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短篇。
第一章
他的眼力超越人类十倍,但还是胜不过侦察直升机。
避开敌人的膛线,子弹顺着远野志贵的头顶擦过,像是有人将烟灰掸在风里。
战斗在无准备的情况下打响,丛林化作噬人的猛兽,隐匿着毒蛇吐信的险恶与杀机。可他清楚地看见敌人,每次枪响,都精准地带走一条人命。
在第十三次扣动扳机后,战斗结束了。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如果不是为了全歼敌人的探哨,他们甚至不会让敌人摸到队伍的近处。
远野志贵坐在尸体上补充了弹药,是与自己相同的5.56×45子弹,可以用在HK416上。阿古也挎着枪走了过来,他是这支队伍的连长。
游击队员开始清理战场,搜刮战利品。衬衫,鞋子,子弹,补给,还有钱。
五分钟后,阿古和他彼此拥抱,然后回头道别。
“——走!走!现在就走!别的什么东西也不要带!向北收缩!”
他们在丛林里继续行军,向着蓝旗军控制的边界游走。整整两天,期间一人痢疾发作,一人被蛇咬伤,都被抬上担架,没有人拖慢急行军的速度。
有惊无险的两天之后,游击队返回了根据地——贾迪科勒村。
处在刚果边境城市韦索的辖区之内,毗邻中非共和国,蓝旗军的活动无法延伸至这里。稍作安顿之后,远野志贵带人重新上山,对哨点做了重新安排。
三个月前,远野志贵作为绝对的陌生人和可疑份子来到这里。在被枪毙前,他当着指战员的面背诵了《词与物》和《历史与阶级意识》的第一小节。
“敌人如果愿意在刚果的一个穷乡僻壤里,找一个比白人更显眼的黄种人作为间谍,那么我们应该感到庆幸,因为他们的脑袋里全是狗屎。”
在那之后,没有人再问他为什么来到这里。只是自那以后新来的战士,仍然会对营地里这个沉默寡言的黄种人感到好奇。
诚然,他是少年兵当中年纪最大的一个,是正规军当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可他是志愿兵,这里唯一的志愿兵。
归来的战士们载歌载舞,将仅剩的一台老电视当做大鼓,围着它轮番敲打。这里的电一周前被政府军切断,所有的电视节目都只能由自己倾情出演。
无论是带来胜利还是带来死亡,上帝爱音乐胜过爱言语,所以如果你载歌载舞,他就会仔细倾听了——当然多数时候,他什么也不管。
没有盖的汽油桶里乘着热汤,由木薯粉和花生油熬成,佐餐的是新鲜的芒果和菠萝。远野志贵拿着自己的塑料杯打了一些回来,一如既往地有股芳香烃味。
远野志贵和他们同吃同住,但他更愿意进帐篷研究地图。
在这个识字率只有9.6%的后殖民国家,能看懂英文地图本身就已经是一件受人尊敬的事,更不必说多次言中敌人的动向,那是先知萨满的领域。
村落间口口相传的情报与侦察飞机上的无线电赛跑。作为这里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他对地形的记忆如同打印一般精准。
事实上,如果双方的军事力量差距不大,那么政治将比军事更加有力。而且他们的政策无疑是好的政策,解放农民,分割土地,组建农会,建立自卫民兵。
可他们只有步枪,机枪,少量的RPG火箭筒,还有更少的手榴弹与卡车。他们的敌人则拥有飞机与坦克,以及游击队员们从没见过的舰队。
像是扎根在人们心中的种子,在仇恨与生存压力的浇灌下开出了果实。果实很快腐烂在地里成为肥料,随时准备着为了捍卫自己的新生活而死。
知识对局势的改变太过缓慢,杀人比它快成千上万倍。
一周后,蓝旗军的扫荡行动开始,他们屠杀老人,焚烧村落,强奸妇女,收编儿童。飞机每天都在远野志贵的头顶上盘旋,时不时烧死几个认识的人。
蓝旗军将壮年男人送进工厂和矿窑,让剩下的孩子强奸他们的母亲和姐妹,再教唆这些孩子亲自枪杀她们,随后用毒品和妓院驯化他们。
上帝创造世界,只需要创造男女。人类退化成野兽,只要杀一个人就够。
“革命胜利之后,你们会得到钱,然后衣锦还乡。可以回家探望父母,也可以享受来之不易的和平,所以我们必须去占领城市,这样才有可能胜利。”
远野志贵知道,纳姆迪说的没错。不单单因为他是队伍的领袖和缔造者,更因为原来占整个国家十分之四的农村人口,已经基本上已经被屠杀殆尽。
蓝旗军会询问跪下的难民是哪个派别,康米或是自由主义者,如果回答没有派别,那就由一个疯子来指认他们都是叛军,然后就地正法。
他们有时把平民的房子拆了,将一家人都绑在房梁上浇油烧死,再把尸体和房梁一起抛到河里示威,像曾几何时流行过的漂流瓶游戏。
这里每天都有没有法律的审判,每天都有。
远野志贵在取水的时候看到了上游飘下来的浮尸。苍蝇不厌其烦地在上面飞来飞去,就像他们这些人当中的绝大多数最终会落得的结局一样。
死亡在队伍中传播绝望,梅毒,谣言还有毒品。战士们想要逃跑,甚至投降,有的偷拿队伍里的钱去城里的妓院发泄,但被指战员发现,关了禁闭。
“好歹我们的战士还知道付钱。”“比拼用钱,我们永远也赢不了他们。”
他们的战斗和生活作风都称不上好,但已经是这片土地上最不坏的了。
逃难的人无穷无尽,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根据地。有些因政府新闻的蒙骗前去人道主义援助点,但人和拿到的粮食一起被少年军打成了肉糜。
那些比他更年轻的孩子们从枪管里打出去的,是一美分不到的黄铜,得到的则是两百美元的人头犒赏。两万倍的回报,堪称地球上最值得的工作。
可即便这样的回报率,也跑不赢这个国家四十年来的苦难。游击队员们越来越多了,像病入膏肓的患者身上滋生的癌症。
双方不断失去,不断获得,一方得到批判的武器,一方得到批判的精神。
精神当然抵挡不了子弹,更不用说飞机与坦克。村内的萨满在士兵的身上涂抹鸡血,画上符号,当地人认为这能使人受到加护,从而躲开子弹。
远野志贵知道,精神和迷信都对抗不了子弹,魔法却真的可以。
“从今往后缴获要归公!归公!要像波浪一样前进和撤退!不要硬碰硬!”
纳姆迪仍然热切地谈论着自己的政治纲领,他希望建立一支人民的军队,组建一个属于农民,工人与教师的政府,没有腐败,没有外国人,也没有敌人。
远野志贵则向那些赤身裸体的儿童讲述,他们是什么样的队伍,在为了谁而战斗,哪些人是这个国家的叛徒,哪些人才是罪魁祸首。
他的语言不像纳姆迪那样激情澎湃,肢体语言丰富。他的话像订书机,只是落下,留下一颗钉子,然后就去另一个地方。
但等到你反应过来时,它已经替你的精神加固好了结构。
丛林是敌人一方的保障,也是自己的。
两天后的一场战斗,他再次打死了十六个敌人。没有多余的战果,因为替他抗弹药箱的孩子第一个倒下了,他打空身上了弹夹,却没有唤来后勤兵。
“Tono(远野)兄弟,你的枪法一如既往地让孩子们着迷。”
“有你在,胜利会永远站在我们这边。”换班的贾巴尔拍了拍他的肩膀。
受训的第一天,远野志贵尚且不知道如何把枪作为自己的一部分携带。但在接受训练的一个星期后,除真的杀人外,他已学会了和有关枪械的一切。
当天的第二场遭遇战,他打空了六个弹夹,一百八十发子弹,清理了敌人的六个小队,七十九个人。敌人仓皇逃窜,因死亡浇灭了兴奋剂的热情。
每杀死一个敌人,远野志贵就给同僚带来一份希望。
那不是什么虚无缥缈,无法琢磨的东西,而是实实在在的车辆,武器,补给,供战斗队伍喘息的时机,能够多活一日,回去与亲人重聚的殷切之心。
这种希望在他的身上凝聚,使得他在人们眼中愈发强大起来。他是战斗英雄,甚至被视为某种神明的化身,上帝下凡来拯救他们的使者。
一个叫姆蒂玛的姑娘在一天夜里摸进他的帐篷,骇然惊醒的他差点亲手掐死了她。帐篷外的战士们因为玩忽职守被处罚,自那之后没有再发生过这样的事。
“一个小队,你给我提供足够的武器和子弹,我可以杀光对方三个连部。”
那是一千人,这不是夸下海口,这里的每个人都相信,他的确有可能做到。
“我们的队伍必须得到淬炼,Tono,哪怕你将胜利送给我们,我们也保不住它。”
“这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战争,但我的兄弟,在胜利之后它将变成一个美丽的地方,我们在这里安居乐业,而你可以永远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乡。”
他们彼此拥抱,随后分别,继续自己的本职工作。第二天中午,当他带着队伍进城采购时必需品时,两个老人把一个少女送了战士们的据点。
天亮后,少女带着一包食物出来。第一次第二次,他并不知道,但等到第三次时,他看见了这个从仓库里直接偷走食物的女孩,相隔半里。
出营后,和她同行的老人立刻拿走了她身上的每一件东西。人杀人,人折磨人,他没有迟疑,一枪打死了老人,因为那是营地里的补给,这是军令。
在这个人间地狱里,子弹是他最廉价的慈悲。
第二章
那个差点被他打死的阿拉伯姑娘来了,这一次她一个人来。
“那个被你打死的老人,他是我的丈夫。”“你想报仇?”
“但他也是我的父亲。”“……这里很苦。”
她于是给远野志贵讲述了一个常见的故事,因为面容姣好,她被卖给当地的警察,她逃跑了,又被捉回来,父亲毒打了她,他们换了一个城市生活。
“你会做什么?”“我会缝衣服,洗衣服,做饭,还有编篮子。”
远野志贵没有问她叫什么名字,只是事后才发现她被安排在了后勤的妇女那里帮忙带孩子,她的名字叫做诺姆扎兰塔·阿德莉,意为女性的尊严和高贵。
这里没有精密的医疗器材,有的只是布匹,剪刀,还有火药。人手不够时,远野志贵会亲自替伤兵爆炸伤口,吮吸毒疮,再嚼树皮清理口舌。
纳姆迪做的更好,他事无巨细地关心着所有事情。
他叫得出绝大多数坐在他身边的人的名字,他有一个笔记本和备忘录。上面清晰地记录了每个村子的粮食,道路,特产,还有需要警惕的人的名字。
远野志贵发现,他名字的缩写也在上面,但很久之前就被划掉了。
“他们现在还和我们一样,都是走投无路的人。”纳迪姆指着本子说。
“走投无路?连番的失败会将我们之中最坚定的人也逼成叛徒。”
“那就胜利。”纳姆迪坚定地说:“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游击队多数时候不抛弃任何人,无论他是残疾还是罪犯,蓝旗军则聪明地发现了这一点,他们有组织地砍断平民的十指,并把这些人向根据地驱赶。
激烈争执和吵闹后,纳姆迪选择了收留他们,他说那些缺少手指的人可以负责搬运。但很快,这一决定的残酷后果就显现出来,他们的粮食渐渐不够了。
纳姆迪会得很多,搓电线,打水壶,编军歌,甚至写诗。可他不可能从诗歌里变出粮食,他的威望来自于思想,胜利,还有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惯性。
敌人用上了毒气,他们又处在下游,河水里同样被投了毒。
一开始,他们还指望着雨水度日,但雨水很快带来了更多问题。更多的痢疾,寄生虫病,无法及时预测,雨区不定,非战斗减员在日渐增多。
贾迪科勒不是城市,没有便利的水库和自来水管道。
这是违反国联公约的行为,但就像厨房夹缝里的油渍无人清洗,也没有人会关心刚果这个在这个世界角落里的地方,究竟有谁正在死亡。
七天之后,远野志贵回来了,情况变得更糟。中非共和国并不同意向他们提供粮食,哪怕远野志贵说了,他们愿意出让建国后所有的布列塔尼亚援助。
“我的意思是平民,我们不是在为了他们而战斗吗?”
“不行,不行……”纳姆迪来回踱步,焦躁又笃定:“我会喂饱你们,我会喂饱你们!就明天!”
第二天,纳姆迪除了伤员,什么也没有带回来。第三天也一样,第四天,第五天,远野志贵可以带回微不足道的补给,但他养活不起两千多人。
在靠着喝尿养活所有人的第十四天,士兵们哗变了,他们发了疯似地冲进营帐,想要在仓库里找到纳姆迪为军官和自己家人预留的食物。
仓库里什么都没能找到,他们于是说服了同样挨饿的警卫,冲进指挥部所在的草棚,要求纳姆迪把收受布列塔尼亚人贿赂的境外账户和金条都交出来。
他们大肆翻找了一通,连地都被指甲犁了一遍。
除了一双运动鞋,两件热带衬衫和三顶不同颜色的贝雷帽,一堆书,几个笔记本,以及两针咪达唑仑镇定剂外,其他什么也没找到。
纳姆迪的脸上残留着被拷打的淤青,被战士们拖出了帐篷。
“你将我们带到今天这个境地!什么也不会再有了!我们白白地等死送死!他们什么都有!食物!武器!可我们却要靠血肉去抵挡他们!”
倾诉着的阿古大哭流泪,可他的声音并不洪亮,因为饥饿。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多少人第二天再也没有回来!”
纳姆迪沉默着,从腰间拔出匕首,向着自己的左手砍去,一刀又一刀,又快又狠。远野志贵也失望了,像是看见了火焰熄灭,他没有第一时间上去阻拦。
可当他想到了什么,立刻冲上前去阻止时,纳姆迪的左手已经掉在地上。他撕下自己的衣服,将纳姆迪的手肘紧紧扎起,血流了一地,终于渐渐停了。
当人们以为自己的领袖打算畏罪自杀,或是已经精神失常时,他却咧着嘴开口说道:“……吃吧,这是我欠你们的,我们一起吃。”
没有人动,他只是拿着自己的左手,边嚼边全身颤抖。
时时刻刻都在想,分分秒秒都在想,绞尽脑汁地在想,来不及自责地在想。他跪下来,揪着自己的头发嚎啕大哭,周围的人们却安静地仿佛在聆听圣训。
“我们会胜利,我们会胜利!我们会胜利的啊!!”
当天晚上,用他的血,他们的手指脚趾,和营地里仅剩的半根香肠,后勤熬了一锅汤。每个人都喝了,他们边喝边哭,唱着家乡的歌谣,围着火焰载歌载舞。
整整数千人参加了这项活动,有的人趴在地上崩溃地大哭,可哭过之后,歌声仍在继续,他们于是继续舞蹈,继续全身心地赞颂世界,渴望胜利。
许多人跳着跳着就倒下了,一整晚再也没有爬起来,第二天也没有。
从那天起,伙食依旧很差,有时就只是草药,树叶,虫子,还有人。可不知为何,从那天开始,战斗中没有人再后退一步。
收音机里的新闻一日又一日地播报,蓝旗军大获全胜,他们说自己是正义之师,出于人道而没有对游击队赶尽杀绝。
游击队里的生活一如既往,没有盼头,却相信希望,每个人都在咬牙坚持。坚持到胃出血穿孔,黄疸发作,吃树叶撑死,甚至出卖同僚。
无论是哪种死法,都有一个庄严简陋的葬礼在这里等待着他。
两个月后,已经坐稳了政府的蓝旗军发生了严重的政变与火并。总统因为想要撤除将军的职位,将其人安排到警察部门,而与军队发生了冲突。
内战再次爆发了,这一次,只是为了利益。
游击队出击了,像是挥舞着数千只手的巨人。崭新的旗帜如同迎接新生儿的太阳,热烈决绝地摧毁着它面前的一切敌人,也摧毁自己。
他们的所到之处,没有人再受到压迫,一切都很平等,每个人都有一样的机会饿死和战死,可就是这种平等,让人们心甘情愿地参与进来。
他们打下了韦索城,回到了这里,迁来的人们习惯了在废墟里生活。因为除了中央政府大楼,这个国家本来也没有任何一座高度超过三十米的建筑。
旗帜在城市的最高处升起,红底黑边,织着的是一个攥紧了枝条的拳头。
胜利,死亡,胜利,死亡,桑加区,利库阿拉区,盆地区,西盆地区,高原区,直至普尔区,整个北部和东部的所有城市都迎接解放。
布拉柴维尔——首都城下,扩大了十倍的游击队整装待发。他们不再纯粹,混进了许多不坚定份子,可他们也已经懂得生死,原谅,懂得一同歌唱。
在这期间,诺姆扎兰塔·阿德莉怀孕了,那是她和纳姆迪的孩子。一次意外之喜,和这世上每一件毫无道理的事情一样,他们谦卑而喜悦地感激着命运。
“这一次,我们会赢吗?”远野志贵问自己的领袖。
“我们只比他们多了一点团结。”纳姆迪是这样回答他:“工人,农民,教师,鞋匠,残疾人,瞎子,妓女,没有父母的儿童,属于我们这些人的团结。”
第二天,战斗打响,诺姆扎兰塔·阿德莉失踪了。
这一次,远野志贵连续不停地战斗了七十二小时。几十次地冲进街区,超越人类的身体素质和愈合能力保证了他的胜利。
他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不记得自己多少次换弹装弹,不记得多少次狼狈地在泥里翻滚,躲避子弹。可他们的欢呼声越来越响,他们的气势越来越高。
蓝旗军士兵割破了自己的太阳穴,涂上兴奋剂,所以子弹打在他们的身上才并不疼。可当他们理解不了为什么对面的人也不怕疼时,他们就恐惧了。
欺软怕硬。
双方的子弹全都打光了,开始最残忍的肉搏战。受伤的人发出的哀嚎不绝于耳,跟进了地狱一样,每个人都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他们也一样。
一开始只是一个人,可紧接着,是成百上千个声音。有人在这个地狱里歌唱,游击队员,平民,他们跟得上每一句旋律的坚韧与芬芳。
消灭战争的唯一方法就是死亡,子弹会吃下所有。可思想不畏惧死亡,他们的思想自由畅快地盘旋在首都上空,被夺去羽翼,直至天堂。
战斗结束的当天,满脸刀伤的诺姆扎兰塔·阿德莉带着自己和她的孩子回来了,发起高烧。她脸上的伤口已经流黄流脓,再看不出一星半点曾经的样貌。
………
诺姆扎兰塔·阿德莉知道,自己可能要死了。半夜,她被混在孤儿当中的一个孩子当场打晕,拖到了野地里,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她的羊水在颠簸中破裂,她打算用口,或者其他地方顺从,可对方很快就被一枪打死,那是她的警卫听到了这里的声音。
奇迹第一次发生了,她无法仔细思索这天赐的命运。
她的警卫也很快就被打死。那些身上穿戴着迷彩服,摸到这里的人不属于游击队伍,她被一枪托打晕,只隐隐感觉到有人拽着她自己的头发拖行。
阿德莉被监禁起来,当做与纳姆迪谈判的筹码,她在第一天想尽了一切办法尝试自尽,可每每想到腹中的孩子,她最终没有选择这么做。
在羊水破裂后的第二十四个小时,她没有进行生育,她不是医生,不知道自己肚子里的也许已经是一个死胎,但执着地相信着自己的孩子一定活着。
第二天,战争的进度超乎想象的顺利,政府大楼外的政府要员一个接着一个地逃离。他们有的坐上私人飞机,有的已经做好投降的准备。
但在投降之前,他们仍在讨论着处决她,他们当着她的面讨论这件事。
当天晚上,诺姆扎兰塔·阿德莉恳请一位照顾她的老人为她准备两个人,一辆足够塞下一个人的粪车,以及十分钟的时间。
对方做到了。
在第三天的早上,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靠着她的死吸引了人们的注意。诺姆扎兰塔·阿德莉当机立断,她割掉自己的头发,用刀把自己的脸全部划烂。
她请求对方找来的那两个女人将她塞到粪车里,而她自己则依靠着一根木吸管呼吸。巡检的士兵几次三番地刁难二人,但最终匆匆地离开放行。
在这座贴满了诺姆扎兰塔·阿德莉和纳姆迪·阿齐克头像通缉令的城市里,诺姆扎兰塔·阿德莉一个人满身大粪地穿越了将近十公里的战区。
没有任何人刁难或是靠近了她。
当满脸刀伤的诺姆扎兰塔·阿德莉带着自己和她腹中的孩子离开城市,回到营地时,她脸上的伤口已经流黄流脓,再看不出一星半点曾经的样貌。
纳姆迪在几小时之后赶到了,他询问从首都里抓来的医生,医生只是摇头。
刚刚指挥完一场伟大战斗的胜利,成为这个国家新主人的纳姆迪第一次请求了远野志贵,请求自己帮助他完成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
“Tono兄弟,把我的右眼挖走吧。”
远野志贵照做了,像是他们的灵魂已经浑然一体,他虔敬地挖出了他的右眼。
纳姆迪握着妻子的手说,自己的这一只眼睛会永远记得诺姆扎兰塔·阿德莉过去的样貌。而剩下的这一只会永远看清楚诺姆扎兰塔·阿德莉现在的模样。
“别离我而去,阿德莉,别离我而去。”
不论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只要人们遇见的是一名曾为刚果的自由和平等战斗过的男士或女士,他们都拥有相似的灵魂。
这片土地上的水和泥永远混在一起,像是善与恶的血液。这里的人们会写诗,却没有遗言,他们黄褐色的脉搏吞噬着世界,尘归尘,土归土,直至战胜命运。
奇迹第二次发生了。
诺姆扎兰塔·阿德莉活下来了,她在回复意识的第一时间就决定将孩子生下来。没有人相信着这个孩子还有生命,包括紧皱着眉头的纳姆迪也是如此。
她见过光明,见过善良,见过最美的心灵。她依然感激,她亲眼见过那一片白色的海洋。她知道那是天地交接之处的海市蜃楼,虚幻而又美丽。
人们在苦难中创造世界,一人产子时的哀嚎很快变成了两个共同的声音。
遥远教堂处的钟声响起,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洗净了这个国家的全部悲伤。
阿德莉没有奶水,她的儿子将她的血嘬出了,可她肆意挥洒着自己回光返照前的最后一点力气,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周围的人替她擦汗。
那是她和纳姆迪的儿子,是这个国家自苦难中新生后,所诞下的第一个孩子。
这是奇迹在一日之内第三次发生。
远野志贵恍惚间突然确信,自己在这个瞬间看到了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