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虎谈【文言小说】

李征者，陇西之书生也。天资机敏，才学博通。幼生于豪门，览及群书，多诗赋词令，闻名乡野。遂益不自凡，每欢饮必出狂言，恃于奇才。会乡试，往而不中。复待之，乃及第。与进升，得入殿试。骄恣不羁，书文放荡。遂三为落第，愤懑焦虑。乘醉常骂斥昏君贼臣，语甚恶。凡妻子劝，征亦侮之。征父不忍爱子丑态，为买同进士。则为官，效于州府，职小吏。未改其脾性，长厌之，不得迁。

凡五年，吏任元为，不尝改换。以酒浇愁，饮食放由，日渐肉落骨立。得命使远地，途中住逆旅而吟诗。会同行者不快，与争斥，征大怒而举刀杀之。畏罪远逃，受同赏而擒，囚狱中，将枭首。正值狱卒大醉，遣锁枷，征窃出而击卒，破其首，杀之而亡。官府复通索之，不得。

逾年，郡守袁傪巡至荒岭前，袁傪者，亦陇西人氏也。少时聚科，与征相识，为挚友。知征杀人事，痛不已，欲为赦罪，未果：及征复逃，不能寻之。宿旅社，未日出，将行路。主人曰：“前路山中有猛虎，请待午后行。”傪曰：“朝廷命官，程历安可误？”唤二十壮丁与共，入山林。过数里，闻丛中足步声，踏枝断叶，间以咆哮。傪惊，不敢前。作响益近，有虎跃至途上。白身乌斑，焦目獠牙。睹傪忽退，隐林中。傪及从者皆不解，忽闻人声曰：“几伤吾友也。”傪大异，呼曰：“君非陇西李征乎？”良久有答云：“然。”傪泪下，问曰：“何以不面会坐谈？”间丛有泣声，复云：“在下今为异物恶兽，那堪会友？”

随行者皆惊，不明所见。傪问曰：“君何以在此焉？”曰：“当初杀人，心惶惶而逃，至荒岭中。夜宿高岩，望星月当空，心思愁苦无堪。丑时醒，闻有人语召我。心未清明，身自前赴。往深林，无觅呼者，但觉身轻足壮，竞手脚并跃。复感毛生，喘息益重，不似人声。及朝，至溪望之，见倒影中白虎也。何如吾之不晓此故！一日昏噩，茫然如在梦中。至傍夜，见野兔疾行，遂无知觉：复醒时，口齿满腥血矣。是为余化虎之始。”众人呆立，傪忽叹曰：“造化苦难，今得闻矣。”林中复曰：“由以常为失心，觉时即身溅赤血。素可人语，亦念世事，唯身化野畜，癫狂时至。初，多有自觉：寄此躯愈久，兽意据时渐长。今一日之内，不过二三时辰为人心耳。”众人称哀，傪不语，惟长视山林，冷对云月。

又云：“或醒时，常见人骨。亦闻行路商家哗谈，言山中食人猛虎。以是略知一二，自恶为甚，车裂亦不足抵：然残余一愿，请相助。”傪为之伤，泪漫面噎语曰：“何事也？”曰：“昔我为人时，吟诗对赋，书稿甚多。其半在旧乡，家必留之：半在府中，怕已见焚毁矣。今虽托付虎身，亦堪记诵其文略。又者，化虎后生息山林，空啸星月，长吁短叹，时至。初，多有自觉；寄此躯愈久，兽意据时渐长。今一日之内，不过二三时辰为人心耳。”众人称哀，傪不语，惟长视山林，冷对云月。

又云：“或醒时，尝见人骨。亦闻行路商客哗谈，言山中食人猛虎。以是略知一二，自恶为甚。呜呼！造化业报，因果无常，不过斗杀二人，今即落此间道。固罪过深重，无化归之念，车裂亦不足抵；然残余一愿，请相助。”傪为之伤，泪漫面，噎语曰：“何事也？”曰：“昔我为人时，吟诗对赋，书稿甚多。其半在旧乡，家必留之；半在府中，怕已见焚毁矣。今虽托付虎身，亦嵁记诵其文略。又者，化虎后生息山林，空啸星月，长嗥短叹，亦为诗百余。请纸笔记诸，再寻乡中留稿，为传后世。”

傪命取箧中宣纸毫笔，展而待之。未几，林中吟诵声起，众人记之。凡百七十绝句，三四百律诗，八九十长赋。皆清意文高，秀峻斐然。录者大叹，赞词不绝。及终，征笑曰：“斯乱语拙作，今观之，甚为陋。不足顾也。吾独不知化虎之故乎？狂放不羁，无知无德，未有自问反省之时。孤僻傲愤，轻蔑君臣，常累修业积恶之罪。从致杀人，以丧道义。由是不化畜牲，又何堪耶？”声渐悲，复泣曰：“但愿袁兄善德，为安吾父母妻子，止云李征为虎所食耳！”傪允之。

霞色起，东方白。晨风贯林中，徐徐若叹。征曰：“每遇朝露夕雨，皮毛尽湿。然濡我身者，何止月下寒露？”长啸一声，低吟曰：“请再作一诗。”随者复展卷。声凄句悲，满覆真情。立者无不挥泪，感奇遇哀情。复曰：“顺因取果，苟活度岁，是为苍生宿命。” 傪请面之，征曰：“今与见我貌，只使惧厌，莫为显耀。”轻步出山林，白须壮然，爪利尾修，威武岭中独霸，俊美世上身姿也。对傪张目，环行为周。忽咆哮一振，众皆悚然。跃上危岩，映朝阳隐去。

傪毕使，归陇西，与征亲万贯。临集诸诗文，为传人间，名声噪响。完征愿，逾半年，挂念尤甚。备酒食，欲寻征共饮。将入岭，遇昔时旅舍主人。主人云：“山中恶虎食人，昼夜徘徊，勿前行。”适闻呼啸之声，白影闪于疏林间，鸟雀无不飞逃。

丁酉五月二十五日书。

【致敬中岛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