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开始的侦探生活③
——3——雨幕之下
这次调查,算是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雨还在下,相比来的时候小了一些,也算好事一件。
九生帮我利用现场的外骨骼勉强拼装了一个临时的新身体,连接到头部时甚至有点漏电,我咧着嘴向他抱怨,他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粗暴的将脊椎固定轴插进我脖颈下的空洞里。像是被我传染了忧虑的表情,愁眉不展的九生把他的外套借给了我,遮挡住我非人类的那部分,至于脚,则盖上了工厂里包装机器用的毡布。
等听到风声的工厂所有者赶来的时候,我正坐在临时代替轮椅的手推车里差点睡着。所有者是个四五十岁的壮汉,旧城区的人都叫他“堡垒”,那一身复杂的刺青和不规则嵌入身体的机械让他的外表非常可怖,“这不是林先生吗?怎么来我这里也不打声招呼,让我疏忽了招待可怎么行。 ”
“我哪里受得了你的招待,本来只想着这次骚动是缺钱的家伙们在胡闹,没想到你回收的外骨骼里居然搭载军火,这家工厂可真是卧虎藏龙啊。”新的身体和脖颈连接不够精密,毕竟只是临时代替品,我连抬手都很困难,只得以轻轻点头表达我言不由衷的夸赞。
“林先生啊,这里是旧城区,人人都需要找到活下去的倚仗,你也应该知道,我胆子再大,也不敢在私人军火这事上面迷糊,你有你的委托人支持,我自然也有我的靠山倚仗。”堡垒想要和我握手而伸出手,但,握住他的手的是九生。
“我可没打算把这件事作为要挟,放轻松,委托之外的事情我从不插手。”我看着被堡垒狠狠捏住手的九生,他脸色沉然,手背上凸起青筋,不消片刻堡垒便黑了脸。
堡垒费了些劲才抽回被握得发红的手之后,有些尴尬地退了一步,也就不再唐突行动,“那你特意等我过来是有什么指教咯?”
“指教?这词可难得从你嘴巴里听到,可惜我没有教师资格证,也没什么能教你的,我的委托人的钱款就在那台机子里,现在你工厂里的组装技师不在,应该也没人帮你拆解那个大家伙吧?”手推车毕竟不是轮椅,我坐在里面全然不觉得好受,自然是习惯性皱眉。
“我可没听说[边界]的侦探有权力没收我的私人财产,以前只觉得林先生是个会做生意的,只要有钱就要赚,没想到现在不该伸手的也敢把手伸出来了,就不怕伸了手就没命把手缩回去了?”堡垒的脸色更差了,他的话音刚落,我和九生就被好几个他的手下围了起来。
“你误会了,可能你也听说过,前些天我的侦探事务所附近发生了帮派火并,死伤了不少人,其中的灰鼠会老大被削掉了脑袋,现在那个全是嗑药狂的组织被老大的儿子接手,正打算向杀父仇人报仇,他可不满足于拿着砍刀宰几个喽啰,扬言要轰烂敌对组织的总部,这不正好,你这里就有不错的武器呢。”我的临时身体难以控制,没法用手按住酸胀的眼角,于是眯起了眼睛,“反正都是要卖的商品,要是你出钱的话,我可以把推销也纳入我们事务所的业务范围之内。”
堡垒听我这么一说,露出了看白痴一样的神色,以沉闷的声音笑了起来,“哎呀,看来林先生的事务所生意太差,你是不是已经想钱想的脑子不正常了?和灰鼠会做生意?活得不耐烦了吧?他们可是一群吃肉不吐骨头,也不会付钱的混账,只有疯子和脑残才会想要和他们打交道。”
“那看来你还是有所了解的嘛,那你也该知道这次灰鼠会踢到的铁板是旧城区最大的帮派沟蛇组吧?要是让这些爬虫知道你打算卖给灰鼠会一台带机枪的外骨骼,别说这个工厂了,恐怕你的私人庄园都要被他们踏平吧。”因为脖颈处的漏电,我不舒服地动了一下脖子,结果因为脊椎固定轴的不适配而变成了不合时宜地歪了一下头,看起来颇有嘲讽的意味。
“你TMD听不懂人话?这台东西有人委托我组装制作的,这个人是你这种小角色得罪不了的大人物,我可不会蠢到把它卖给那些疯老鼠!你也别想动它一个手指头!”限制轴弹出,堡垒被改造过的手臂发出运转的机械声,握紧的拳头直刺我而来。
沉闷的声响,然后是活动关节处金属的摩擦声,接下那一拳的是九生,他单手接住了堡垒的铁拳,并且一点点将那部分机械往关节相反的方向旋转,让堡垒的整条手臂发出滋滋的漏电声。
“现在是在谈判,还是说你们想要和我先打一架?”九生似乎忍耐已久,他咬紧臼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他的愤怒。
看到老大都动手了,那些凶神恶煞的喽啰们于是一拥而上,却也都很识趣的只把目标锁定为坐在手推车上动弹不得的我。
“其实我一直都不擅长打架来着。”我叹了一口气,眼神扫过那些拥上前来打算把我大卸八块的家伙们,他们身上像是为了追随老大堡垒一般或多或少都有机械改造的部分,那就好了。
蓝色的纹路再度攀上脸部,只需要轻轻的蛰伏于电讯号的丛林,等待猎物踏入暗伏的罗网,不过只是些兔子罢了,兔群蹦跳而来,全数进入有效范围的瞬间,拉动陷阱收起网来——
是四溅的电火花,强制机械结构动力来源对外放电,增强身体补足力量的机械改造部位就变成了电击枪,在把这群乌合之众电倒在地之后,我刚好看到九生扯掉了堡垒的机械手臂,把他背摔在地的决胜时刻。
“既然你也是生意人,在大打出手前好歹把我的话听完啊......”我俯视着倒在地上,不知道是被我电倒还是被九生摔疼了的堡垒,他咧着嘴露出一口乱长的黄牙,但也总算安分了下来。
“灰鼠帮现在不在乎你这里的这个大家伙是谁的,他们想要自然就会来抢,而沟蛇组虽然有实力,但也打不过一架这样的移动火力点,不管是毁了它还是抢过去,最后一定会受损失的只有你和你的工厂,最后的结果只会是你丢了这台军火,而你的委托人不想搅和进蛇鼠一窝的乱战里而只会向你追究责任——你比我更了解你的委托人,所以你应该能想到之后会发生什么吧?”
堡垒庞大的身躯战栗了一下,却还是不愿服输般慢慢爬了起来,“你这是...打算把机枪外骨骼的情报卖给那群老鼠和蛇?这也是侦探的业务?”
“你也说了,和那群人打交道不会有好下场。而情报这种事,传播起来其实没你想象的难,毕竟这个工厂就在居民区里面,从刚才开始到现在,又是开火又是放电的,不至于没人查觉吧?”我瞥了一眼不远处那些低矮的建筑,那里面藏着的目光们顿时消失了。
“况且还有逃走的工人们......”我本来想通过补充让自己的论断更有说服力,却被身边的九生狠狠投了眼刀,于是只好叹了口气,改变了话题,“旧城区对热兵器管控严格,处罚也很重,抓捕涉事人员的时候允许直接射杀,会选你的工厂加工组装那台外骨骼,你的委托人恐怕也是做好了出现问题就把你弃之不顾的打算,你不会没有想到这点,就趟进这滩浑水里了吧?”
堡垒听完我的话,露出了不甘心的神色,他似乎不认同我的观点,但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踉跄着爬起来,也不管自己满身的泥污,伸手夺过被九生扯掉的机械手臂,怒视了我一会之后,才开口说到:“你打算把这台外骨骼带去哪里?”
“我有个很擅长组装机械的朋友,把这台外骨骼拆开,取出被藏在里面的赃款之后,我就会归还它的,毕竟我的事务所很小,没法放下这么大的家伙。”这句话里没有任何谎言,所以我说的很诚恳。
堡垒眼睛里有什么亮了一下,但又很快熄灭了,“你会把外骨骼还我?”
“是的。”我尽量表现出诚恳:“我会归还你这台外骨骼,只有外骨骼。”
“你想要那架机枪?”堡垒有些困惑。
“你不觉得我带走的外骨骼只是外骨骼比较好吗?这里如果从来没有出现过机枪,你的麻烦也会少很多。”我回答他。
“那我怎么向我的委托人交代?”堡垒的气势弱了下去,像是遇到了困难的小孩那样向我求助。
“你可以告诉他我的事。”我看着他,看着堡垒壮硕的身体伫立在雨里,感觉没有先前那般毫不动摇了。
“那灰鼠会和沟蛇组听到情报之后呢?”堡垒应该不怕老鼠也不怕蛇,那些只是小动物,他畏惧的是成群结队更有危险的家伙们。
“他们也只会得知机枪在我的事务所这个情报,希望我的事务所收拾一下还能给这玩意儿腾出位置,唉。”我真情实感地叹息,因为我的事务所确实又小又拥挤,要是没有九生操持家务,那里早就变成寸步难行的迷宫了。
“你......究竟打算做什么?”堡垒清楚的知道在旧城区持有军火意味着什么,在不强大就会被更强大者撕碎吞噬的旧城区,力量会被畏惧,也会被觊觎。
“唔,每次只处理一个委托可是会饿死的,我要做的无非是赚点钱......吧。”最后一句有所犹豫,不过也没必要对每一个人都和盘托出,侦探固然要追寻真相,但是真相未必需要呈现给所遇到的每一个人。
最终,堡垒将装载着外骨骼的机甲的卡车借给了我们,货箱封闭严密,从外面并不能看出拉载的货物是什么。幸好九生学过很多载具的驾驶,这倒是免去了我不少麻烦。
我被安置在副驾驶座位上,九生想了想还是帮我系了安全带,也因此让我身上穿着的九生的外套快要滑落,我艰难地策动不配合的机械手臂想要拉一下,最终失败了。
“对了,那些工人你们打算怎么办?”平时体贴细致的九生此刻却没注意到了我衣襟散乱的窘迫,他犹豫半晌,最终还是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堡垒没回答,只是对我们挥了一下还算完好的另一只手手。
“走了,九生。”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又打了个呵欠。
车子发动,车内残留着淡淡的机油味。默认打开的车载收音机放出了老掉牙的情歌,暖气片里呼呼冒着热风,郁结在九生眉头的冷霜始终没有消失。
“九生,这里是旧都市。”我勉强用手关上了车窗,把车外忙碌指派下属去抓人的堡垒的说话声彻底阻断。看他还是盯着工厂的方向,我出声提醒他,提醒他这件我们其实都很清楚的事情。
“我以为您会救他们。”九生对我的期待过于沉重了,他虽然外表比堡垒的手下们更像是个打手,内心的部分却和这个旧都市格格不入。
“我可救不了别人,大多数时候,我自己活下来就已经拼尽全力了。”这不是推脱,事实如此,我不光彩的过去把我推到了旧城区这片浑浊污秽的沼泽,我从来没有想要当个圣人,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一直如此。
“可您救了我。”九生最后看了我一眼,帮我整理了衣服,发动了卡车。
“救你可不是我的目的,只是那个时候我不需要你作为凶手被捕。”我靠着卡车的车窗,摆出冷漠的表情看着水汽朦胧的残破街景,没什么好看的,我却只能看着那里。
“......但结果上,我仍是被您救了,还被您允许留在事务所。”九生看着挡风玻璃前雨幕中不算平坦的前路,但我总觉得他也在从后视镜了观察我。
“事务所的屋檐很小,挡不住多少风雨,你要是愿意走到雨中,换别人进来,我是不介意,只要那人能够帮得上我的忙,会打扫卫生,整理房间,啊当然了,还得会泡红茶才行。”
九生用双手握紧了方向盘,因为我的话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就好像是在忏悔自己害的那些人失去了栖身之所。
我能怎样呢,我只好叹了一口气,“你打电话给渡头那边吧,不过费用要从你工资里扣,还有,别说我的名字,这事是你自己要做,可是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林......林先生?”九生终于舒展了眉头,沉闷的表情消失,却并不习惯露出笑容,满脸别扭地看着我。
“看路,别看我。”我口气不善,并不打算接受他注目礼。
“不,不是,我看工厂里至少有二十人,我今年一整年的工资恐怕都......”没想到九生吞吞吐吐半天,想说的居然是这么实际又让我不想入耳的话。
“自己想办法,事务所不可能预支一年以上的工资给你,我的工资也不可能给你,想都别想!”我说完就又把头扭向窗边,不再看这个一旦发起善心来就要当菩萨的大个子男人。
想帮助别人的念头,我很早就断绝了,自知自身能力有限,我从不妄想向力所不逮的悲苦者伸手,既然做不到,就不该给予他人不存在的希望,让黑暗中的人们见过光明之后,他们就只能活在更深的痛苦中。
今天从牢笼中脱逃的工人们无非是走进了下一个更大的名为旧城区的牢笼,他们被困在工厂里只会不幸,但逃出那里之后,等待他们的也不见得是幸福。我并不觉得自己今天击碎高墙的事是在帮他们,只是如果我不做,九生会做的更过火。
又或者,我是对九生所说的“总会有办法”这个预设抱有期待?
这么想还挺可笑的,我通过车窗的倒影,看着安心开车的九生的侧脸,把他视作是晦暗雨幕之下的微小光明,就算失去了,应该也不会太痛苦吧?
卡车现在走了和来时不同的路,这边能勉强供卡车通过,但道路两旁仍旧是低矮的棚屋,雨势稀疏,细软的银丝于冷风悄然飘然,后视镜里很快就再也看不到堡垒的工厂,然而唯有断续的视线,一直送我们离开为止,才断绝在卡车引擎的响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