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羽】Watch Out(下)——无神废址 锈铭归尘

首发lofter。cp为《原神》鲸羽——达达利亚×凯亚。开启少部分靠考据大部分靠扯淡的坎瑞亚副本。如不能接受还请不要点开(°.°·(((p(≧□≦)q)))·°.°
又名《出门在外小心至冬橙毛执行官》爱打架的深渊武者小疯子×被拉来共舞的坎瑞亚末裔骑兵队长。
还是与文没有关系的头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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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
“我们这样太被动了。”
琴丢下羽毛笔撑着额头,拒绝了丽莎请她休息一下的建议。
“那封送到歌德大酒店的信阻止了愚人众与我们发生冲突,说明他们当中早就有人知晓凯亚和【公子】会被卷入深渊的阴谋之中,”琴紧锁着眉头,面露憔悴,“丽莎,如果这不是预知,那又会是什么呢?”
“你太累了,琴,”靠在桌边的图书管理员安抚地说,“深渊带来的灾难席卷了大地的每一处,神明也深受其害,他们不可能与侵蚀了子民和家园的深渊有所勾连,更不会选择这样的异己力量作为部下。”
“我倾向的推测是凯亚队长知晓了深渊的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才被抓走,”优菈站在窗前,交叉着双臂皱眉道,“执行官【公子】说‘只有他能得到宝藏的钥匙’,那么他主动进入深渊正是为了探求这些秘密。”
“不无道理,”丽莎轻轻地点了点头,“而且据我所知,深渊的大门并不会向所有人敞开,因此我们才会被挡在外面。这么看来,【公子】不仅目标明确,并且拥有可以在深渊存活的能力,才会如此果断地跳入其中。”
“……真是不容小觑,”琴按了按眉头,神色又涌起几分罕见的焦躁,“可是凯亚呢,这已经是第三天了,如果他在深渊里……”
“相信他,”丽莎温和地打断了琴,“相信凯亚能处理好问题——他一直都是这样。而且凯亚和【公子】相遇的可能性很大,他不是独自一人。”
“我不信任愚人众,但在如今这种情况下——”优菈看向窗外一掠而过的鸟雀,有些不甘心地收回视线,“在那种未知之地,如果凯亚真的遇到了一些无法独自解决的事,我希望【公子】能帮他一把,之后一起毫发无损地出来。”
“愿风神护佑他们,”琴喃喃道,再抬起头时眼神重显刚毅,“想必现在愚人众也在寻找联系他们的方法,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琴将笔记合上放进抽屉,转头看向丽莎和优菈:“走吧,去地牢,迪卢克前辈也许已经有收获了。”
“每次凯亚队长外出执勤期间,小迪奥娜都会不开心,”玛格丽特将一杯酒推到阿贝多面前,扭头看着吧台后把调酒壶晃出打铁力道的小小调酒师,有些苦恼,“希望凯亚队长这次也能尽快回来吧。”
趴在酒桌上睡得正香的黑猫醒了,伸了个懒腰后站起来,甩了甩戴着小小圆帽的脑袋,轻盈地跳到窗台上。阿贝多拿起酒杯,礼貌道谢后走出酒馆,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墙角左顾右盼、满脸期待与焦急的吟游诗人。
阿贝多不疾不徐地走着,一边稳稳地持着酒杯一边掸着身上的猫毛。温迪伸出双手如获至宝般接过了那杯酒,喜悦的表情还没成型就被一个喷嚏打散:“猫尾特——啊,啊嚏——没关系!美酒当前,猫毛过敏什么的根本无所谓!!”
抿了一口澄清的液体后,温迪单手捧着脸笑得一脸陶醉:“久违的醇香!啊,仿佛置身于午夜宁静的森林中,沐浴着月光聆听清泉流淌!”
他放下酒杯,看向阿贝多,笑眯眯地说:“说吧,想跟我打听些什么事?先声明,我只是一介吟游诗人,太复杂的事情我可不懂哦~”
“尽管放心,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阿贝多答道,“我曾听见城门前的一个男孩说见过一个绿衣服白袜子的哥哥在和小动物说话。我想那应该是你,你能够和动物交流,对吗?”
“唔——”温迪冥思苦想了一小会,摇摇头,露出无奈的笑,“我确实有在那附近跟鸽子和猫咪说过话啦,但那只是我的自言自语而已。毕竟我和它们连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更不可能进行畅快的语言交流啦。”
“是这样吗,那看来是我推测有误,”阿贝多微微低下头思考了一下,说,“不过,这倒是消解了我的疑惑。这杯酒就作为回答的报酬吧,多谢你的帮忙。”
温迪笑容不减地目送他离开,随后抬起头大大咧咧地看向一旁小屋的山墙顶。一只黑猫正蹲坐于红砖上,威风凛凛地迎向吟游诗人的目光。晴朗阳光淡化了它虹膜的金色,却衬得一对黑色竖瞳锐利如芒,似乎能看穿一切伪装。
“嘿嘿,其实猫儿们不是听不懂,而是懒得搭理人吧——哇哪来的毛??啊、啊、啊啾——!”
达达利亚松开手,看着掌心精钢的短刀化作光点消失。他没有回头,但已经想象出了身后被拦腰斩断的三个幻影,是带着怎样惊愕的表情化作了风中尘沙,再消散无踪。
他从五开始倒数,在归零的那一刻转过身。
滤掉乏味的杂灰,天空的容器里只留下纯净的深蓝,与落在瓶底的一弯晶亮的弦月;通天的黑柱逐渐溶解,浓稠的液体如水银般滚动,一团团地顺着柱身流入地面,直至剩下坚挺繁茂的树影;无际的原野开始消隐,茸密草叶刺破了荒芜的面纱,萤火般的虹彩落在星星点点的野花上,大地终于展露出真实的面容。
“欢迎回来,达达利亚。”白衣的男子撑着上身坐在一棵树旁,衣着凌乱身形疲乏,搭在腹部的面具掩盖着凝固的暗红,嘴角却勾着如释重负的微笑。
达达利亚觉得有些陌生和奇异——毕竟几十秒前,面前的人还是个让他五感震颤,恐怖至极的怪物;而那个虚假的凯亚却是陪伴在他身边,一起游赏故乡谈天说地,一起在险境中保护着另外两个幻影的同伴。
他摇了摇头,试图甩掉自己因忽然洞见了深渊隐藏在可怖怪物和邪异禁术下的秘辛一角而产生的心慌和后怕。他握住白色眼罩,走到凯亚身边单膝跪下,在一片静默中抬起手,轻轻撩起了面前的人右眼前的一片染血靛蓝。
随后他睁大眼睛,微微惊叹了一声。
这不是他在第一次递给他眼罩时看见的、和左眼一致的惺忪雪色承托着迷离雾蓝,而是彻彻底底相反的色彩——晦暗如夜的漆黑之口含着一枚暗金色的果核,果核乍一看是和那道疤痕一般狰狞的千疮百孔,进一步观察却能发现装缀其上的是难以理解的繁复花纹,而它本身也像是一件呕心雕琢的传奇艺术品。
“被吓到了?”凯亚调笑道。
“没有,我只是觉得……”它很美,玲珑华丽,巧夺天工,但它不适合你。达达利亚犹豫了一下,说:“这是坎瑞亚的造物吗?”
“对,黄金瞳,”凯亚随意地说,仿佛在谈论今天是否会下雨一般,“能抵御深渊的污染,也附带净化作用——我的血可以作为媒介。”他指了指达达利亚眼角下的一块干涸的血渍。
“原来那几次金光都源于黄金瞳的力量,”达达利亚的神色稍稍一黯,“如果不是你的血,我可能直到最后都把你当作【幼仔】。”
“【幼仔】?”凯亚问道,“它是什么样子的?”
达达利亚细致地描述了一番,并加上了自己与之战斗的部分。凯亚听完,歪起头揶揄道:“不过在我的眼里,你可是在空中窜来窜去和空气战斗哦。”
“呃…”当事人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待凯亚拿起眼罩后,他一屁股坐到凯亚身边:“怎么说呢,虽然没我预想中血肉飞溅的场景,但我砍触手的时候的确有那种切割肉体的阻碍感。”
“…庆幸下你遇到的只是影响了认知和感官的幻象吧,”凯亚闭上眼说,“如果你说的【幼仔】是我了解的那个……可别想着战斗什么的。在刀尖触碰到它的那一刻,你就成为它的一部分了。”
“你也知道【幼仔】?”达达利亚有些讶然。凯亚睁开眼转过头,用一脸“你为什么觉得我不知道”的表情看着他。
达达利亚连忙解释说:“除了你和我的弟弟妹妹,我在幻境里还遇到了一位曾在深渊迷宫里帮助过我的少年,他也说了和你类似的话,‘变成幼仔的一部分’这样。他穿着一身白袍,眼睛和你的很像,同样的金色和蓝色,而且也能抵御深——”
他猛地停住了,止刹之突然让他差点呛到。
他记得白袍的少年如星云般梦幻的金蓝色异瞳,一束暗蓝的发自肩上垂落,如璃月的白纸画卷上用水墨轻巧勾勒的半帘飞瀑。
他记得白袍的少年来自深渊,带他躲避怪物的追击,帮他摆脱神智混乱的状态,将他一把推入生之门。
他记得初次见到蒙德城的骑兵队长时,在其身上觉察到了深渊的气息,而骑兵队长说这不过是深渊法师身上的残遗——
自看见这张丘丘人面具开始,潜意识中的记忆片段就在一刻不停地拼组连接,直至以既视感的方式突然浮现在脑海中,唤醒了他心中一股强烈得几乎要冲出嗓间的冲动——
然而凯亚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只是用金色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达达利亚,然后幽幽开口道:“阿贾克斯,你是不是傻?”
## 22.
凄厉的惨叫似乎惊到了门洞外的人,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也变得急促而凌乱。站在廊道尽头的迪卢克将视线从监牢内转向前来的三人:“你们来了。”
嵌入石壁的烛台焰火朦胧,囚牢的栅栏反射着禁制法阵的微光。眼底的乌青证明了他这几天的疲惫和焦虑,但并没有影响到他一贯冷静清晰的思维和表达:“两天前的满月之夜是深渊教团预言的反攻时刻,它们想把将凯亚作为牺牲品来召唤星空之外的力量,颠覆现有的世界。”
“凯亚身上有什么特殊之处吗?”琴问道。
迪卢克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冷,乜向黑暗里的深渊法师的视线也如剜刀般狠厉:“它们通过三个月的观察和突袭,断定凯亚的血能在一定程度上抑制甚至净化深渊的力量。”
浅青和冰蓝光在最后一个字消失时有些不受控地轻微闪烁了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丽莎的口吻尽管还是慢吞吞的,却透露着罕见的严肃:“从现状来看,它们的计划失败了。”
迪卢克点了下头。琴看向这个特制牢房里的犯人——躺在法阵中央的那个已经昏死,烧痕满身体无完肤;另一个受了点皮肉伤,把自己藏在阴影下不住地发抖。当丽莎指尖迸出电火花时,它惊恐地大叫:“能说的我全部说了!我已经全部说完了!!我已经呼唤名字了,找不到他们!!”
“解释清楚,‘呼唤名字’。”优菈的掌心飘浮着几枚锐利的冰刀,空气温度也为此骤降。
“只要他们在深渊中还活着,我就有办法和他们联系上!!如果呼唤名字不起作用,那他们就是死——咿呀啊啊啊啊!!”
“我试了他们的名字在现存的语言和部分古代语言中的写法,”在一旁冷眼注视着深渊法师惊恐滑稽的模样的迪卢克开口道,“凯亚,亚尔伯里奇,莱艮芬德,达达利亚,【公子】,无一起效。”
他往前走了一步,盯着深渊法师的眼神仿佛猎食的鹰隼:“因此,你要么刻意跳过了重要信息,要么将它说出你就会死。”
“我认为它隐瞒了一个前缀。”阿贝多的声音响起。四人对阿贝多的出现并不意外,不约而同地将注意力集中到了走来的炼金术师身上。
阿贝多直视着深渊法师苍白的面具:“你能呼唤的是‘在降生那刻被赋予并承认的第一个名字’,那是一个人‘唯一真实的名字’,是这样吧。”
深渊法师愣愣地看着阿贝多,仰着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只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串奇怪的咕噜声——凄厉的尖啸断断续续地混杂在黑色血水的涌动声中,从面具下大股大股地泻到地上,触碰到法阵符纹,在剧烈闪烁的紫光中蒸腾成扭曲狂舞的鬼影,在混浊中消散。
这一切发生的过于突然,以至于在短短的几秒后,地上就只剩一具干瘪得仿佛骨头都溶解了的尸体。
阿贝多别开目光,表情略带思虑。琴略微低头,秀气的眉紧紧皱起。丽莎欲言又止地看着仅剩的昏迷的囚徒,优菈日常带在身边的笔记的内页已被捏得变了形。
迪卢克侧着身子,面向镶嵌在昏暗墙壁上的雕刻着骑士团标志的石像。许久的沉寂后,他垂下双臂握住了拳,终年淡漠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难堪的裂痕。
“混蛋。”
“啊,你说我吗……”
达达利亚有些懵地对上凯亚的视线。凯亚则耸耸肩站起来,将眼罩重新戴好,对坐如钟的达达利亚说:“不然呢?”
“哇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达达利亚唰地跳出了懵圈状态,蹦起来问道,“刚见面?酒馆里?野营?还是在深渊?”
“严格来说,是在深渊里刚见到你的那时,我确定了,”凯亚指了指自己左边的头发,“你戴上了红色的铁甲面具,以及那种看到怪物就冲上去准备战斗的样子,和十多年前完全一致呢。”
“不过——”凯亚摇着头,看着沉浸在久别重逢的惊喜里笑得有些傻乎乎的达达利亚,挂上了一幅落寂的神情说道,“有时候你分明精明得很,有时候怎么就这么迟钝呢……哈哈哈别失落,毕竟当时我可是被裹成了球——”
达达利亚突然张开双臂紧紧环抱住他,凯亚准备拍他肩膀的手瞬间僵在了半空。橙色的发贴着他的脸颊,热息随着呼吸扑入他的衣领中。凯亚有些不解地微张着口,但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便放下手,也攀上了达达利亚的后背。
“……凯亚,”埋在脖颈的脑袋一改欢喜的语气,闷闷道,“从现在起我们不要再分开了。之前太危险了。”
“差一点,差一点我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达达利亚的声音越来越小,拥抱的力度却丝毫不减,“抱歉,我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他这次好像真的害怕了。凯亚这么想着,安慰般轻轻拍着他的背部。
“凯亚。”
“怎么了?”
“你也是消灭了那些对你而言非常重要的‘幻影’才出来的吗?”
“是啊。”
“你的幻境是什么样子的?”
“嗯……和你的类似,美好过头了,我一看就知道是假的。而且黄金瞳一直在提醒我,看来它也不愿意我沉浸在虚假的梦里呢。”
“凯亚凯亚。”
“嗯?”
“再喊一遍我的本名吧,”达达利亚抬起头来,转晴的笑容里掺了一丝丝腼腆,“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家人以外的人称我阿贾克斯了——而且你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是救命恩人,是强大的对手,也是合拍的搭档,所以我想听你喊我阿贾克斯。”
他可能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多像一只期待地摇着蓬蓬尾巴的狐狸。凯亚挑了下眉,刚准备如他所愿,余光就瞥见了挂在树枝间的月亮和空无一物的草地。
“阿贾克斯,地脉之门消失了。”凯亚说。
“是的,”达达利亚的尾巴垂下,转头望向被枝叶切得破碎的细弯凸月,“而且我们在那个幻境里度过了两个月。”
凯亚的视线在天空和地面游移了几次,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回到达达利亚身上。
“我只知道这里和深渊迷宫里有可以通往银之沼的地脉之门,而这一处已经毁了,”达达利亚迎着凯亚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如果在这里待五个月,再去找迷宫——”
“喵。”一声短促的猫叫在头顶响起。两人抬头看去,只见黑猫【公爵】站在离他们最近的树枝上,正用暗金的双眸直视着他们。
黑猫跳下来,回过头冲他们叫了一声,迈开轻盈的步子跳入了他们来时的小道。二人对视一眼,立刻戴上面具跟了上去,随它一起消失在婆娑树影中。
“这里,这里——”湖岸旁的影子昂起了前身,口齿含混地喊着,“给你们的,地上的消息!”
“【塞欧?!】”看到那熟悉的墩墩身形的二人着实有些讶异。海豹向前一跃,撑着上身努力地往岸上扑腾了两下,圆溜溜的眼睛看看达达利亚又看看凯亚,:“是‘公爵’带来的消息,一周前的消息。”
凯亚回头,看见黑猫正站在离湖水有一定距离的地方,眸光炯炯地盯着他们。
海豹拍了拍身下湿滑的泥土,说:“【‘公爵’说,‘小王子’听说花纹面具族出去工作,红色面具族回到了自己的国家。‘公爵’发现,你们的面具族朋友正在寻找你们。】”
闻言,半蹲的二人身形都有所放松。
“【猫儿们说,两个月前,你们在森林里遇到了很多毛茸茸树枝,然后消失了。猫儿们说你们进入了‘结界’,塞欧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塞欧觉得那很危险,】”海豹放缓了本就不快的语速,咕哝道,“【‘公爵’喜欢面具族,塞欧不说,但塞欧也喜欢面具族。‘公爵’和塞欧每天都会来这里等一等,今天等到了。】”
还没等他们有所反应,海豹就扭头从水里叼出了一个小小的遍布锈迹的暗绿色金属箱,放到他们脚边:“【但是塞欧觉得你们不能待在这里,猫儿们说毛茸茸树枝会出现在这里的每个地方,它们会寻找你们。你们在这里不安全,塞欧在这里很安全,但塞欧保护不了你们。】”
“【……谢谢你,塞欧。】”达达利亚握住了海豹伸来的前鳍。凯亚轻轻捏了捏海豹的另一只鳍,说:“【虽然遇到了些事,但我们都平安归来了,让你和‘公爵’担心了。】”
“【塞欧把消息和食物带给你们了,塞欧和‘公爵’要回白撒了,】”海豹低下头,身子往后一退,往水中滑了一段 ,“【祝你们接下来一切安全,为猫儿举杯,再见。】”它在水中高高地昂起头,冲他们挥了挥前肢,尾鳍一摆扎入湖中,甩下一段漂亮的波光,搅散了一穗月影。
待湖面重归平静,黑猫也不知所踪。梦幻的虹彩重新笼罩了这片森林,云止风歇,鱼倦虫眠,寂谧得好似一片世外奇境。
“刚刚是不是该问一下它们有没有出去的办法。”达达利亚看着明亮的湖水,有些懊悔道。
“……‘公爵’是猫,深渊可拴不住它,”凯亚跺了下脚,去除了靴底的泥土,转身离开水岸,“而像塞欧这样的居民,在深渊里待久了,就离不开了。”
“凯亚,”达达利亚双脚未动,扭过头凝视着他的背影,“我想,你其实有离开深渊的办法。”
“是的,但那是个有点危险的方式,而且必须有值得信赖的同伴才能实现,”凯亚站在一簇树丛前,一边搜寻着什么一边说,“不过,与其再在这地方等五个月连个全尸都不剩,不如去冒个险。”
达达利亚提着小金属箱小跑过来,兴致勃勃地问:“什么方法?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凯亚弯腰拾起一截树枝,走到月光下,凝眸观察了下它通体烨烁的黄金色泽后,在达达利亚面前挥了挥,说:“把上衣脱了。”
达达利亚:“?!”
没等达达利亚摆出扭捏的姿态,凯亚就毫不客气地扯下了他的围巾。
“凯亚,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情,但这个时间地点还是——”
“你在想什么。”凯亚无奈地看了一眼突犯戏瘾的达达利亚,抬手召唤出长剑,右手食指在刃上划过,冒出一点鲜红。
“转身,闭眼,给你加个护身符,”微凉的指尖落在了达达利亚后背第一节胸椎所在之处,他听见凯亚缓声说,“我们要去坎瑞亚了。”
## 23.
两个圆,八个尖角,四个角应该是十字星,然后是……身后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故意放慢了速度,一笔一划细致描绘。通过后背来感受手指绘制的图案的达达利亚拼出了几个几何形状,然而刚在脑中画了个大致轮廓,一长串丝毫不拖泥带水的连笔就让他直接放弃了。
不记了不记了待会去湖水那边看一——哎呦!
“忍一忍,只会疼这一下,”看到达达利亚上身一瑟缩并无辜地转头,凯亚收回手甩掉残余的血珠,“起作用了。”
达达利亚揣着衣服蹦到湖边,努力地扭脖子想看看护身符的样子:“这是用来阻挡什么的?”
“阻挡污染和诅咒。”凯亚说完就转过身,右手挥动起金黄的树枝,姿态娴熟而优雅,仿佛在指挥一支看不见的管弦乐队。
达达利亚皱起了眉——尽管凯亚的动作称得上赏心悦目,他还是从中看出了深渊法师施咒时的影子。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凯亚身前逐渐扩大的金色光团和他手中渐渐褪为白灰的枝桠。
达达利亚走过来,伸头看了看枯萎的树枝和流金的传送门,饶有兴致地问:“这树枝是之前那些深渊法师掉的吗?”
“是啊,”凯亚手腕一翻,树枝调皮地扫过达达利亚的前额发,“怎么,想带回去研究一下?”
“可以吗?” 达达利亚捏住了树枝的顶端。
“当然可以,不过它蕴含的力量已经消耗完毕了,研究价值不大,”凯亚任他摆弄着树枝,自己则将头上的系带绑紧了些,“不如去坎瑞亚折一枝新的,怎样?”
达达利亚闻言挑了挑眉,说了声“好”,但还是把枯萎的树枝小心地收了起来。凯亚歪着头眯了眯眼,随后牵起了他的左手。
“如你所说,我们别再分散了。”凯亚轻松地笑了一声。就在一条腿迈入传送门时,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
“记得把外套裹严实点,刚进坎瑞亚可能会有点——”
“——冷。”
入目的黑暗将凯亚的最后一个字冻成了冰碴,硬邦邦地掉落在地,引起微弱回声。
达达利亚作为专业人士,只凭呼吸就断定这的温度低得能赶上他老家了——不不不,比他老家还要更胜一筹。
他感觉到握住他的手稍稍使了点劲。
“你冷吗?”达达利亚问道。刚进入这里的瞬间,就连在寒冷地带长大、身体素质顶尖的他也在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更何况常年生活在四季如春的蒙德里的凯亚。
思考及此,达达利亚开始拽围巾:“要不要一起系围巾?虽然行动不太方便但——”
一片炙热自他的背部为中心向全身扩散,刹那就驱散了干燥的寒意。
“怎么样,不冷了吧,” 凯亚的声音含着笑,“忘了说了,护身符还有保暖的作用。”
达达利亚默默地把围巾重新搭回肩膀上。
用一小会的打岔顺利度过了暗适应的前期,他们稍稍看出了这冰冷之地的模样。这是一个天然的溶洞隧道,石柱立地撑天,石幔状如波澜,石笋与钟乳零乱分布尖端相向。古老的白霜封印了洞里的时间,也抹杀了沉积物千形万态的未来。道路虽冷硬光滑,但好在坡度不大且没有七拐八弯,甚至可以看到前方有一片区域隐约渗着光,像是洞口所在地。
达达利亚环顾完四周,加速往凯亚身边移了一小步,跟他贴得更紧了些。
“有情况?”凯亚瞬间将步子放得更轻,提高了警惕小声问道。
“没,”达达利亚乖巧地摇摇头,“只是我这几天见的洞穴太多了,我觉得我可能患上了幽闭恐惧症。”
“…怪我学艺不精,没直接把门开在城里,”凯亚停了下来,松开了达达利亚的手,放下金属箱,半蹲下身抚摩了下地面,“不过如果我的猜测正确,从洞里走出去就能看到坎瑞亚的王都了。”
达达利亚跺了跺脚:“这条路看起来有不少人走过,石头都磨平了——这个怎么像根树枝?”
凯亚闻言看了下达达利亚正俯身敲打的条状凸起:“这么理解也没错,坎瑞亚人一般称它为黄金之桠。”
达达利亚好奇道:“它是怎么长到这儿的?”
“待会出去你就知道了。”
“那我们赶紧——!”
无需赘言,身边人忽然的停顿和气场的突变让凯亚霎时起身也摆出了防备的姿态。他们在瞬间背后相抵,将呼吸和心跳声压至最低,把精神力集中于五感,等待着捕捉寂静中的又一丝响动。
在夜虫低语般的窸窣声前出现的是一星微弱的橙光。它自隧道深处向这里靠近,如初日升起般逐渐明朗。这轮小小的朝阳被固定在一根桦木枝上,橙红的日冕浮动着安静的韵调,灼目的金白平稳而恒久地燃烧。举起它的人轻轻挥动着手臂,和同行的十多个人一起投来无害的探究的目光,驻足在二人身旁。
火光照亮了来者的脸庞,却没有在洞壁和地面上留下任何影子。
“你们好,你们也是坎瑞亚的拜访者吗?”
举着火把的男子金发褪了色泽,面容成熟温良,身着深绿的古典式长袍,头戴黑色的四角尖帽。他的声音沧桑坚挺,吐露的话语友善真诚。而正是这一刻,二人的心中疑虑和怪异感达到了顶峰——他说的话类似通用语,但明显依托的是更古老的语法,至少可以溯源到千年之前。
二人对视一眼,都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与我们同行吧。”一位牧马人模样的男子说道。
“我们一起去人类的理想国。”一位修女模样的少女说道。
“别担心,孩子。一个月前我们也都互不相识,全因为相同的原因和目的而聚集到了一起。”一位农妇模样的女子说道。
“我们来自各方,或自山丘,或自平原,或自荒漠,或自孤岛。但我们的神都一样的喜怒无常,凶狠残暴。我们不堪其苦,才来找寻属于人类的城邦。”一位诗人模样的少年说道。
“我们在地下行走了一个月,现在已经看到洞口黄金般的曙光。”一位学者模样的老人说道。
“多么伟大的文明,多么壮丽的城邦!”一位贵族模样的女孩说道。
“与我们同行吧。我们无需知晓彼此的姓名,因为我们都抛下了地面上的一切,我们都会在坎瑞亚翻开崭新的诗篇;我们无意打探彼此的命运,因为无论过去统治我们的是何种存在,现在的我们都拥有着同样的信仰——人类自身。”举着火把的男子说道。
“走吧。”“走吧。”
二人加入了这支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眼神却无一不闪烁着明光与希望的队伍。
这支古老的旅队开始高声歌唱。他们用不同的词句唱着相同的旋律,满怀最纯粹的真切与渴望。歌声越过天空的耳畔,一路深潜至地底,穿越了千年时光,回荡在无神文明的遗迹上。
## 24.
在亲眼目睹超越了常识的、任何文字都无法准确描述的奇异震撼之景象的那一刻,人会在刹那失去言语和动作,察觉不到除了愣怔外的任何情绪。
这队旅者也是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一位姑娘用风掠过春花般柔和的声音轻轻地、微颤地说:“天哪,它真美……”
诗人少年上前一步,如仰颈的白鹤般缓缓张开了双臂: “……我曾借助四十九首情诗来幻想和称颂阿多尼斯#的美与爱,而现在我会为祂的降生和永续写一首赞歌——琉金的树干与银链的花,绿玉的草叶与春日拂晓,这是属于不朽者的赞歌。”
“那是不是太阳!”一位消瘦的青年手指前方,兴奋地大叫,“金色的暖洋洋的光球!”
“居然能依靠着机械转动——嘿别一直盯着它看,”青年身旁的一位小个子男人大声说道,“眼睛会受伤的!我们会有一辈子的时间看太阳!”
“…要是哈里也在就好了,他早就想把房子装扮得漂亮点了,奈何我们一直都没头绪……现在我可以告诉他,老哈里,为什么不试试白墙金屋顶呢?我们可以偷偷地拾点银杏叶,再悄悄地把石头刷成白色的呀。”农妇粗砺的手指刮过眼角,抹去泪滴。
“那是一座宫殿,”贵族少女的双手交握在胸前,赞美的歆慕化作泪水盈泽眼眶:“如此优美竟又如此简单,像一只由几何图形雕筑的天鹅。”
“‘人们制造光轮使其升空,遂战胜了黑暗;人们挖出沟渠搭上石桥,遂驯服了河水。八丘之城向中心汇聚,王都自黄金的枝干上崛起。’”修女低下头喃喃道,平静的声调也难掩澎湃的心绪。
领头的男子将火把熄灭,沧桑的双目遥遥地眺着远方:“友人们,我们到了。”
“再翻过几座小小的山丘,跨过一条温顺的河,穿过俨然的房舍和纵横的道路,沿着白石的阶梯继续向上——”男子转过身,嗓音如虔诚祷告般低缓,又似完成夙愿般释然,“那是由一群怀有最崇高和伟大理想的人们所建造的宫殿,以此纪念他们坚定不移的信念和空前的勇气与团结。”
旅者们爆发出欢呼。他们拥抱着身边的人,用各异的语言相互倾诉,面带着欢笑或泪水。跋涉许久,他们来到陌生的国度,却激动得好似回到故乡。
一位持手杖的老者自后方走来,侧目于此,悠悠叹息道:“没有因抵达旅途的终点而欢欣,也没有因旷古绝伦的奇景而喜悦。二位是否未打算止步于此?”
“……是的,我们要继续前进。”涂画着赭石色花纹的假面下,青年的声音如此回答。
“祝愿你们一切顺遂。”老者面颊的皱纹如岁月留下的刻痕,雕满了无言的故事。他双眸深邃,灰暗但不污浊,反而同少年人一般闪烁着青春之光。老者向他们颔首,随后挺胸跟上前方逐渐走远的人群——他们的身影正慢慢隐去,如风沙中摇晃的蜃景,折射着千年前绿洲的一隅。
“……你看到的是现在还是过去?”红色的铁甲面具上覆着浅白的霜,薄得像纸,被佩戴者轻轻一抹就拭去大半。
“和你一样。”身边的人背着手,微仰起头静静地站着,仿佛在欣赏着眼前的景象,并为此着了迷。
两个人影并排而立,如不移的磐石,如冰封的信标,身披死寂,在无垠的空间中没入荒凉。
这里是地下,但并非漆黑一片,自头顶漫下的光足以让人纵览全貌。只是这光很冷很锋利,泛着冰的蓝和雪的白,没有温度没有情感,不似神明无心的施舍,更像亡者眼中的遗存。
一棵巨树穿过高空昏暗的雾气,立地撑天——以看不见的穹顶为地,以阴森的大地为天。它被冰霜冻得灰白的躯干上挂满了裂缝与破窟,仿佛遭受过无数疯狂的飞禽走兽不分昼夜的啄咬啃噬。数以万计的嶙峋枝桠如绝望的骷髅,为了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而大张着枯指挣扎着地钉入地面,妄图在死神的阴影下攥住一线生机。
勾挂在枯枝间的是无数灰黑色无规则的碎片——七零八落的断壁残垣,如被绞碎的肉块散落一地。建筑同生命一样,都会在刀剑下留痕、受损、遍体鳞伤,在炮火下崩塌、坍圮、支离破碎,再被寒冷冻结成一个堪堪象征着曾经的符号。
或许千根枝条曾散如华盖,自黄金的树干蔓延开来,如游蛇深入地面或探向八方;或许万丛花叶曾顺其走向在泥土中起伏,如不息海潮涌生的浪沫,繁茂在此处的每一个角落。
或许王都曾如交错时空的幻影们称颂的那样,有密枝茂叶和灿烂艳阳,美妙的建筑引人向往;或许曾有各式各样的人聚集在这,彼此相识相伴相爱,文明汇集碰撞融合,最终燃作繁荣之火照亮了地底国度。
——然而一切都属于过去。本体既死,它们所拥有的意义便再也无法完完整整地传达至未来。于是,在这连风都不会留下叹息的地方,只剩下枯萎的巨树倒悬着向地狱生长,亡骨般的废墟坐落于残枝之上。破损与战火的痕迹如鲜花遍布荒颓大地,盛放着死寂与苍凉。
凯亚将面具摘下。他舒展了一下胳臂,平和地对达达利亚说:“欢迎来到坎瑞亚——这是由人类建立起来的无神的国度,于三千多年前诞生,覆灭在五百年前。”
他脸上没有近乡情怯的神情,也没有丝毫的怒或悲伤。他用着当初为他介绍蒙德概况一般的语调,描述着这个被战火燎尽后寂静无声的地方。
“那棵树是坎瑞亚的中心,‘特拉希尔#’,在坎瑞亚语中有‘世界’的含义。王都的中心地带就是在树枝上建立的。环绕着王都的是八座城,不过从这里看不见,得到地面上去才行。
“可惜我们这次前来时间有些仓促,不然我还能带你在这里逛一逛,虽然现在都成废墟了,不过也有——!!”
他被猛地按住了。
左肩上那只带着灰色短手套的手收紧,不悦的气息顺着这股钳制的力量毫不掩饰地传递给了他。
“…达达利亚?”他有些吃痛,皱着眉扭头看向橙发的执行官。
“凯亚,”执行官眯着眼睛,脸色是他从未见过的阴沉,阴沉到让他心头一悸,“你在说谎。”
“什……”
“早些时候我就注意到了,无论是黄金瞳,黄金树枝,还是枯树和这片废墟,”隐忍的怒意伴随着执行官略显低沉的嗓音,无比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你在提及和坎瑞亚相关的一切时,所想的真的如你表现出来的那样无所谓吗?”
“……”
“回答我,凯亚。”
蓝发的男人不再出声,沉默地看着达达利亚。
达达利亚看不出里面的情绪——没有示弱,没有怜悯,没有愤怒或悲伤,没有自嘲或疯狂。
仿佛只是一个的确没做错任何事的普通青年在遭遇质疑时,无辜又坦然的眼神。
达达利亚被这眼神彻底点燃了无名怒火。他一把揪住了凯亚的衣袍领子,几近粗暴地把他拽到自己面前,鼻尖差点相撞:“回答我!”
“……”
背后的符文带来的暖意因他激动的情绪也开始升温,他更觉烦躁,还有一种没有得到期望的坦诚的委屈。他和凯亚在蒙德城里一同游山赏水饮酒畅谈,又一起在深渊里与不可名状的存在擦肩而过,更何况在更早以前就在生死关头邂逅了彼此,他还立了誓言——他为此欣喜,为此庆幸,他早就把凯亚认作强大的对手和值得托付信任之人了。而现在,驻足在他这个外乡人看到都会忍不住心头战栗的场景前,凯亚却是这番置身事外的模样——
“你不爱你的故乡吗?”
或许是盛怒影响了心绪,这句话失控地从他口中脱出。
“我爱。”
凯亚很快地回答。
就在凯亚话音落下的刹那,他读懂了凯亚藏于眼中的蓝——它属于一堵冰封了的透明的墙,坚硬冰冷,沉重巨大。冰面折射出的喜怒哀惧千般姿态是呈现给他人的表演,而那颗心早被嵌入墙后的暗格,与外界隔绝已不知多久。
“……”
这次,无言的人换成了他。
一片寂然中,他没有松手,他也没有挣脱。他们僵持着,以一种极近的距离面朝对方,像一对深情的爱侣。
过了许久,达达利亚开了口,声音平静:“我不知道你在隐藏或逃避什么,但是我相信你这样做有你的理由,而不是对我的不信任。
“我向你道歉。”
他松开手,整理着凯亚变形严重的领口,说:“我会继续陪着你,到你愿意告诉我的那一刻。”
“……如果你等不到呢?你也是有任务在身的,不是吗。”凯亚没有动,任由他垂眸抚平衣领的褶皱。
达达利亚笑了。指尖最后一次划过凯亚袒露的锁骨,他成功地将领子形状复原如初。
“作为【公子】我会不计代价地取得想要的东西,但现在我更想以阿贾克斯的身份和你站在一起。
“如果你因为痛苦而逃避,那让你痛苦的东西就由我来打倒,”他说,“如果你因为责任而藏起秘密,那我现在也不会过度探求。
“但我向你保证,在你的视野之内,我在。”
#阿多尼斯(Adonis)是希腊神话人物。春季植物之神,王室美男子,如花一般俊美精致的五官,令世间所有人与物,在他面前都为之失色。他是一个从近东传来,每年死而复生,永远年轻,代表春天的植物的神灵。 ——来自百度百科
#名字来源于北欧神话中的世界树——尤克特拉希尔。在北欧神话中,这个巨木的枝干构成了整个世界。 ——来自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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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
凯亚听得出他话里的真诚恳切与未作掩饰的威胁。他与他对视,毫不意外地在那两片无澜的幽蓝里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于是他低声笑了。迎着对方探询的眼神,他借着抬手的角度掩住嘴角的一抹苦涩,搭上了他的肩甲。
他靠上前,在对方耳边停留,似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轻启了唇齿又无声地抿起。
红色耳坠轻晃了一下,宝石表面反射出的蓝色身影后退一步,没有等待反应就转身,白袍如鸽翼轻巧折旋,坚定地走向废墟王城的方向。
达达利亚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似乎在回味凯亚最后的眼神。不过很快,他就收好了惑然和郁闷的神情——他看见凯亚转过了身,站在前方等着他。他挑了挑眉,随意地抓了下头顶的乱发,吹了声口哨后恢复成了随性的模样,向着前方大踏步追了上去。
踩在冻土上的感觉并不算舒适。鞋跟碰撞石块的声音又冷又硬,从耳中钻入大脑,让人不得不更多地注意脚下。向下的道路崎岖不平,遍布了深深浅浅的坑洞,像一条被老鼠撕咬过的布条,由几根尚未遭殃的可怜细线吊着残躯。无数金属片乱七八糟地嵌入土中,乍一看和灰扑扑的石块并无区别,徒留锋利的轮廓隐射着昔日的威力。
凯亚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语气轻快地回答着达达利亚的问题。
“……这些都是弹坑。炮弹炸的,神力轰的,无论是用来还击的还是躲藏的,全部混成一团了。
“……噢,我并没有来到战场上。在那场战争来临前我就被塞进了冰块里,再醒来就是四百多年以后了——哈哈,我也算是古代人了。
“……你说的对,如果有人的话,这里也会和地面上一样重新繁荣吧。
“……‘漆黑兽潮自地底涌向地面,所到之处生灵涂炭。天理联合众神与人类的力量,共同征讨坎瑞亚,最终将其覆灭,封印在地底,彻底断绝了其与地面的联系。’
“……嗯,这段是出自《提瓦特通史》,据说它在各国图书馆的借阅率都排行第一。
“……我不知道这场灾难的起因。不如说,我也只看到了结果。那时候焦头烂额的大人根本无法顾及一个小孩子的好奇心。”
凯亚顺着坡度慢慢地滑下,顺手掰下岩缝间一截细细的金枝,伸到达达利亚眼前摇了摇: “所以说,你想要探求的历史事实,我也并不清楚。不如去问问那位统括官?他了解的一定比我多。”
达达利亚也落到了地面上,自然而然地从凯亚手里抽走了树枝:“我试过了,完全撬不开他的嘴,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得到。”
“毕竟是坎瑞亚的另一位绝代智者,能和【贤者】分庭抗礼的【愚者】,城府深着呢,”凯亚的语气随后一转,带上了些许玩味,“不过他现在的名号是【丑角】……嗯,倒也贴切。”
“听起来你们有些不合。”
凯亚闻言苦笑了下:“倒也不是不合,只是……跟小孩子说一些深奥的话,只会加深他的不解吧。”
“原来他几百年前就是谜语人,”达达利亚沉痛地点了点头, “我赞成你的看法。”
“看来你们也不怎么熟。”
“同僚罢了。他很少露面,我也不会主动去找他交流,”达达利亚将话题抛回给凯亚,“他和你的关系呢?”
“王国的智者导师和偶尔打个照面的后辈,普普通通——”凯亚的视线忽然转向前方,道:“来了。”
一列人影如鬼魅般悄然浮现一座石桥上,从衣装判断他们所处的时代距今也有七百年之久。随着身形一并明晰的是愈发吵闹的声音,像是在进行什么激烈的争执。
“……那是能够飞翔于天,畅游于海,奔行于地的机械生物!是如启明星一般耀眼的科技力量!”
“可笑,凭借图纸和组件,三岁幼童也能将其组装!稚童的玩具怎能抵得过以创造为宗旨、生命为本质的炼金之物?”
“投入数倍时间和金钱,却只能造出四不像的作品,试问阁下何来的勇气贬低成本低廉容错率高的机械造物?!”
“觅不到理想的能源作为动力,机械的生物便无法行动,与废铁何异?”
“不先进行符合逻辑的预测和推导,单凭想象和经验玩捏泥土,生成的便只有残次品!”
“机械的夜莺即使能够鸣叫,也只是一具空壳!!”
“我听见三瓣月莲残缺的灵魂在哭诉!”
……
二人带着看戏的表情,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跟在这群几乎马上就要打起来的学者身后。
“看起来是支持机械科技的和支持炼金术的两拨人,”达达利亚摸着下巴感叹道,“大开眼界。”
“我觉得他们上桥后会试图把另一方扔到河里,”凯亚单手叉腰津津有味地看着,“叹为观止。”
“你认为哪一队能赢?”
“口头辩论的话应该是平手,若是武斗还得看哪边人更多。”
学者们严肃又认真的样子与他们身旁破败倾颓的景象对比明显,给观者带来一种诞幻的割裂感,却也给这里增加了些许可贵的生气。他们吵吵嚷嚷地走上了石桥,还要继续时,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响起:“诸位诸位!我们来到坎瑞亚是为了增长智识精进技艺,而不是驳倒对方一争高低!!”
人群向两边散开,一个身形小巧头戴黄色兜帽的女人从队伍前方走到中间,抱起双臂环视了一圈,大声说:“各位不妨在求学之后,用研究成果来让对方心悦诚服!”
乱哄哄的杂声戛然而止。女子放下手臂,缓和了眉眼跟一旁的人说了些什么,随之走下石桥,微微欠身后对二人说:“方才回顾才注意到二位,实在抱歉。两位也是远行至此的求知者吗?”
“我们是旅人。”他们行了个抚胸礼,异口同声道。
经过简短的交谈,二人知晓他们是来自各地的研究机械造物和炼金术的学者,因听闻坎瑞亚人能造出形态各异的机器,唤出真实灵动的生命,而慕名前来以求更深刻的知识。不过因为种种原因,学者的意见产生了分歧,不仅涉及到未来身份的归属,还开始对彼此的专业进行攻击。
“无论是机械造物还是炼金术,有的人可以得到肯定和支持,有的人则被认为是钻研旁门左道而受到打压,”女人回头看了一眼,笑容清婉,“我们的队伍里二者皆有。尽管我们因为立场和经历不同而存在一些无法调解的矛盾和偏见,但是无一不抱着追求智慧的纯粹理想来到这里。”
“或许这里真的能成为我们的净土。”
说这话的时候,她青绿色的双眸如同洒落阳光的森林,生机盎然。
“祝愿你们一切顺遂。”
得知二人并不与他们同路后,女人庄重地与他俩告别。学者们继续浩浩荡荡地向目的地走去,身影也在嗡嗡喁喁的低语声中逐渐透明,直至消失。
“你说,如果把机械技术和炼金技艺融合一下,会创造出怎样的东西呢?”达达利亚跨过破损严重的石阶,跳到桥面上,“机械零件可以不断更换,生命便得以永续,嗯——”
“但时间会磨损意志,耗蚀情感,”凯亚避开坍圮的桥头,绕过碎裂在地的桥柱,说道,“不断地与事物相识告别,留到最后的就只剩遥远的记忆。这最终会走向另一种消亡。”
达达利亚的身形顿了顿,似乎被勾起了什么思绪,又转瞬即逝。
他抽出了袖中的枝条,做了个突刺的动作:“话说回来,你折下的这根树枝也有地脉那样映照过去的力量。”
“我有意掰的,验证一下猜测,”凯亚耸耸肩说,“我曾听说黄金之桠能记录发生过的事情,现在可以确定,经过我或你的触碰,它能将过去的片段甚至是有意识的残魂进行重现……嗯?那是——”
达达利亚收回留在干涸河床上的视线,顺着凯亚的指尖看去。占据视野正中的是一座高丘,曲折粗糙的石阶连接着丘顶的圆顶亭和地面。而在最底端石阶与大地的接缝处,正突兀地闪烁着一线金黄的光。
## 26.
“这看起来和先前那群深渊法师手中的树枝是一样的,”凯亚蹲在一旁,仔细比对着石阶缝隙中伸出的新芽和先前折下的金枝,面露思虑,“当然也和我们刚折下的那枝别无二致。”
“这么说,黄金树是要复苏了吗。”达达利亚再次眺望那棵巨树——它的枝干在阴森的天光和冷硬的霜层下似乎涌动着别样晶莹的光华,如月光下的沙砾。
“或许它将从休眠中醒来,但是……”手背抵住下巴,凯亚的眉微微一皱,“新芽冒出来的地方实在是太巧了,就在我们前往王城的必经之路上。”
达达利亚略思考了一下,直接俯下身攥住了树枝,稍微用了点劲就将其拔了出来。
“应该是有意插进去的,”达达利亚将其展示给凯亚看,“已经有折断面了。”
凯亚将其接过检查了一遍,短促地笑了一声,不知是感到新奇还是不怿:“看起来像是在引导我们看到过去的景象一样。”
达达利亚踏上第一阶石梯,说:“难道是深渊法师?”
“那些家伙应该会把树枝留着作法杖,”凯亚拨弄了下树枝,沉声道,“对于深渊的党羽来说,黄金树枝或许是唯一能够联结坎瑞亚的东西了。”
他的肩膀被点了一下。凯亚抬起头,只见达达利亚无言地指了指一旁——雾气般的人影从寒冷中憧憧显现,列队如跋涉的朝圣者,坚定而缓慢地向这座山丘前来。
“ 你说,这一次又会是怎样的造访者呢?”
这次的来客从服装来看依然自五湖四海汇集,但无一不戴着假面布巾或面纱,将面容的全部或部分遮住。他们仰头盯着高顶的圆亭,专心致志地拾级而上,无人注意到末尾悄悄延伸了两个身影的长度。
虽然毫不费力地混入了队伍之中,脚下的道路却并不像前方的人们所履的那般平整。凯亚沿着达达利亚的落脚处绕开断石裂口,看着来客们皆踩着虚空平稳上行,苦中作乐地说:“像在看璃月纸映戏里踏空而行的高人。”
“你这么一提,果真越看越像,”达达利亚低声回应道,“在他们那边流行的话本里,这叫做轻功,普通人学会了就能不借助任何外力飞檐走壁。”
“像风神之眼一样,”凯亚的声音和缓悠长,“我曾听过一段说书,里面的少年侠客脚踩飘落的竹叶飞身上天,独步立在空中旋转的纸伞顶端,只凭一人一剑一支笛便抵御了万千兵卒……凛然潇洒,很有想象力的故事。”
“……那少年侠客与邪道的少主对上,约定在纸伞全部落地前一决胜负——”说到这达达利亚略显无奈地顿了一下,“之后那说书人戛然而止,只留下一句——”
“且听下回分解。”凯亚小声接话,尾音欢谑。达达利亚也忍不住唇角上翘,刚准备问之后要不要一起去璃月,余光瞥见前方的身影已全部登上丘顶,便立刻缄了声。人群捧月一般循着圆亭散开呈一个扇形,他们二人也默契十足地绕到了内弧的边上,以便一睹前方的景象。
率先入目的是滚地的长袍,一袭如墨吞夜,一袭似雪藏骨,仿佛世间最极端的两种颜色全都凝聚于此。视线被焦点牵引着上移,只见黑袍下的半张假面黑曜镶银,两侧上延出尖角,通明的幽蓝自眼眶起笔,描画成走兽的吻部;白袍下的半副假面纯白嵌金,顶部覆盖着雪羽,至纯的绯红在中轴轻作点缀,钩摹出飞禽的尖喙。一人雄倬伟俊,一人绰约亭亭,一左一右地立在圆亭正中,却如同站在天地的交界线上,作为神秘而慧明的神使,代表无上存在的旨意,等待着虔诚的信徒前来拜谒,并为他们播撒解惑的神谕。
一位老者走上前,极其庄重地施了一礼。
“我们曾懵懂着来到这里,热情的人民将我们视为兄弟姐妹,精妙的机械是我们忠实的伙伴。我们在智者的圣堂里汲取真知,我们在广场的篝火前慨然歌舞;我们在因提瓦特盛开的山谷里放飞齿轮驱动的鸽子,我们在潺声清澈的河水中引出虹彩化作的鱼儿。土地的道路记录了我们的足迹,屋舍的窗前印下了我们的身影。现今,我们虽然不得不离开深深眷恋的第二个故乡,去往地上行向下一段旅途,但我们已不复曾经的忐忑,步伐平和,身披华彩,怀抱圆满。”
“【黄金】与【黑曜】的先知啊!你们追寻的理想崇高而圣洁,你们拥有的智慧通明而渊邈;你们无私的传道让愚人晓悟,你们提炼的公理将万物祛魅。你们曾立在这里,为初入人类之国的我们指引方向;如今我们即将离去,能否恳请你们再一次聆听我们的疑问,为我们另燃一盏明灯,用你们心中的真理为我们护航?”
黑袍的男人开口,声音朗然而浑厚,带着早已阅尽经年春秋般的悲悯:“除了萦绕在你们心间的东西,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
一位少女提起浅蓝色的裙裾,问道:“何为幻想?”
【黄金】回答:“心灵推开了现实的窗子。”
一位男人抚上生锈的肩甲,问道:“何为英雄?”
【黑曜】回答:“史书的一笔,史诗的封面。”
一位青年将长枪插在地上,问道:“何为战争?”
【黄金】回答:“铁与血绞碎文明。”
一位妇人攥住胸前的吊坠,问道:“何为牺牲?”
【黑曜】回答:“粉碎于地的流星,光芒划亮黑夜。”
一位姑娘摘下手上的戒指,问道:“何为悲情?”
【黄金】回答:“被烧伤的孩子爱上了火。”
一位少年手持木杖走上前,问道:“何为冒险?”
【黑曜】回答:“向着星辰与深渊。”
一位女孩仰起头,问道:“何为信仰?”
【黄金】回答:“花朵生长的方向。”
一位老人轻轻咳了一声,问道:“何为生命?”
【黑曜】回答:“给岁月添彩的画笔。”
一位孩童眨眨眼睛,问道:“何为死亡?”
【黄金】回答:“尘埃落入尘埃。”
一位少女交叉双手,问道:“何为希冀?”
【黑曜】回答:“浮在掌心之上的蝴蝶翅膀。”
一位男子背起了行囊,问道:“何为绝望?”
【黄金】回答:“溺水者呼唤巨浪。”
一位少年摘下眼镜,问道:“何为真实?”
【黑曜】回答:“抚摸风的长发,水的躯体,光的面容。”
一位女子抚摸着地面,问道:“何为虚假?”
【黄金】回答:“可视与可知的另一面。”
最初的老者挺拔如松柏,问道:“何为永恒?”
【黑曜】回答:“时间开的小小玩笑。”
白袍的女人开口,声音清脆而温柔,带着早已亲历山河嬗代般的宁静:“我们以言语换取你们的渴望,而你们回报以爱、热忱与信任。如今你们将前往地面,再见那灿烂的群星。或许你们会同来时一样伴着孤独与希望,但定会不再迷惘。
“你们即将从地下的梦中苏醒,步入地上的另一个梦境。”
黑袍的男人上前,高高地扬起手臂:“别了,亲爱的朋友!离别虽令人苦痛,却悄然孕育着重逢的喜悦。别了,同志之人!请记住,坎瑞亚的大门永远为追寻理想、平等与自由的勇者敞开!”
人群中响起低声的啜泣。他们用深深的鞠躬代替感谢的言语。老者抬头振臂,宽大的衣袍猎猎起舞:“游曳的巨蛇挥动尾巴向我们告别,翱翔的飞龙扇动翅膀为我们送行。让我们一起再次见证这日轮的点亮,于崭新的黎明下分别吧!”
“我确定【黑曜】是年轻时的皮耶罗,”达达利亚环顾着空荡荡的圆亭,语气笃定,“那么白袍的女性应该就是【黄金的贤者】了。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他们,”凯亚呼出一口气,“真是奇妙。”
“以前的皮耶罗还挺慷慨激昂的,”达达利亚走到一边,敲了敲并不光滑的大理石柱,“那位【黄金】看起来也并不像历史记载的那般无情冷酷。”
凯亚没有立刻接话。他向前走了几步,脏污的白色地砖映出破碎的倒影:“从方才的时间开始推算,至多三十年后,坎瑞亚灾变发生。”
“在我的印象里,他们二人可谓是水火不容,”凯亚走向了圆亭边缘,“这期间一定发生了什么足以动摇坎瑞亚根基的事情,才能让他们站到根本无法斡旋的对立面上。”
“那么如果还有下一枝黄金之桠,我们就有可能目睹那个重大的事件节点,”达达利亚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有些懒懒地说,“不过在此之前我得说,被看不见的东西刻意引导的感觉,我可一点都不喜欢。”
凯亚忽然身体前倾,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过了一会,他扭头看向达达利亚:“我有一种预感,那个引导我们的……可能是‘生物’就在不远处,‘它’或许没有恶意。”
“好,听你的,”达达利亚反手将箱子甩到肩上,“我们继续前进——就算有恶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很擅长对付这种家伙。”
“啊呀,那我还是祈祷一下‘它’没有什么不好的心思吧。”
#问答的形制来自阿多尼斯的诗《在意义丛林旅行的向导》。对话与问答的灵感部分出自或改自以下作品的片段:纪伯伦《先知》,阿多尼斯的诗集《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博尔赫斯《另一次死亡》,赫尔曼·黑塞《悉达多》《荒原狼》,刘慈欣《三体》。
## 27
或许因为登上了高处,俯瞰的视野扩展,便能更为敏锐地觉察到充盈在古城里的除了荒芜的空气以外,还有死去的历史。
末日没能抹除文明的一切,在冻结的时间里,还能从残片上得以窥视一隅过往的辉煌。
干涸的河道蜿蜒曲折,交叉在一起将土地分成形状巧妙的几大块。纵横其上的是规整的街道,即使被砸得七零八落,却依然不影响整体的井然有序。离圆亭最近的一个宽阔广场上遍布坑洞,庙宇的屋顶缺了一半,周身的廊柱东倒西歪,碎裂的石块和一旁已看不出原来模样的雕像倒在一起,乱出残败的美感。簇拥着蔓向远处巨树的是穿插着公共建筑的无数小房子。平原缓慢起伏,房子便也高高低低如微风中的波浪,一眼扫去能够隐约发现屋顶均呈褪色的红,明亮的白色则怯然躲藏在山墙被烟火熏燎后的灰黑中。建筑几乎无一完好,但零星点缀其中的塔楼、尖顶和护墙还是能指引思维将它们完形成过去的模样。
穿梭城镇之中的是曾经如黄金般美丽的枝条。即便现在只是可怜的朽木,却也不禁让人畅想它们曾从道路旁探出,在水池边生长,于廊桥下抽条,在屋舍前舒展,吐出如云般绿意氤氲的叶,绽开如星般华灿莹皎的花,高调地占据城镇的每一处角落,又灵巧地避开生物的行动空间。攀上穹顶和台地,倚靠阶梯与小巷,枝叶们骄傲而谦逊,陪伴着单向行进的无数生命,宁静地度过千百年的盛放与凋敝,满载着闪耀的丰饶。
“……嘿,阿贾克斯?” “嗯?嗯。”眼前被凯亚的手晃了晃,达达利亚回过神应了一声。
“你在发什么呆呢。”
“我觉得,”达达利亚揉了下眼睛,“这里的布局和白撒的有点像。”
凯亚投来视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曾在白撒后方的一个山顶上俯视过那座城,”达达利亚的语气逐渐变得肯定,“外圈有一些庙宇,内圈是住宅,城中央是一座为猫而造的纪念堂,堂前雕刻着一只站在树顶张望的巨猫。溪流呈放射状从雕像所在地延伸,把整座城划为大小不一却清晰可辨的八个部分。”
“那座纪念堂四周环水,连接它与城镇的只有八座桥,”达达利亚手指向巨树,“而落座在树冠里的王都,和我们身处的这座山丘城之间横亘着一片深色区域,那应该是河道;中间的一小片灰白,就是架设其上的桥梁。”
凯亚赞许地点了点头:“你观察的没错。坎瑞亚的王都和黄金树被八座城包围在正中,又与它们相隔了一条阵列了八座桥的宽阔环形河道。”
“和深渊的白撒城一模一样,”凯亚双手撑在了亭栏上,上身前倾,凝望着王城的方向,“我知道你的想法,坎瑞亚和深渊的白撒城一定有某种密切的联系——关键在于顺序,是先有坎瑞亚,还是先有白撒?”
“是深渊的生物们来到了地面下,变成人类的模样建立起城邦,还是正好相反?”
“白撒的时间受猫的影响,”达达利亚苦笑了一下,“我也没有关注过它的历史。”
“兴许这趟能找到答案,”凯亚侧过脸,眼中的蓝澈如清晨时分散了雾的泉,“那我们出发?”
沿着与来时一致的阶梯缓步下行到快一半时,达达利亚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问:“出口在哪?”
“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个问题吗?”就算看不到凯亚的表情,也能从他的语气里推测出他憋笑的样子,“看来把你骗走卖掉很容易。”
“你可以把我卖给北国银行,这样下半辈子就不用愁了。”
“哈哈哈,你是指我会被抓到至冬关一辈子吗?”
“除非你愿意加入愚人众。”
“嗯……那我还是当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吧,”凯亚环视一圈,率先踏到地面上,“说回刚才你的问题,我们要去坎瑞亚的王宫。”
“在那场灾变之后,连接地下与地上的所有道路均被封死,一切能够进行位置传送或者空间跳跃的法术也在地下失效,坎瑞亚因此与陆上世界彻底失联。”
“但在王宫的地下藏着一扇奇特的门,它是坎瑞亚通往地上的最后的出口,”凯亚目光空远,淡淡道,“那扇门来自深渊,需要我们一起打开。”
看着位于坡下已然轮廓清晰的废墟,达达利亚轻轻低了下头,转来目光说:“这么说,深渊的力量并不受地面上神力的限制。”
“我曾问过师傅深渊是什么,她让我不要再问,也不要想着去弄明白,”达达利亚沉声说,“我在离开深渊后,当真没有再细想。”
“而当我重新见到那些违背常理的现象和超出理解的恐怖存在时,”他闭上了眼,右手拇指和中指按住太阳穴,轻轻揉了揉,似乎不愿去回想,“我有了一个称得上怪异的想法。”
“深渊不属于这个世界。”
两个人的嗓音同时响起,一齐落下,内容分毫不差。达达利亚对此毫不惊讶,甚至有一种“他本就该知道”的释然。
“多年前,我进入王宫里的那扇门,在深渊迷宫深处见到了一团光辉的星体#,”在短暂的沉默后,凯亚仰起头,神色带着一种将埋于心底的阴暗秘密终于暴露于光下的放松,“只消一眼我就明白,它——应该说祂根本不属于人类定义的‘生命’的范畴。祂有意识,有思维,包含着宇宙,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狭隘的投影,祂来自世界之外,本体根本就不在这个维度……”
“喂凯亚,看前面。”
达达利亚猝不及防的插话让凯亚如梦初醒地浑身一震,回忆被生硬地截断,大脑重接现实的回路:“……那好像是个人影。”
达达利亚睁大眼睛,试图把站在坡底半壁倾颓的城墙前的身影看清:“莫非又是黄金之桠的映像?”
“它的样子像是在等我们,”凯亚皱着眉,轻拽了下眼罩,“或许这就是那位引路者。”
两人沿山路继续下行,带着警觉和好奇逐渐接近那个发着微微白光的身影。而在走到路程的一半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步子,更为谨慎地观察着目标。
相隔的距离已经足以让他们看清身影的模样,然而——身影的头盔中透露着浅白的雾气,裹身的甲胄早已被锈蚀得失去了光泽,裸露在外的皮肤如干枯的石苔一般斑驳花白;怀抱着几根金色的树枝,似乎的确是在等着他们的到来,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原地,如一名忠诚的哨兵。
他们站到了身影的面前。他们看着它缓慢地转过头,静止了有十秒左右,然后听见从头盔中传出了一串空洞的话语。
“是坎瑞亚语,”凯亚说,“他让我们跟着他离开这里。”
身影沉默了一会,再次开口道:“我的通用语还不熟……我会尽力带你们去出口……”
“你说的出口在哪里?”达达利亚询问道。
身影抬起手臂,动作仿佛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一般僵硬而生涩:“翻过圆亭,穿过小河……出口在山洞里……”
“可是通往地面的出口已经全部被封上了。”凯亚摇了摇头。
而这回答让身影再一次缄声。过了许久,那种恍惚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出口被封上……那我们……失败了?”
“……你是坎瑞亚的士兵吗?”凯亚难掩惊讶之情,但还是保持着平静的语气问道。
“不……”头盔小幅度地摇动,伴随着自责般低声的喃喃,“……我是个逃兵,仅此而已……”
#形象源自犹格·索托斯(Yog-Sothoth),其为美国小说家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所创造的克苏鲁神话中的外神之一,由万物之主阿撒托斯产出的无名之雾产生,形象为聚集着的无穷光辉球体。
犹格·索托斯被视为时空的支配者和万物归一者,祂的本体位于所有多维宇宙之外。犹格·索托斯拥有无穷的智慧,所有伟大的巫师、艺术家、思想家都是祂在不同维度中的投影。有时,一些穿越终级之门去面见祂的人会得到其知识。
——来自百度百科
## 28
像风中年久失修的铁皮路标一般,士兵艰涩地转过身,摇摇欲坠地维持着平衡:“坎瑞亚已经不适合待下去了,你们要离开……智者们知道如何离开……”
“他们在哪儿?”达达利亚看着几乎横亘了士兵整个背部的黑紫色爪形灼痕,一边思索着一边发问。
“在王宫……”士兵浑身一颤,身形挺直,仿佛体内那串维系身体运转的老旧齿轮突然错位,卡住得僵硬而突兀。
过了一会,他开了口,声音低沉似雨云悲鸣:“王宫前面全是黑色的污染……不能靠近……”
“……大家都不在了……”
凯亚轻轻偏了下头,随后上前一步,试图将士兵从悲伤中拉出:“为什么要把树枝留在道路上?”
“……我忘记了……但我应该这么做……你?……”
在凯亚手中,金色的树枝被无形的阳光润洗了全身,在明烁中被注入新的生机,细嫩的新枝长出青翠的薄叶,花苞闪烁着温润如珍珠的光泽。
“请带我们去王城吧,”凯亚将枝桠放入士兵的怀中,微笑着说,“如你所见,我们曾跟随王宫的智者学习过坎瑞亚的创生法术,也知道他们留下的道路在哪。”
“……但是那里有黑色的污染,还有大家……他们很危险……”士兵垂下头,混沌地喃喃道。
“他们也是士兵吗?”达达利亚抱住双肘,神色肃然地问道。
士兵点点头,又轻轻摇了摇。
达达利亚走上前去,把胳膊搭在凯亚的肩上,冲士兵摊摊手说:“别担心,朋友,我们是冒险家,什么奇特危险的场面都见识过,黑色的污染我们自然也有应对方法,你大可放心地带我们去。”
士兵再度沉默了一会,可能是在确认他这番话的可信度。终于,他点了点头,艰难地举起前臂,又握拳置于左胸前:“……那么,请原谅我方才的迟疑……尊敬的旅者,欢迎来到坎瑞亚……请跟我来……”
士兵走向城镇。老旧硬化的衣甲似乎限制住了关节,他的步距很大,走姿死板,上身相对静止,看起来像一个残破的机械偶人,失去了记忆与魂灵,徒留驻守荒芜之地的最后指令。
已不必再多费口舌去讲述那遍野的坍圮楼房所展现出的千般惨状,也不必刻意去渲染那散落在废墟中的机械部块是怎样的朽烂不堪。士兵顺着街道视若无睹地走在前方,熟练地避开地上的砖石枯枝和洞孔弹坑,缓慢而沉默。达达利亚走在凯亚的右侧,在长发和眼罩的遮盖下,他看不清凯亚的表情,但他注意到凯亚握起了拳,步调也比方才稍快了些。而凯亚似乎感受到了达达利亚的注视,便转过脸,微微一笑。
下一秒,凯亚的手被捉住了。握住四指的那只手火热、硬朗,并未将他弄疼,却又精妙地卡成蛮横到不容挣脱的角度。凯亚挑眉看去,只见始作俑者丝毫没有要遮掩或解释的意思,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轻轻晃了晃与他相牵的手,并露出一个自信又坦然的笑容。
凯亚歪了歪头没有作声,但放慢了步伐,以便再次与达达利亚并肩而行。
他们就这样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程,默契地合上对方的脚步,观察着四周。这时,达达利亚看见了一扇残缺的门板。上方的铰链已经消失,下边的也仅留残块,门扇基本依靠插入地中的一角才伫立不倒。自然引起达达利亚注意的不是门本身,而是挂在门上的木板上的几行几乎看不清了的模糊刻痕。
在之后的日子里,达达利亚注视着城镇里人群熙攘的时候,有时还是会想起他在地下国度的废旧街道上行走时,邂逅的那些属于过去的印记。偶尔他也会设想,如果自己当初没有注意到门上的那些痕迹,那他们在坎瑞亚的最后一段历程会是怎样,他们的关系是否也会和现在大有不同?
一次他说出了这个想法,换来了凯亚扭过头把书盖到他的脸上让他去给托克讲睡前故事。夜里,二人从彼此身上分离,带着薄汗稍作休息时,凯亚说,站在现在的角度去推演过去的未来如何发展,不可避免地会被经历和见闻遮蔽思维而无法准确预测。就我们的选择来说,如果不是你发现了那些留言,我们应该会平安迅速地出来,但也仅限如此了。
那我们也不太可能像现在这样,躺在一起猜测命运的另一种可能吧。凯亚侧过身,笑着看他,红肿右眼里的造物在月影之下如黄金般明煌而闪耀。
“这块木牌上好像刻着字。”
达达利亚一边说一边往一旁挪了挪,让凯亚也能看到木板上的字迹:“这是坎瑞亚语吗?”
“嗯,这上面写着……”凯亚的手指跟随着他的声音,一点点地轻抚过力度不均的凹陷,“‘好心的朋友,屋里的东西尽管用,但请不要带走。我们会回来的。’”
达达利亚蹙着额思考着这段话背后的线索。门上的留言点明了一件事——坎瑞亚的居民为了避开某件足以影响他们正常生活的事情而离开了家园,并且认为他们还有可能回到这里。然而满地疮痍已经将结果展现,连字迹都早已被时光磨蚀。
“会是那场战争吗?”达达利亚提出了猜测。
“我更倾向于是在战争之前发生的事,”凯亚抬头望了一圈,“你看那里,掉在台阶上的好像也是门牌。”
二人走过去。达达利亚弯下腰拾起灰黑干硬的半截木板,凯亚仔细辨认着其上墨迹模糊的文字:“‘……的路易……耕地机去往枫丹……请来找我。’”
短暂地对视一眼后,达达利亚起身去往另一栋房屋,凯亚走向站在街道上等待他们的士兵。
约十分钟后,凯亚来到正将一张桌子挪开的达达利亚身边,蹲下身将桌脚下一张残破的纸小心拿起。达达利亚拍掉袖口的灰尘,搬起搭着三块留言板和几张纸的金属箱跨到凯亚身旁,问:“士兵说了些什么?”
“他说这是由王宫下达命令,军队组织的全国范围内的撤离,”凯亚看向达达利亚,“但他并不知道原因。他只记得在人们撤离的时间段里,自己和很多人与机器一起去王城执行与一次爆发的黑色污染有关的任务,却在进入目标地点前因胆怯而逃离,之后失去意识,再醒来时看到的就已经是灭亡后的坎瑞亚了。”
“污染的爆发——难道是漆黑的兽潮?”达达利亚放下箱子,思忖道,“但是兽潮席卷了地上与地下,撤离只是为了推迟遭遇魔兽的时间吗?”
“或许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我们能拼凑出真相的一角。”凯亚将纸片递给达达利亚,沉声道。
“房里有食物和水……取用,但请不要弄乱房间。”
“我们在清晨离开……月7日,谷底的因提瓦特刚刚开放。”
“原谅我们,亲爱的房子。”
“老头子们谈论着战争。可是哪儿有战争呢?……日轮依然明亮,特拉希尔枝繁叶茂,鸟儿、兔子和猫狗依旧快活……”
“我递交了请愿书,希望欧文不要怪我……我们从不畏惧危险与未知。”
“汉斯要去……已经爆发过一次污染了!他说国家需要他……职责,他让我先去地面上,可是连机器都无法承受污染,他怎么可能……”
“明天飞飞龙和长手巨人会带我们去……奶奶说她曾经住在璃月,那是一个富饶美丽……”
“爸爸不让我把赫尔曼带走……说,地上没有帘(炼)金术,也没有大树,赫尔曼就不再是小狗,会变成黑土。”
“不要打贝拉,贝拉不会咬人也不会抓人。贝拉是好猫咪。”
破损的木板,翻折的漆牌,烧焦的稿纸和从笔记本里撕下的纸片;深深浅浅的刻痕、洇了泪水又风干的墨团和稚嫩的笔迹——若非经过刻意翻找,它们还会继续埋藏在废墟中,连同那些平面化的情绪和念想一起,与瓦砾融为一体;自然也不会在百年后,被两个年轻人读后轻轻叠放在一起,像一本古旧的诗集,每一篇都将告别作结尾。
## 29
他滚进断裂的碑石下,堪堪躲过头顶几道锋利的黑紫色爪形弧光。微缩的瞳孔映出几缕飘落的靛蓝发丝,警告他若是再迟须臾就很可能血溅当场。但他根本顾不上庆幸反应的迅速和身体的灵巧,几乎是蜷缩着跪在冰土上捂住左眼,试图重连被撕扯神经般的疼痛截断了的理智,搜寻着脑海里龙卷般轰嚣狂乱的声浪中哪怕一丝足以思考的休止。
终于,他成功了。他撑起上身爬出坑洞时,掌心按上了滴落在地缝旁的黑泥。刹那的滚烫引爆了透骨锥心的疼痛,他猛地将手抽回,凝视着一小滩仿佛被强酸腐蚀了的焦黑皮肉。抬起头,目光所及皆是由沸腾翻卷的紫雾暗云拼凑成的隐约人形,无数空洞的嚎哭如同利爪在耳道内壁疯狂刮挠。他站起身直视前方,用完好的那只手取下眼罩,第一次以毫不遮掩的模样,解放了那轮小巧却明亮的新生的太阳。
士兵将那根在凯亚手中重焕生机、又逐渐变回原样的枝条插入土地的裂缝中,站在一旁,似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达达利亚注意到了这一幕,上前问道:“你觉得会发生些什么?”
“…我不知道……”士兵看起来也有些不解,“…等待它……怎样……”
达达利亚微皱起眉,刚准备追问是不是要等它发芽,思绪就被凯亚的声音吸引了:“你说的污染在哪儿?”
顺着凯亚的视线望过去,跨过石桥,越过断墙,达达利亚看见了满地的断碑残碣,荒凉却寂静无声。
“……在幻象之中……”士兵迟钝地回答,“人影,黑云和雾气……就在广场上…被藏起了……”
“你知道幻象的来历吗?”凯亚问道。
头盔小幅度地摇动着:“……我不敢肯定…但是,那里被藏起后……那些黑色的、会法术的人型生物再也没有来过……”
凯亚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嫌恶。达达利亚冷哼一声:“卑劣的家伙,也只会用假象来欺骗不明情况的来者了。”
他们检查了下装备后,走上石桥,向士兵告别。
士兵沉默着,从怀里拿起两根树枝,递给他们。待他们接过,士兵垂下手臂,声音似乎有些愧意:“请小心…大家很危险……他们听不见我……他们…已经不再像人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觉得…特拉希尔或许可以…帮助你们……”金属轻微剐蹭的尖声中,士兵地举起手臂,握拳置于左胸前,“……尊敬的旅者…祝愿你们一路顺遂。”
走出一段路后,达达利亚和凯亚回头看去,只看到桥边的影子依然保持着最后的姿势,矗立在废墟的前方,像被遗弃在时间之外荒芜的砂海里的孤独而永恒的信标。
在被莱艮芬德家收留没多久的时候,凯亚跟在义父身后,陪在义兄身边,小心又好奇地眺望众商拥至的港口,穿过珍异浩繁的市集,站在高台上俯瞰万家灯火流明。炊金馔玉,宫阙亭阁,十里香风,鱼龙戏舞。名为“璃月”的不夜城繁荣而热闹,却也引得凯亚在眼花缭乱中不慎迷了路,懵懂间被人群挤进一家瓷器店。揉揉眼抬头的时候,一抹花纹奇异的冰青色截住了他的视线。
“这是把碎片粘起来的吗?”他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其实这是冰裂纹,璃月的一种陶瓷烧制工艺,”身旁一位衣着庄重、气质风雅的黑棕发男子似乎也被吸引了,微俯下身端详道,“瓷器在高温下突然遇冷,覆盖在表面的那层釉便炸裂开来,形成这种如同破裂的冰一般的纹样,裂片层叠,富有立体感。
“纹路呈现暗褐色,是因为在裂纹里填充了岩晶蝶的提取液。”
店主走来,小声地与男子攀谈。片刻后男子随店主走向内室,离开时似乎回头看了他一眼。而他趴在展柜前,目不转睛地继续盯着这只奇特的瓷盘。
薄如蝉翼的盘身,素雅清透的底色,仿若将雨后的整片天空纳入方寸之中;黯淡、刺目、密密麻麻的花藤爬满了天空,致其崩塌,碎裂,坠入黑褐色的罗网,脆弱得像春阳下的残雪浮冰,一碰即融。
他听见旁人称赞着瓷盘的古老与珍贵,惊叹着裂纹精巧又残缺的美。
“像破碎的灵魂。”他喃喃道,声音被屋里街上的喧闹淹没。
那素底深纹的图样在他的记忆里掀起浪花后沉寂多年,如今从记忆里再被捞出,就在踏入坎瑞亚王城广场那平静幻象的刹那。纵横地面的裂痕如同放大数倍的摹本,再一次完完整整地摆在了他的面前,触目惊心。
大地的裂缝吐露着深渊不息的污染,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浑浊气味;变幻的雾气中,憧憧黑影像丧魂的野狗徘徊着游荡——忽然嗅到了肥肉的气息,纷纷停下了怪异的步态,或抬起前肢,或转过身躯,或拧过头颅。苍冷的天空,崩坍的地面,一切静到能听见污秽的泥泡破裂的声响。
下一瞬间,广场像是炸开的硕大蜂巢,厉声尖啸轰然蛰入大脑,污泥沸腾,无数黑影从中翻卷而出。这些残破的、庞大的、瘦小的、肮脏的、扭曲的、狂舞的、腐烂的有机生物聚成瘟疫洪流,发出错乱的诅咒般的叫声,裹挟着致命的污染风暴,向不速之客发起浩荡又疯狂的冲锋。
按照商量好的那样,凭借着超乎寻常的冷静和观察力,达达利亚几乎是在瞬间就锁定了最佳的脱困路线。“凯亚,去边廊!”水流划出完美的圆弧,逼退了一个离他们最近的怪物;紧接着长剑锋闪,凛冽的冰雾暂时拖慢了追击的脚步。很快,二人几乎同时翻上了断裂的砖石廊顶,喘息着警戒地四下环顾。
边廊的另一侧是干枯的河道,却幽深得让人难以置信,浮动着深渊的气息。顺着边廊的弧度向前,接上了不远处另一条连破损程度也完全一样的廊道。视线落回广场上,一座雕像或石碑的尖顶在不洁的云雾里若隐若现。这个曾聚集着理想与荣耀的圆形广场,如今却成了一个弥漫死亡的孤岛。
当全部的注意力再度集中于这些涌动的漆黑之物时,达达利亚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覆盖身体的黑泥一边聚集一边滑落,空档中露出黏作一团团的不知是织物金属还是皮肤的组织;前肢挥舞着顶端可能是武器或石块之类的物件,身形倒歪折扭却始终依靠一对后肢支撑和移动——
“操,这都是人?!”
一句骂声脱口而出。达达利亚忽然意识到,这些身影的速度虽不及自己和凯亚,但也比普通人要快——
他们就是士兵口里的“大家”?!
冷汗刹那间吞没全身,他攥紧了刀柄,却因为身体过于僵直而在将一个试图攀爬上来的“士兵”踢下去时,差点划到凯亚。
“凯亚,你在发什么呆!——凯亚?!”
上一次听到凯亚这般难捱的痛苦喘息,还是在深渊隧道里被他找到的时候——不,那个石道里的深渊气息远没有这里的浓重,这些污泥云雾能这里仿佛是聚集了深渊所有最黑暗最恐怖的力量的原爆点,余威都能侵蚀此地长达数百年之久——
达达利亚的目光滞留在凯亚那毫无血色的脸上。这一刻,他串联起了他见过的所有异样片段——凯亚在深渊里的那种虚弱,身上奇异的金光出现时他并不从容的表情,以及时而呈现雾蓝时而化作黄金的眼睛——
深渊的力量只会让你受伤——他曾如此笃定,如今只想大骂自己的迟钝。他看到了那枚绽放在白棉上的血红之花,让他想起曾经洒落在雪地里的红果,如此灼目,又冰冷刺骨。
“凯亚,黄金瞳会消耗你的生命来抵御深渊的侵蚀,是吗?”
## 30
“嘶……它可没你想的这么慷慨,”凯亚捂着右眼,薄汗从额上沁出,语气也不再轻松,“就连只是保持和左眼一样的颜色,它也会让我时不时头晕一下——呃!!”
他忽然抱住了头,目眦欲裂——视野被无数斑斓光点填满,就连面前的同伴也糊成了一团醒目的色块。他听到了达达利亚的呼唤,但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遥远空响——他被隔绝于癫狂混乱的声音聚成的漩涡中,在满载着悲怒厌惧的情绪深水中直直下坠,被苦痛的压力狠狠拍在无光的水底,无力起身,几近窒息。
突然,纷杂的映像、混沌的声响、失序的时空在一霎压缩成一粒种子,扎入脑中,又在下一瞬如烟花炸开,阴冷的焰火引燃血肉,晦暗的辉芒点爆脑髓,他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惨叫。意识正被一对错位的獠牙啮咬咀嚼,但依然挣扎着竭力抵御这些侵扰心智的念想。鬼使神差地,他在剧痛中忽然明白了这折磨着他的,浸满了这些行尸走肉每一个细胞的力量是什么——它们原本水火不容,却在践踏凡人的生命时乐于共谋。
“凯亚?凯亚!——滚开!!”
“——该死——凯亚!”
【……】
他听清了达达利亚的声音,知道他应该从中脱身,赶紧离开已不再适合停留的廊顶,但他头一次觉得可以把绝处逢生的赌注同时押在自己和另一个人的身上——桀骜的意志,隐秘的实力,以及同为亲历原暗之人的默契与信任。
于是他伸出手臂,说:“阿贾克斯,去下一条廊道,保护我一会。”
血腥滑过唇角,温液濡湿眼罩。一阵天地翻转般的晕眩后,他仿佛从朦胧的梦中苏醒,邪祟的云雾被晨光驱散,无章的杂音被层层滤去,疼痛也在未知的温暖中消融。膝弯和腋下感受到了一双沉稳强壮的手,似乎完全没有因为承载了一个和主人差不多的成年男人的重量而有所疲软。这让他想起童话里征服了海啸的鲸鱼,用坚实的脊背撑出一片陆地——凯亚给了自己一秒的时间沉溺于掌心的炙热,也只用了一秒就调整好自己的意识,将感知向混乱的中心沉淀。终于,他潜至海底,拨开了乱流深处的絮语,也看清了这些曾经是人类的怪物们真实的面貌。
……
路况虽苛刻,却也丝毫不影响达达利亚分出一点目光查看凯亚的情况。看见怀中人醒来,达达利亚眨了眨眼以示一切安全。
“你晕了半分钟左右,”达达利亚扶着凯亚的肩助他平稳落地,“脸色很难看,是看到什么了吗?”
“……我看见了坎瑞亚彻底崩溃的那一刻。”凯亚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达达利亚本能地觉察到了一股被平静压抑着的波动。凯亚走到廊顶边缘,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达达利亚听见他说:“那时候,他们正在这里安装净化装置,试图阻止污染蔓延。”
“…这是去送死,”联想起士兵口中爆发的黑色污染和那些残存的字迹,嘶吼嚎叫的背景声一刻不停地昭告着这场任务的失败,达达利亚冷冷道,“这种浓度的深渊污染,就连我们都无法保证全身而退。”
凯亚不再说话,回头凝视着广场中央灰白色的石质尖顶。突然,他抬手挥出一连串细长的冰刃,将达达利亚脚边一个爬上来的怪物牢牢地钉回地面。达达利亚看着头部和胸腔被彻底刺穿却依然在挣扎吼叫的怪物,说:“我刚刚试过了,这样杀不死他们。”
“……我知道。”凯亚抬起右手,小指轻轻勾住眼罩的系带,紧接着一股腥涩涌上嗓眼,呛得他不得不捂住嘴半俯下身。很快,鲜红就从指缝里溢出,一滴滴地落在石面上,了无生气。
“凯亚,你不能在这待更久了。”达达利亚瞥见了越来越多爬上来的怪物,戒备地拔出水刃。但在下一秒,他的手被凯亚按住了。
凯亚正扭头看着他,微微喘息着:“你先去王宫那边吧,我待会过去。”
“哈?你说什——”达达利亚刚开口就被凯亚打断了:“你没发现,它们对深渊气息浓重的你抱着更大的敌意吗?”
“所以说它们都在盯着我咯,”达达利亚毫不讶异,甚至还没有危机感地扬眉笑笑,紧接着话锋一转,“可是你又要去做什么呢?”
凯亚一时语塞。就在这个空档,达达利亚上前一步,伸手将凯亚拽到身边圈住,一脚把一个刚在凯亚身后探出头的怪物踹了下去,砸起一片嚎叫。
“我说,那时候你将我一把从迷宫里推出去的事我还记着呢,”达达利亚仿佛无视了身后已成规模的怪物潮,歪着头紧盯着凯亚,“这次你不会想这么做了吧。”
凯亚的瞳孔微缩。他迎上达达利亚的目光,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条不时沉不住气要浮上水面看一看的小鲸鱼长大了,学会了潜伏在深海中悄悄游曳,掩盖自己冰冷锐利的杀手气息,用开朗诙谐的水形身躯包装起自己那暴烈如风、震耀如雷、狂热如火的不羁灵魂。
他很不幸,在童年本该懵懂单纯的时期掉入了这个世界最黑暗的角落,从此再也无法擦除心灵上沾染的阴影般的色彩;但他反而将来自深渊的力量作为礼物收下,为认清了自己的本质而欣喜若狂,任由心性指引自己行进。撇去职责不谈,只是为了寻找另一个人,他便敢于再次跳入原暗之地,直面更深的恐惧——
这家伙,从始至终都是个我行我素又固执认真的危险分子。
凯亚别过头,嘴唇翕动,在达达利亚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些什么。
“哦?”达达利亚露出了初次见面那样,看到新鲜玩意的笑容,“你想帮他们解脱?”
凯亚点点头。达达利亚身形未动,右臂一抬一拨,一把水色长枪便在刹那如龙出渊,将咆哮着扑来的怪物们从廊顶上横扫出去。
随着一声短促的口哨落下,达达利亚的语气已变得兴奋和急不可耐:“我驾驭深渊,而你净化深渊——我没有看错,虽然我们的目的不同,但都会玩命啊!”
他往后一步,食指中指并拢,潇洒地从脸旁往外一挥,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
“早知道就先填饱肚子了,哎,回去后可要请我吃大餐啊~”他摘下平和的表象,浓厚的战意于瞬间充斥了周身空间:“终于不用被动躲避了——去吧,他们交给我。”
话音刚落,达达利亚就从廊顶上一跃而下,身形隐没在雾气中。凯亚几乎同时动身,顺着廊顶往石尖顶的方向跑去——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紫雾中有一抹暗蓝点亮,如海面游荡的幽灵,亦像吸引鱼群的诱饵。
窸窸窣窣的响动往那萤火靠近,黑影聚集如细菌增殖。突然,光点动了,骤然拉长成一柄足以刺穿夜海的鲸之独角,张扬地桀骜地撕开深渊的污秽云翳破壳而出,往来时的方向疾驰远去。
……
【杀掉……杀……】
【净化装置……任务…完成……】
【…我该去哪里……】
【…王……是您吗……】
【我不想……这样……】
【…滚…滚出我的国家……】
【…敌人……必须消灭……】
【好痛……头好痛…身上好痛……】
【洛伊斯……小洛……】
【…我好疼……妈妈…你在哪……】
【我想回家……】
……
鹅卵石路旁的一株淡绿色花苞即将开放,他拿起笔,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掏出了画本开始速写;略显臃肿的橘猫跳到窗台上,却一头撞到了玻璃,把正在对着地图发呆的他吓了一跳;黄裙的少女正将衣服摊开在晾衣绳上,目光意外相交,她的笑容让他心跳漏了半拍;身穿红色马甲的男孩一手扶着头上的三角帽,一手骄傲地拿着几张满分的试卷,让他兑现送一只黑猫给一位海盗的承诺;一对夫妇的身影自桥上缓缓走来,他连忙放下手中的炼金设备,冲出门高喊着欢迎回家;一位面容和蔼的白衣老妇人牵住他的手,在几位女子的鼓掌声中祝贺他也成为了医护兵的一员;花园的长椅上,他翘着双腿大大咧咧地躺满了两个人的空间,在巡逻员的一声吼后蹦起来敬了个礼拔腿就跑;人造的光轮投下夕照,他拿着空了一半的酒瓶坐在耕地机的肩上,哀嚎自己再也不信爱情了;微风和煦,他拿着书本坐在地上,给自己好奇的学生们讲故事;散落的零件堆里,他困乏地抬起头,看到了同窗给自己留下的夜宵,和忘记去拿的测试报告……
他跋涉在时间的溪流里,记忆碎片化作彩鳞的鱼儿浮空游曳,来自过往的声语如风沙掠过旷野,一路向前;前路的尽头是黄金般闪耀的巨树,俊挺伟岸,撑起地朗天高,像沉默而仁慈的圣父,注视着孩童般的文明懵懵懂懂地安家,跌跌撞撞地长大。
心念一动,他来到了广场之上。明媚在顷刻瓦解,蚀骨之痛卷土重来。在他的眼里,黑火紫焰将大地焚烧,天空被撕出猩红的伤口,倒下的机械构作在污泥和裂缝里锈蚀,坠落的人造光轮引燃了四分之一的王城,枯朽的树披上死亡的衣袍,崛起于人之国度的坟墓之上。
身后响起尖锐的哨音,刺穿了鬼魅的低语。他循着声音回头,看见上空出现了一群机械龙兽的身影——它们在污染地混乱的磁暴里变成了弱小的飞虫,摇晃着艰难地顶风飞翔,齿轮发出超载的轰鸣声,核心失控地闪烁。近乎坠落于地后,它们扇动铁翼挪了几步,就垂下头瘫在地上,核心熄灭,再也不动弹了。
这时,一队队人影从龙兽的身上冒出,像蚂蚁一样直直地钻入黑雾中,被潮水般的污染吞没。但很快,一团金光点亮,像灯火一样驱散了附近的黑暗。随着一星星光芒燃起,秽泥被寸寸逼退,邪火被簇簇扑灭,短促的呼声此起彼伏;而当他看见了他们的模样,想要去分辨出喊声的内容时,头顶突然翻滚起隆隆的震响——
他和他们一起抬头。映在视野里的最后一幕便是贯穿了天地,在刹那如棋盘分割了世界的无数赤纹黑核的方块——
黑日余晖成烬,自此,殷红的晨曦降临。
……
他轻轻抚着石头失去光泽的断面——这座建于圆形广场中的纪念塔,是坎瑞亚崇高理想的象征。数百年间,不知有多少人曾围绕在雕像的周围,欣赏,许愿,立誓,然后满怀期望前往王宫,或走向地面。如今,它被战火熏灼,被污泥腐蚀,被时间抛弃,被历史遗忘,却仍高高地笔直地挺立在广场中央,头戴尖顶石冠,直指遥不可及的天。
他攥着眼罩,将目之所及的一切全都收入眼中。
“任务已经结束。
“走吧,战士们,是时候离开了。”
纪念塔下亮起一点金阳,刹那间破晓晖光如万矢齐发,穿云碎雾,朗曜盛灼,化作甘霖降临,浇灭了盘旋在污浊荒地上不息的死气,抚慰着迷失了百年再也无家可归的悲伤魂灵。
在逐渐淡去的哭诉与哀嚎中,他无声地向后倒下,靠在石头上慢慢滑落,缓缓地闭上眼睛,陷入了平静的黑暗。
** #本篇与前两篇(章节28,29,30)的设定与描述参考了百度百科词条:“切尔诺贝利”,电影:俄版《切尔诺贝利》,书籍:斯维拉娜·阿列塞维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埃里希·雷马克《西线无战事》。**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