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万物倏忽而过
高铁很少有人凝目观望窗外的风景,不是不想看,而是看不清,看不清窗外,看着就没意思。高铁掠过时,万事万物倏忽而过,像多倍速的电影,我还在想刚刚经过的那是啥,就已经来到了下一站。高铁的车窗并不提供一种观看的作用,而更像证明火车速度的参照。
速度太快,窗外的景色就被统一成了多色直线,就算不是直线,也晕染成了残影。转而想到哆啦A梦里,时光机穿越的那个由螺旋花纹组成的时光隧道,是否两边本来也是风景,只是因为时光机过于快,便把空间都扭曲得抽象了呢?如今交通工具的快速,使我们看见的具体事物畸变成了概略的几何图形,倒与一些不再写实的现代美术相映成趣——谁说蒙德里安笔下的有色方块原本不会是房屋、太阳或沙滩呢?
而绿皮火车的速度,用来观光就刚刚好,窗外的田野、城市、山脉、植被、河流……都很清晰,是优雅打开的卷轴,没有鬼畜感,照顾了人能力有限的反应神经,世界能很从容地完成镜头语言——面对车窗,从前到后,从左到右,缓缓扭动脖颈,转动眼睛,人与一颗桉树从见面到相爱最后到离别,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由窗外的风景推向车厢内部——或许是我有限的经验产生了这种刻板——我发现在高铁内,人的行为也颇为抽象,人们以玩手机居多,都不怎么下来走走,人的姿态也拘谨,都蛮“商务”蛮文明的,氛围赛博。
比起高铁而言,绿皮火车里人的行为和车厢整体的气质,则复杂了很多。
首先是鼻子能轻易嗅到混杂着泡面味、汗臭味、消毒水味的湿热空气。
接着是耳朵能听到孩子们在搞嚎啕比赛,一个比一个哭得动情;有人在放肆地吹牛,有一搭没一搭地摆龙门阵,嗓门不小;乘务员也会加入合奏,有频率地叫卖花生瓜子八宝粥,算是乐队里的贝斯手。
眼睛一样会被吵到:上厕所或去洗脸的人多,便人来人往的;三连排座位没人坐时,乘客干脆就侧躺着盖上厚外套睡一觉;有人坐累了起来站会,伸个懒腰;遇到高峰期,有站票,过道上就总是有人站着了,总之不像高铁那么秩序和整饬。
最精要之处,是绿皮火车的共享桌面。高铁的小桌板是飞机那种,一人一块,边界感和隔离感很强。但绿皮火车的桌面,因为共享,就能迫使面对面的乘客产生很多交集(面对面而坐本来就很耐人寻味了!),比如我们能像王一生那样跟对面的人下象棋啦;能一起就着一块桌板啃泡椒凤爪啦;能把骨头丢入同一个不锈钢盘子里啦……这类互动是鲜活的,烟火气十足。不像高铁,太效率、洁净、精致、冷峻,倒丧失了一些迟钝、粗粝、热闹的人间况味。高铁动车好就好在谨正端严,而绿皮火车好就好在杂乱无章。
未来还会有更快的交通工具吗?不晓得。但我总以为高铁的速度已经达到了一个化具象为抽象的临界,更快的交通工具,无非也是更抽象而已。未来的交通工具,可能“传送”的意味将越来越强而“经历”的意味越来越弱,乘坐交通工具将成为抵达目的地的程式而非意义更丰沛的生活体验。
我不希望绿皮火车被彻底淘汰就像我不希望纸质信件被彻底淘汰一样,我认为这其中并不是单一的居高临下的先进取代落后的问题,而是多元的对等的这一种不能取代那一种的问题。我希望在未来,当我们拥有了更快的交通工具后,技术能给人文以大度,知道人一面有坐快速火车的需要,也一面有坐慢速火车的需要,就像人一面有眨眼就抵达目的地的需要,也一面有在车厢里说很多很多话、想很多很多事、听很多很多歌、吃很多很多花生瓜子、看很多很多风景才抵达目的地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