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山岸外史『人间太宰治』(2)
日已西沉,当夜幕的青蓝色逐渐将四周笼罩时,电车驶达了亮着灯光的荻洼站。我按照中村君画的路线图,穿过站前黄昏的青梅街道。那时,这条路还很窄,也没有铺路,但却十分热闹。过了马路,我穿过旁边的商场内部的通道,从后面走了出来。 太宰家确实离车站很近。就在那家商场的后方。那是一幢环绕着茂密幽暗的扁柏篱墙的古色古香的二层小楼。沿着扁柏的篱墙,在拐角处左转,左侧的花岗岩门柱矗立在微暗的暮色之下。 (我记得这所房子的二楼有八叠和四叠半的两个房间,一楼则有三个房间。二楼两间屋是太宰夫妇的房间。) 我从大门一侧钻过去,打开了门。走过通往深处的花岗岩石板,打开了玄关的玻璃格子。「请问有人吗?」,一位身材娇小,穿有略显妖艳的红色衣领的年轻女性从楼下的隔扇中走出来。这是太宰的妻子初代。她拉开电灯,照亮了玄关的这方铺着地板的空间。 「请问太宰君在吗?」 我平静地问道。话中或许还带着几分豪迈。 「在的。请问您是哪位?」 这位年轻女子回答道,神色有些疑惑。大概我的样子看起来很可疑吧。 我说明了来意,但想必初代也不是很明白「青花」的意思。我瞬间显得面目可疑。初代迟疑了一会儿,而后再次消失在隔扇之后。这个时候,隔扇里面好像正在进行晚餐,传来了几个人的说话声。声音骤然中止。很快,太宰就拿着筷子从隔扇后面走了出来。(太宰夫妇这时应该在和楼下的飞岛先生一家一同吃饭。)太宰身穿和服,但感觉并不得体。果然一看就是个不怎么打理头发,相当随性的男人。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比从中村君那里听到的年纪要大得多。他看起来个子很高。(太宰至少有一百七十四公分。)特别是这家玄关的地板比其他家庭的都要高很多,甚至还有一块巨大的踏石,使太宰的身形看起来更加高大。给我留下一种从幕后走出来的说书人一样的印象,完全没有外行的感觉。不过,拿着筷子走出来的太宰,在我看来又不免有些狼狈仓促之感。 「我就是太宰。」 手拿筷子的高个子男人低头注视着我,用深沉而沙哑的嗓音说道。他好像马上就发现了自己还拿着筷子,便说「刚刚正在吃饭」。相比于客人的来访,或许「青花」更使他在意。如今想来,他也对「青花」寄予了很大的期望,看他的书信便可知晓。 但是,由于太宰所站的位置实在太高,看上去简直有种我被他俯视的感觉。(我也有一百七十公分。)这可就不妙了,我想着。初次会面的问候,我就处于这样一个及其糟糕的位置,可我又不愿再站到那块巨大的踏石上。 「其实,我是为『青花』的事而来的。在这儿说话不太合适,请问我可以进去吗?」 太宰似乎稍微踌躇了一下,但很快便用平静沉稳的声音回答「请进来吧」。我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奇怪,可我还是马上就到踏石上脱了鞋,走上了玄关的地板。好了,这样暂且就可以了。 「我是山岸外史,日本外史的外史。」 「我知道您的名字。」 太宰意外地这样说。我并没有当真。我想,太宰是个相当会奉承的男人。「那么就去二楼谈吧」,我一边想着,一边跟在这样说的太宰的身后。太宰没有浮现出一丝笑容。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后来,太宰恭维地说,「我当时在想,难道是坂本龙马来了吗」。「骗人,你以为是越狱犯来了吧」,我揶揄道。) 太宰率先走上旁边的旋转楼梯,带我上了二楼。穿过紧邻二楼楼梯的四叠半的房间,来到了一间八叠的房间。在那间四叠半的屋子里,一张朱红色的梳妆台摆在窗边,梳妆台前方放有一个散落着白色梅花的大型绉绸坐垫。这一定是那位妻子的房间了,我想。墙角还放着一张黑漆的桌子。进入八叠的房间,太宰从壁橱里拿出一个八反还是什么地方制作的上等坐垫请我坐下,而他则站着说道,「请稍等,我吃完饭马上回来」。我向太宰搭话: 「稍等一下,请问有纸和铅笔吗?」,我还是很在意在车上想出来的那三句话。 「其实,我在电车里想到了三行很棒的短句,想在忘掉之前把它们记下来。我想把它们当作伴手礼送给你,你一定会满意的。」 我叫住太宰,这样说着。无论如何我还是很在意那三句话。太宰就像是接待了一个难缠的客人,多少有些不情愿,但又没办法,于是不得不改变了主意,从房间角落的桌子上拿了钢笔和墨水瓶,又打开壁橱,拿出两三张稿纸递给我。看着他的举动,我想,太宰大概是个极度厌恶被人使唤的男人。 「这样可以了吧。」 太宰的声音里仿佛带着一些讽刺的意味,可我还是答道: 「可以了。」 太宰走下楼梯,我在纸上写上了那三句话。这时,楼下的房间中传来阵阵哄笑,这笑声在楼梯口到二楼的房间中回响着。不用说,太宰必定是把唐突造访、模样举止粗鲁而怪异的我当成了晚饭中的话题。我是这么解释这阵笑声的。的确是四五个人的笑声。那是热闹而快活的,充满揶揄和玩笑的饭桌上的欢笑。丝毫不带厌恶之感。就像是「总之是个吓人的客人啊,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不靠谱了」,亦或「不过,他好像没带刀剑和手枪」、「但我觉得他不会操纵牙齿和指甲啊」,夸张点说,他一定是说的这类话。真是欢快而诙谐的玩笑啊。那个男人肯定是这么说的。 我一边听着这笑声,一边悠然地坐在榻榻米上,在纸上挥笔疾书。「即使是在二楼写字,一楼的事也一目了然」,我微笑自语,「一切终将揭晓」。那三句话很快便写完了,我重新盘腿坐好,第一次观察起屋内的布局来。 壁龛前面的一尊佛像自然而然地映入了眼帘。这是一尊高约三十厘米,呈青绿色的立像。感觉像是新药师寺的香药师佛,却并非是什么上等制品。颜色也一定是用石膏着色的。看起来是一具仿造品。 后来我才知道,这尊佛像是太宰已经去世的最小的兄长
[注1]
从美术学校毕业的作品。这是与太宰最为亲密,且其在艺术上的见解也深受太宰钦慕的兄长的遗物。太宰非常敬爱这位兄长,便把他的遗作摆放在壁龛前面。后来太宰曾带领我去看过他与这位兄长二人独立营生时居住的出租屋。那是一座二层小楼,位于去新宿的路上,与户山原练兵场相距很近。围墙边还栽种着松树之类的植物。我记得那是用旧船板制成的院墙。太宰已经离开这座房子很久了,故地重游之时显得十分怀念。他向我讲了很多事。他曾说那位兄长「是个像山岸君一样的男人」,原以为他是想说他爱装腔作势又态度冷淡,可接下来他却说了「如果哥哥还活着,也许我就不会这么痛苦了」这样的话。遗憾的是这位兄长患上了肺结核,在邻毕业之际便撒手人寰了。在这期间的数月,太宰拼命地照顾着他。太宰说,「在二楼的那个栏杆上,我常把水枕挂在那里晾干」,而讲到兄长去世之时,「真的流下了眼泪,悲痛欲绝」。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太宰对兄长的爱。不过,后来我曾对太宰这样说过,「话虽如此,但壁龛不是很重要的地方吗,即便是兄长的遗物,放在你的房间里也终归不大合适吧。为情所困作家是很难创作出优秀作品的。所有艺术品对人的影响都是非同小可的。所有,希望你不要再这样做了」,面对太宰,我就这样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虽然这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地方啊。」 太宰对那尊佛像十分执着,丝毫不肯让步。「可是,它整个都很脆弱哦,飘忽不定,稍纵即逝。尤其是因为这是佛像,所以更不行了」。需要强调一下,他说这件事绝对不行。「毕竟是才华横溢却十分令人惋惜的兄长嘛」,太宰执拗地继续说着。然而,在那时候没几天,太宰就把它收进壁橱了。之后又过了大概两年,太宰说他已经把佛像卖给收废品的商人了。这大概是他搬到船桥时的事情吧。「何必呢,用不着做到这份儿上吧」,我觉得他是在故意跟我较劲。作为纪念品的佛像,我也是很尊重的。「哎呀,被人那么挑毛病,就连收废品的人都没办法呀」,太宰说。但我推测这只是太宰的谎言,他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卖掉,可能收废品的商人也只是一种夸张呢。若非如此,如今在日本文学相册太宰治的那一册(筑摩书房版)中,就不可能看到那尊佛像的照片了。我对此深表怀疑。况且,当时的太宰,那种程度的夸张和临时编凑的敷衍的谎话,有时也是会说的。 在太宰下楼吃饭的这段时间,我无所事事地观察着屋子里的东西。在壁龛的一侧,朝西的窗户旁边,摆放着一张窄小的桌子,与经卷桌的大小相似。我打量着书桌,一边心想,他是在这么豪华的桌子上工作的吗。一只砚台盒摆在书桌右侧的角落上,里面只有两支笔头纤长的毛笔。也许是我感到有些无聊,便在房间里稍微走了一会儿。又或许这些是我在下次来访时所观察到的。砚台盒被清理得十分干净,一尘不染。我在太宰这张豪华的桌子和毛笔中,感受到某种如丝线般细小微妙的东西,不由得想到菅原道真
[注2]
,或者不如说是联想到某种天神一般的存在。 (我记得有一次在这座镇上与太宰相伴饮酒,归途之中,太宰十分想要一枝绽放于黑夜中的白梅。那应该是一株生在铁丝网内侧的野地边缘的梅树。那时,檀一雄君正与我们同行,二十二岁的檀君眨眼间就爬上了铁丝网,抓住树枝,将一小枝白梅折了下来。暗夜的白梅。太宰回到家后,便把这枝白梅插到了砚台旁边的杯子里。对这方砚台的记忆,与这样的联想相结合,在我心中存留至今。不过,太宰确实很爱梅花。当时,我对梅花、樱花一类的均无好感,而是喜欢朱红色的花。这种对比使我印象深刻。后来,正如他的作品「谈论雌性」中所言,在讨论对女人而非对花的兴趣之时,太宰认为像菖蒲花一样端庄的女人比较好。在这部作品中,他还说自己喜欢用浆洗的浴衣作为睡衣,腰带要用旅店的角带。太宰就是有着这样的喜好。在这里顺便也写一下太宰的手。太宰的手,十指秀美修长,是一双漂亮得无可挑剔的手,手形纤瘦,骨感分明,确如占卜师之言,是一双文人的手。我的手完全就是粗糙的农民的手,肉感十足,骨架粗大,实在不像文学家的手。正因如此,这种鲜明的对比也使我记忆犹新。时至今日,我仍然自认自己在用这双手进行文学创作,不过,太宰的手,跟从照片上看到的芥川龙之介的手,的确是如出一辙的适合握笔的文人的手。) 太宰很快就吃完饭回到了二楼。 「失敬了」,他也到坐垫上坐下,「那么,关于『青花』,您要谈些什么呢?」他平静地问道,丝毫不见适才在楼下说笑的表情。 他说话的语气有些古怪,大概可以说是在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子的感觉。 「要跟那个怪物对话,得先稍微拉起架子来」,像是在暗自盘算着。这腔调与之前的太宰完全不同。我有些忍俊不禁。 「嘛,慢慢说吧。」 「倒也不是特别急嘛。」 太宰像是有些不服气地说道。 我记得那天的对话就是从这里展开的。 「当然了,『青花』是要认真去做的吧。」 我说。 「所谓认真,是什么意思呢?我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认真的哦。」 太宰没有笑,仍然是一脸严肃地说着,但姿态看起来倒也算是落落大方。太宰眉眼乌黑。他接着说, 「虽说您今天突然来访,但是对于『青花』,您还没怎么弄清楚吧。」 他说了这样的话。也许是因为把我当成了异类,所以对于我入伙的请求格外慎重吧,想到这里,我自然地笑了一下。然而,事实上,通过太宰的话我才逐渐知道,「青花」仅仅只是一个提案,还尚未做过任何准备工作。 「失望了吗」,太宰说。 「没有失望哦,毕竟这个杂志终归会做成的。它是个好名字啊。」 「您喜欢『青花』这个名字吗?」 太宰好像拐了一个拐角一样,才开始接待客人。 「我认为这是一个能够击中时代的优秀的名字,其中还涵盖了最下部的意识这一课题。是非常好的名字。」 太宰似乎稍微思考了一会,打量了我一眼。 「不过,虽然名字取自诺瓦利斯,但它并非诺瓦利斯。慎重起见我想先说明这一点。」 「那是自然,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就算是以『青花』命名也并非耻辱。」 「我很高兴你能理解这一点。」 「当然,正是因为能够理解,所以我才来的呀。」 两小时之前,我才从中村地平那里得知了有关「青花」的事情。我把自己自认对这个题目意图的全然理解之感、欣喜若狂之情,以决意当即造访之事原封不动地讲了出来。当我说到「青花」是睿智之花、是苦恼的象征的时候,太宰也露出了赞同的表情。 「今天的课题,与其称之为心理,不如说是意识的内面性」,我说。 对于太宰而言,苦恼这个词似乎也有着深刻的意义。他点燃了一根烟。 「其实,除此之外的东西,我并不相信」,他说。 「没有苦恼的文学,我也不相信」,他接着说。 在此之间,我们又谈论了有关二叶亭四迷的事。我很尊敬二叶亭,太宰似乎也是一样。 「二叶亭说,文学不足以成为男人毕生的事业,但他对此也难以断论」,太宰这样说道。晚年的二叶亭苦恼于从文学向政治的转移,太宰好像对此很感兴趣。而他曾经似乎也思考过这样的问题。 「我认为,文学足以成为男人毕生的事业。」 我立刻就做出了回答。关于这一点,我也曾深思熟虑过。 「毕竟,如果没有文学,人类的文化是难以存留的。伦理也好,道德也好,都是由艺术衍生而来的。我是这样认为的。政治绝非全部。」 「听到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太宰说。 我还记得自己在那边唠唠叨叨地说了很多话。尽管前一段时间佐藤先生还说我说话总是长篇大论,但一谈论到这种问题,我总会热血沸腾,变得喋喋不休起来。 「芭蕉不也说过,俳句这项事业,就是用于匡正世风的吗」,那时,我坚信文学就是用于表达人类最高道德的事业。 「道德这种东西,我可不大在行呐。」 太宰仿佛一脸为难。 「可即便是作家,也是要有人格的呀」,我说,「不过,人格倒是很难的啊。」 「可是,人格这的话,我也不大在行呢」,太宰面带痛苦地说道,「只有道德和正义感,也不能算是文学吧?」 「这么说当然也是没问题的,不过,也没必要仅从道德的角度来衡量人格啊。你对告白、良心不感兴趣吗?」 我问道。 「这个我能理解。」 太宰说。「把告白和良心排除在外的,不能算是真正的文学吧」,我说。太宰沉默了。 「你觉得悲剧怎么样?」,我问道。 「当然很棒了,但是,新派悲剧可不行」,他说。 「您是悲剧的写实主义者吗?」,他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问道。 「是的。称之为告白的现实主义者比较好。我爱真实,也可以说是我热爱真实。我想写毫无虚伪造作的东西。」 「何为真实呢,我也不懂。」 「就算事物形态的本质吧,是不加虚构的东西。」 「您真像个哲学家啊。只是,全无虚构的文学是可能存在的吗?」 太宰说着,暗自笑了一下。 「但虚构也不能成为主体呀,还是要以真实为基础的。倘若没有了哲学,如今的文学就变成风俗文学或者通俗文学了哦。您相信世间的常识吗?」 我明白太宰这个笑容的意味,所以一再重申。我接着说, 「正因如此,才需要用『青花』这个词。同人杂志也要有其所主张的思潮才行,而且是真实的主张。而且,对于不理解的人,无论对他说什么,他也是理解不了的呀。」 「我合格了吗?」 太宰语带嘲讽, 「嗯,合格了哦。九十分吧。」 我觉得有些好笑。 「所以,『青花』还是要做的吧。」 太宰接着说。我对他给我的得分和他脸上的笑意感到很恼火。 「当然,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但是,得召集世间有才能的人才行啊。艺术是只有天才才能从事的工作。」 当时的我,可谓一个天才主义者,所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不过,天才这一词,似乎让太宰也很高兴。他微微一笑,但很快又把表情隐藏了起来。 「如果没有才能,那就要一心一意、满腔热忱的人,要诚实到极致的人。必须要把有良心的人召集起来。」 「这不就画蛇添足了吗,只要有天才不就够了吗。你下定决心,当机立断,我才能放心呢。」 太宰像是故意挖苦地说。 「可是,只要有热情、诚实和良心,下了功夫,也是可以创造出优秀艺术的哦。在东洋是没有天才这种词的。艺术论什么的,全是些漏洞百出的东西哦。其立足之处、其所涵盖的广度,其实都是很难考量的啊。」 「实在是很危险啊。」 「是啊,是很危险啊。所以才会有很多人被文学论引入歧途,自毁前程。」 「您的文学论如何呢?」 太宰又轻笑了起来。 「那当然都是非常好的了。但无论是谁,只有坠落到底层之后,才能意识到这一点。这么想的话,评论家自己可就轻松多了。信口开河也没关系嘛。这是第一次自食其力,水到渠成是理想的。」 「这样的话,艺术论不就没用了吗?」 「有用的话,就会很麻烦呀。因为人都是主观地活着的,但对客观一无所知。这也是一种让人们早日察觉到其不足之处的手段啊。」 「搞不懂啊。」 太宰的声音里满是不解。 「不明白吗?因为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个性啊,天性是很重要的。」
注1:太宰的三哥津岛圭治,就读于东京美术学校(现东京艺术大学),于1930年6月学校在学期间去世,享年27岁。 注2:菅原道真(公元845年~公元903年),日本平安时代中期公卿、学者,日本古代四大怨灵之一。 附:
津岛圭治的遗作(没找到彩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