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归乡人 第七章 清风迷梦

难得的休息日，欣灵做了一个亦真亦幻且十分漫长的梦。 睁开眼，她面对的并不是房间里的天花板，也不是小绫的呼唤，而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看上去有点旧了的木棚顶。她坐起身，映入眼帘的是有点旧的飘着一股淡淡木材气息的小屋，睡觉时枕的是一晃就发出哗啦啦响声荞麦枕头，垫的是手工缝制的褥子，天气不算很冷，盖的也就是厚度尚可的毯子，身边的每一件物品看上去似乎都很有年代感。将视角转向窗边，那里有一个看上去还很新的小书架，上面摆着几本封皮色彩各异的书。不过或许是因为书皮的背面正对欣灵的视角，她并没有看到那些书的名字。白发少女起身，穿上一旁的拖鞋，来到一旁的落地镜前准备打理自己：如雪的发丝依旧是她离开小镇时的模样，似乎是因为还没有睡醒，她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憔悴，而且不知怎么身上多了一件薄薄的睡裙，看上去像是曾经拥有过但是却被自己遗忘了的东西。在外漂泊已经近两年，不过她依然记得这个地方——这里是自己在茶馆的房间。只不过，为什么自己现在会在这里？其他人又在哪里？他们现在还在这里吗？种种疑问驱使她想要到外面去一探究竟，而在那之前她还是要先打扮好自己。 有些狭窄的洗漱台是她在这里生活时记忆最深刻的地方。小的时候爷爷会让她先洗漱，因为爷爷要负责茶馆的营业，他并不需要着急；而欣灵是要去上学的，她必须遵守时间，提早洗漱并吃完早饭，然后背上书包准时去上学。镇子不大，外人也很少，所以即使是小女孩一个人去上学也没有问题的。傍晚放学回家，欣灵会先把书包放进屋里，然后来到这里洗手，继续和爷爷一起吃晚饭。饭后写完作业，欣灵会依偎在爷爷的身边看他写信，有时自己也会在爷爷的指导下写上几笔。对那时的她来说，这些方块字看上去很难，但是她也乐在其中。 后来她去了离家稍远点的中学上学，和爷爷重叠的时间变少了，再加上个子也长高了，以前看来很高的爷爷现在似乎也只是和自己平齐而已。因为性格比较内向，她在学校没什么朋友，于是在这期间她喜欢上了阅读。有时是借学校的书，有时则是放假亲自到附近的城里买书，还有的时候是翻出爷爷的老古董来看。她帮爷爷代笔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而爷爷的重心基本上都放在了茶馆的运营上，和她的共同语言似乎也变少了。 真正的转变在高中的那个下午。当她哭着跑回家，趴在小小的洗漱台边不停地洗去泪水的时候，她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再不打算回去学校了。爷爷并没有强求她，不过还是安排她在店里工作，借此机会分担一下茶馆的压力。然后在这期间，她遇见了第一个朋友——大概也是第一个能够交的上心的朋友，陌漓。他的身上有一股倔强不屈的气质，这一点让她很是欣赏。后来一问才知道，他是离家出走路过这里的。在爷爷的提议下，她便和陌漓成为了同一屋檐下的伙伴。然后，洗漱台就迎来了两人交替使用的阶段，不过通常是欣灵先醒，陌漓后醒实际使用时也没有遇到什么冲突。陌漓在这里停留了两年，然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欣灵很珍视这个伙伴，但是很遗憾她并没有留下他的联系方式。 站在这里，欣灵总是能够回忆起许多过去的事情。这也是没办法的，从她记事起，绝大多数的时间她其实都是在这里生活的。从和爷爷大腿差不多高的高度成长到比爷爷高出一头，再到如今因为惦念爷爷而全白的头发，岁月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以至于让人无法相信，她真的是一位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女孩而不是一个面相年轻的老婆婆。 “爷爷？”她轻轻推开门，探出头望向房间外。现在似乎正是初春的正午，屋内外的温度不算很高，但能够同时感受到初春裹挟而来的寒意和阳光映照带来的暖意。欣灵现在有点饿了，但是她并没有看到爷爷和陌漓——他们现在早就应该走了吧。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自己所处的这个茶馆现在是什么时间，又是什么样的情况？她只记得自己在离开之前已经把茶馆的门窗都锁好了，而且她是在夏天离开的，她本不应该见到这副春天的景象。如此一来，她的所在之处就只有一种可能——梦境。这里其实就是她的梦境。 “爷爷？陌漓？”欣灵再一次呼唤那两个熟悉的名字，但依然没有人答复。为了一探究竟，欣灵只得走出房间，然后分别推开爷爷和陌漓的房间的门。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两个房间里都没有人。至于为什么没人，大概是因为现在她所处的茶馆已经是倒闭之后的状态了吧。欣灵也不清楚现在的情况，但是她的肚子已经在叫了。没办法，如果还有食材的话，她或许可以尝试自己做一点；如果没有的话，就只能外出去附近的早餐店看看了，前提是还有卖的话。 她幸运地在冰箱里翻到了鸡蛋，还有一些之前剩下的面粉。最近似乎天气还不错，面粉也没有变质，炉灶下面还有些没有烧的柴火。见条件齐全，欣灵打算用现有的这些东西做一个简单的鸡蛋饼来果腹。首先用水和好粘度差不多的面糊，然后把鸡蛋加进去搅匀。烧热灶台加油，把面糊均匀地倒在锅里使其铺成一张饼，待一面差不多定型后再翻到另一面，这样一来算上准备时间，也只要半个小时左右鸡蛋饼就能够出锅。不过，欣灵在做饼的时候忘了加盐调味，鸡蛋饼吃起来虽然香，但除了面饼本身的甜味再没有什么味道。不过只是拿来果腹的话，这点东西就已经足够了。吃完饭，欣灵打算到外面去看看，她已经两年没回过这里了，此番再见无论是真实的重逢，还是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念想都无所谓。 换上外出的衣服，欣灵带着怀念的心情出了门。茶馆门前的这条路她走过了太多太多次，有时在这门口能够遇到穿着背心乘凉喝茶的老大爷，他们有的会拿着一杆烟枪，抽一点随身带着的粗制烟叶权当享受；有的则是抽纸卷的那种旱烟，这样的大多是那些上了年纪但还没有完全退休的人；青年人很少会光顾茶馆，毕竟这里本来年轻人就很少，除了上学的学生和老人孩子，年轻人实在是不多，而且他们也不屑于与之同流合污，宁愿抽那种城里会卖的动辄几十块一盒的精致香烟。欣灵并不喜欢烟味，不过所幸爷爷也不喜欢抽烟，只是他也管不了外面的人。后来茶馆外面闲坐的人也变少了，只有夏天的时候人会稍多一点。再后来，茶馆已经没什么人光顾了，欣灵也享受到了彻底的安静，就像现在这样。不过，人总是害怕寂寞的，她现在反而十分怀念这外面人还很多的时候了。 从茶馆到小镇，再到平时和过节都很热闹的集市，欣灵竟没有看到一个人。整座小镇现在仿佛只有她自己，而其他人却早已不知所踪。也许，这其实是她记忆中的茶馆，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里一直是一副寂静的景象；又或者，远离了故乡她就像是现在这样，纵使依然对小镇抱有一份情感，却因为地理位置相隔遥远而再无回去的可能。或许在过去的某时某刻，欣灵也曾经想过一直留下来，就留在这里，继承爷爷的茶馆，做同样了不起的事。 但是她真的属于这里吗？这个问题再一次出现在欣灵的脑海中。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出生在这里的，而是被父母留在这里的。爷爷给了她第二个家，镇上的人们也待她不薄，但是她却并没有什么归属感，只是觉得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某处传来。欣灵环顾四周，却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这声音听上去像极了她自己，但是比自己的声音要稚嫩的多。 “我……”欣灵一时语塞，她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要留下，那是她从来到忘忧镇起就不曾想过的问题。如果非要给自己找个理由的话，大概就是因为爷爷在她的身边吧。他希望能有家人陪伴，而她希望有个亲人，这样无声的一拍即合让他们互相选择了彼此。 “那，你又为什么要离开这里？”这一次提问的声音是个带着哭腔的声音。毫无疑问，问话的人就是两年前的自己，那个尚且有着乌黑长发的欣灵。时间和精神的摧残让她早早地拥有了同龄人都不曾拥有的白发，但她依然对爷爷感激不尽，因为正是爷爷决定了现在的她，塑造出了现在的她。如果没有爷爷，她就不会和陌漓他们相遇，也不会有那段充满酸甜苦辣但是又十分值得怀念的时光。对于这段时间以来的付出，她一点也不后悔。 “因为我明白，我不能就此止步，”这一次，欣灵可以直面过去的自己，不卑不亢地给出属于她的答案，“留下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但那样就等于我舍弃了自己的未来，选择用余生去守护这个曾经给予我温暖的家。就像爷爷曾经告诫我的那样，我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总是要向前踏出属于自己的一步。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选择离开，希望在偌大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最终觅得自己的归宿。那个地方可能远在天边，也可能近在咫尺，但我知道，它绝不会是忘忧镇，绝不会是那座承载着我的过去的小茶馆。”这个回答令提问者一时语塞，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说些什么。面对这美丽得有些寂寞的景象，孑然一身的欣灵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无论是在树下小坐，还是在镇子里四处闲逛，她似乎都找不到一个有趣的地方。一方面是因为她对这里实在太熟悉了，另一方面大概是因为，害怕寂寞但从未主动表现出来的她没有人陪伴吧。现在的她特别想有人主动来拍她的肩膀，然后亲切地喊一声她的名字—— “欣灵姐。”熟悉的声音令她猛地回过头。再次见到那个身影，欣灵的眼泪夺眶而出。是的，是陌漓，她心心念念的陌漓。自茶馆一别就再没有他的消息，而如今在这如梦似幻的地方相会，面前的这个少年真的是陌漓吗？“真的……是你吗？”欣灵试探性地问面前的少年。 “是我哦，”他略显腼腆地回答，甚至不敢去主动注视欣灵的脸，“好久……不见了呢。” “是啊，已经过去两年了，”欣灵感叹道，“你现在怎么样，在家那边过的还好吗？” “我很好，欣灵姐，”少年温柔的声音句句戳动着女孩的心弦，“而且我……考上大学了哦。” “是吗……”欣灵感叹道，“那……祝福你呀，陌漓。” “谢谢你，欣灵姐，”陌漓接道，“但是很遗憾，也许我们余生都不会再见面了吧。” “是啊，”欣灵也跟着苦笑道，“都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哪里……还能够遇见呢……”说着说着，欣灵的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下，她越是思念陌漓，哭得就越伤心。 “别哭呀，”陌漓走上前，主动为她擦去泪水，“分别，可是为了更好的相见呀。”欣灵并不后悔与陌漓分别，倒不如说这个少年本就不属于这里，她能做的也只有目送他远去。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留下这句话，陌漓送给欣灵一个拥抱，然后转身走向他自己的世界。欣灵也知道他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既没有去追也没有哭泣，这是默默站在那里，用泛红的双眼目送少年离开。两年可以改变很多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亦不例外。 “陌漓……”欣灵梦呓般轻叹一声，随即朝着陌漓的反方向走去。 “欣灵，欣灵，欣灵姐姐……”小绫的声音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入欣灵的耳中，伴随而来的还有剧烈的晃动。白发女孩不情愿地睁开眼，等待她的却是小绫的催促。 “欣灵姐姐，快醒醒！我想出去玩！”这时欣灵才回过神来，虽然今天是休息，但是因为肖先生夫妇还要上班，所以照顾小绫的任务再一次被交到了她的身上。 “出去玩吗？”欣灵又重复了一边小绫的问题。 “嗯，嗯！”小女孩用力地点点头，“你之前答应我周末带我去商场的！” “那就先去穿衣服吧，”欣灵对她说，“我也很快就好。” “好！”得到肯定的答复，小绫便兴奋地跑开了。至于欣灵，她现在仍然沉浸在刚刚的那个梦境中，她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个故事也讲给小绫听，虽然不会告诉她那是自己的亲身经历。 “还是算了吧。”她会心一笑，重新投入保姆的工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