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st Keep Running

一 他在赛道上拼命地奔跑着。 脚底被滚进鞋底的沙砾硌出了血。 但他还是闭着眼向前冲。 他不想停下，他不能停下，他不可能停下。 停下就意味着认输。 认输就意味着失败。 他咬紧渗血的牙关。 转身向前。 二 “高考剩余100天” 100的下面有着红色粉笔画出来的双横线，所有人的面前都是堆积如山的试卷，作业和课本。下课，已经没有人在玩闹了。 和他们死磕的同伴，现在都变成了试卷；和他们大笑的朋友，现在都变成了考纲。 三 班主任要求每个人上台做一段演讲。时间不长，只要30秒。 大致是说自己的理想。同学们一个接一个慷慨陈词，激昂发言。旁征博引，引经论据。 30秒，他们每个人都描绘了一个美好的世界。 直到他上台。 “我没有理想。” 他面对着全班同学惊讶的目光，和班主任逐渐阴沉的面庞。再次重申了一遍。 “我没有理想。” 班主任深吸一口气。 “直到你想出你的理想之前，本周你站着上课。” “就算是编，你也给我编一个出来。” 四 他确实没有理想。 他的理想，随着他的“健身目标”被父亲一个一个摧毁殆尽，顺着江河一起飘走了。 “你已经高三毕业生了，还有100天就要高考了。” 父亲语重心长地说着，一边说一边把他新买的沙袋扔进垃圾桶。 他什么都没有听见。 他只看见了自己的梦想——不，那不是梦想，那是白日梦——被丢进了一个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散发着腐败的臭气。 五 “长大以后想当什么呀？” 父亲宽厚的大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他高兴地眯起眼睛。 “我想去跑步！” “为什么呢？” “嗯……”父亲大笑起来。 儿子，我告诉你。这就是理想。 或许你不知道为什么要为了它而努力，但是你总是要努力的。这就是理想。 哪怕前方是沙漠，是荆棘，是刀山，是火海。你总是要有一番作为的。 到时候老了你还可以教育别人。什么是理想？ 这就是理想。 如果当一个跑者是你的理想，那你就要为了它去努力。 他自嘲地笑了。 六 他发现父亲一夜之间忽然衰老下去了，鬓间的青葱岁月已经一去不返，剩下的只有世俗的沧桑，和市侩的啰嗦；他发现父亲和别人讨论的话题常常从他“想”成为什么，到他“应该”成为什么；从我会全力支持他，变成了他应该听我的话。 他怪父亲吗？他不怪。 他知道为什么。但是他不理解。 好像只有父亲给他规划的人生，才能使他在社会上立足。 他总是奇怪地想着，难道除了他，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可以成为跑者？起码在父亲的眼里，只有他不行。 走跑者的道路，已经被堵死了。 七 “你将来想去哪个大学？” 他心不在焉地报出了一个985高校的名字，他也不知道那个高校到底有多厉害，只知道985都是很厉害的学校，父亲都是很崇拜它们的。 走那些学校出来的人，应该个个都是社会精英，出门就有工作，就不愁吃穿，就会被大企业挖走，就会有一个幸福的生活。 社会的偏见，不外如此。 父亲一听眉开眼笑，连连夸赞自家儿子有志气。 他又说。老爸，你不是跟我常说，让我去做跑步健将吗？ 父亲看了看他，没有讲话。 他有些生气，也许父亲没有听进去他的话，也许父亲忽视了他的话。反正父亲没回答他。 他说你不是让我有自己的人生理想吗？ 我房间里的运动目标哪儿去了？ 我一页一页画出来的跑鞋设计图哪儿去了？ 应该不至于是我扔掉了吧？ 父亲站起来，“啪。”给了他一个耳光。走到房间里去了。 八 从此他没有了理想。 那变成了一个梦。 去他的春秋白日大梦！ 他总是在心里愤愤地咒骂。他想跑去和父亲摊牌。 我就想当职业跑者，你拦不住我。 但是每次他看见父亲的白发，他又嗫喏着开不了口。 父亲下岗了。 九 他在一天放学去找班主任做了深刻的检讨。 他说我要进985，我要考进名校，我要当人上人。 班主任和父亲一样眉开眼笑，连连夸自家学生有志气。 他知道班主任也是为他好。毕竟每一个理想，尤其是去好学校的理想，都不能被忽视。 他的成绩很好，班主任把他当成尖子生培养。他的学习成绩或许没有突飞猛进，但肯定保持在了年级前50名。 前50名，在这个目前的小县城，应该能收到一个不错的省外985Offer。 学校发了一张纸，要每个同学填下自己的理想。 他捏着黑色中性笔，在纸上一板一眼地写下了“我要进985。” 十 学校把每个人的理想都挂在了外面。他的理想在一大堆清北复交中被淹没了。 他斜眼看着这些纸张，心里有些不屑。 怎么可能呢？ 同学给他解惑。那毕竟是个理想。大部分的理想都是不能实现的。 中午打铃了，同学们去吃饭了。他在椅子上呆呆坐了一中午。 十一 他不负众望，考进全国前十的大学，上了最好的专业。 每个人都夸他人中龙凤。他们都说父亲一辈子的理想实现了，他们都说班主任这一届的理想实现了。 他们说他的理想也实现了。 他在万人翘首之下上台去领毕业证书，校长的脸笑的跟菊花一样，他暗暗地心想。 谢谢校长。 十二 他结婚了。 对，他结婚了。 在相亲的时候，媒人总是一本正经地和女方说。 他是高材生，是现在炙手可热的专业的一员。他现在就有一份比较体面的工作，但是他的未来仍然大有可为。 每个女方家长都想有这么一个金龟婿。 他知道最后结婚的对象，长得也不好看，条件也不好。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最后到底谈了什么，但他最后是笑着出来的，带着泪痕。 他和每个女方都这么聊过，但只有她，让他喜极而泣。 他当时问她们如果我现在放弃我的工作，我想去追求我的理想。你同意吗？ 女方反手就是一个神经病。然后扭头就走。 他知道人家奔的是他体面的工作，美好的未来。 但是只有面前这柔柔弱弱的女孩子轻声细语地回道。 “我支持你。” 十三 有一天，他和老板说我要辞职。 老板说你肯定在开玩笑。 不就是加薪吗？我加。 他摇摇头说，老板，我真的要辞职。 老板说你现在滚，马上滚，我合同都给你拟好了。 然后他就滚了。 留下一脸懵圈的老板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他揣着他的公文包，去了几家健身中心。 我想当专业的跑者。 八块腹肌的紧身衣教练高兴地笑了。又来一个送钱的。 十四 其实跑步很烧钱。 职业跑者更烧钱。 为了很快拥有一个很好的身材，一个很适合跑步的身材，他要付出大量的金钱去购买运动器材和食品。 教练推荐他打激素。他摇头说我不，那不健康，那不是我想要的。 教练就好奇地问他，难道你的理想是仅仅当个职业跑者？ 他不高兴了。什么叫“仅仅”？ 请不要瞧不起我的理想。 教练心里边骂着傻叉，手上边在纠正他的跑步姿势。 十五 他去参加市级比赛。 比赛选手都是二十二三岁的小年轻。 就他一个三字开头的。 他跑到最后一名。 他跑到倒数第二名。 他冲线了。 他高兴的像个孩子。 他第一次跑完一场职业比赛。他必须纪念下来。 ”咔嚓” 照片里的他，笑的比谁都开心。 十六 他到了50岁。 他还在跑。 运动协会的人，劝他别报名。 说老大爷你再这么跑，跑出心脏病，我们可来不及救你。 他眼睛一瞪，骂谁老大爷呢？ 我50岁身体倍儿棒！跟他们三四十岁的差哪儿去？ 工作人员也拦不住他。他又一次站在了赛场上。 这次他骨折了。 医生说得静养，最少三个月，考虑到他老人家，起码五个月。 他大叫起来。五个月不跑步。你这是在杀人！ 医生也怒了。 你在侮辱我的这身白大褂！ 骂骂咧咧的，他被妻子架回了家里。 十七 60多岁的他最后一次站在赛道上。 这是县级的比赛。 他一马当先，奋勇向前。 他是最后一个。 其他人动若脱兔，他老态龙钟，步履蹒跚。 砰！ 他又跌了一跤。 人不多的观众席上响起一阵哄笑。 还好没骨折，他想。 他爬起来继续跑。 所有人都在他的远方。 他注定是最后一个。 他在赛道上拼命地奔跑着。 脚底被滚进的沙砾硌出了血。 他索性闭上眼向前冲。 他不想停下，他不能停下，他不可能停下。 停下就意味着认输。 认输就意味着失败。他咬紧渗血的牙关。 继续向前。 十八 比赛结束了。他毫无疑问是最后一名。 但他笑的很开心。 和他第一次比完赛一样开心。 有记者过来采访他。 大爷，从你开始跑步直到现在，一共过了多久了？ 他眯起眼细细回想着。 30年吧。 那你一定拿过不少奖杯吧？ 我觉得您这样的人一定非常有实…… 他笑了。 我前五都没进过。 记者惊愕。 一次都没有？ 一次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还要跑？ 他就像当年父亲教育他一样，教育记者。 这就是理想。 也许说这话的人原来是支持我的理想的，但他后来不支持了。 也许老师一开始尊重我们的理想，当然，我不是说他后来不尊重了。 但他尊重的，不是我真正的理想。 你才20多。或许当记者是你的理想，或许他不是。 反正你要记得。 如果说你的面前有重重阻拦，为了它你要放弃很多东西，你的未来，事业，你和父母的亲密关系。 他们不一定会理解你。 你也会理解他们，但不会绝对地服从。 或许你在这一方面毫无建树，但你为其倾尽所有。 这就是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