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人小说)去月球·献给你的故事-中
第四章
我不断翻阅着手中杂志光滑的彩印铜版纸,贪婪地攫取着这上面的每一个文字、每一张彩绘。这是遥借给我的时尚杂志,它的内容涵盖了时尚最前沿的服装、发型、妆容等等,还有一些明星的周边,这对我来说几乎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物,探索此间令我乐此不疲。
我看得入神,杂志里精彩纷呈的内容让我浮想联翩。但我幻想的并不是我穿上华丽服饰后变得美艳动人的样子,而是我穿上这些以后我的高中同学们全都围在我身边惊叹艳羡的样子。说不定时尚就是让我这种家伙也能成为焦点的唯一手段。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我的血液仿佛在逆流,整个人都根植于灵魂都要离体的惶恐中。我房间的门被猛地推开,有些松动的窗玻璃随之一震,发出巨响。我的杂志无处可藏,我只能任其呆呆地摊在床上,像片不该出现在室内的落叶般扎眼。
“千代美,你怎么还不起床?你不知道今天要去学校吗?不要偷懒……这个是什么?”母亲一脸怒意地劈手夺过了杂志,随意翻阅了几下之后,怒火达到了顶点。“你怎么会有这种书?这是你这个年龄该看的东西吗?我倒是知道你成绩为什么提高不了了!不想着提高学力,反倒爱慕虚荣,浪费金钱!你怎么对得起我,对得起供你上学的文屋先生?”
文屋先生是我的继父,三年前他同母亲结婚后,家里拮据的经济状况总算有了好转,母亲的背一时间都挺直了许多,我在心底十分感激他,但同他交流很少,也很怕打扰到他,再加上理亏在先,只得嗫嚅着用微弱的声音顺着母亲说出一声“对不起”。
“快去洗脸准备上学吧!我只是希望你能做正经的事,别再让我这么操心!”母亲把杂志卷了起来攥在手里,我瞪着眼睛张了张口,还是没敢说什么,遵照着母亲的吩咐去洗漱。
我在一种难言的心情中吃着早餐,这绝对是我最不想面对的局面,只敢埋头吞咽,偷偷用余光瞟向母亲。沉默的母亲脸色严肃,眼神中难掩失望。家里的文屋先生习惯在我之前出门,家里还有我四岁的弟弟文屋健,但九点起床才是他这个年龄该有的作息。因此,餐桌前只有我和母亲沉浸在这种尴尬的氛围中。
这是我吃饭速度最快的一次早餐,我的牙齿几乎没有发挥作用。吃完早饭,我收拾东西时,才带着讨好的微笑向母亲问道:“妈妈,可不可以把我的书……”
话还没有说完,母亲就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行!你还想把这种书带到学校去不成?”
“可是,这是我同学借给我的!”
“那也不行。你可以把零用钱还给她,或者周末自己去打工也行,做错了事总得有个惩罚!更何况,你那个同学如果是你朋友的话,就不该主动把坏影响传递给你,你也不该接受!”
“我哪有!”我感到先前还在逆流的血液这会儿全部冲上了脑门。“为什么我非得失信不可?你如果不在乎我的朋友,不就是不在乎我吗?”
“我只是在为你好!我希望你能好好用功念书!如果考不上大学,能找到什么好工作?说什么在不在乎,你难道就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吗?”母亲紧皱着眉,脸色铁青,像个布满了寒霜的瓦罐。
此时执着于对错已没有任何意义,我像是被攥住尾巴的鱼一样有一种无法反抗的无力感,但旋即星星点点的愤怒终于如燎原之火般燃烧起来,吞没了理智。“你什么时候懂过我想要什么?要说关心的话,你只关心过我是不是一个听话的木偶吧?现在我知道爸爸当初为何离开你了!”
母亲瞠目结舌,像是受到重击般后退了两步,在一瞬间的亢奋与快意过后便是袭卷而来的懊悔。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慌忙拎过书包,冲出了家门,还没有将它背上,另一只手就在整理着早上没来得及烫平的领口和袖子,再匆忙将扣子全都系好,逃也似的奔离了小区门口,向学校走去。
将杂志借给我的遥其实就是我就读小学时抢了我元旦晚会主持人身份的人。到了高中,我们被分到了同一个班级,开学第一天她就热情地向我搭话:“你好,你是从荒川市立小学毕业的吧,虽然互不认识,但我见过你几次,所以就记住了你的脸,想来还真是有缘份呢!我是柊山遥,你一定对我有印象吧!我们毕业那年的元旦晚会就是由我主持的哦!”
我坐在座位上讷讷不言,努力保持着镇定,机械地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但我当时的样子一定蠢透了。她没有认出我,不对,老师也许根本没有向她提起那篇演讲稿的出处。
像遥这样的人,不管到哪都会是人群的焦点,她一定不会去考虑自己会被讨厌的可能性。那件事之后,我明明听见她的名字就会觉得厌烦,在学校里远远看见她的身影就会赶紧躲开,但现在光是看见她充满活力和激情的笑容,我就再也无法生她的气了。我握住的手十分柔软,她的体温和脉搏从相连的那只手上传达过来。我抬起头就对上了她的眼睛,它们澄澈如暴雨洗刷过的天空般吸引着我。也就是从那天开始,遥成为了我在高中形影不离的朋友。
我无心关注早已看得烂熟的街头风貌,只顾闷头数过三个红绿灯,穿过一条电车轨道,走到一堵红砖砌成的矮墙前。这里栽了棵高大银杏树,此时正值秋季,它金黄色的小扇状树叶缀满了树冠,不时有几片叶片悄然凋落。
遥和咲良已经在那儿等着我了。她们踩着地上银杏的落叶交谈着,遥看到我便立马挥手高呼我的名字凑过来,咲良也随后围到我身边。被她们注视的时候,我烦闷的情绪立时消了大半。
我们从没有刻意约定过,却早已习惯在这棵银杏下等待三人到齐后一起徒步去学校。这就是无需多言的友情吧。
我们三人并排往前走了一段路,被夹在她们中间赶路时,我有种莫名的局促,正绞尽脑汁想着要找些什么话题时,咲良忽然向我右侧的遥伸出手并舒展开来:“遥,快看看我周末去‘梦美人’做的美甲!我觉得我用的这种桃花红的色号也很适合你呢!”
遥轻快地回应:“啊,我在广告里听说过这家店!最近它在东京银座非常火爆,没想到居然会在我们这种穷乡僻壤开分店啊……这个颜色我好喜欢,咦,上面这些亮晶晶的小片是什么?看上去像是某种金属,好适合你啊!”
“这是这款指甲油自带的一种装饰啦!它可不是金属……”咲良的尾音持续上升,有着昂扬的活力。她们自然地凑近以便看清咲良的粉色指甲,我也随之被挤到了她们身后。在这个位置我看不见咲良指甲的颜色是怎样的像桃子般红润,那些嵌在上方的金属片又是怎样的如星空般璀璨,但我能看见咲良和遥并肩交谈的侧脸,也能听见她们愉快的声音。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所憧憬的遥和咲良身上的自信、时尚和魅力无法为我带来一丝一毫的开心。
在咲良和我们成为朋友之前,她就是我们班上的风云人物了,她似乎是一个女生小团体的风向标,她们总会效仿她的打扮。而她加入我和遥的队伍中后,我便陷入了她们口中无尽的时尚话题中。咲良对色彩搭配有着与生俱来的洞察力,而遥对妆容有着独特的自信,我喜欢默默地听着她们的交流,偶尔也会插一句嘴。有时候我也在想,不论是咲良还是我,都跟遥更加亲密吧。
我闷头走在她们身后,这样的经历并不稀奇,但每次都如第一次那般难以忍受。快走到学校的时候,遥停止与咲良的笑闹,她立住了脚步,而仍在胡思乱想的我就毫无防备地一头撞到了她的背上。
“呜,实在对不起!”率先道歉的反倒是遥。
“有什么关系嘛!遥,你有什么心事吗?”咲良凑过来打了个圆场。我也察觉出遥应该有什么话想对我们说。
遥的目光有些躲闪,跟她平时的样子截然相反。“其实,因为我父亲工作变动的原因,我明天就要转去东京的高中念书了。我是单亲家庭,只能跟我父亲一同生活。”
“为什么这么着急?明天就要走?不能再晚几天吗?”咲良急切地问道。
“父亲把所有手续都已经办好了,本来是打算今天就要走的,今天我能来学校同你们告别,都已经是我争取而来的结果了。接下来我就不跟你们一起进去了。”她驻足环顾四周,“以后可能就没机会像这样三个人一起走这条路上学了吧。”
“为什么这么突然,我还没有准备好要放你走啊!”咲良烦躁地扯了扯烫成金色的头发,“我们才刚刚知道你要走,就要跟你分别了?”
“对不起……”遥低下了头,“不过,我们将来一定还有机会在一起的!咲良,千代美,你们高中念完有什么计划呢?”
“我不知道!不要问我这些啊!真想知道的话,就早点来问我啊!”咲良眼睛通红,粗暴地撞开遥,闷头跑进了校门。遥徒劳地伸着手,露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我只是想在最后几天让你们能毫无负担的跟我相处啊……”
遥低声说着。周围的学生陆陆续续的走过这条宽阔的水泥路进入校门,不时会有人向我们投来诧异的眼光。“千代美……”遥用湿漉漉的眼睛看向我。我心头涌起了一股冲动,在校门口的梧桐落下一片叶子的瞬间,这冲动便化作我迈步上前的拥抱。
我的个子比遥略高,把头埋在遥肩膀上时,可以闻得到遥发间熟悉的气息。在短暂的惊愕过后,她的双手穿过我的腋下,伸上我的肩膀紧紧回抱住我。“谢谢你,千代美,可以的话,我真不想松开……”
过了一会儿,我察觉到遥渐渐放松了力道,我也脱离了她的怀抱,心跳渐渐平复,但仍沉浸在独属于遥的气息中,双颊在这种余韵的炽烤下更加通红。
“千代美,你高中毕业后会选择升学对吗?”
“会的,但我还没考虑好填报哪所学校的志愿。”
“哈哈……虽然我在这儿问你们两个未来想去哪里,但我自己好像也没有想好呢。”
“遥的话,将来说不定能成为明星之类的职业吧。”
“当明星哪有那么容易啊。”遥拍着我的肩膀笑起来。“不过,我的确有个在心底埋藏已久的理想。其实,我一直想成为一名作家。”
“作家?”我的心脏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而在狂跳。
“是啊,我觉得文字是有力量的,能让他人感受到自己的情感,让他们鼓起勇气。对了,千代美,还记得我们小学最后一年我主持的元旦晚会吗?”
我当然记得,可是遥为什么会提到这件事?我不知道遥的用意,于是沉默不言等待她的下文。
遥自顾自地说着:“那一次的元旦晚会结束之后,我们班上的同学都说这是我主持得最棒的一次节目。但是我知道,这只是因为那一次的演讲稿。那份演讲稿我至今都还保留着,给了我很大的鼓舞,让我知道文字的力量原来可以如此强大。出类拔萃的不是我,而是那名匿名投稿的学生。”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到今天才知道,原来遥的心中曾有着跟我一样的憧憬和期待。也许我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应该告诉她我们曾经的“合作”,而我们本可以成为更好的朋友。
“所以,我从那一刻便决定了!我也想成为那样的人,我想带给别人力量,我想带给他人笑容!所以我想成为一名作家。我以后一定要考上大学念文学啊!”
我像往常一样,再一次被遥的笑容摄住心神,她今天的笑和以往都截然不同,仿佛蒙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辉。
遥临走时,我跟她提起了她借给我的那本时尚杂志,她很爽朗地表示那本杂志便送给我了,奇怪的是,我依然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但直到遥离开时,我也没能对她说出我的愿望。在我心底,我也暗暗下定决心,将来一定要跟遥一样选择文学专业。
回到学校后,所有人都照常上课,他们的举止没有发生任何改变。除了几个性格活跃的男生以外,没有多少人对遥的离去表现出明显的留恋,好像班上从来没有这个人一样。等到中午时分,我像往常一样和咲良一起去食堂抢购限量的套餐。
我们食堂只有很少的窗口会卖定食,我、咲良和遥都没有从家带便当的习惯,所以我们总是在中午结伴同行,在午休铃响起的时刻便冲出教室,为一口热乎乎的饭菜和乌压压的人群争破了头皮。每次抢到了冒着热气的盖饭,我们都会开心地大笑,然后在教室角落一边吃一边聊起来。
今天的运气不错,我和咲良是最早抢到盖饭的人,但我和咲良都失去了往日的喜悦。在回到教室的路途中,以及在教室一起吃饭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想着该跟咲良说些什么话题才好,是时尚吗?可我对这方面知之甚少。要聊关于遥的话题吗?可今天咲良对遥发脾气的态度实在让自己难以开口。
最终,直到午餐结束,我都没有跟咲良说上一句话。咲良是怎么想的呢?她也会在心里纠结于要和我说的话题吗?
在接下来在几天,我同咲良都处在这样尴尬的状态当中。我这才发现我们之间的友谊只是依赖着遥这个纽带而存在的,当遥消失不见时,这份脆弱的关系便瞬间轰然倒塌。
几天后,咲良对我说,她因为要和拉拉队的社团有排练的任务,所以之后一周都不能跟我一起吃饭了。而过了她承诺的一周后,每到了中午,她也没有再来找我的意思,早上也不会在边上栽了棵银杏的矮墙边等我一起上学了,我也默契地没有再去找过她。
但从此之后,午饭时间就变得难熬了。我也许是个天生孤僻的人,可是,我却害怕被人发现这种孤僻。小时候一直萦绕于心的危机感卷土重来,我不再去食堂的窗口争夺定食,而是去自动贩卖机购买牛奶和面包,然后找个无人的角落快速吃完,这样才能让我感到安心。
除了午餐时间是种煎熬以外,体育课也成了我最不愿经历的时光。体育老师在应付完每堂课要教学的内容后,便会留出大把的空余时间给我们自由活动。男生们通常都会这时间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女生们有的会在看台上为自己班级的男生呐喊助威,有的就会在操场的草地上坐在一起聊天。这时我都有一种不知何去何从的失落感,于是只好坐在看台的角落,装出一副对篮球场上的战况感兴趣的样子。
在这样的氛围中,我完全放弃社交了,不,倒不如说,是我发现自己已经失去这方面的能力了。其他女生相处时亲密无间的样子像一堵围墙,把我牢牢挡在外面。渐渐的,就算是必要的社交辞令,也会让我感到巨大的压力,与别人搭话前都要做上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
我想起了遥的愿望,于是我拼了命的学习。我是全班最早确定升学志愿的,首先是读文理系,然后便是前往东京的大学,于是在二年级的升学指导中,我毫不犹豫地填了东京女子大学的文理学部。
看书、做题、复习……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发了狠命在学习,但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只是除了学习以外无事可干。而且,成绩好不仅成了我唯一的优点,也成为了别人对我的刻板印象。我根本不是只为了我一个人而学,而是在所有人的推力下才得到了如此拔尖的成绩,也得到了一个众人眼中“孤傲的优等生”的形象。也许唯一值得高兴便是母亲因为我的成绩对我的态度温和了许多,我也在看着自己越来越高的偏差值时逐渐理解了她的苦心。
等到三年级参加完全国统一的中心考试,又在二月前往东京考完了我所填三所大学的二次入试后,我憋着的一股劲才彻底松开。然后,我便感到了茫然。但这样的茫然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考试结果很快便出来了。
收到考试的结果时,我正在上我讨厌的体育课,坐在篮球场的看台上无所事事,当天我们班级同其他班有一场篮球对抗赛在激烈地进行。
“亲爱的符野千代美,恭喜你通过了东京女子大学文理学部的入学考试!你已进入了我们的录取候补名单,请等待我们的正式录取通知,届时我们会寄送给你录取通知书和相关的入学手续资料……”
我关上手机,有些激动地站了起来。
我赢了。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看向前方篮球场上,我们班上的男生仍在同另一个班级进行着激烈的对抗,另一旁的看台上,咲良在一群女生的簇拥下穿着拉拉队的服装为场上的男生高声加油打气。
正是因为我没有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我才能考上心仪的大学,得到我想要的结果啊。
这时,场中的比赛分出了胜负。有男生把篮球高高地掷向空中。我们班上的女生从看台上站起,欢呼着奔下了看台。
所有人都大声笑着叫着拥抱在一起。
令我感到耻辱的是,我也因此本能地挤出笑容向拥在一起的众人跨出了半步。笑容僵在脸上,这半步悬在半空,怎么都不是个滋味。
*
“为什么我总有一种我们把什么给忽略掉了的感觉?”
“我猜你是想说秀一的事吧。”
“是啊,他看上去就是个很重要的角色,但在千代美整个青春期的回忆中却都没有他的身影。这如果放在动漫里,就像是个出场时看起来压迫感很强的BOSS角色随随便便就在下一集被干掉了。”
“你的比喻总是让我觉得和原事物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呢。”
“该不会他只是千代美的幻想吧,就像我们之前的服务对象柯林所幻想出的法耶一样。”
“可是,他能和周围的人产生互动啊。这可不是幻想人物做得到的事情。”
“搞不明白,继续前进吧,当线索足够多时,答案总会浮出水面。”
第五章
空调挂在苍白的墙上发出嗡嗡的噪音,温度被设置得很低,使人完全感受不到夏天的热意。我刚从午休中醒来,便看到办公桌上的文件袋和A4纸张垒成了几座小山静候着我去处理。
“已经下午两点半了,所有人打起精神,把手头剩下的工作做完,每个人整理出对项目需求与前景的调研结果,准备四点钟的会议,这将决定我们小组接下来的工作重心……”
我拍了拍手,用尽可能威严的尖锐声音向办公室内睡眼惺忪的众人吩咐道。我环视一周,却没有看到任何人有所回应,他们只是有气无力地投入了工作。一时间办公室内除了空调的嗡鸣声,便是鼠标清脆的点击声和翻动纸制文件的声音。
我感到微微的失落,但并没有表现出来,至少他们已经进行工作了,这为我带来了一丝宽慰。我并不擅长做这种事,但在职场上适当地施以高压才能赢得尊重,若是领导者都跟他们打成一片,那必然会招致失败。这样想着,我也跟着进入了工作状态。
这次公司给我们小组的任务是竞标政府宣传与倡议开采化石燃料的方案策划。如今我就职的创意型广告公司的生存空间早已被人工智能挤压得所剩无几,小型企业更倾向于选择价格低廉的工作室,而我们公司主要依靠政府和个人企业家的订单维持运营。
由于公司经营每况愈下,针对今天的竞标,我们公司分成了多个小组进行独立策划。对于可能的策划方案,我们每天都要拟定和否决无数次。身为小组负责人,我每天都要加班到深夜,在我们公司,不加班甚至会被认为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我自然不敢以身犯戒,只好牺牲空余时间,承受着这些压力。
工作了没一会儿,组员们开始窃窃私语。组员们无一例外都是男性,有许多话题是我作为女性无法接触到的,好几次我在休息时间接水回来时远远望见他们聚在一起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等我走过去之后他们又集体噤口不言,我也只好面无表情地回到自己的座位,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看到他们在工作时间交头接耳,我心里十分烦躁,但也不好发作,便戴上耳机,隔开这些声音。
很快到了会议的时间,我们按部就班地来到了会议室,调试好需要的电子设备后开始会议。室内的LED灯因经年累月的使用而频频发生故障的闪烁,我坐在会议桌的主位,看着正前方的投影着他们敷衍而作的拙劣PPT一页页地翻动,心中不耐烦到了极点。
“够了!”我突然大喝出声,旋即心脏跳得飞快,我终究没能压抑自己的情绪。在众人都望向我时,我当下也不再迟疑,怒目望向此时正在中断了汇报的关系户津国直辉。
研究生毕业后,因为经济不景气,我没能拿到内定的机会,便退而求其次在这个公司工作,每天加班到深夜,不敢有丝毫懈怠,甚至将之视为义务。公司中的领导时常因为我是女性就轻视我,但我的报告,我的图表从来都是最完美的,这不只是因为我的能力,更是因为我精益求精的态度。之前待的小组同事经常叫我处理难度和工作量最大的任务,参加很多无聊无用的会议,消磨我的精力和时间,又集体向上级挑剔我的工作成果,导致我被调任到这个每月业绩都在末尾的小组。现在我身为组长,却只是徒有虚名,我没有更高级的职称,更没有权力震慑与约束这些自以为是的废物。难道仅仅因为我是女性,我就该沦落到……
“你主题不明,逻辑不清,结构松散,格式混乱,通篇报告没一个地方像样!就凭你们这种水平也配和其他组同台竞标吗?做你的美梦!为什么要让我来带你们这群毫无上进心的废物?你们可意识得到自己是多么的弱小,多么的无能?!”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所有的组员都惊讶地看着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怪物。这样毫不留情的指责并没有使我的暴躁情绪得到舒解,我用手撑着桌子,感到腹部一阵绞痛,大概是情绪过于激动导致经常性饮食不规范落下的病根犯了。
过了半晌,首当其冲受到辱骂的津国嗤笑出声。“那你呢?你有什么好办法吗?”他毫不客气地注视着我,反唇相讥,“你又懂什么技术?一个从第一项目组被赶下来的丧家之犬,你觉得你的能力配得上你的傲气吗?只会在办公室里发号施令,你有什么资格?”
“你说什么?如果不是你们拖我后腿,我又怎么可能……”
“拖后退?你有这个能力吗?”津国粗暴地打断了我,他的眼神突然变得下流,“你不就是靠着和大岛部长睡觉才上位的吗?”
“胡说八道,少污蔑人了!”我气得浑身发抖,腹部越来越痛,几乎快要站立不住。
“污蔑?这是事实!”津国更加嚣张地说,“你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吗?你每次出差都和大岛部长住在一起,就连这次当个组长也是他批准的吧?你还想狡辩吗?”
我同他口中的大岛简志本就是自由恋爱,虽说是恋爱,但我对他也没什么感情,只是被他追求时顺势便答应了下来。可这样的关系,在津国颠倒黑白的一张嘴里,竟成了我靠关系上位的证据!现在我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从不愿让我听到他们的话题了,原来他们背地里竟是这样看待我的!
“怎么?说不出话了?对了,你可能不知道吧,我上次在他住的小区门口,还看见他搂着个女人走出来呢,那还是个学生哦!我要是大岛那家伙估计也不会选你这种老女人吧?”
“闭嘴!你给我滚出去!”我终于把呼吸调整过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吼一声。
津国耸耸肩,走出了会议室。在会议室的大门关上之后,过了大约五秒才听见对方离开的脚步声,大概是在用嘲弄的目光看向这里吧。我终于瘫倒在椅子上,让其他人全部离开这里。我忽然想给大岛简志打个电话。
“喂,是千代美啊,有什么事吗?”他接了电话,声音平静而温和。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的组员全都不听指挥,还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
“你不必放在心上。我知道你们组处境不太好,你月末的奖金可能会有所降低,不过我会帮你的。”
这时,我忽然想起了津国说过的话,我鬼使神差地想要试探一下他。
“你能帮我什么?你不是找了一个学生妹陪你了吗?”我故意用冷冰冰的声音说道。
“谁跟你说的……”
他刚一说出口,我就感到一支利箭射入了我的胸口,我的胃更疼了,这种锐痛感使我眼角泛出了泪花,整个人缩在椅子上痉挛起来。我冷笑一声,但就连这样的冷笑也牵动了胃部,使疼痛更加剧烈。
“千代美,这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挂断了电话。
“什么?你想辞职?为什么?”
人事部的职员坐在原木制的办公桌后,惊讶地看着我。
“只是有点累了,想换一个环境而已。具体原因我已经在辞职信中阐明了。”我推上一个信封,也不在乎对方到底看不看,便径直走出了门。
这一刻,我头一次在这个公司感受到一种使行动得到回报的充实感。把身后的门关上时,我听到人事部的另一个办公室里的对话,内容大概是在为新的求职者面试。
“欢迎你加入我们,我相信我们公司一定可以让你展现自己的才华,和我们公司一起进步。这里一定是实现自我价值的绝佳平台……”
看来面试已经到了例行公事的尾声,但听着这些话,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实现自我价值?在这家公司工作十年,有数百个公益策划出自我手,但在事后我根本就不想再从电视、网络或是其他什么地方见到这些广告文案。若是无意中见到,我也完全感受不到这当中凝聚着我的劳动成果,更别谈上面实现了我的什么价值,只会觉得恶心,恶心,恶心!
我一阵冷笑,快步走出这个让我作呕的地方。真正离开公司大门时,忽地看见炽白的阳光投向眼前鳞次栉比的灰色建筑群,无数写字楼的窗户在夏天反射着刺眼的光芒。远方的天空之下,几道高架桥像巨树上的蛛网一样穿插在摩天大楼间。茫然的情绪猛然袭来,在东京定居十四年了,我却从来没有好好打量过这个城市。
我真的属于这里吗?
乘坐地铁回到自己贷款买的公寓中,我的内心忽然升起强烈的想要麻醉自己的欲望。我冲下楼买了五罐啤酒,打开电视之后便开始猛喝。
我不爱喝酒,在职场中的酒席都是能避就避,长这么大竟然一次也没有喝醉过,也不知道自己酒量如何。随着第五罐酒下肚,我感到自己反应变得迟钝,也产生了头晕腹痛的生理反应,但意识却仍然清醒。
空空的易拉罐和锡环横七竖八地扔在在公寓狭小的地板上,夜幕降临,我却没有半点要开灯的动力,任凭黑暗侵蚀整间屋子。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是下午打开的电视,有色光线在昏暗中不断跳动,随之而来的节目声音让我感到无比烦躁。
“爸爸妈妈,快看!树上停着好多鸟儿——”
换台。
“亲爱的,欢迎回家!今天怎么样,工作顺利吗?”
换台。
“姐姐,谢谢你愿意支持我!我太感动了——”
换台。
“今天节目邀请到了一个11人的素人大家族,看上去超级开心呢,让我们掌声欢迎!”
黑暗中的荧幕刺得我的眼睛生疼。
我掏出手机,向大岛简志拨去了电话。电话响了很久的忙音后才被接通。
“千代美,我没想到你还愿意打电话给我。”
“……”
“我想,我们都应该冷静一段时间,不是吗?”
“……”
话筒中传来了夹杂着舞池音乐的少女欢笑声。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
“为什么你要背叛我?”
“什么?你在……”
“为什么你要背叛我!!!”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嘶吼,把手机狠命掷向眼前的电视。手机发出一声哀鸣,无力地跌落在地,屏幕碎成无数块,而电视机只是多了一道裂纹,仍在孜孜不倦地工作着。
我失态了,因为自己感受到了背叛。但是,我和大岛简志的结合本就是各取所需,我对此再清楚不过。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在他身上体会到“非你不可”的意志,自然也就不会对他抱有多大的期待。
我到底是被什么背叛了呢?还是说,这一切冲动只是酒精在作祟?
阳光斜射在午后的窗棂,我微微颤抖地从昏睡中醒来,宿醉使我头痛欲裂,昨天的一切都不堪回首。我的神志昏昏沉沉,依照着本能洗漱完毕后,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饥饿感扑面而来,这时我才有了12个小时都粒米未进的自觉。我自然地走到梳妆台前,却讽刺地发现自己如今已没有化妆的理由了。
此前工作的十年间,我每天都要花上十几分钟化妆,因为精致的妆容能在职场上让人感觉到对他的重视,也能给予自己信心。之后匆匆买好早餐,我就得在去地铁站的路上吞食完毕,接着挤进高峰期的地铁。我每天清晨都要早起,一旦懈怠便要面临迟到扣薪的风险。今天的放纵着实让我不知所措,也让我不知该用何种态度去面对接下来的生活。
我草草涂了些补水面霜,换上衣服便出门了。我来到自己常去的一家咖啡店,这里位置偏僻,需要走下一段台阶才可以抵达隐匿于地下的店面。店里所选咖啡豆的品质极佳,烹煮手法也是一绝。进去之后能看到只有几张桌子有客人闲坐。我点了一杯拿铁和二人份的甜点,有意远远地避开所有人找了一个灯光阴暗的位置坐下。
刚一落座,我就听到边上的座位传来略带惊喜的声音,“请问,是符野千代美吗?”她凑近仔细确认了下,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好久不见了!”
我偏过头望向来人,因为光线昏暗,我刚才都没注意到对方,她留着短发,穿着宽松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打扮十分随意,但我看着那张挺眼熟的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对方是谁。
见我沉默不语,她露出受伤的表情:“是我呀!柊山遥!”她思索了下,忽然把自己的短发拢到耳后,再掀起额前的刘海,“这样呢?想起来了吗?”
柊山遥。听见这个名字,我立刻回想起高一陪伴在她身边时内心产生的温暖情感。可是,柊山遥真的长这个样子吗?印象里的她总是绽放着光芒,我很怕她发现我是个无趣的人,于是每次都笨拙地回应她的话题,又唯恐被她的光芒灼伤,只好在她转头时才偷偷望向她。也许我自己都不清楚,她已成了我心中明艳的代名词,岁月流转,这份印象始终没有消退,但对她真实容颜的记忆竟然变得如此模糊了。我这还配称为好朋友吗?
“是遥啊……我当然记得你。”我僵硬地扯出微笑,就和我们第一次见面那般不自然。
遥从自己的原来的位置上取过了手提包和餐品,来到我旁边的长凳上坐下。“没想到居然这么巧,东京这么大我们都能遇上,也许这就是命运的相会吧!千代美,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还行吧,每天工作都很忙,却又不知道忙个什么劲。前几个月才把房子的贷款还清,也许接下来能轻松一点吧。”
“在东京买的房子吗?太厉害了。”遥夸张地说着,“高中时你的成绩就是我们三人中最好的,现在看来,你果然出人头地了啊。”
我感到怪异的情绪在心底蔓延。
“对了,咲良后来怎么样了?当年我们一起走路上学,一起玩儿,一转眼都这么多年没有碰过面了。”
“她没有升学,高中毕业就打工去了,也没和我有过联系。”我简单带过了有关咲良的话题,不知怎的,我也不想让遥知道我跟咲良之间的龃龉。
这时我突然想起来今天并非休息日,我是因为辞职才能在这个时间点闲逛,遥又是为什么能来这里打发时间?于是我问道:“遥现在在哪里工作呢?”
遥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没有固定工作。其实……我一直在写小说。”
我惊讶地把头从咖啡与调羹中抬起来,“你是作家吗?”
“不算吧。我的小说都没有出版过,有的就直接在网上发表了。”
“是那种轻小说网站吗?我听说只有很少的人才能有不错的收入。”
“哈哈,不是的,只是发表在博客而已。我的收入来源是给一些杂志报纸撰写稿子。偶尔还会去找一些其他的兼职。”
“这……不会很辛苦吗?你没想过要找个稳定点的工作吗?”
“当然不会。因为,这是我的梦想啊。”她的眼睛里又迸发出我熟知的那种光亮。“你难道忘了吗?在高中时我就说过了,我将来要成为一名作家。只要朝着这条路前进,我就是自由的、快乐的。”
我哑口无言了,心里升起了莫名的情绪。正常来说,我在面对这种工作不稳定的人群时,内心总会因为自己高学历高收入的身份涌出隐秘的优越感。但在遥面前,这种优越感失效了,说不定是我刚刚辞职的原因,又或许是因为我不知道她怎么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我却在拼命讨好这个社会。我拿起咖啡杯装模作样想喝一口,却发现它已经凉透了,这时我注意到了遥无名指上的戒指。
“你结婚了吗?”
“是啊,我老公给了我很多支持,不然光靠我的收入可没办法在东京活下去呢。”遥像年轻时那样吐了吐舌头。“我跟他约好了,要是今天年底还是没能出版第一本书的话,我就必须得去工作了。不过去工作也不意味着我的写作生涯结束了,对吧?”
遥将杯里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然后看向吧台。“服务员,不好意思,我还要一杯……”
她的侧脸忽然让我觉得刺眼。
“我的咖啡已经喝完了啊,抱歉,我之后还有事要做,我得走了。”我对遥说道。
“啊?这么快就要走了吗?服务员,对不起,刚刚的咖啡不用上了!”遥站了起来,跟我一起走出店外。在咖啡店门口分手时,我同她交换了联系方式。之后,我便不再停留,朝着我公寓的方向走去。
“千代美!”
走出一段路后,我听见遥在身后的呼唤。我停下脚步,转身望去,遥站在十字路口处的咖啡店牌匾下向我挥手。
她的眼神清澈明亮,带着天真无邪的笑意。依稀间,我看到了她仍站在上学路上的那棵银杏树下,踩着金黄色的落叶无忧无虑地等待着我,而我只要顺势回应,就能再次同她一起上学……
我扭过头,毫无征兆地泪流满面。
*
“伊娃,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一种感觉,嗯……我也是刚刚从千代美的记忆中感受到的。”
“你想说什么?”
“还记得第一段记忆中千代美参加的讲座吗,它的主题是‘人生的起点,无限的可能’,但他没有告诉那些孩子人生就是把这些可能不断减少的过程。”
“你觉得你在七岁时能理解这样的内容?”
“不能!不过,大概在高中的时候就理解了。那是我第一次了解到将来我必定会为当前的选择付出代价。等到确定升学计划后,真正可供我选择的余地也就不多了。”
“之后的故事我完全清楚,就是不断攻读学位,然后顺利面试到西格蒙德的岗位,和我的经历一模一样。”
“啊,那真是太巧了。”沃茨毫无感情地回应了一句,接着说道:“等到真正入职的时候,接下来的人生可就一眼望得到头了,无非就是在这公司干三十年、还是四十年的事儿。”
“我们是幸运的,因为我们热爱自己的工作,但包括千代美在内的大多数人都并非如此。”
“是啊,这就是真正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也是那个讨人厌的主持人瞒着那些小屁孩的原因。”
“这同样也是这个社会需要我们这个行当的原因。好了,闲聊时间结束,我们接着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