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十六  朝着明日

数月过后，冬去春来，随着大久保信及其党羽先后被天领奉行缉拿归案，这场凶险的内外密谋最终宣告胎死腹中，一切逐渐尘埃落定。

某一日，一场淅淅沥沥的朦胧山雨悄然而至，安静地笼罩着午后的神里屋敷。适逢清闲，社奉行本部高楼的深阁内，黑色的矮脚桌案上茶香袅袅，神里兄妹二人正在进行棋盘上的对弈，托马则象征性地作为裁判留候一旁。

“仔细想一想，我们已经许久不曾像今天这样坐下来执棋对弈了。记得那时候绫华虽然年幼，棋力却时常受到母亲夸赞呢。”

嗒——棋落一着，绫人端起放在一旁的蓝釉花绘瓷杯，细嗅茶香，慢品滋味。

“大概是母亲她总让着我吧。”绫华微笑着说道，她的脑海里油然浮现出那一幕幕平静美好的历历往昔，“不过，绫华的确从母亲的身上学会了很多。”

嗒——少女稍假思索，又下出了巧妙的一步。

“我能看出来——我相信，大家也是这么看待的。”

“家主大人说得没错，从去年的烟花大会以来，我在处理日常家政的时候能明显地感受到，大家私下里对绫华小姐的赞美越来越多了。”托马笑着补充道。

“哦，不妨说来听听？”

“心地善良，待人真诚，平易近人，聪慧大方——”他掰着手指一一数来，“对了，小春婆婆还说过这样的话，看着绫华小姐一点点长大，她老人家也由衷地为故去的老爷和夫人感到高兴。”

听罢这番话，绫华收回清澈的目光，颔首低眉，珍惜地抚摸着戴在左手腕处的翡翠玉镯，秀气的脸蛋平添了几分坚毅，低声言道：“是么，那实在是太好了……。”

另一边，绫人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的亲妹妹，恍然间觉得她确乎又成长了许多，思绪萦绕的目光里满是欣慰。两三秒后，他将手中温热的茶杯放回到桌案上，棋局以正常的节奏继续进行。

“我们已经度过了最为艰难的时期，至少，不会有人再敢打神里家的主意。”他的视线落在了斗至中番、战机重重的棋盘上，话锋随即一转，“不过，必须要清楚地认识到，此次的事件并未因某些人的落网而彻底结束，背后的推动势力依旧逍遥法外。”

“他们……究竟是一群怎样的人？”绫华抬起头问道。

“实力雄厚，计划缜密，野心勃勃，来者不善哪……德川之死，大久保一案，这场试图瞒天过海、牵涉权力纷争的危险闹剧，是否另有图谋呢？到目前为止，所收集到的只有一些细枝末节的情报，参考价值实在有限。”说到这里，绫人不觉眉头微蹙，透着谋虑的眼神已不仅仅停留于身前的方寸之间，他用一种打趣式的口吻感叹道，“要我说啊，稻妻的确是封闭得太久了，外面正在发生什么我们知之甚少。绫华，该你了。”

“哦，好。”

“家主大人打算如何应对？”

“老实说，即便是现在，站在个人的立场上，我仍然无法轻易断言这些家伙的到来最终会给这个国家带来何种影响。”绫人一面从容地对弈一面流利地分析，“如今的稻妻亟待改变，这是不争的事实，也是普通民众内心对于生活的企盼。但是，妄图使用武力斧正，不仅忤逆将军大人的意志，从根本上讲亦不合适，那只会给这个本就伤痕累累的国家和她的子民带来新的困扰和痛苦。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封闭的现状是因内部的强力造成的，因此，想要彻底扭转它也只能从内部入手。然而，眼下我们正缺乏这种力量，一种足以唤醒民众涣散的信念、动摇神明意志的力量……”

“兄长的意思是，稻妻若想改变，不可避免地要借助外部的力量？”

“正是此意。有一点大久保或许没有说错，假如听之任之无所作为，这个国家恐怕真的会无可救药。”说这话时，绫人的神色并不轻松，“无论形势如何，神里家应当始终奉行这样的宗旨：一切决策以稻妻的安宁和谐为立足点，所行之事能够得到广大民众的信赖与支持，无论贫富贵贱男女老幼，但愿人人都能安居乐业。”

“是。”

绫华和托马纷纷点头应道。说话间，茶香散逸，棋至终局，绫人提起一件眼下最令他在意的事——此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对了托马，之前吩咐下去的那桩事，可有进展？”

“回禀家主大人，不管是哪种渠道，依旧没有发现任何有关他的行踪。”

“是么。看来，他是打算离开这个地方了。”

此时，绫华抬起头将视线从棋盘移向绫人，她很清楚方才二人对话中的“他”所指何人，也非常明白自己的哥哥为何面露愠色。

“真没想到天领奉行竟然会做出那样的决定，明明是他凭借一己之力阻止了动乱的发生，现在却被当成反叛人员四处通缉。”

“这么说也许对将军大人不敬，可是绫华，这就是当下稻妻的可悲之处，为了维护一成不变的极端秩序，可以选择牺牲任何渺小个人的利益——就像这小小的棋局一样，为了保证玉的存活，其余棋子都可以拿来充当炮灰。”绫人手执一枚飞车说道，语气中透着明显的不满和无奈，“比起被民众质疑幕府以及天领奉行的威信，某些家伙倒是更乐意杜撰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不但掩盖了事件的真相，而且顺理成章地将祸水东引，激起民众对外部反叛势力的斗争情绪，聪明、无能而又险恶的勾当。然而，讽刺的是，同为效忠于雷电将军幕府的奉行所之一，明面上我们对此事却无可置喙。”

一番话毕，三人皆沉默不语，安静的阁室里只听见你来我往的落子声。

“即便如此，兄长仍旧笃信稻妻的未来会朝着更加美好的方向改变，对吧？”绫华率先开口说道，面带微笑看向她的哥哥。

“是啊。”妹妹治愈的笑容使得绫人低落的心情得到了较大的鼓舞，“民众虽然容易被谣言误导，但是绝不会一直被蒙蔽。说到底，事在人为，只有坚定信念才有可能抓住未来的希望。为兄相信，风的流向会转变，时代亦会随着人的抉择而变迁，我们要做好任重道远的准备。”

一旁的托马聚精会神地听完后，默默地点了点头。这时候，经过多番的博弈，绫华下定了最后一着。

“王手。”

“哦——看来已成定局了，是我输了。”绫人盯着残局思考了十余秒，最终笑了笑投子认负。

“我宣布，本局绫华小姐获胜！”

“托马，你来陪我下一盘如何？”

“我？好……好，还望家主大人手下留情啊。”

“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关照’你的。”

“绫华小姐帮帮我……”

“托马，加油！”

一时间，轻松愉悦的融洽气氛充满了整间阁室，不必多言。窗外，细雨声尽，少时将歇。

傍晚时，薰姑娘坐着社奉行的马车从外面回到了神里屋敷，面色带着几缕沉重。及至晚上，夜色澄澈，清风舒爽，御灯长亮的宽敞正亭下，绫人与薰围着一张矮桌席地而坐，二人正谈论着什么。

“薰小姐找我？”

“谢谢绫人殿下准许我前往监牢探视，非常感谢。”

“薰小姐重情重义，我怎会拒绝。”绫人平静说道，“到了最后，大久保先生失去了无尽的财富，失去了高贵的地位，好歹还留住了一条性命，希望他能在狱中悔过自新、重新做人。”

“他还是有些疯疯癫癫的，状况看上去并不乐观，恐怕……不过，于他而言，这样的结局实在不算太糟糕。”

气氛沉默片刻后，绫人看了看眼帘低垂的薰姑娘，猜出她胸中还藏着别的心事。

“薰小姐若有心事，不妨直言。”

“是。自小女子来此已过去了一年有余，承蒙殿下好心接纳以及众人的善意关照，这一年来，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每一天我都过得十分开心、满足，内心除了感激命运的眷顾再无其他。”

此时，绫人很清楚薰接下来要说什么，一边耐心地听着一边默默斟下两杯清茶。

“最近，偶尔想起以前为了谋求生计而拼命努力的日子，不知为何心里反倒生出些怀念。现如今风波已定，我想我可以继续独自去面对生活了，看看凭借自己的力量究竟能走多远，所以……”

“前阵子新进的好茶，请。”

“谢谢。”

茶色澄亮，隐有清香，二人各自端起杯盅小酌一口。

“所以，薰小姐是打算离开这里？”

“是。”

“我完全理解你的想法，而且，正如见面的第一天我所承诺的那样，也决不会强加阻拦。可是，薰小姐就这么走了的话，恐怕绫华心里难免会有些不舍。”

“绫华小姐是一位坚强的女孩，我想她会理解我的。”她笑了笑说道。

“这样吧，我有一个折中的建议，不知薰小姐能否考虑？”

“殿下请讲。”

“去年夏日祭典的时候薰小姐已经知晓，稻妻城内有许多与社奉行存在联系的民间乐坊，我希望你能够去试一试。当然，我不会以任何名义干预此事，完全靠薰小姐个人的本领，如何？”

“是，谢谢殿下。”

三日后的上午，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料理完一切巨细事务，薰姑娘在神里兄妹、托马、小春婆婆以及数名家仆的陪送下离开了神里屋敷。临别之时，回忆起过去一年来共同走过的难忘岁月，好姐妹们纷纷难掩真情，依依不舍。

“薰姐姐，你真的要走么？”

“以后我还会回来看望大家的，毕竟稻妻城离这儿也不远。”

“有空的话一定要常来，我和兄长随时欢迎薰姐姐的到来。”站在妹妹身旁的绫人微笑着眨了眨眼表示赞同。

“谢谢你，绫华小姐。我该走了，各位，请留步吧。”

“薰小姐，祝你一切顺利。”绫人开口说道。

“谢谢殿下。”

“孩子，一个人在外头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切莫受了委屈。”

“谢谢婆婆，您也要多保重。谢谢大家能来送我，非常感谢！我本一孤零弱女子，实在是受宠若惊！”她忍着泣意挤出笑容来，欠身向在场的所有人真诚致意，“筵席虽有分散日，但愿人情终有再聚时，各位，来日再见！”

薰姑娘登上了离去的马车，将身子探出车窗外同众人挥手道别；车夫轻轻挥动手中的长鞭，咯噔咯噔，人与马车的背影沿着山道渐行渐远。

“薰，谢谢你，再见！”

这之后，一晃眼的工夫，时间便过去了近三年。某一天下午，绫人正于社奉行本部高楼阁内独坐抚琴，琴声低郁，摇曳不定，一如他那忧心忡忡的脸色。没过多久，只听见“叭”的一声脆响，一根琴弦忽然在他的指边断裂，欲掩弥彰的烦乱乐音随之止住。绫人拿起断裂的琴弦久久凝视，内心愈发感到莫名地不安，遂弃置不理，起身走出房间来到屋外走廊，两手背在身后，凭栏而立。他将视线投向远处的稻妻城连绵高耸的幕府天守阁，神色格外地凝重——那里，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正在发生。此时，四下寂寂，天色阴沉，闷闷无风，云端隐隐有狰狞的紫色雷光闪现，更教人松不得半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其实并不久——俶尔，一道骇人的紫色雷霆从远方的天际落下，迸散而开的无上威光即便是身在神里屋敷也能感受一二！眼见此景，绫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波澜骤起，翻涌不止——他十分清楚，那道俯视生灵的雷光，正是神明亲手降下的审判。

“家主大人，他……”

片刻过后，接到快马传书的托马一步未停前来禀报，亲耳听得此消息的绫人仍背着双手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过了数秒，他淡淡地回了一句：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托马担心地看了看绫人的背影，转身离去。

远方天际的雷光终于消散殆尽，长长的、昏暗的过道里也起了一丝风，轻轻地拂动着这个男人的衣袖和发梢。

“哥哥，你哭了。”

是绫华，她关切的声音在绫人身后不远处悄悄响起。

“我并非单为某个人深感惋惜，而是为这个国家……它如此不解人心、践踏民众的愿望，怎不令人心生悲痛……”

又过去了数日，仍是一个平静的清晨，绫人召来社奉行现今在职的所有重要家臣，在那间曾经“约法三章”的房间里下达了一道新的命令。

“托马，为诸位斟酒。”

“是。”

“从今日起，诸位见吾妹绫华即等同于见我，她之令即我之令，万事不得怠慢。”

“是！”

“神里家的振兴、社奉行的强盛，离不开诸位的辛勤付出，实表感激！绫人希望在我暂且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诸位能够继续齐心协力做好本职工作，为社奉行的事业、为稻妻的未来增光添彩。”

“是，家主大人！”

两日后，风和日丽，林鸟莺莺，绫人收拾好行装就要启程，神里屋敷里的所有人都前来送别，门外站得密密麻麻。

“兄长，一定要走吗……”绫华泪光闪闪，依依不舍。

“绫华，我此行不过是去外面走走，一方面借机看看外面的世界，另一方面为将来社奉行的工作规划积累有益的经验。重要的事情我已经一一作了交代，为兄相信，绫华一定能代我管理好这个家。”

绫华没有说什么，默默拭去眼泪，懂事地点了点头。

“托马。”

“家主大人。”

“你我虽有主仆之分，但多年以来，我一直将你视为最要好的朋友、当成自己的亲兄弟看待，往后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是，托马定不辱命！”托马甚为感动，双手抱拳慷慨言道。

“各位，即便绫人身不在此，内心也会常常挂念大家，社奉行依旧会和往常一样。大家务必时刻记住，也许当下生活的现状不尽如人意，但是，只要相信更加美好的明天终将到来，并且坚守不弃，那么未来就一定会有所改变。我们已经做到了，不是么？”

“绫人殿下，此行路途遥远，您可一定要好好保重啊！”

“嗯，小春婆婆也要保重身体。”随后，他将目光落在了妹妹的身上，微笑着说道，“绫华，笑一个吧！知道么，你笑起来是最好看的。”

“嗯！绫华决不会辜负兄长所托……”

“这才对嘛。”

这时，他示意一旁的仆从将行李放到马车上。那车夫手里攥着缰绳早早准备就绪，两匹拉车的高头大马仿佛也知晓了此意，不停地踏着前蹄发出催促的声响。

“兄长……”

绫人同妹妹短暂地拥抱了一会儿，接着拍了拍托马的肩膀，再看众人时，他们当中已有不少人正在偷偷地抹着眼泪。纵使别意浓浓、情意深深，却不可久作留恋，他去意已决，迈出步子走到了马车边。

“好了，我要出发了，各位不必远送。望不久的将来再见到各位时，稻妻已是一副全新的气象，再见。”

说完，绫人转身登上了马车。随着车内传出一声“出发”的命令，车夫便牵起缰绳忙活起来。迎着明媚的春日暖阳，伴着温润的五月和风，载着绫人的马车朝着树林的深处不紧不慢地驶去、驶去……

“家主大人再见……”

“家主大人保重……”

“哥哥，再见……”

再见了，暂且落幕的故事。

不远了，即将登场的未来。

——本篇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