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羿批注人民文学出版社《水浒传》第六回 九纹龙剪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罐寺
第六回 九纹龙剪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罐寺
诗曰：
萍踪（像浮萍般四处漂浮）浪迹（像浪般到处漫游）入东京，行尽山林数十程。
古刹（古老的寺庙）今番经劫火（佛教谓坏劫时所发生的大火灾）【瓦罐寺】，中原从此动刀兵（泛指战争）【宋朝】。
相国寺中重挂搭（行脚僧投宿寺庙，照例将衣钵囊袋挂于僧堂钩上。故称僧人投寺院暂住为挂搭），种蔬园内且（暂时）经营。
自古白云无去住『自古白云无去住』，几多（多少）变化任纵横。
话说鲁智深走过数个山坡，见一座大松林『见一座大松林』，一条山路。随着那山路行去，走不得半里，抬头看时，却见一所败落寺院『败落寺院』，被风吹得铃铎响【听此而来，最后方见，妙】。看那山门时，上有一面旧朱红牌额『旧』，内有四个金字，都昏（模糊）了『昏』，写着“瓦罐之寺『瓦罐之寺』【瓦罐之寺非瓦罐寺】【不识字智深如何得知？】”。又行不得四五十步，过座石桥，再看时，一座古寺，已有年代『已有年代』。入得山门里【和尚可出桃花山戒色，但不可不入瓦罐寺戒食也】，仔细看来，虽是大刹，好生崩损（残破损坏）『好生崩损』。但见：
钟楼（支承或蔽护钟的塔楼）倒塌，殿宇崩摧（倒塌毁坏）。山门（寺院正面的楼门）尽长苍苔，经阁（藏书的房间）都生碧藓。释迦佛芦芽（芦苇的嫩芽）穿膝，浑如在雪岭之时（释迦牟尼佛曾入雪山修苦行成道）；观世音荆棘（带棘小灌木）缠身，却似守香山之日（观世音菩萨在此修道正果）。诸天（护法众天神）坏损，怀中鸟雀营巢（筑巢）；帝释（三十二天中的天主）欹斜（歪斜不正），口内蜘蛛结网。方丈（寺中住持之居室）凄凉（冷清），廓房（厅堂周围的房舍）寂寞（空虚无物）。没头罗汉，这法身（佛陀证悟的法性，不受贪嗔痴慢疑五毒的侵害）也受灾殃（灾难祸殃）；折臂金刚，有神通如何施展。香积厨（寺里的厨房，取香积佛国香饭之意）中藏兔穴，龙华台（龙华树下的台子）上印狐踪（留下的痕迹）。
鲁智深入得寺来，便投知客寮（寺院接待宾客处）去【守礼】。只见知客寮门前大门也没了，四围壁落（窗户）全无。智深寻思道：“这个大寺，如何败落（残破老旧）的恁地（这样）？”直入方丈前看时，只见满地都是燕子粪【门外无人】，门上一把锁锁着【门里无人】，锁上尽是蜘蛛网【间隔未坏】。智深把禅杖就地下搠（插）着，叫道：“过往僧人来投斋【非是智深不见破败，实是肚中饥饿】。”叫了半日，没一个答应。回到香积厨下看时，锅也没了，灶头（用砖泥等砌成的厨房用灶）都塌损【无人无食】。智深把包裹解下，放在监斋使者（寺观厨房里供的神）面前『智深把包裹解下，放在监斋使者面前』【金银不如饮食】，提了禅杖，到处寻去。寻到厨房后面一间小屋，见几个老和尚坐地，一个个面黄肌瘦『一个个面黄肌瘦』。智深喝一声道『喝』【投斋者喝和尚，妙】：“你们这和尚好没道理【又忘自己也是和尚】！由（任由）洒家叫唤，没一个应。”那和尚摇手道：“不要高（大）声【摇手不要高声妙，是低声怕人饥饿貌】。”智深道『道』：“俺是过往僧人『俺是过往僧人』，讨顿饭吃，有甚利害（损害）？”老和尚道：“我们三日不曾有饭落肚『我们三日不曾有饭落肚』，那里讨饭与你吃。”智深道：“俺是五台山来的僧人『俺是五台山来的僧人』，粥也胡乱请洒家吃半碗【饭转粥，过往僧人转五台山僧人】【难道五台山来便斋，荒寺来便不斋，僧来斋檀越来便不斋，檀越来斋百姓来便不斋？】。”老和尚道：“你是活佛去处来的僧『活佛去处来的』【与前文刘太公“师父休要怪，庄家们不省得师父是活佛去处来的”对照】，我们合当（应该）斋你『我们合当斋你』。争奈（无奈）我寺中僧众走散，并无一粒斋粮『我寺中僧众走散，并无一粒斋粮』，老僧等端的（真的）饿了三日。”智深道：“胡说『胡说』！这等一个大去处『大去处』，不信没斋粮。”老和尚道：“我这里是个非细（不精致）去处（地方）【虽大去处却非细，妙】。只因是十方常住（寺庙所有的财物，寺庙中属于众僧集体所有的屋舍、器物等）『只因是十方常住』，被一个云游（游历四方的）和尚引（领）着一个道人（寺庙里的侍役）来此住持（管理寺庙）【是住持非方丈】，把常住（寺庙里的所有物品）有的没的都毁坏了『把常住有的没的都毁坏了』。他两个无所不为，把众僧赶出去了『他两个无所不为，把众僧赶出去了』。我几个老的走不动，只得在这里过『我几个老的走不动，只得在这里过』，因此没饭吃。”智深道：“胡说『又胡说』！量（料想）他一个和尚，一个道人，做得甚（什么）事【君一和尚两番大闹五台山，倒是做得大事】，却不去官府告他【鲁达倒是怕此才变智深】？”老和尚道：“师父你不知，这里衙门又远，便是官军也禁不的他『这里衙门又远，便是官军也禁不的他』【是衙门路远还是衙役心远？】。这和尚、道人好生了得，都是杀人放火的人『都是杀人放火的人』，如今向方丈（住持住的房间）后面一个去处安身。”智深道：“这两个唤做甚么？”老和尚道：“那和尚姓崔，法号道成，绰号生铁佛【却与智深打的泥塑金刚一般，死物也，然活人供之】【泥金刚转生铁佛】；道人姓丘，排行小乙（古代对年轻男性排行第一者的俗称），绰号飞天（宗教壁画中在空中飞舞的神仙）夜叉（佛经中的恶鬼）【死佛为头，夜叉在后，妙】。这两个那里似个出家人，只是绿林中强贼一般，把这出家影占（遮掩）身体（身份）『这两个那里似个出家人，只是绿林中强贼一般，把这出家影占身体』【倒像智深之影】【真僧赶出寺，强贼做住持】。”
智深正问间，猛闻得一阵香来『正问间，猛闻得一阵香来』。智深提了禅杖，踅（转）过后面，打一看时，见一个土灶，盖着一个草盖【好灶】，气腾腾撞将起来。智深揭起看时，煮着一锅粟米（小米）粥。智深骂道『骂』：“你这几个老和尚没道理！只说三日没饭吃，如今见（现）煮一锅粥。出家人何故说谎『出家人何故说谎』【由骗村店庄家言行脚僧人的鲁达说出，可堪一笑】？”那几个老和尚吃（让）智深寻出粥来，只叫得苦【濒死出家人也说妄语，妙】【正因此后文智深便不信老僧】，把碗、碟、铃（铃铛）头、杓（长勺）子、水桶，都抢过了。智深肚饥，没奈何（实在没有办法），见了粥要吃，没做道理处，只见灶边破漆（掉漆）春台（饭桌），只有些灰尘在面上。智深见了，人急智生（在紧急情况下突然想出了好主意），便把禅杖倚了，就灶边拾把草，把春台（饭桌）揩抹了灰尘『把春台揩抹了灰尘』【春台蒙尘】，双手把锅掇（搬）起来，把粥望春台只一倾【和尚抢盛具后自该远离智深，此时自然无法阻拦智深】。那几个老和尚都来抢粥吃『那几个老和尚都来抢粥吃』【锅内米粥倾于春台之上，私人物转天下人物也，佛】【地狱饿鬼也】，才吃几口，被智深一推一跤（推了一跤），倒的倒了，走的走了【只顾自己】【与前文“这厮们挟着屁眼撒开，不去的洒家便打”对照】。智深却把手来捧那粥吃。才吃几口『才吃几口』，那老和尚道：“我等端的（真的）三日没饭吃，却才去村里抄化（募化，求乞）得这些粟米，胡乱熬些粥吃，你又吃我们的『你又吃我们的』【老僧用僧之名化得栗米，如何不分与智深吃？智深非僧耶？】。”智深〔才〕吃五七口，听得了这话，便撇了不吃『听得了这话，便撇了不吃』【佛】。只听得外面有人嘲歌（随口唱歌），智深洗了手『洗了手』【不再吃粥】，提了禅杖，出来看时，破壁子（破损颓坏的墙壁）里望见一个道人，头戴皂（黑）巾，身穿布衫，腰系杂色（多种颜色）绦，脚穿麻鞋，挑着一担儿：一头是一个竹篮儿，里面露些鱼尾并荷叶托着些肉『荷叶托着』；一头担（挑）着一瓶酒，也是荷叶盖着『荷叶盖着』【略竹篮儿】。口里嘲歌着，唱道：
“你在东时我在西，你无男子我无妻。我无妻时犹闲可（不要紧），你无夫时好孤恓（寂寞凄凉）【非真道人】。”
那几个老和尚赶出来『那几个老和尚赶出来』，指与智深道：“这个道人便是飞天夜叉丘小乙！”智深见指说了『见指说了』，便提着禅杖，随后跟去【老和尚为何不跟出来，如何能全指望他人解救自己？】。那道人不知智深在后面跟来，只顾走入方丈后墙里去。智深随即跟到里面看时，见绿槐树下放着一条桌子，铺着些盘馔（盘盛肴馔），三个盏子，三双箸子『三双箸子』【与上文嘲歌对照，二男一女，混乱关系】，当中坐着一个胖和尚『当中坐着一个胖和尚』，生的眉如漆刷，眼似黑墨，肐月荅（疙瘩）的一身横肉（使相貌显得凶恶的肌肉），胸脯下露出黑肚皮来【似弥勒佛】。边厢（旁边）坐着一个年幼妇人『年幼妇人』【地上智深跟随飞天夜叉见生铁佛，此处便是相反极乐世界，妙】【智深米粥尚且吃不得，假僧道顿顿酒肉美人相陪，本事无二一正一邪处境可叹】。那道人把竹篮放下，也来坐地。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吃了一惊』，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吃一盏【痩老僧米粥不高声，胖僧道酒肉唱嘲歌，共处一寺，却似民官共处一城】【老僧无礼藏米粥，僧道有礼请同吃，善恶真假难辨】。”智深提着禅杖道『提着禅杖』：“你这两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说。”智深睁（瞪）着眼『睁着眼』道：“你说，你说【气急语】！”那和尚道：“在先敝寺（自谦词）十分好个去处，田庄又广，僧众极多『田庄又广，僧众极多』，只被廊下那几个老和尚吃酒撒泼，将钱养女『廊下那几个老和尚吃酒撒泼，将钱养女』，长老禁约（禁止约束）他们不得，又把长老排告（排挤诬告）了出去。因此把寺来都废了，僧众尽皆走散，田土已都卖了『僧众尽皆走散，田土已都卖了』。小僧却和这个道人新来住持此间，正欲要整理山门，修盖殿宇『正欲要整理山门，修盖殿宇』。”智深道：“这妇人是谁？却在这里吃酒。”那和尚道：“师兄容禀：这个娘子，他是前村王有金的女儿。在先（之前）他的父亲是本寺檀越【新来住持认得在先檀越女，信口胡诌好笑】【与上文“俺是五台山来的僧人，粥也胡乱请洒家吃半碗”对照】，如今消乏（耗尽）了家私（家产），近日好生狼狈，家间（家里）人口都没了，丈夫又患病，因来敝寺借米【王有金女儿来借米，有金无米，因有金而成檀越，妙】。小僧看施主檀越面，取酒相待【非檀越又如何？】，别无他意，只是敬礼（以礼相待）【有酒肉无素斋，可惜智深未见桌上三双箸】。师兄休听那几个老畜生说『师兄休听那几个老畜生说』【真住持怎会说出如此言语】。”智深听了他这篇话，又见他如此小心（恭敬谨慎）【再因被老僧们骗了一回】，便道：“叵耐几个老僧戏弄洒家『叵耐几个老僧戏弄洒家』【老僧自藏粥米为贪，僧道无所不为为嗔，智深两头倒转为痴，妙】！”提了禅杖，再回香积厨来。这几个老僧方才吃些饭『方才吃些饭』【智深却是没吃】，正在那里看【作壁上观】。见智深嗔忿（气愤）的出来，指着老和尚道『指着老和尚』：“原来是你这几个坏了常住，犹自（尚且）在俺面前说谎。”老和尚们一齐都道『一齐都道』：“师兄休听他说，见今（现今）养着一个妇女在那里。他恰才见你有戒刀、禅杖，他无器械，不敢与你相争『他无器械，不敢与你相争』。你若不信时，再去走遭（一趟）『你若不信时，再去走遭』，看他和你怎地。师兄，你自寻思：他们吃酒吃肉，我们粥也没的吃『他们吃酒吃肉，我们粥也没的吃』，恰才（刚才）只怕师兄吃了【粥只怕师兄吃了，仗却是不怕师兄打的】。”智深道：“也说得是【各执一面之词，是非难辨】。”倒提了禅杖『倒提了禅杖』，再往方丈后来，见那角门（小的旁门）却早关了。智深大怒，只一脚踢开了，抢入里面看时『抢入里面看』，只见那生铁佛崔道成，仗（拿）着一条朴刀，从里面赶到槐树下来抢智深『从里面赶到槐树下来抢智深』。智深见了，大吼一声，轮起手中禅杖，来斗崔道成『轮起手中禅杖，来斗崔道成』。怎见的两个和尚比试？
一个把（将）袈裟不着（不穿）【未穿袈裟】，手中斜刺朴刀来；一个将直裰牢拴【牢拴直裰】，掌内横飞禅杖去。一个咬牙必剥（象声词。爆裂声），浑如敬德战秦琼；一个睁眼圆辉（有神采），好似张飞迎吕布【与前文史进陈达“左盘右旋，好似张飞敌吕布；前回后转，浑如敬德战秦琼”对照】。一个尽世（一辈子）不看梁武忏（即慈悲道场忏法，原为梁武帝超度其夫人郗氏所用，后为佛家常用的超度忏法），一个半生懒（懈怠）念法华经（即妙法莲华经，经中宣扬佛陀设教化以普渡众生，使人人得以成佛）。
那个生铁佛崔道成，手中拈着朴刀，与智深厮并。两个一来一往，一去一回，斗了十四五合『斗了十四五合』。那崔道成斗智深不过『那崔道成斗智深不过』，只有架隔（招架）遮拦，掣仗（牵制武器）躲闪，抵当（抵挡）不住，却待要走。这丘道人见他当不住，却从背后拿了条朴刀，大踏步搠将来『却从背后拿了条朴刀，大踏步搠将来』。智深正斗间，只听的背后脚步响，却又不敢回头看他【不敢分心】，不时见一个人影来，知道有暗算的人，叫一声：“着！”那崔道成心慌，只道着（挨）他禅杖，托地跳出圈子外去『托地跳出圈子外去』。智深却待（正要）回身，正好三个摘脚儿（分立三处，成三角形）厮见（相见）。崔道成和丘道人两个，又并了十合之上『又并了十合之上』。智深一来肚里无食【饥】，二来走了许多路途【累】，三者当（招架）不的他两个生力（有力气的）【无力】，只得卖个破绽，拖了禅杖便走『只得卖个破绽，拖了禅杖便走』。两个拈着朴刀，直杀出山门外来『直杀出山门外来』。智深又斗了十合『智深又斗了十合』，斗他两个不过，掣（抽）了禅杖便走『掣了禅杖便走』。两个赶到石桥下，坐在阑干（栏杆）上，再不来赶『坐在阑干上，再不来赶』【是脱力貌】。
智深走了二里，喘息方定，寻思道：“洒家的包裹放在监斋使者面前『洒家的包裹放在监斋使者面前』，只顾走来，不曾拿得【书信】【远】。路上又没一分盘缠【银两】【中】，又是饥饿【饭食】【近】，如何是好？待要回去，又敌他不过『待要回去，又敌他不过』，他两个并我一个，枉送了性命。”信步（随意走走）望前面去。行一步，懒（疲倦）一步【懒字用的极好，正是边思边行饥饿无力貌】，走了几里『走了几里』，见前面一个大林子，都是赤松树。但见：
虬枝（盘曲的树枝）错落（交杂纷乱貌），盘数千条赤脚老龙『赤脚』；怪影参差（高低不齐貌），立几万道红鳞巨蟒『红鳞』。远观却似判官须，近看宛如魔鬼发。谁将鲜血洒树梢，疑是朱砂铺树顶。
鲁智深看了道：“好座猛恶林子【与前文桃花山“果然好险隘去处”对照】！”观看之间【尚有心观看，妙】，只见树影里一个人探头探脑，望了一望，吐了一口唾（口水），闪入去了『望了一望，吐了一口唾，闪入去了』。智深看了道：“俺猜着这个撮鸟，是个剪径的强人，正在此间等买卖（有钱的人），见洒家是个和尚，他道不利市（即不发利市，开业后做的第一笔生意，预示日后买卖顺当），吐一口唾，走入去了【倒熟路】。那厮却不是鸟晦气（倒霉），撞了洒家。洒家又一肚皮鸟气，正没处发落（发泄）『洒家又一肚皮鸟气，正没处发落』，且剥那厮衣裳当酒吃『且剥那厮衣裳当酒吃』【抢劫匪者非劫匪，妙】【与前文桃花山“这个不是把官路当人情，只苦别人！洒家且教这厮吃俺一惊”对照】。”提了禅杖，径抢到松林边，喝一声：“兀那林子里的撮鸟（鸟通屌，即脑子反应慢的笨蛋），快出来！”
那汉在林子里听的，大笑道：“我晦气，他倒来惹我『他倒来惹我』！”就从林子里拿着朴刀，背翻身（转身往回走）跳出来，喝一声：“秃驴！你自当（自然应当）死，不是我来寻（找）你『你自当死，不是我来寻你』。”智深道：“教你认的洒家【与前文周通“教你认的老婆”李忠“腌臜打脊泼才，叫你认得洒家”对照】！”轮起禅杖抢那汉。那汉拈着朴刀，来斗和尚，恰待（正要）向前，肚里寻思道：“这和尚声音好熟【是胖和尚声音粗犷】。”便道：“兀那和尚，你的声音好熟。你姓甚【与前文李忠“和尚且休要动手，你的声音好厮熟。你且通个姓名”对照】？”智深道：“俺且和你斗三百合，却说姓名【是刚输阵气恼貌】【与上文“洒家又一肚皮鸟气，正没处发落”照应】。”那汉大怒，仗手中朴刀，来迎禅杖。两个斗了十数合『两个斗了十数合』，那汉暗暗的喝采道：“好个莽（粗暴鲁莽）和尚【好汉相惜】！”又斗了四五合，那汉叫道：“少歇，我有话说。”两个都跳出圈子外来。那汉便问道：“你端的（究竟）姓甚名谁？声音好熟【非意气相争，起结交之意】。”智深说姓名毕，那汉撇了朴刀，翻身（即扑翻身，俯身跪在地上）便剪拂（下拜），说道：“认得史进么【与前文李忠“哥哥别来无恙，可知二哥着了你手”对照】【名声重要】？”智深笑道『笑道』：“原来是史大郎【遇李忠跳退遇史进笑，妙】。”两个再剪拂了『两个再剪拂了』【与前文“李忠当下剪拂了起来，扶住鲁智深道”对照，一人拜二人事，极尽笔法之妙】，同到林子里坐定【与前文“和李忠都到厅上叙旧”对照】。智深问道：“史大郎，自渭州别后，你一向（一直）在何处？”史进答道：“自那日酒楼前与哥哥分手，次日听得哥哥打死了郑屠，逃走去了。有缉捕的访（寻访）知史进和哥哥赍发那唱的金老『有缉捕的访知史进和哥哥赍发那唱的金老』，因此小弟也便离了渭州，寻师父王进，直到延州，又寻不着『寻师父王进，直到延州，又寻不着』【高俅现而王进隐，可叹】。回到北京，住了几时，盘缠使尽【与前文“直甚么，要哥哥还。去包裹里取出一锭十两银子”照应】，以此（因此）来在这里寻些盘缠『回到北京，住了几时，盘缠使尽，以此来在这里寻些盘缠』【如何是寻分明是抢，昔日任侠如此下场，可叹】【与前文“我是个清白好汉，如何肯把父母遗体来点污了”对照，因物欲而弃名欲】【赠银助金老回乡，落魄剪径造出更多金老，好汉梦破碎】，不想（没有料到）得遇（相遇）。哥哥缘何（因何）做了和尚？”智深把前面过的话，从头说了一遍。
史进道：“哥哥既是肚饥『哥哥既是』，小弟有干肉（即烟熏肉，可长时间储存）烧饼在此『有干肉烧饼在此』【为史进哥哥，非五台山师父也】。”便取出来与智深吃。史进又道：“哥哥既有包裹在寺内『哥哥既有』，我和你讨去。若还不肯时，一发（一起）结果了那厮【好义气】。”智深道：“是。”当下和史进吃得饱了『当下和史进吃得饱了』，各拿了器械，同回瓦罐寺来。到寺前，看见那崔道成、丘小乙两个，兀自（仍然）在桥上坐地『兀自在桥上坐地』【因上文勉强敌过智深，故在此喘息，再加桥上视野开阔可知智深去向】。智深大喝一声道：“你这厮们，来，来！今番（这次）和你斗个你死我活！”那和尚笑道『笑道』：“你是我手里败将【不提道人相助，妙】，如何再来敢（有胆量）厮并？”智深大怒，轮起铁禅杖，奔过桥来。那生铁佛生嗔（发怒），仗着朴刀，杀下桥去【二僧】。智深一者得了史进，肚里胆壮，二乃吃得饱了，那精神气力越使得出来【与上文“智深一来肚里无食，二来走了许多路途，三者当不的他两个生力”对照】。两个斗到八九合『斗到八九合』，崔道成渐渐力怯『渐渐力怯』，只办得（顾及，顾到）走路。那飞天夜叉丘道人见和尚输了，便仗着朴刀来协助【故技重施】。这边史进见了，便从树林子里跳将出来『跳将出来』，大喝一声：“都不要走【提前埋伏起来，若不如此二人望见便跑了】！”掀起笠儿【方写出为何上文智深认不出史进】【与前文“火把下认得不是别人，却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教头打虎将李忠”对照，一暗处见明，一明处见暗，妙】，挺着朴刀，来战丘小乙【二辅】。四个人两对厮杀，斗的一似（就像）画阁上的（画一样）。但见：
和尚嚣顽（强悍凶恶），禅僧勇猛。铁禅杖飞（形容出手极快）一条玉蟒，锋朴刀迸（涌出）万道霞光。壮士翻身（身体猛然向前跳出），恨不得平吞（一口吞没）了宇宙；道人纵步（迈开大步走路），只待要撼动了乾坤。八臂相交，有如三战吕布（东汉末年三国时刘备、关羽、张飞战吕布）；一声响亮，不若（不详的）四座天王（佛教护法四天王，东方持国天王、南方增长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北方多闻天王）。溪边斗处鬼神惊，桥上战时山石裂。
智深与崔道成正斗到间深（紧要，关键）里，智深得便处（合适的时候），喝一声：“着！”只一禅杖，把生铁佛打下桥去『把生铁佛打下桥去』。那道人见倒了和尚，无心恋战，卖个破绽便走『卖个破绽便走』。史进喝道：“那里去！”赶上望后心一朴刀，扑地一声响，道人倒在一边。史进踏入去，调转（转到相反一面）朴刀，望下面只顾肐肢肐察（象声词。多形容动刀动枪的声音）的搠（刺）【写史进愤恨】【剪径强人因义杀因欲占寺强人】。智深赶下桥去，把崔道成后身一禅杖。可怜两个强徒，化作南柯一梦（人生一梦）。正是：从前作过（错）事，无幸（倒霉）一齐来。
智深、史进把这丘小乙、崔道成两个尸首，都缚了撺（抛掷）在涧（山间的小溪）里『都缚了撺在涧里』，两个再打入寺里来。香积厨下那几个老和尚，因见智深输了去，怕崔道成、丘小乙来杀他，已自都吊死了『因见智深输了去，怕崔道成、丘小乙来杀他，已自都吊死了』【若讲怕杀又在瓦罐寺里待，若讲不怕死又不愿与智深米粥】【智深不愿夺老僧米粥肚饥落败，老僧因智深落败害怕自缢，可叹】【瓦罐寺老僧正如装米瓦罐，米尽罐碎】【非不慧也，米粥不与智深吃，指认不陪智深去，厮杀不帮智深打，因太慧而死】。智深、史进直走入方丈后角门内看时，那个掳来的妇人，投井而死『投井而死』【生前未发一言，死时亦然】。直寻到里面八九间小屋，打将入去，并无一人。只见包裹已拿在彼（那里），未曾打开『包裹已拿在彼，未曾打开』【智深败逃，僧道兀自在桥上坐地，何时从香积厨监斋使者前拿进小屋去的？】。智深道：“既有了包裹，依原（照旧）背了。”再寻到里面，只见床上三四包衣服，史进打开，都是衣裳，包了些金银『包了些金银』【用】，拣好的〔衣裳〕包了一包袱『拣好的包了一包袱』【穿】，背在身上。寻到厨房，见有酒有肉，两个都吃饱了『见有酒有肉，两个都吃饱了』【吃】【由远及近】。灶前缚了两个火把『缚了两个火把』，拨开火，炉炭上点着，焰腾腾的先烧着后面小屋，烧到门前；再缚几个火把，直来佛殿下后檐点着，烧起来【智深桃花山劝色欲，瓦罐寺了物欲，红尘炼心漫漫】。凑巧风紧，刮刮杂杂地火起，竟天（布满整个天空）价（的）烧起来。怎见的好火？但见：
浓烟滚滚，烈焰腾腾。须臾间（极短的时间）燎（蔓延燃烧）彻（透）天关（天门），顷刻时烧开地户（地的门户）。燎飞禽翅尽坠云霄，烧走兽毛焦投涧壑（河沟）。多无一霎（顷刻之间），佛殿尽通红；那有半朝（天），僧房俱变赤。恰似老君推倒炼丹炉，一块火山连地滚。
智深与史进看着，等了一回，四下（四处）火都着了【烧尽存在痕迹，与前文“赵员外自将若干钱物来五台山，再塑起金刚，重修起半山亭子”对照】【过大松林见瓦罐寺，经赤松树遇史进，由大转赤，瓦罐寺因而火起，妙】。二人道：“梁园（梁孝王刘武建造的规模宏大的皇家园林以供玩乐）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形容一个地方虽然舒适，但不是可以久留的地方，要尽快离开）『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二人若是久留正是生铁佛飞天夜叉复生，但智深不为也】。俺二人只好撒开（散开）。”二人厮赶（互相追逐）着行了一夜。天色微明『行了一夜。天色微明』，两个远远地望见一簇（聚集）人家，看来是个村镇。两个投那村镇上来。独木桥边【与前文桃花村板桥、瓦罐寺石桥对照，各对身份】，一个小小酒店『小小酒店』【与前文渭州城“只见一个小小茶坊，正在路口”对照】。但见：
柴门半掩（半开半掩），布幕（门帘）低垂。酸醨（味酸而薄的酒）酒瓮土床边，墨画神仙尘壁上。村童量酒，想非（料想不是）涤器之相如（司马相如落魄时曾开酒店洗刷酒器度日）；丑妇当垆（卖酒），不是当时之卓氏（司马相如妻子卓文君曾跟随司马相如临街卖酒）。壁间大字，村中学究醉时题；架上蓑衣，野外渔郎（打鱼的年轻男子）乘兴（乘着一时高兴）当（抵押）。
智深、史进来到村中酒店内，一面吃酒，一面叫酒保买些肉来，借些米来，打火做饭【酒肉饭，顺序不可变】。两个吃酒，诉说路上许多事务『两个吃酒，诉说路上许多事务』。吃了酒饭，智深便向史进道：“你今投那里去？”史进道：“我如今只得再回少华山『我如今只得再回少华山』【王进难寻】，去投奔朱武等三人入了伙，且过几时，却再理会『且过几时，却再理会』【做不得民安身，当不得官立命，只得为匪】。”智深见说了，道：“兄弟，也是【写智深无奈】【开头相似，为歌女为村农，一僧一匪，其结果不同，缘何如此？智深滚落桃花山而史进受礼少华山也】。”便打开包裹，取些金银，与了史进『取些金银，与了史进』【与前文史进“去包裹里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对照】【金银从何处来？桃花山、瓦罐寺来，然与其泾渭分明，非史进少华村蒜条金可比】。二人拴了包裹，拿了器械，还了酒钱。二人出得店门，离了村镇，又行不过五七里，到一个三岔路口『又行不过五七里，到一个三岔路口』，智深道：“兄弟，须要（必须要）分手。洒家投东京去，你休相送『你休相送』【倒显智深洒脱】。你打华州，须从这条路去。他日却得相会。若有个便人（顺便受委托办事的人），可通个信息来往『若有个便人，可通个信息来往』【大相国寺僧少华山匪，之间如何有便人？】。”史进拜辞了智深『史进拜辞了智深』，各自分了路，史进去了【正邪殊途】。
只说智深自往东京，在路又行了八九日『在路又行了八九日』，早望见东京。入得城来，但见：
千门万户，纷纷朱翠（红绿）交辉；三市六街，济济（众多的样子）衣冠聚集。凤阁列九重（九层）金玉（珍宝），龙楼显一派（一片）玻璃（天然水晶石）。鸾笙凤管沸歌台（表演歌舞的楼台），象板（象牙拍板）银筝（用银装饰的筝）鸣舞榭（为歌舞娱乐而设立的楼台）。满目军民相庆，乐太平丰稔（富足）之年；四方商旅交通，聚富贵荣华之地。花街柳陌（妓院），众多娇艳名姬；楚馆（典故为“楚灵王建章华宫，聚全国漂亮女子在其内轻歌曼舞供他玩乐”）秦楼（典故为“秦穆公为其女弄玉建凤楼，因其喜音律，其内常传出美妙的箫声”），无限风流歌妓。豪门富户呼卢（古代赌博游戏。共有五子，五子全黑叫“卢”，得头彩。掷子时，赌客高声喊叫，希望得全黑，所以叫“呼卢”），公子王孙买笑。景物奢华无比并（比较），只疑阆苑（神仙居住的地方）与蓬莱（传说中的仙境）。
智深看见东京热闹，市井喧哗，来到城中，陪个小心（打个招呼），问人道：“大相国寺在何处？”街坊人答道：“前面州桥（汴河上的一座古桥梁，又名汴州桥，天汉桥，简称州桥）便是。”智深提了禅杖便走『提了禅杖便走』，早来到寺前，入得山门看时，端的好一座大刹。但见：
山门高耸，梵宇（佛寺）清幽。当头敕额（皇帝赐予寺院的匾额）字分明，两下（两边）金刚形势猛。五间大殿，龙鳞瓦砌碧成行（排成行列）；四壁僧房，龟背磨砖（磨光的六边形砖，纹路似龟背）花嵌缝。钟楼森立（像树一样直），经阁巍峨（高大雄伟）。幡竿（挂幡旗的旗杆）高峻接青云，宝塔依稀（仿佛）侵碧汉（天空）。木鱼横挂，云板（佛寺中于早课或饭前敲击，以召集众人。因其铸为云形，或板上镂刻云形花纹，故称为“云板”）高悬。佛前灯烛荧煌，炉内香烟缭绕。幢幡（佛、道教所用的旌旗。从头安宝珠的高大旗杆垂下，建于佛寺或道场之前。幢为圆桶状的旗，幡为长条状的旗）不断，观音殿接祖师堂（佛教禅宗安置祖师及开山僧人像的庙堂）；宝盖（佛道所用的伞盖）相连，水陆会（即水陆道场，佛教中一种隆重而盛大的佛事，水陆是概括六道众生的生存环境）通罗汉院。时时护法诸天降，岁岁（年）降魔尊者（圣者）来。
智深进得寺来，东西廊（屋外有顶的过道）下看时，径投知客寮内去【熟门熟路】。道人撞见，报与知客『道人撞见，报与知客』。无移时（不多时），知客僧（寺院里专司接待宾客的僧人）出来，见了智深生的（长的）凶猛，提着铁禅杖，跨着戒刀，背着个大包裹，先有五分惧他『先有五分惧他』。知客问道：“师兄何方来『师兄』？”智深放下包裹禅杖，打个问讯，知客回了问讯【像和尚】。智深说道：“小徒（弟子）五台山来。本师真长老有书在此，着（让）小僧来投上刹清大师长老处，讨个职事僧做。”知客道：“既是真大师长老有书札，合当（自然应当）同到方丈（住持住的房间）里去。”知客引了智深，直到方丈，解开包裹，取出书来，拿在手里。知客道：“师兄，你如何不知体面（规矩）『师兄，你如何不知体面』【五台山来】？即目（目前）长老出来，你可解了戒刀，取出那七条（僧人掩盖上半身所披袈裟，规定可用七块布缝成，故称七条）、坐具（僧人用来护衣、护身、护床席卧具的布巾）、信香（佛教等宗教谓香为信心之使，虔敬烧香，神佛即知其愿望，因称信香）来，礼拜（行礼叩拜）长老使得（才行）。”智深道：“你却何不早说【妙哉，直爽人】。”随即解了戒刀，包裹内取出片香（猜测为折断的香，俗谓以断头香供佛，来生会得与亲人离散的果报）一炷，坐具、七条半晌（半天）没做道理（不知怎么处置）处。知客又与他披了袈裟，教他先铺坐具『知客又与他披了袈裟，教他先铺坐具』【智深呆站好笑】。知客问道：“有信香在那里？”智深道：“甚么信香？只有一炷香在此【佛，心诚片香也为信香】。”知客再不和他说，肚里自疑忌了『知客再不和他说，肚里自疑忌了』【五台山来】。
少刻，只见智清禅师两个使者引着出来，禅椅上坐了。知客向前打个问讯，禀道：“这僧人从五台山来，有真禅师书在此，上达（向上报告）本师。”清长老道：“好，好！师兄多时不曾有法帖（寺庙主持所出的文书、信函）来『师兄』。”知客叫智深道：“师兄，把书来礼拜长老【写智深愣神】。”只见智深先把那炷香插在炉内，拜了三拜，将书呈上『智深先把那炷香插在炉内，拜了三拜』【与前文“鲁智深听了四句偈言，拜了长老九拜”对照】。清长老接书，把来拆开看时，上面写道：
“智真和尚合掌白言（禀告）贤弟清公大德（佛家对年长德高僧人或佛、菩萨的敬称）禅师：不觉（还没有发觉）天长地隔，别颜（惜别的神态）睽（分离）远。虽南北分宗，千里同意『虽南北分宗，千里同意』。今有小浼（请求）：敝寺檀越赵员外剃度僧人智深，俗姓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鲁达，为因打死了人，情愿落发为僧。二次因醉闹了僧堂，〔与〕职事人（主管具体事务之人）不能和顺（和睦融洽）【备细根底】。特来上刹，万望作职事人员收录『万望作职事人员收录』，幸甚！切（务必）不可推故（借故推托）。此僧久后正果（修行得道，修成正果）非常（非同常人）『切不可推故。此僧久后正果非常』，千万（务必）容留（收留）。珍重，珍重！”
清长老读罢（完）来书，便道：“远来僧人且去僧堂（坐禅之所）中暂歇，吃些斋饭。”智深谢了，收拾起坐具、七条，提了包裹【包裹由背转提，已到终点】，拿了禅杖、戒刀，跟着行童（供寺院役使的小和尚）去了。
清长老唤集（呼唤聚集）两班（分成东西两列队伍，谓之两班）许多职事僧人，尽到方丈，乃言：“汝等众僧在此，你看我师兄智真禅师好没分晓（道理）【开口先贬，以绝众僧之口，妙】！这个来的僧人，原来是经略府军官，为因打死了人，落发为僧，二次在彼闹了僧堂，因此难着（安置）他。你那里安他不的，却推来与我。待要不收留他，师兄如此万千嘱付，不可推故『师兄如此万千嘱付，不可推故』；待要着（安置）他在这里，倘或（如果）乱了清规，如何使得（可以）【商量如何安置智深，非如何推出智深】。”知客（寺院里专司接待宾客的僧人）道：“便是（即使是）弟子们看那僧人，全不似出家人模样【与前文“见首座与众僧自去商议道：这个人不似出家的模样”对照】，本寺如何安着得他【推出智深】？”都寺（寺院中统管总务的执事僧）便道：“弟子寻思起来，只有酸枣门（北宋东京汴梁的城门）外退居（供临时休息的房屋）廨宇（官舍）后那片菜园，如常（平时）被营内（军队驻扎的地方里）军健（兵卒）们并门外那二十来个破落户时常来侵害（侵入损害），纵（不约束）放羊马，好生（很）啰唣（吵闹、骚扰）『被营内军健们并门外那二十来个破落户时常来侵害』。一个老和尚在那里住持（主持管理），那（哪）里敢管他（谓不敢管）『老和尚在那里住持，那里敢管他』。何不教智深去那里住持，倒（表示转折）敢（有勇气）管的下（住）【安置智深】。”清长老道：“都寺说的是【此知客所以为知客，都寺所以为都寺也】。教侍者去僧堂内客房（供旅客住宿的房间）里，等他吃罢（完）饭，便唤（呼唤）将（助词，用在动词后面，表示动作、行为的趋向或进行）他来。”侍者去不多时，引着智深到方丈里。清长老道：“你既是我师兄真大师荐将来我这寺中挂搭，做个职事人员。我这敝寺有个大菜园【敝寺二字接出大菜园，妙】，在酸枣门外岳庙间壁（隔壁）【与前文“王进道：我因前日病患，许下酸枣门外岳庙里香愿”对照，王进由岳庙而出东京，智深由东京而近岳庙】，你可去那里住持管领。每日教（让）种地人纳（交付）十担菜蔬，馀（余）者都属（归）你用度（使用）『每日教种地人纳十担菜蔬，馀者都属你用度』。”智深便道：“本师真长老着小僧投大刹讨（乞求）个职事僧做【小僧二字接出大刹，妙】，却不教俺做个都寺、监寺，如何教洒家去管菜园【都寺管众僧，菜头管众菜】？”首座便道：“师兄，你不省得（知道）。你新来挂搭，又不曾有功劳，如何便做得都寺『又不曾有功劳，如何便做得都寺』？这管菜园也是个大职事人员了【既如此大，何不换换？】。”智深道：“洒家不管菜园，俺只要做都寺（寺院中统管总务的执事僧）、监寺（其职责为总揽寺院庶务） 『俺只要做都寺、监寺』【佛，如何你做得洒家做不得？】。”首座（其职责为代住持统领全寺僧众）又道：“你听我说与（给）你。僧门中职事人员，各有头项（次序）。且如小僧，做个知客（寺院里专司接待宾客的僧人），只理会管待往来客官僧众。假如维那（寺院中的纲领职事，掌理众僧的进退威仪）、侍者、书记（担任抄写工作的僧人） 、首座（代住持统领全寺僧众） ，这都是清职（清高体面的职位），不容易得做『这都是清职，不容易得做』。都寺、监寺、提点（宋朝宫观官名，为闲职官员 ）、院主（寺院住持），这个都是掌管常住（寺舍、田地、物品器具等常住物）财物。你才到的方丈（住持住的房间），怎便得上等职事『你才到的方丈，怎便得上等职事』？还有那管藏的唤做藏主（管理藏经楼的僧人），管殿的唤做殿主（管殿堂香火、卫生的僧人），管阁的唤做阁主（管佛阁的僧人），管化缘的唤做化主（向施主募化的僧人），管浴堂的唤做浴主（管浴池的僧人），这个都是主事（主持、掌理事务）人员，中等职事『这个都是主事人员，中等职事』。还有那管塔的塔头（清扫佛塔的僧人），管饭的饭头（管理伙食的僧人），管茶的茶头（为始祖灵前献茶或煮茶待客的僧人），管菜园的菜头（管理种植菜蔬的僧人），管东厕的净头（管理挑粪洗厕的僧人），这个都是头事（具体事务）人员，末等职事『这个都是头事人员，末等职事』【山上大王喽啰，村中太公庄客，城内皇帝百姓，寺里住持道人，俗世如此】。假如师兄你管了一年菜园，好【一好字夹杂多少文章】，便升你做个塔头；又管了一年，好，升你做个浴主；又一年，好，才做监寺【足从小和尚变老和尚】。”智深道：“既然如此，也有出身（前途）时，洒家明日便去【世人皆为出身奔走，可叹和尚也不例外】【史进却无出身矣】。”话休絮繁，清长老见智深肯去，就留在方丈里歇了。当日议（商议）定了职事（职务），随即写了榜文，先使人去菜园里退居廨宇内挂起库司（佛寺中的管事部门）榜文，明日交割（移交事务）。当晚各自散了。次早，清长老升法座（佛陀在说法会座上的座席），押了法帖（寺庙主持所出的文书、信函），委（派）智深管菜园。智深到座前领了法帖，辞了长老『智深到座前领了法帖，辞了长老』，背上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禅杖，和两个送入院（指路）的和尚直来酸枣门外廨宇里来住持。
且说菜园左近（附近），有二三十个赌博不成才（没出息）破落户（游荡无赖的败落人家）泼皮（流氓）【极尽形容】，泛常（经常）在园内偷盗菜蔬，靠着养身（维持生活）『泛常在园内偷盗菜蔬，靠着养身』【点出矛盾】【老僧藏米粥，引出僧道吃酒肉，和尚吃菜蔬，引出破落户抢菜蔬，皆物欲饮食事】。因来偷菜，看见廨宇门上新挂一道库司榜文【偷菜时尚有心看门上榜文，哪里是偷】，上说：“大相国寺仰委（依靠委托）管菜园僧人鲁智深前来住持，自明日为始掌管，并不许闲杂人等入园搅扰【后加一句又显心虚，妙】。”那几个泼皮看了，便去与众破落户商议道：“大相国寺里差一个和尚，甚么鲁智深，来管菜园。我们趁他新来，寻一场闹（寻找借口吵闹），一顿打下头（开头）来，教那厮伏（服）我们『我们趁他新来，寻一场闹，一顿打下头来，教那厮伏我们』。”数中（其中）一个道：“我有一个道理（办法）。他又不曾认的我，我们如何便去寻的闹？等他来时，诱他去粪窖边，只做恭贺（祝贺道喜）他〔的样子〕，双手抢住脚，翻筋斗（翻跟头）那厮〔跌〕下粪窖去，只是小耍（戏弄）他【泼皮亦有泼皮法】。”众泼皮道：“好，好【是嘈杂众泼皮貌】！”商量已定，且看他来『商量已定，且看他来』。
却说鲁智深来到廨宇退居内房中，安顿了包裹、行李，倚了禅杖，挂了戒刀【收武器】。那数个种地道人都来参拜了『数个种地道人都来参拜了』，但有一应锁钥（锁和钥匙），尽行（全部）交割『尽行交割』。那两个和尚同旧住持老和尚，相别了尽回寺去『尽回寺去』。
且说智深出到菜园地上，东观西望，看那园圃【若是守好便可升塔头矣】。只见这二三十个泼皮，拿着些果盒（盛放果品的盒子）酒礼（酒宴礼品），都嘻嘻的笑道：“闻知和尚新来住持，我们邻舍街坊都来作庆（贺喜）。”智深不知是计『智深不知是计』，直走到粪窖边来。那伙泼皮一齐向前，一个来抢左脚，一个来抢右脚，指望来攧（摔）智深。只教智深：脚尖起处，山前猛虎心惊；拳头落时，海内蛟龙丧胆。正是：方圆一片闲园圃（种植果木菜蔬的田地），目下（眼下）排成（摆成）小战场。那伙泼皮怎的来〔攧〕智深，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