碰到了初恋,这般的无奇。
他穿了一件湖蓝色的卫衣,没戴帽子,也没穿运动裤,大概是因为做了发型,一头深棕且蓬松的卷发。身上背着一个卡其色的胸包,他总算把那个破烂烂的黑白色旧包给扔了,眼镜也换了。没戴口罩,有说有笑。
而我,戴着卡其色鸭舌帽,斜挎白色长链的米色小包,里头装了两个熟透的小番茄。灰裤红袜黄鞋,手上拿着一本绿皮书,还戴着黑色口罩防“甲流”。我身上这件黑色拉链卫衣,是比他扔掉的那个包还要破旧,我看起来应该是一群流浪汉里最尊贵的那个。
我不落魄,我只是在我唯二两件能穿的外套里选了一件没洗的穿。
我低着头,又抬起头,然后侧着头,看着电梯的楼层数字走到5,我出了电梯,他也出了。
“希望每次见面都是永别,即使是赛博世界里也别再有下一次,时光机也别安时间轴到这一刻”,在短短几十秒内我有过这种心声,还有“快,把包里的番茄扔他脸上,这是天意”之类的极端操作。
我什么也没做,就像个人类。普通人的故事,就像菜市场。哪儿都有,哪儿都差不多。
现在一些人会管一些人叫做“恋爱脑”,形容在感情里过于投入,情绪过于起伏,结束后难以忘怀之类的?也有人这么叫我,但我不知道什么是恋爱脑,因为我不知道他们对“过于”的标准是什么。
沉默地沉没,无明的无名。我一想到至今死掉的人和他们死掉的爱一样多,就觉得宇宙还是太小,难怪一直膨胀。
倘若我要拍电影,第一个得拍默片,得是关于爱情,名字就叫《韦伯》,我可以先拍一个短的试试,毕竟初恋大多都不长。
北野武的《那年夏天,宁静的海》我还没看过,有段时间我突然想学习手语,但我周围没有人看得懂,所以我尝试以后因为找不到沟通的目的就又放弃了。
法国人说“彼此沉默的时候,其实正有天使经过”。那不爱说话的我大概是行走的天堂,一台天使的自动贩卖机。
沉默的我,好像有一双会咬人的眼睛。
见面之后,我又再一次认真回想了过去,我突然,忍不住笑了,捧腹而笑。
因为我才发现,经历如此多痛苦、失去和无法挽回,我竟然还是想要往前走,去体验我的人生,我竟然还有想要做的事,非做不可,我竟然还是这么无论如何都要去做自己的人。
我也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如此倔强到自私又坚强到偏执。
一想到所有的伤痛都会痊愈,而快乐也会再次发生,我就再也无法同情自己。我的悲伤转瞬就没有任何价值,故而我就不再值得我同情。
一想到我还有剧本,就忍不住笑出了声,酣畅得无所谓输赢。
只可惜,我还以为自己多少得是响当当的红颜祸水般的人物,结果,我只是番茄酱一样的普通人,故事只在菜谱发生。
如果现代的周幽王想逗笑褒姒,我建议他种一墙的番茄,绿墙上的小番茄,甜,红,能吃能用,像火像爱,像一幅无名的名画,只为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