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我在星期天
一、20xx年x月x日 星期天 晴
今天又是一个星期天。
但对我来说没有差别,我每天醒来都是星期天。
对于我是精神病患者这个事实,实际上我很久之前就已经接受了,但也仅限与接受,因为我的生活非常简单,甚至说单调,每天晚上睡下,第二天早上醒来,又是一个新的星期天了。我一直以来并没有觉得我的生活有什么不一样,只是他们都这样都这样说,我也就这样认为了。
直到前几天,那天早上我醒来,一个朋友问我,你周一到周六,到底去做什么了?我恍然,然后才知道我所谓精神分裂,不过是我的两个人格,一个正常的我活在星期天,另一个不正常的我,周一至周六,只能呆在精神病院里。
一连好几天,我都很难接受,这世上竟然有周一到周六,这让我觉得我平白无故丢了许多东西。就像你告诉我,这世界上有龙,我不会一下子就相信,因为我没有真正见过龙。而正因为我没有过过周一到周六,所以根本无法想象,但是他们都这样说。
但我每天早上醒来,依旧没有觉得这一夜有多么漫长。
于是我非常好奇,在我发病的时候,那个“他”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呢?
二、20xx年x月x日 星期天 多云
如果你找到了这本日记,请不要惊讶。
抱歉我不知道如何称呼你,虽然你是我的另一个人格,但你还是我,不公平的是我们共用着同一个身体。
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一个人类学家,但你可能不是很了解,现在这个职业一点儿也不吃香,这个职业需要做大量调查与实验,每天我给一些人写信寄调查报告,我的助理去把信件发出,但没有一个人回复我,好在我的助理总是很耐心,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每次看见她,我的心情总会好一些,想到我的工作,仿佛也没有那么难做了。
请你不用试图劝我――已经有许多人这么劝过我了,说这个职业很没有前途。但我认为我做的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并且我以此为乐。
如果你能够看到这个日记本,并且你在发病期间意识清晰,逻辑不混乱,并且能够书写——这样说可能有些冒犯,希望你能谅解。可以写几篇日记么?
别忘了写完之后装进那个随身的黑色公文包带回来哦。
三、20xx年x月x日 星期一 晴
怎么说呢,很高兴认识你。
但容我说一句,我并不觉得我有精神病。但对于共同一个身体这件事 我并不否认。
也许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确实不一样,但我大概可以推测出你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和我想象的有差别,但我同时理解你想要了解我的那种心情。
我的生活,嗯……我将尽可能用在你理解范围之内的语言去描述。
你所说的这个“精神病院”其实比你想象的要庞大,但是我们是非常有秩序的,我所在的这个房间里的人基本是不变动的,每天,我们都有各自的任务要完成,但实话说,我们做的事其实也差不多相同。
对不起,我只能写到这儿,因为我的时间到了。这几天我有许多事要做,可能的话,我会尽量拍几张照片给你。
顺便提一句,你有没有试过星期天晚上不睡觉呢!
四、20xx年x月x日 星期天 小雨
我不知道是我这里出了问题还是你那里,你所说的照片我并没有收到。
但一觉醒来本子上多了一篇日记真的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
我不明白你说的,人为什么要被时间所框制呢?相比之下,我这里正常的多,因为我平常根本不会去在乎时间。我们这里很自由,我有时工作累了就出去走走,看看我的朋友们都在做什么。说实话,其实每个人的生活都充满色彩,就算你只是坐在那儿看一天报纸——就算不翻页,但你依旧很快乐,这难道不好吗?
时间已经是固定不变的了,要是再把我们自己安插在已经固定了的时间里,那你的生活该多死板呐!
至于不睡觉,我想我会尝试一下的。
五、20xx年x月x日 星期二 大雨
对于上周的事,我非常抱歉,有太多事情需要做,没来得及把照片给你洗出来,希望你不要在意。
这个世界的时间观念非常强,但我觉得正因如此,我们才能有条理地知道自己什么时间该去做什么事,而不至于不知所云,其实要我说,我觉得我的世界才是正常的。
我的生活其实没你说的那么差,平常我们闲暇时也会一起放松一下,爬山,唱歌之类的,我们房间里有个年轻姑娘,特别爱骑行,人特别开朗,活泼,我觉得她挺快乐的,而且我觉得你有一些太绝对了,凭什么盯着报纸看一整天的人就一定快乐呢?
对于你说的,我不敢苟同,你了解“社会”是什么吗?只要你存在于这个社会中,你处在一个团体里,你就要去适应它,让自己生存下来,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你只有适应这个世界,才能让自己活得更好,才可以挣钱养家糊口,让自己不至于在这个世界走一遭却碌碌无为。
要么,或许你是不是该反思一下。我认为你才是得病的那个。
六、20xx年x月x日 星期天
“你不觉得你待的那个精神病院很奇怪吗?你要不要试着逃出来!”
他写完这句,停下笔来,抬头看一眼窗外的阳光明媚,隔着玻璃,外面的喧嚣还是隐透进来,院子里,许多人在阳光下做什么,可阳光太强,使他只能看见几个影子,像在云雾里翻腾。
“坏人从来不说自己是坏人,就像喝醉酒的人,不会承认自己醉了,有精神病的人绝不承认自己是精神病。喝醉的人越多,那越是喝醉的人就越显出自己的醉态,于是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以至没醉的人即使不喝,也醉了,那醉态与喝醉的人如出一辙,甚至更甚。”
“在我看来,你的世界的确完完全全就是精神病人的世界,你给我的照片我收到了,那上面的内容让我看得毛骨悚然,那是多么僵硬的一群躯壳,摆出各种不知所云的姿态,瞪着眼睛咧着嘴角,露出一个个病态的笑――如果那算是笑的话。”
“你想想,那样大的一个地方,每个人却只能被安排在那样小的一个格子里,对着面前的东西,做着千篇一律的事情。早上在规定的时间坐在那里,下午到了时间,再各自回到休息的地方,没有个例,也没有特例,好像你们的生活本来就是那样的。”
“你们活在既定的框架里,却不去追究为什么,做的所有事好像都是为了自己,但仔细想想,好像又不是为了自己,你觉得自由么?或者你认为的自由其实就是另一种不自由呢?”
“醒醒吧朋友,我赌上人类学家的声誉向你保证,你们一定是被操控了,你们活在一个满是谎言的地方!你所谓‘社会’不过只是这个足以以假乱真的伪命题的条件!这本身就是一个病态的,荒诞的悖论!”
“你越是跟我说你没病,那你就病得更厉害。”
写到这里,他因激动而微微喘息。
“我昨天晚上……也就是上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尝试不睡觉,想试试会怎样,可是我做不到,那令我很痛苦,因为我意识到那是违背人类学理论的。”
最后,他想了想,写道。
“希望你能早点好起来。”
但看他对我讲话的语气就像在教导一个孩子。他想,可我早就不是小孩了,但由此看出他,哦不,我病的实在是不轻了。
他刚把笔记本合上,有人推门而入,他的助理好像特别喜欢穿白色衣服,但白色确实显得这个小姑娘很干净,很好看。
“今天的信写完了吗?”助理走过来问他。
他把整整齐齐码好的一摞信件交到助理手里,绅士地说声:“辛苦了。”
“A964号,今天的调查主题是什么啊。”助理拨弄几下信件,笑着问他。
“怎样把喝醉的人,假装喝醉的人,以为自己喝醉的人叫醒。”他答,“这是一个人类学家应该做的事,可人类学家这个职业现在实在太冷门。”他摇摇头无奈道。
“那么,我走了,如果要出门,记得给我打个招呼。”助理边走边说道。
出了房间,助理把门关上,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迈动起僵硬的关节径直朝一个方向走去,转了几个弯,把手里一摞没有姓名地址的信件,面无表情地投进了焚化厂的垃圾堆。
七、20xx年x月x日 星期一
他盯着面前摊开的笔记本,微微愣神。
“主管。”他听见有人叫自己,回过神来,手中的笔在面前的纸张上渲染开一个黑色墨点。
“主管,叫你好几声怎么不答应呢?最近怎么总开小差!”一个姑娘笑盈盈地走过来,瞥见了他的笔记本,“哟,主管,都什么年代了,您还写日记呢。”
“什么事?”他合上笔记本问。
“没什么大事,上周公司不是刚面试了一批实习生吗?您去会议室给开个小会,给他们上上课,顺带分配下任务。”
他话音落下,一个一个抱着文件的年轻男女,一个接一个地走过来,穿着并不怎么显得合身的黑白职业装,让他有些眼花,让他觉得好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玩具娃娃。
一群人进来,站定,他同样礼貌地站起身,所有人向他微微欠身致意道:“主管好。”
那一瞬间,不知为什么,他后背蓦地出了一身冷汗,大脑如同雷击一般,一片空白,没有风,桌上的笔记本却哗哗翻动起来,他忽然一阵恍惚。
他转头望向窗外,从几十层高的巨大落地玻璃窗向外看去,仿佛能纵览整个城市,城市发出的振聋发聩的轰鸣声,像风一样在城市上空旋转,翻腾。那一瞬间,他好像看见上空一个巨大的半球形穹顶把整个城市困在里面,他和街道上熙攘来往的人群如蝼蚁一般卑微而渺小。
我们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呢?他想。每个周一早上醒来,我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呢?
他转回身来,他面前所有人脸上,挂着生涩却程式化的微笑。
他看见那些年轻男女眼里的光,好像一点一点的暗淡下去。
“那么,我们走吧!”他沙哑着嗓子摆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