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想与神异

昨天我的一位朋友猛然劈头问我：你在冥想中是否进入过心流？我的大脑当场死机3秒钟。

想了半天，我才期期艾艾地回答说：这两件事情不搭界吧？（搭界，tāgà，吴语，相关联之意）。我倒是理解他的问题，他的意思是想问我，在冥想中是否会出现一些神异的征兆，可以用来证明自己的冥想很成功。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可以列举一堆：

感觉有光，感觉有闪光，感觉有持续光明，感觉身体柔软，感觉呼吸绵长，感觉身体消失，感觉部分肢体消失，感觉肌肉跳动，感觉空间消亡，感觉时间停止，感觉漂浮，感觉沉重......

都有可能。但这些神异其实并没有什么神异的地方，人的心太擅长制造这些东西。想一想看，这些琐碎的感觉和一场大型连续春梦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在梦中，你可是进行了人体建模，活生生创造出了声音温度触感。而在那些刚看完恐怖片的夜晚，你独自一人躺在床上，都可以让房间里埋伏满了各种怪物和凶徒---都是由心所造，由心所生，比真实还真实，它就擅长干这个。

冥想不需要任何神异，包括心流。我每天早上起来写文章，每次写作的时候都需要进入心流。脱离之后往往会发现自己嘴唇紧闭黏合，浑身汗水浸透，但是之前除了打字根本就没有任何知觉。心流我每天都在进入，也没有什么神异的，专注本身就可以通过重复练习得到，最后形成一种惯性。觉得心流是一件事，那是因为平常大多时候内心散乱，很少体会到专注的力量。

人就不应该追求或者在意这些东西。在我理解里，人们很容易弄混淆两件事：冥想，和做冥想那些事。就是说，人们没有把主要精力放在冥想上，而是忙于扮演出某种冥想的样子，追求某种冥想的效果，于是把冥想等同于某些特别的道具，特别的行为，特别的感受。

如果你冥想时必须在面前放一水盆花瓣，那么你是在追求像个印度人那样去冥想，其实并没有真正冥想。如果你冥想时必须点上精油，戴上Bose耳机播放颂钵音乐，那么你是在追求像个硅谷精英那样去冥想，其实并没有真正冥想。同样的，如果你认为冥想时应该眼前看到光，感觉身体变大变小变轻，感觉到自己进入心流丧失了时间和空间感，追求诸如此类的感受，那么你其实还是没有真正冥想，你就是想省下嗑药的钱，免去警察上门的麻烦。

冥想又不复杂。2000多年前的南亚丛林里，就有一帮人每天练习。他们头顶只有一个茅棚，身上只有一匹布，手边只有一个钵盂，长老可能多一根手杖，哪里会有那么多丁零当啷的麻烦？哪里需要去做那么多所谓冥想需要做的事？

神异是不可信的，因为感觉是不可靠的。感觉是不可靠的，因为心是爱造作的。如果你坐在那里，认定闭上眼睛需要看见光才是对的，那么你的心很快就能帮你造出各种光来。认定身体变软变轻变到没重量才是对的，那么你的心很快就会让你感觉自己在悬浮。这又有什么意义？

和你躺在宿舍床上想象自己搞到个什么点子，大把赚钱上市，成为CEO，迎娶白富美，攀上人生巅峰又有什么不同？和你坐在办公桌前，想象你不断升职加薪分期权，搬进独办负责亚太区所有业务又有什么不同？只要你想，心就可以帮你造。而人们之所以冥想，不就是想要摆脱心所造出来的这一切吗？不就是想要摆脱心所造出来的这一切所带来的诸多纠结和痛苦吗？

那么，你当然可以在通勤时冥想，泡脚时冥想，喝咖啡时冥想。你当然可以从冥想5秒钟起步，30分钟不嫌多，5分钟不嫌少。你当然不需要特定的姿势，特定的时间，去追求某种特定的感觉。你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和2000多年来森林里的那帮人所做的一样：心，我就在这里，请你接着造，造给我看，我就想看看你多能造。

在这个意义上来说，纷飞的杂念是心所造，同样的，感觉有光，感觉进入心流，感觉自己宁静了，感觉自己澄澈了，感觉自己放空了，感觉自己变成一个更好的人了，感觉正能量在体内生起来了---这些同样都是心所造。无非是说，有些心所制造出来的东西让你觉得烦恼，于是，你希望心能制造出一些让你觉得愉悦的东西来。但是，这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而且，一方变强了，另一方也就同样变得更强。脱离冥想时你能表演得有多超脱多平和，下一秒你照样能该多狰狞多暴躁就有多狰狞多暴躁。

唯有抱着手在一边冷眼看着，让心尽情造给自己看，心才会很快觉得索然无味，臊眉耷眼地停下来，不再继续耍手段。于是，你才可以得到一刻的安止。当你觉得冥想“应该”是什么样的时候，你就已经上了心的套，它就可以立即造作一堆东西出来满足你，诱惑你，欺骗你。然后你转身就可以继续向周围的人宣称，你在冥想中又得到了ABCD，甲乙丙丁，从头脑清楚到夫妻生活和谐乃至实现世界和平......随你说就好，你的心在一边倚着墙，点了根烟，笑着看自己导演的这一切：啊，那个傻子，给了他一点甜头，他还就真的开始入戏了。

冥想不需要什么神异来证明成效，也不需要特别的动作，特别的衣饰，特别的装备来进入。那么，最后就剩下一个问题：那我怎么知道我的冥想是有效的？说起来事情大概是这样的：如果你的心不再像一只猿猴那样攀援着欲念到处爬，不再像一匹野马那样在欲望的驱使下不断地跑，那么它会停止造作，得到一刻安止。在那一刻的安止之中，就像是一出大戏散了场，心在后台卸了妆，脱去了戏服，终于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当你看到它的本来面目时，你会知道，那就是。正如你在人海中不曾认错过你的妈，在万家灯火中不曾进错过你的家，你就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