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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拾贝】斫山人

2021-12-26 14:17 作者:三风子改  | 我要投稿

山野昼夜,明晦更迭。

天地玄黄之内,宇宙洪荒之中,刀斧劈斫的声音宛如开天辟地。

一锤一凿,落下阵阵回响,摇撼三座关山,漆黑的群岭仿佛都为某人手里的锤凿而慑服。

大山上,回音依旧,久久方能消散。

小村里的人们尚在夜的庇护下昏睡着,如同一潭死水。

山的那侧,已然日出。

村子的名字叫九华村。村子人丁兴旺,族谱最高能溯到一百多代以前。村子里有许多的职业:农人叫卖,货郎种田,书匠杀猪,屠夫教书,厨子开药,医生烹调,祭司……原来是有的,后来村子里有个什么什么运动,所有和神沾边的东西就都没了,祭司没了工作,偶尔变卖祖产过活,时不时偷偷地还重操旧业。

但唯独一种职业已经失传了好久,叫做斫山人。

斫山人,这是我们老家村子里一个极特殊的职业,他们穷尽终生只为做一件事:挖山。

九华村四周压着三座高山,想翻出去要花好久的时间,山里蛇虫虎豹也多不胜数,觊觎着村子里牲畜和人们的血肉,时不时下山打打牙祭,人们对抗不过,只能怒而无言。

三座大山,如同背负在九华村的背上,人们总是满脸的疲惫与愁容。

惟有斫山人不怕这些,他们身经百战,武艺高强;他们手里的锤子和凿子更是威慑野兽的武器。

斫山人不光能降服山林间的野兽,他们还有一个更远大的志向——把三座山统统挖掉,让九华村和外面的世界连通起来。

村子的智者说他们这是“愚人效愚公,可笑不自知”;也有人缩在角落窥探,等着真有哪天山被好心的天神老爷当个棋子儿似的捡走;更有人时刻观察,准备在山被挖平的那天带着锤子凿子冲出来,也混个斫山人的美名。

但斫山人却在不知何时,失传了。

也是太没赚头了吧,是啊,这样艰辛又枯燥的事业谁会去做呢?也是少有年轻人愿意继承了吧,村里的年轻人可聪明啦,没谁愿意整日对着一块山那样大的硬石头使劲儿,有这功夫他们更愿意做点有意义的事,比如逗逗邻居的姑娘,从谁家地里捋一把豆荚之类的。

况且没有斫山人,也不是走不出九华村。

不知哪朝哪代,有人另辟蹊径从山间取道,偶尔带些牲畜作为献给猛兽们的粮食,自己则趁机逃出去,回来时如法炮制。如此这般,勉强维持着和外面的联系,一些外面新潮时髦的东西也由此传入。

大家倒没什么不满的,反正怎么着都能活着。

斫山人,似乎是真的失传了。

然而那夜,我又听到了。

听到山间传来陌生却又熟悉的回响,仿佛铭刻在骨髓里的铿锵。

那夜,我不知多少次睡去,醒来。

入冬以后的晚上也更加漫长,有时醒来依旧身处黑夜。当我还想继续睡去时,忽然听到远处的山里传来从未听过,却让人无比振奋,胸口热血翻涌的响动,仿佛有人在呼唤,在招引,在呐喊,想要驱散这片夜,让太阳快快升起。

尽管四周还是一片漫漫长夜,如同盼不到天明似的。

那响声还没停下。

“是你听错了吧,大晚上的人都在睡觉,哪有什么动静,还锤子凿子的。”

早起还没去学校听屠夫讲书的时候,我来到母亲劳作的厨房里。母亲伸手沾了沾碗里的凉水,掀起蒸笼盖子的一角,白汽从蒸笼里冒出,带出一股不可言说的朴素香味。

可这香味,还有里面一个个紧挨着的宣腾腾软和和的白面馒头,却回答不了我的疑问。

“你真的听到了?”

一节课下课,我趁着屠夫还没走,去问他这件事。

听我说完,屠夫脸色一变:“斫山人,那是世上最危险的职业,锤子凿子会吸引豺狼虎豹,时不时还要悬在绝壁上,哎哟哟,想着都让人后脊梁一凉。不过我们村已经很久没有斫山人了。”

斫山人。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还有这么个职业。后来又听隔壁的奶奶说,斫山人本来是失传了的,可前几年又有人捡起来了,那个人叫东方牧。

东方的家里早先有点财产,不算首富也好歹是个富户,但他并不在乎这个,本来舒舒服服能过一辈子却偏要去斫山,谁都理解不了他在想什么。

奶奶说完,又翻开老黄历迷眼看了起来,菜油灯盏里晃着豆粒大小的火光。

这些是我十岁那年听说的。

可能我是村子里唯一对他有兴趣的人。

其他小孩子大多被外面带来的东西吸引了,或是花花绿绿的糖果、画片,或是那些充满异域风情的故事;大人们各自有各自的活计,为了维生,为了看起来像是老人口中的“有正事儿”而忙碌着,没人在乎外面的三座山怎么样……

他却是个例外。

因此他在村子里显得那样另类与怪异,少有人念他的好处,大多是为他的家业和妻儿鸣不平,为什么好端端的老爷绅士不去做,好日子放着不去过,非要斫山。人们也都让自家孩子离他远点……

而我同样也是个例外。

自从知道了东方牧这个人,我便对他产生了不同寻常的兴趣。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老是少,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我更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去斫山,为什么那天夜里我听到的斫山声那样有力,让人清醒,让人振奋。

于是这天,我下定了决心,悄悄跟在他身后。带着昨天特意留出来的干粮,带着满肚子的好奇心和刚喝下去的小米粥,走进了山里。

午后的山林遮天蔽日不见太阳,只能从远方依稀传来熟悉的开凿声,时而伴着不知是什么野兽狺狺的吠叫。

山风吹得人后脊一阵阵阴冷,山里的路崎岖难行,偶尔能看出从前出山的人们脚踩出来的羊肠小径,但走起来也十分艰难。我循着刚才金石交错的铿锵之声四下寻找,天色不知不觉中已然昏黑。

山里的夜晚来得很快,没多久天就彻底黑了。而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我不管怎么找都只能在原地打转,看不到回家的路。

四周雪地上映不出月光,只有像是什么踩在雪上的“咯吱”声。那是野兽吧,它们似乎闻到了人的味道聚集到了四周,我甚至能听到它们的口水掉在地上的声音。

“快走远点!走远!滚!”

我从怀里摸出唯一一个肉包子打了过去,它们吃掉了,仿佛还期待着我有更多的食物给他们,否则就会吃掉我的血肉……

铿!

金属鸣响,火星迸溅,落荒而逃窸窣响动从周围的雪地发散开来,逐渐传到四面八方。远处微弱的火光照亮下,一个人影依稀可辨。

“小孩子?!我记得你是……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总之先去我露营的地方吧。”

篝火不停发出噼啪的细微响声,旁边插着两根木棍,串着我从家里带出来的馒头,打算烘热了再吃。

“东方哥,你为啥要斫山?村子里那么多好营生你不干,非得跟这几座大山较劲。”

我剥掉有些焦黑的馒头皮,揪了一块儿塞嘴里,有些含糊地问道。

“想不通?”

篝火的映照下,他温厚地笑了。

“山总有人要去挖的,那不是求神拜佛能解决的,也不能指望着山怜悯村子,抬腿走掉。只有靠我们自己的努力,如果你不做,他不做,就没人去做了。”

“那……不厌倦吗?每天都做这样危险而无趣的工作。”

“偶尔也有山花相伴,又何谈无聊呢。”

他说完,从一旁结冰的石缝里摘了一朵,那是山间的野梅,他送给了我。

那是一朵微不足道的小花,静默开着,有浅淡地香味。

“可是山里还有那么多的蛇虫虎豹,他们很可怕的,前几天还听说邻居家的叔叔出村,被鹰给啄去了眼睛。”

“我有这个”他亮出手里的锤子和凿子,也许是用了太久,凿子竟然有些微微弯曲的形状。

“它们都怕我手里的东西,这是它们的天敌,那些畜生不敢听这东西的动静。”

东方牧说罢挥了挥手,锤凿交错一震。原本被我们的交谈声吸引而来的野兽又是一阵逃窜,明明刚才还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那要做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谁知道呢……但我还活着,就必须要拿起手里的武器,和这座山,和那座山,和村子周围的这三座大山继续较量下去。别看它们这么大,这么重,我们却只是寿命短短不足百年的人,谁输谁赢,胜负难定!”

他继续捶打着顽固的石头,落下的灰屑随风飘走。

吃完了馒头,也该到回家的时候了。

“我送你下山吧。”

“哦……”

之后我又去找了他几次,他似乎也乐得有一个说话的人。

在交谈中我重新认识到村子周围的这几座山,究竟是多么沉重而顽固的东西,以及斫山人的意义。

也许是和东方牧的交集逐渐变多,我也开始注意到村子里关于他的风评。但多是贬过于褒,听说前几年有几个青年也想要跟随他,觉得斫山是件很伟大的事,但最后也分道扬镳,东方牧再度孤寂起来。

每天依旧只有一锤一凿,回响于在昼犹昏的山林,又把声音带到每个夜半失眠的人的枕边,又或和鼾声一同和声而奏,偶尔有几条忠诚的老狗也跟着叫。

后来,我十三岁了。按理说这个年纪应该在村里找份工作谋生。

“我要去斫山。”

这是我的回答。

出乎意料地,家里没有多少人反对,因为蒙祖宗荫庇,我们家姑且还是有几升白面可吃的。

走进山里,道路已经被开辟得七七八八,山给人的感觉甚至都小了许多。

东方牧听到我也要来斫山,很是惊讶,放下手里工作的家什,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对我说:“做这事不会那么轻松,也许这辈子就耗在这上面。你还大有可为,这事就让我这样的人去做,你还有更值得去做的事。”

“但如果我不做,他不做,最后谁去做呢?”

听完我的话,他默然了,掏出一把小锤子递给我,还为我系了条红色的领巾,说是如果迷路了,他会找到我。

于是,我们一起斫山。

日子被风吹起,让一天天飘散到不知哪儿去。也许是某个醉汉偶然的闲瞥,或者上学时不好好学习的学生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人们不知哪天忽然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山,竟然逐渐变小了?!

这件事很快传遍整个村子。

起初还无比高大险峻的三座山,现在却比村西边的坟头还要小,好像里面真的埋葬着什么似的。

凶险的关山已经变成了无名坟冢,不知为谁而立,埋葬着谁。

“我们成功了。”

凌晨时分,村子的瞭望楼台上,他看着一望无际的远野,还有东边既白的天空,嘴里不住地念叨着:“这里以后适合建个学校”“那儿能开工厂”“这里可以盖个医院”……

他仿佛为村子里所有人都选好了未来大家生活工作的地方,唯独他自己。

我问他:“山都没了,那村子里还需要斫山人吗?”

他想了想,对我说:“山不会那么容易被铲除,山是有根的。只要人们不去在意,它还会长出来。真正的山在人们的心里。”

“我们已经把山凿平了啊,”

“孩子……你不懂,这就是斫山人的责任所在。如果我离去了,还必须有人接下这样的担子,我已经走了很远很远,之后的世界是你们的。”

“你……您不会有事的,您万寿无疆,您长生不老,您……”

我注意到,东方牧的头发白了。

我也长大了。

他笑着,天亮了。

从此村子里似乎又不需要斫山人了,因为外面的路打通了。

大家开始说起东方老人的好,也有不少年轻人翻出祖上的族谱,认为自己是斫山人的后代,也“与有荣焉”。

人们过上了不需要背负着那三座山的生活。之后出生的一代,有的甚至都不知晓从前村子的模样,以为一开始就是这样四通八达的面貌。

此后又是几十年,不需要背负大山的几十年,也是不需要斫山的几十年。

那年夏天出奇的热,村子里到处都有中暑倒下的人。厨子为人们开了不少药,但还是不见好,这时从外面回来的年轻人带来了一种新药:

“嘿!爷们儿这藿香正气是外头大药厂出品,包治百病,是刀砍斧剁,枪伤炮伤,狗撵着鸭子踢着,用了咱的药,包好,包好啊!”

人们闻着那东西的味儿,觉得一股异香扑鼻,也都说着“包好,包好。藿香正气真好。”

除了东方老人。

“这东西不能信,不能信啊……”

病床上,他一直说着这句话。

这是我记忆中和东方老人斫山的最后一事。

时间真是个不留情的东西。你想要的,你珍惜的,你最不能失去的,他偏偏要夺走;你不想要的东西,却偏偏留了下来,还在那儿无时无刻不膈应着你。

“世间哪有那么好的事。我们都是凡人,一万年太久,只能争分夺秒度过朝夕,仅此而已。”

说罢,老人走了。

床前还有一本书还打开着,合上时,我看封面标题写着什么什么宣言。老人藏书很多,家里每个地方都有几本,其他的还是那么放着吧,而它……

把它放在书架里,也许以后不会再拿出来了。

之后又是三十多年,村子因为和外面的沟通,修了不少路,房子越盖越高,越建越时髦,人也越来越多。

霓虹灯彩,绚烂流光,化作旁观者赖以生存的兴奋剂,豪放的走火入魔,婉约的立地成佛……

大家的生活都很富裕,也很开心。

好像已经没多少人经历过那段时候,保有那段记忆了——以前的村子还被三座山压着,有几个斫山人一锤一凿把山斫平。

即便书里白纸黑字地记录着那些过往,每个人也都学过,为了考试,为了升学……

高楼大厦逐渐填充在这片已然广阔的天地间,原本坟包的位置上重新垒砌着几百座光鲜时髦的高层写字楼,大家都以在那里办公,或是住在附近的高档小区为荣。

但在我眼里,它们又是一座座阻拦在我们面前的山,时而从那里走出的人,竟然也生着一副禽兽豺狼的嘴脸。

我以为这是斫山之后的幻觉,又不像是幻觉。

奇怪的是大家好像没察觉到,仿佛这些“山”已然融为村子的一部分。

那么……接着去斫山?

我早已不是斫山人了,如今的我只能在学校里教小孩子,教他们学一些过去的事情,换碗饭吃而已。再者说,即便我还想和东方老人一样,但这时却有太多人拦在面前:

“斫山人没有必要存在了。”

这是村子里的共识,已然无法更改。

“斫山已经过时了。”

“能赚几个钱?能买大房子吗?能娶年轻漂亮的老婆吗?不能?不能还算个屁!天大地大有钱最大!”

我回到家,打开尘封许久的匣子,把里面的东西取出。

手里的锤子越发沉重,凿子也已然锈蚀。

“但只要人们心里的山还在,山又会长出来。”

我又记起了那天,那人,那句话。

那夜,我做了梦。

梦里我还是几十年前的少年,梦里的山依旧是那个山,只是村子里的孩子们都来斫山了。

我们拼命地劈斫。从悬崖到险峰,从少年到青年,仿佛把自己的时间,自己的生命斫了进去,最终让一块块顽石,一座座高山,换作碎屑齑粉,随风飘散。

终于,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山,真的斫成了。

但我们眼前的山没有倒下,而是变成了另一种模样。并非坟墓,并非高楼,而是一尊塑像,一座信标。

我们就站在他的身旁,仰望。

那是一尊伟人的塑像,是某个值得怀念的人,他也和我们一样是斫山人。他仿佛把生命融入了自己的事业,把那丑陋崎岖的样貌,改造成道标,为无数后来者引路指引迷惘,瞻望将来。

日出,在他的身后。

面对着他,我们光着膀子,手挽手,肩并肩,放眼眺望已然改换一新的万里江山。

风华正茂,书生意气。

这时候不再需要矜持什么,喊吧!喊吧!喊出所有的热忱!喊出心里的祝愿!喊出美好的憧憬!喊啊!

“您看到了吗!”

“您看到了吗?”

“您看到了吗。”

“您看到了吗……”

您在哪儿啊。

村子的瞭望台上,火把已然熄灭。

我的目光驰骋在将将入夜的平原,仿佛每朵花,每棵树,每片流云,每淙流水,都是他的影子,让我追寻不暇,时而又被四散奔逃,匿入民家的野兽吓到。

您在哪儿啊。

“不要寻找我。”

风带来了这样的话语。

“我和你们一样。”

云递来如此的诉说。

“我就是你们。”

开在土壤里的山花。

“他已经不在了。”

我这样说。

我从未离你们远去。

他这样说。

因为接下来——

“世界是你们的。”

梦,醒了。山已不在。

我,醒了。山依旧在。

但我的手里还握有锤子和凿子,被日出时投下的曙光浸泡着,握在手里尚有余温。

我会继续斫山,我的名字叫也东方牧。

是一名斫山人。


男儿立志赴关山,不斫成路誓不还。

埋骨何须当事计,无功无名有代传。


2021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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