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语·偶像
– Prelude –
清晨的小站被朝阳染成一片橘色。
虽说已入春,但毕竟仍是三月,严冬的寒意尚如迷恋尘世的幽灵一般四处徘徊游荡,寻找着在着装上大意了的顽皮孩子们,俟机来一个小小的恶作剧。
阿嚏!
伸手将背上稍稍下滑的吉他扶正之后,少女拉着移动式音箱,微微蜷缩着身子不紧不慢地来到了月台尽头。
先将看起来不算很轻巧的音箱放在离月台边栅栏约一米的地方,然后将电源线拉出来插进了从月台柱子里面伸出来的插座里。另一根线则沿着反方向接到了少女怀里抱着的电吉他上,再将吉他背带绕过头顶后挂在肩上,准备工作就完成了。
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悦耳的旋律即从音箱里如清澈的溪水一样流淌开来,荡漾在空旷的月台上。少女银铃般的歌声便是那随风盈舞的樱花,在空中描绘出一道道美丽的轨迹后优雅地抚落在缓缓流淌的小溪中。万千花瓣映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宛如一支谱写中的乐谱,每当一个新的音符映入眼帘,萦绕在耳边的旋律便会多一分甜美,歌颂着美好的青春,令人心旷神怡。
一曲唱毕,稍事歇息。然后拿出简易调音器,开始对心爱的吉他进行调试。
每首歌之前都会调弦是少女的习惯。即使没有走音,即使两首歌音程相近,少女也想为每一首歌调出最合适它的音色。尽管周围为数不多的朋友经常会告诉她没有这个必要,但她仍然乐此不疲,因为对她来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仪式。
在这个人烟稀少的乡下小站,即便是通勤时间,也完全感受不到都市的喧嚣与焦躁。安全指示板上的文字已有些许磨损,星星点点掉了漆的铁栅栏也随处可见,唯有一小时一趟的电车驶过时,才能感受到这间车站还在运作,车轮与轨道摩擦的机械声一如风烛残年的老者的脚步声,从未知而来,向未知而去。
然而,这并没有成为少女偷懒的理由。一个月来,少女每天清晨准时出现在这里,熟练地弹着吉他,对着空荡的月台放声高歌。曲间,偶尔会伸个懒腰,回头眺望远方的风景,被晨风撩动的刘海下,清澈的眸子里映出了朝阳和煦的光芒,它预示着新一天的开始,也象征着少女的梦。
不知何时起,少女多了一位不起眼的固定听众,少女到达之前就在那里等待,少女结束之后也不见其离开。渐渐地,小小的演唱会有了令人欣喜的互动环节,冷清的小站不知不觉间多了一份不易察觉的温暖。
那是少女一心追梦的热忱,那是听众深沉真挚的应援。
那是两个交错的人生,在必然相遇的交叉点上,对各自所诠释的偶像的,憧憬与期望。
– Bass –
“我说啊,没必要每首歌都调弦吧?”
我试着向少女提出了我认为应当是比较合理的建议,然后没有抱太大期待地等待着她歌声以外回应。
之所以这么说,并不是指我不想听到她的歌声,正相反,如果这个歌声能够永远回响在这个小站,那让我把这个冬天寒风刺骨但夏天还算凉爽的免费宿营当作余生的归港也完全没有问题。只是,总还是会在意藏于这天籁之音背后那未加修饰的自然音色究竟是怎样一种素朴与纯洁。可遗憾的是,虽然我已经做了她一周的忠实听众,却从未得到过一次对于提问的回答,这让我不禁替她担心了起来:喂喂喂,偶像在演唱会后的互动环节完全无视粉丝的提问真的好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换作我是她,在空无一人的车站被一个满脸胡茬、披头散发的流浪汉搭了话,想必也是唯恐避之不及吧。现在人家姑且没有报警,还默许我在这里听她演奏,作为一个居无定所之人,就应当感到满足了。虽然我出现在这里并不违法。
拿起一个蜜柑,慢慢剥开它,虽然表皮看起来已经没有什么水分了,果肉却还算是新鲜饱满。这才对嘛!既然是一个富裕且平等的社会,就算是流浪汉,只要付了钱就应该吃到跟别人一样的蜜柑,而不应该因为一个眼神就怯怯诺诺地去拿那最下等的货色。
“大叔还真是没有梦想呢。”
一瓣还算新鲜饱满的蜜柑停在了半空中,我半张着嘴侧眼呆呆地望着三米开外的吉他少女。
“每一首歌都寄托着作者的思念,我想把这些思念传达给更多的人。我还不会创作歌曲,所以我能做的,就只有为每一首歌调出最适合它的音色,尽己所能地唱好每一首歌。”
我把受到晨风洗礼了十几秒的蜜柑缓缓放进嘴里,嚼了几口之后忍不住大笑了出来。
“你好失礼!果然不应该回答你的。我很认真地给你说了,你却笑成这样!”
“啊哈哈,抱歉抱歉,我不是在笑你的梦想,你别误会啊!”
虽然我真的不是在嘲笑她的梦想,但看到她很认真地在生气的模样,还是难以抑制因愉快而抖动的身体。我不否认这所谓愉快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得到了她的回应,听到了她的声音,因此对于我开心的重点并不在她的话语内容上这一点,我还是抱有歉意的。
“我只是在笑你居然跟一个流浪汉谈梦想,好生一个有朝气的小姑娘!哈哈哈哈哈!”
“唔,讨厌!”
少女鼓起嘴抱怨一句之后便不再看我,自顾自地继续调弦,但没拨弄几下就停了下来,一脸不愉快地盯着地面。看起来应该是刚才调好弦之后回答了我的问题,却因为我的大笑而生气,一时忘记了已经调好的弦,结果又给调乱了吧。
“呃……抱歉啊……”
我发自内心地感到愧疚。面对一个怀揣梦想的少女,在她认真描绘蓝图的时候放声大笑,实在是有失礼节。即便我所笑的点和她所阐述的点完全是两码事,但想必在这世上如我一般不懂得识气氛的家伙到底是不会受欢迎的吧。
低头盯着手中少了一瓣的蜜柑,我很犹豫。都说将美味的东西分享给他人是一种含有好意的表现,如果分给她能够让她明白我的歉意,那我很乐意将剩下的所有蜜柑都给她。这蜜柑味道还不错,如果她能尝一口,想必一定会觉得好吃的。但,又怎么会有年轻的女孩子,愿意吃一个脏兮兮的流浪汉给的蜜柑呢?
“如果你真的感到抱歉,那就好好想一下你的梦想,在我唱完这一曲之后告诉我,这样才公平,不许骗我。”
少女的气似乎还没有完全消去,一边说着一边直勾勾地看着我。那眼神里似乎有种力量,让我不敢直视却又彷佛被吸引一般无法不与之对视。它充满了坚毅和对所求答案的执着,让我有了如果不认真回答她的问题彷佛就会被那炽热的火焰化为灰烬一样的错觉。
不等我的应答少女即开始了新一曲的演奏,空灵的歌声随着电吉他的伴奏势如冲破云霄般响彻了整个小站。一时间我忘却了刚才的种种尴尬,不自觉地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着这段宛如包含了世间一切美好的旋律。
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了熟悉的身影,熟悉的场景,以及,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曾经的自己。舞台之上,身着华丽装束的主人公在五彩缤纷的聚光灯下声情并茂地演绎着一幕又一幕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那种全身心投入的喜悦充实了过往那空荡荡自己,也装饰了每一位观众的梦。
如果,一切都能够那样平稳地发展下去;如果,一刻都没有被世俗的欲求所沾染;如果,我能够像眼前这位少女一样坚定;如果……
糟糕啊!乐曲马上就要结束了,我却仍然没能想起我的梦想到底是什么。
或者说,我真的有过梦想吗……
– Soprano –
一周来,我一直都在观察着这个流浪汉。
倒也不是说他有着什么特别之处,仅仅是因为听众只有他一人罢了。演奏者的眼前坐着一个好像是在听自己唱歌的人,多多少少都会在意他的反应,如果可以完全不在意,那那个人一定是不会想成为偶像的。
当然,我也无法断言就一定是如此,因为我本来也不是想要成为偶像的,只是因为演剧部的前辈与同僚每次都会发自肺腑地劝我说:“不去搞音乐太可惜了啊!”、“何必要在完全没有才能的领域虚度人生呢?”如此云云。
我自认为不是一个死心眼儿的人,并且也不讨厌音乐,既然没有演技可言,那么就换一种方式也未尝不可。站在不是演剧而是演唱的舞台上,用歌声来传心达意,期望得到倾听者的共鸣。所以在希望得到回馈这一点上,我认为所有想站在舞台上的人都是一样的。
话虽如此,我却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做得很好。这个流浪汉从第三天开始偶尔会自言自语一般吐露出只言片语,称不上是感想,也谈不上是建议,更不是对我为什么一个人每天大清早在这穷乡僻壤的小站唱歌表示不解。硬要打个比方,就好像在朝阳刚露头角时走上月台,迎着凉飕飕的晨风脱口而出的“今天真冷啊!”一样的感叹。
当然,尽可能不想被来历不明的人缠上的想法时刻都存在于我的心里,但反过来,以貌取人的偶像想必也不会受欢迎吧。何况,虽然这么说不太礼貌,眼前这位流浪汉,与其说是坏人相,不如说是可怜相,就好像一把谁都不会再想弹奏陈年吉他,静静躺在那里,任由灰尘在它身上沉淀了一层又一层。
今天是我在小站演唱的最后一天了,明天我将为了我的梦想而出行远方。虽然很可能今后再也不会见到这个流浪汉,但内心某处总还是不想一句回应都没有给过他就离开这个听我唱了一周歌的中年男子。
所以,当他抛出一句可以作为对话成立的问题时,我便毫不犹豫地将真实想法告诉了他。大概他没有料到我会回应他吧,一时间居然呆住了,那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竟然有点可爱,就好像从久不搭话的叛逆期女儿那里突然得到了一个幸福微笑的老父亲一样。
不一会儿,他突然开始大笑,那笑声里少了之前的无奈与沧桑,多了几分释怀与豪放,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自己搞出各种尴尬时,父亲那每次都会毫不顾忌绽放的成年男人的笑容,真的是一模一样。
于是我使了使性子,尽可能表现得像一个闹别扭的女儿,期待着他能像父亲一样一边拿我开玩笑一边告诉我正确的解决方式。
但我失败了,我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演技拙劣的不合格演员,被久违的亲切感冲昏了头脑,将自己的愿望强加给了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人。
显然,他看起来很失落。仔细想想,这一周来,他虽然每天都会来听我演唱,但却几乎没有正视过我的眼睛。是啊,如果换作是我,不得不衣衫褴褛头发凌乱时,真的还会有勇气能够正视他人的眼睛吗?
我很后悔,希望他能够明白我并没有嫌弃他。我决定不再做那些我本就做不来的拙劣表演,饱含真心地告诉他我们是对等的,我想知道他的梦想。
一曲过后,我紧张地期待着他的答案。不需要多么华丽,不需要多么伟大,我仅仅是想知道他内心深处那最为至纯的,真实的希望。
– Chord –
“我也就是个流浪汉,没有什么多么了不起的梦想,无非也就是希望能有个安身之所罢了。不过,看到你,就好像……呃,这么说你别介意啊,就好像,自己的女儿就在面前一样,为了她,就又有了想要再拼一把的干劲儿。让她能住进大房子,吃上可口的饭,能有一个,呃……”望着远方诉说的流浪汉将视线微微朝着少女的方向移了移,然后又立刻落向了月台的地面,“可以尽情唱歌的温暖的地方……啊哈哈,你一定在想这个邋遢的大叔在说些什么啊对吧?”
“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我会为了我的梦想而努力。”少女自始至终都正视着眼前这个落魄的中年男子,“你是我的第一个听众,这一周来,很高兴能为你演唱,很感谢你能一直听到最后。”
少女的声音没有了刚才的矫揉造作,一切都显得平静而质朴,发自内心的真挚一点一点地卸掉了束缚住流浪汉的那名为自卑的枷锁,让他渐渐抬起头来,将仍留有些许怯懦的目光投向了给予他淡淡微笑的少女。
“当有一天我能站在武道馆的舞台上时,我希望我的第一个粉丝能够来到现场为我应援。我会为那位粉丝预留最好的位置,希望他可以在离我最近的地方,再次听我歌唱。”
微凉的晨风依旧窸窸窣窣,少女的脸上却充满了温暖。那温暖宛如幸福的魔法,不知不觉间早已在中年男子心里,刻下了永远不会逝去的印记。
“嗯,我想,他一定会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