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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色芦苇》

2023-06-14 10:37 作者:白鹜Whitewren  | 我要投稿


我最后一次见卢东煜,是在高中会考的那天凌晨

深夜时分,街坊邻居早已入睡,唯独我还静坐在钢琴边,手指在琴键上略显机械地跃动,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出神。喧嚣早已淡去,偶尔会有几个酩酊大醉的路人走过,嘴上囔囔分辨不清的话。路灯惨白的光洒下来,轻纱似的盖在街道上。支架上的手机仍挂着视频会议,屏幕那头,导师正忙于指导那几位怎么也弹不过去的同学。

屏幕上弹出消息来,陌生的头像,备注却是很熟悉:卢东煜。消息只有简单的一个数字一。

我盯着信息窗发愣,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在我思考着怎么应答时,他又发过来几条消息。仍旧是数字一,似有些不耐,我也只得回复过去。

你现在都这么打招呼

习惯,方便。

突然间褪色的记忆冲上来,只觉得恍惚如梦。从前他有事找我时,大多时候是会问我是否有空的。而不像是这般的数字。

他沉默了一会,大概是游戏开了。接着他说,上网么?现在。

这次轮到我沉寂下来,这邀请来的毫无预兆,却已是重复过无数次的对话他接着补发消息,是关于地址费用之类的事。彼时我还在音乐集训,即使如此,深夜依旧是会出去的。父母大都住在店里,临近年关又愈发繁忙,自然也腾不出时间来管我。

整理完衣服,我像往常一样熄了房间客厅的灯,这才给他回复过去我出发了。下了楼本想打车,忽地又想起身上并未多带钱,只得是沿着平常的路线走过去。

仍是一个寂静的深夜。远远望去,云迟钝地在夜空中晃着,略显寂寥的月辉融化在昏黄的路灯光中,透过树叶间隙漏下来,光斑随风摇曳和之前所有的深夜出门的景色没什么区别。

我看着天顶上的月亮渐渐下落,想来倒也有一年多未见,不知为何心中毫无起伏或许改头换面的建筑和土地唤起了我的期待,让其生根发芽。但这期待终是湮于理智了,而我心中已隐约有了猜测,毕竟生活的大复印机运转不息,大抵是印不出什么新东西

城西新街的路灯反而不如老城区明朗,忽的云被拖开,夜空中皎洁如玉的月高悬。这天色竟与夜游那日如此相似,只是无论我或他,心境大都不比当初了。

我这般想着,跨过了下班的红绿灯,只觉得自己这些年到头来,还是没能了解这个人。


离那明亮的招牌愈发接近时,我以为过往的情形与回忆会如同大厦坍塌,震耳欲聋。可真正到达楼下,听到的只不过是些轻哀叹惋,宛如尘埃一样在风中飘散了。

新店的大厅相当敞亮,只是前台空荡荡的,散座区只有几个零的顾客,其中几位已经沉沉睡去。四处绕了半天不知怎的又回到大厅来,转头过去却赫然看见一个模糊而熟悉的背影。
我们之间隔着一层磨砂玻璃,似乎就此便隔着一个世界。透过间隙,我能窥见那边的喧闹。

推门而入,卢东煜猜到是我,并未回头,只是招呼我坐下。他头发依旧是烫过的,换了个造型,能看出反复染色的痕迹。面孔一如从前般清秀俊朗,只是眼神中莫名多了些呆滞。手指敲击间偶尔表情变化,却都只是风吹似的闪过。忽地他一巴掌拍打在桌上,烟灰在盒子中颤抖起来。

我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仔细回想着,这番情景究竟已有多久未见。往事纷乱,想开口却无从说起,彼此间也就只是沉默。

烟草在火星中化为灰烬,烟雾在密闭的房间内盘旋着,直至消散。他隐藏在这稀薄的白烟后,平静地询问,自言自语般轻微。

“你知道这里有什么吗?”

耳边忽然响起声音,遥远似来自往昔。仿佛许久以前,我们曾有过这么一段对话,伴随着漫天的霞光。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他矗立在那狭小巷口,伸手抓住天边那近在咫尺的夕阳,随后又下定决心似的握拳。

“这里有我的目标,我的生命和理想,我从这里起步,开始改变。”

恍惚间我又看到了那小巷里的落日,浸透在几声寂寥的呼喊中。

见我并不应声,他便用眼神示意我看过去。屏幕是颇为熟悉的界面,一款一六年发售的高难游戏,也是我最初认识他时的契机。

“没想到吧,还能玩到。”

他似乎是有了些兴致,身子坐直了一些。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附和着点头。事情早在时间的倾轧中褪了色,城镇都已不再当年,更何况是人。我很早便放弃了沉浸旧日,只是时常念起,随后便继续在浪潮中寻找。

他开始说起过去与我的经历来,烟雾在零星闪烁的火光中腾起。游戏进行到特别熟悉的地方,他便会叫我看过去。偶尔询问一两个攻略问题,可惜我答不上来,也只得是敷衍过去。

过了不久,他又回到之前的游戏上,毕竟,这游戏虽是过往的留存,现在也只是陌生的东西。

屏幕中那色彩斑斓的故事,却渗不进我平淡苍白的日常,眼前仅有过往的不断闪回。此时已是凌晨四点,我支撑不住,将椅子放平后躺下。默默地念了一句,我困了,明天还要考试,先睡了。

“睡什么,说的我明天不考试一样......”蒸汽波舒缓的曲调响起,盖过了卢东煜越发微弱的声音。他转过头去继续玩起来,依旧抽烟。在那不断腾起的薄烟中,我看见他索取着那些终将燃尽的回忆,却只一次又一次地叹息。

卢东煜就这么在我身边坐着,没有言语。我们像恰好坐到一起的陌生人。

他依旧敲击键盘,不时将怒火发泄到桌面上。可那敲击声,忽地让我想起今夜所练的曲子,轻重缓急交替,熟络得令人烦厌。这曲子正把我和他隔得越来越远,这距离是怎么也跨不过去的。

想到这里,我突然开始觉得,也许今天一过,便再也不会见面了。

 

教过我的导师们,偶尔会说我机敏聪慧,不过无一例外地,会补上两三句关于多动的描写,大概确实如此。南方的盛夏炎热,要把整座城点着似的。不时突起阴云,天空沉得仿佛要坠下来。随后暴雨如注,水滴急猛欲要将壁垒洞穿。

我犹记得,炎日高悬,在毫不留情的炙烤中,少年的欢呼雀跃在树影中撑起一方天地……我听得中悲叹,痛哭流涕。蹲在亭下的人影,融进了这般泣泪的雨……清脆悦耳的敲击声,老人们谈笑,香四益……这小城的风景,绝美而无尽。

这是我的故乡。

父亲的铺子在首桥边上,每逢年关,从店外望去便是不透风的人墙。这是内的习俗,年关是少不得腌肉的。店内装修尚简地砖上盖着一层怎么也洗不尽的黑晾肉的铁杆上覆满了油散发着烟熏加装阁楼倒还看待过去,焊接的铁架上铺着床,钢管楼梯很牢固。

尽管环境如此,可父亲的手艺依旧是不错,几年来也做出了些名气。时常会会有他不满意的次品,舍不得丢,只做了自己吃肉香在寒冷的空气中扩散,成为我童年时期的气味。少年时候放学,耀日渐西,晚霞绚烂,远远走到附近,肉香飘过来——我便知道今晚又是丰盛。

母亲在我读过的中学教书,她尽职尽责,善教。在我时,母亲尚有些许清闲的苦日子。这是多久之前的事已明不得,只见得而今她受了提拔,升职,工作便忙了许多,还要空出时间去给父亲帮工。债务渐清,日子也变得好过起来。只是他们不再对我严加看管,我也因此方才能做些不务正业的事。

幼年我常去母亲的学校玩耍,初冬雾,操扬上尽是吹不散看不透的烟。我寻路不得,只能是依靠着球桩坐下。直到母亲急急找来,拉起我说,冷,着凉了怎么办。 

她是爱我的,我清楚,只是表达方法算不上很好。

她数落我时,手里的刀从未停下,俯身站在灶台边上,将手中的绿意切得细碎。就连驻留在砧板上的几缕阳光,也被她一同切作食材,注入菜肴。身后的汤锅愈将涕腾。她的愁容中带着些急迫...…似要扼住时间

母亲忧愁而急迫,从我见她开始便始终如此。

数落我的活大都记不得了,唯有一句依旧清淅。读书是为了实现从交钱受罪到拿钱受罪的伟大飞越。比喻浅显而幽默,听了是会让人发笑的。

 

 

初秋

那年天凉,微微泛金的叶片被湿润的风所揉碎

我记忆犹新,卢东煜和我熟识,便是在这个季节。我记得他那时的情,带着股不由分说的信心。面容俊秀,硬朗,眼里有一种有成竹的气势。稚气尚存,却已经冷静的面孔。

他拉开我身旁的椅子坐下,并不说话。我坐在一旁有些尴尬,只是用警惕的目光打量。他没有回避,也不询问,只是静静坐在那里等电脑开机那副自信的模样,仿佛笃定了我会率先发问,而眼神中却有着若无旁人的清净。

又过了一会,我们终究谁也没有开口。此时我方才相信他并没有和我打招呼的想法,于是放下警惕,继续玩起自己的来。时间在敲击声中流逝,曜日西斜,阳光以一个巧妙的角度照进来洒在键盘上,我有些看不清屏幕了。 

他好似这斜阳般悄然在恍惚中向我发问,你这是什么游戏?依旧是平静的语调,似是自言自语。他的身影缓缓拥入余辉而我的屏幕也终于得以清晰

我和他解释起这游戏的种种相关,等他玩得的个一知半解时,却没由来地抛出一句,比比看?

少年终是被这样不打不相识的命运所宠爱,屏幕里的故事几个小时就完结了,但我和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正当我想与他继续寻些什么游戏时,母亲却打来了的不合时宜的电话。内容依旧是催促着回家吃饭,那时的我自然是不敢让她知道,我竟在做如此玩物丧志之事,不由得只好起身。

他问我,回家吃饭?我便也没由来的嘲他一句,要一起不?

那倒是不用。他舒展眉头,不再像之前那样挺直脊梁。只是将身体蜷缩在皮椅中,潇洒地向我宣告。

“我通宵。”

少年卢东煜面朝红霞,发言洒脱得似要将夕阳盖过,刺目地令我嫉妒。

可走进夕阳之人的世界,无论是前进还是后退,都只剩下了落幕。

 

 

我与卢东煜能够认识,归根结底似乎还是因为家庭。

卢东煜生性自由,不愿被拘束。他的母亲经历了太多琐,早已烦的焦头烂额。而人的耐心与仁慈总归是有限托了关系,送进好班,此后有关他的琐事,只当做看不见。

或许那时我并未想到,有这么一天,我会在心底质问,您为何由得他如此放荡。但早已烦透了生活的人又怎会理会我的问题,最后也只是叹惋。

我便是这样与卢东煜认识,与他在小城的初中校度过三年时光。

打球,聊天,他放假带我去各处的黑网吧。闲暇时讨论游戏,换交小说,熟络得像是亲生兄弟

在某次卢东煜打完球回家的路上,我们缓步走在那条古旧的窄巷里几声哨响催停了他脚步,向后望去隐约能见的,是沐浴在落日余晖的中篮球馆。

“你知道这里有什么吗?”

  我哪知道。

我看着他,本想这般不知轻重的贫一句,却被他捷足先登。

这里有我的目标,我的生命和理想,我从这里起步,开始改变。活落便又加入进去。

他的右手搞搞举起,在那轮红日上虚空一握,仿佛借此便能抓住这近在咫尺的夕阳。我却陷入了话语的阅读理解,明明无足轻重,又倍感庞大,这便是我那时能得出的唯一感想。

而在我咀嚼他那看似无心之言时,他已然混的风生水起。

那种我认为对强权淡漠无视的洒脱,或许便是少年时期他们所向往和崇拜的自由。尽管我并不是那种安分守己,古板到能背出校规的学生。但见到他时,略微一想便能猜出来这家伙又犯了什么事。

我常常怀疑他究竟哪来那么多错可犯。

自我记事起,母亲便劝诫我,交友须三思谨慎。让我远离那些所谓不三不的坏学生,不时还会说几句“近来者赤,近墨者”之类的话来。

我也只是半就着听,毕竟学生时代能够认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能够认识自己呢?

可此时我又忽然想起卢东煜来,分明与我同龄,却拥有着如此宽广的人脉。他似乎是风的孩子,一直在奔跑,从不知疲倦。回想来也是难以置信,认识他前,我从未对自由有过如此渴望,也不相信如此放浪的人竟还能名列前矛。

我问过他怎么做到的,他说重点的时候稍微专心点,其它就随便怎样都行。这对我而言只算得上废话就算我时时专注,能听个一知半解已经算是运气上佳

于是我不得已换个话题,问他发呆的时候在想什么。

他沉默了几许,接着扮起一副老于世故的姿态。

我在想她。

我愣住,一时间难以分辨他说得究竟是一位,是上次他带来的,还是那次我在街上看见的。
大概早早迈入情场的少年都是如此。

 


煜与程南枫两人爱得像是古典悲情剧。

彼时正值军训,正午耀阳,透过叶片间的空隙洒下来,斑驳光影在微风中摇曳。场上局势火热卢东煜操纵着篮球在几人间来回穿梭,不时投球入框。撞击声沉闷悠长,淹没在围观人群的欢呼中。这般英气与活力的少年,自然是相当受欢迎的,引得人频频驻足,就连烈日也驱赶不走
程南枫也在这些人中,虽只是碰巧路过,却也不由得止步观看。恰逢卢东煜中场休息,喝着水缓缓走向场外。刹那间四目相对,他不由得愣了一瞬。随后程南枫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两人就这么打了个照面

年轻人总是被上天的巧合所眷顾,于是上天让教官替祂举办了一场追逐赛,分组又用巧合将这两人不紧不慢的追逐诠释。

军训总会有结束的一天,可这青涩感情的追逐,又怎会如此善罢甘休呢。

最后,跑累了的两人终于牵起了手,决心就这样并肩而行。他们一起走过了路边摊,一起等候在公交站前。赤金色的辉光洒向他们,时光成为了流淌的火焰,日子缓慢而热烈。


于是一个没什么特别的周五,体育课,最后一节。紫红的晚霞似要将天幕烧穿,云被晕染成赤红的金色的主动如烈阳,她的脸颊如霞云。都已走到这步,又还有什么值得犹豫呢?

两个人默契的开口,却又因为上天的巧合而放声欢笑起来。他们在夕阳下相拥,落日在此刻成了爱背景。正因此刻的绽放才热烈,完美的恰如其分,这是最伟大的画家也不出的景色。
电影,和其他人一同出去逛街,或者只是在体育场跑道上里牵着手散步,只是依靠着单纯而真挚的情感,去拙劣地模仿着大人的言行,却又期待着盛大的公之于众。

用自己省下来的生活费给南枫买过发卡,卢东煜喜欢当时热销的漫画,程南枫便一个书店一个书店的询问和别人骂战,卢东煜便护在她身前,着她一起骂对方。打架总是冲在第一个,打不的,就叫上那群兄弟来帮忙。

傍晚的时间属于他们,迎着晚暇,高高举起手中的饮料瓶,对着薄暮许下承诺。沿着街边漫无目地的走着,并不说话,只是安静享受着两人在一起相处的时光。真挚而又美好,像是漫浪主义的情诗

可后来,又怎么样了呢?

倘若我是这首情诗的作者,我大概会点到为止。只要在薄暮时定格,故事便会迎来完美的结尾。

可那只是浪漫主义的切片与滤镜,我既非这首情诗的作者,也不是其中的人物,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现实向前。

时间漠视热情,时间只是残酷地证明着真理。祂只是抛出更多的未知选项,而那以爱为燃料的少年,便再次走向了迷茫。他又踏上了追逐,追逐那个“上天”所指定的“巧合”,却将曾经藏进心中的宝物毫不留情的刨去。

四年的岁月没有在他心中刻下枷锁,有渴望不断膨胀。在荒唐而甜蜜的快感间,他不断更换目标,欲望替他记住又忘却一张又一张面孔

究竟是年少的爱情经不起时间考验,亦或是他们之间本就没有真情?至少我不这么认为,我想,南枫大概也是如此

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两个人若要在一起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事情。一如行者在荒芜的心漠中远行,孤独而凄清。他自以为找到了众人所谓的绿洲,便开始安置行李,建造家园。

可当他点起篝火,发自内心的想要起舞时,却愈发渴求更热烈的火焰。他看见了火光中的海市蜃楼,那远比绿洲美丽的景色。于是他将所有的一切投入火中,燃起足以焚毁绿洲的烈焰。

等到大火燃尽,只剩下了那片荒芜的心漠,徒留孤独的行者寻找下一片居所。

现在想来,卢东煜是否那时便开始沉沦,我不得而知。

 

 

往事的高谈阔论并不改变命运,彼咀嚼的仅有旧日的碎屑。

在我有限的所遇中——人或事——我明白卢东煜有别于任何人而存在。但这也是我与他熟知背道而驰后才渐渐恍然的事实。在他不请自来,又不告而别的片段之间,埋葬了不被知晓的人与事。如此细碎零落,我也仅能在回忆许久后,串联起的一片段来。

只是时常想起他的身影来,独自踱步河岸时,在我靠窗望天发愣时,又或着兴起通宵,却坐着无事可做时,我就会想起他来。惚恍一瞬,宛若入梦,风似的在我脑中闪。不断提醒自己依旧存在于记忆中,却不再详细描绘其景

在后来开始奋斗的日子里,在城市的凌晨或着傍晚,我望见那如烈火一般的天空赤色的金盖住半边天幕,云朵如鳞,像在天霞中跃出水面的一尾游鱼。在海洋中不断穿行,变幻不停,浮光跃金

从我的窗户望去,能看见旧城区的边郊载着岁月的瓦房与围墙,还有不从街上行过的车辆,载着故事与远方。天晴,一切便像是写实主义的画精致典雅。

我还是想起卢东煜来,只是感慨一句,从此如多的车辆上来来往往,其实都没有什么不同。有人在目地地等你,有的目地地只是一片荒芜。只是坐了太多车,便会忘记最初的终点在那里。

 

 

你的生命是实在寂静,所作所为在历史中掀不起丝毫波澜;你的青春实在喧嚣略微响动便能淹没我全力的呼喊

又是一个盛夏来了,卢东煜。

夜晚,他很快便躺在椅子上睡了过去屏幕就这么亮着。光线昏沉黑暗锁住离去的路。我缓缓起来,走到前台接了杯水,身旁以有烈日炽烤,热得发昏

困倦地靠在椅子上希望能够如此沉睡过去。卢东煜已经睡着了,我能听见他的呼吸声。

我的思量和考虑都太多了,他不会了解我的失眠,一如我不懂他的安睡。恍惚间我回过神来,时间已将近七点。直起身来,眼睛因为上火而有些肿痛,头仍旧是昏昏沉沉的。略微伸展,我看见他沉睡的模样,双眼紧闭。

屋内的空气依旧是躁热的,混合着隔夜饭,鞋袜,烟酒的气味。我收拾着准备离开,他迷迷糊糊地醒了,只是模糊的问我,这才几点…你要去哪…
我几乎不愿看他,自顾理着衣袖,从喉咙里挤出活来,我回去了,你睡罢。

他不说话,翻过身去继续睡。我借着屏幕幽暗的光线走到大门前,轻推把手老旧掉漆的门扣便呻吟起来,顶上的摄像头在黑暗中高默不作声目送我静静离开这个地方

缓步往家里走着,街上已经微微天亮了,天边泛起红霞。我在朝阳中前进,扑进那炽热的风中。天幕四周笼着淡淡的灰,如同薄纱

在这几天的稍作歇息之后我就须顺着父母的意思,去上那并没有什么用处的衔接班,而便会动身前往另一个市区的学校。

我并不清楚此去一别要经历多久,内心要磨得多钝重不堪,并且再无所谓失去,才能像他一般,在这广垠而空旷的生命中沉睡过去
我忽然感到悲伤深处其实空无一物,但也许这般感受在他心中根本算不上什么。

这是我初中结束后与卢东煜度过的一

 

 

我依旧是按部就班的上学,考试,成绩烦的焦头烂额。在我彻日为了曲目进度发愁时,卢东煜却似乎已在大城市找到了立足之地

不幸的是,他迈入了一所以管理严格而出名的高中。幸运的是,他出身自一个曾经管理严格的家庭。他太懂得张弛有度,以至于压迫下冲动与反抗都让他混得风生水起。

彼时卢东煜已经积累了相当的人系往交经验,加起本身性格直爽,仅用了很短时间,他便融进许多圈子。只可惜可认识的人太多太多,从未有人真正了解过他。

他开始打混,四处游荡,和学校里太多不学无术的年轻人一样,厌烦,无望,而琐碎……他学起了抽烟,挤在狭小的厕所隔间中,排泄物,烟味,消毒水......这世上最难闻的东西聚集在一起,却反而掩盖了他们身上的汗臭与发酵的酒气

阴暗小巷的黑网吧破旧,屋檐上的水滴打在地面上,沉闷。空气中是洗不尽的烟味与尘埃味,昏黄的灯光几盏,忽明忽灭卢东煜在这暗无天日的屋子里度过许多日夜,似是由此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却只是沉浸其中,试图寻求希望,大概他那时便已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破败不堪的生活。

制度的不满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稻草,长久以来的家庭矛盾,学业的压力,被人背叛的愤怒,失去所珍视之物的悲痛,全都在此刻迸发。不个遍体鳞伤,苦痛不堪,便绝不悔改。非要让命运血肉横飞才对生命有所感知,似乎只有疼痛才能鲜明地向世界宣告自己存在。
只是从未对我提及。

其实我也明白,似一个人捂着耳朵仰望天空大声呼叫,只是没有人有听一听。

直到后来,他遇见了凌北溪。

黄昏暮落血红的边沿满溢出几丝紫金。卢东煜靠在边墙拦护上抽烟,微风吹过,轻携着缕缕青烟飘飞而去。他也不会去计较,只是望着操场发呆。落日的辉光将其成淡淡的红,瓷砖上倒映着如鱼鳞似的光。不时传来几声导师敲打黑板的声响,清脆而悠远。

他只是着上厕所的名义出来放风罢了,烟一燃尽就得回去。此时身后传来脚步,回过头去,一位长发少女缓步走,妖娆而艳丽背靠在护栏上微微叹气。

卢东煜并没有理会对方,依旧抽自己的烟。或许对方也只是出来放会风,只不过恰好到了一个地方而已。可少女摸了摸口袋,无一物,眉头便紧皱起来。她看向卢东煜,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借根,顺还有火。

他愣住了,有些难以致信的望着对方。

啧,想什么呢,要还你的少女半强迫着将烟盒从卢东煜手中了过来,点上一根,接随手丢还给他。

谢了......我叫凌北溪,十三班的,你名字?

“卢东煜六班

他很想和对方聊会,可烟已经到了尾段,他并不想因此再被导师痛诉一番。肯定还会再见的,他想。于是他将烟头按熄,挥着手朝着教学楼走去。

 

 

卢东煜其实没想过对方真的会还。

深秋,久旱逢霖。

阴雨连着好几天不停,似是要将过往的错失一并寻回,帘子似的挂在窗前。地板上累积起的灰尘被渐渐冲走,露出来些许地方,白的发灰。

卢东煜仍旧混着他的日子,偶尔放晴,他便会去护栏的老地方晒晒太阳。除此之外的阴雨天里,大都在楼梯拐角处决解。

一个没什么意外的阴天,小雨只够在发梢上挂些水珠的。他照例在上课时溜了出来,行至拐角,忽得望见不远处的人影。那是学校四周的红墙,树叶繁茂,撑起了一片干燥的梦。少女在梦中静眺远方,靠墙而立,手中火光闪动。

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推着卢东煜迈入雨幕中,缓缓朝着那干燥的梦行去。走到还有几步远时,凌北溪才发现对方,先是一愣,随后松了口气。

是你啊。她稍稍腾出了些空间,示意卢东煜靠过来。忽然她又像想到什么,在衣包里摸索片刻,掏出一个盒子向卢东煜过去。

哑光朱红的纸盒上印着烫金标识,比上次他借给凌北溪的烟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推开盒盖,竟还剩下一半多的数量

还你的。凌北溪从对方手中抽出一根继续点上。卢东煜并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也抽出一根给自己点上,同样靠在红墙上,只是望着天空。你经常来这里?他问话。

一般都是这里,被占了就去护栏……倒是经常看见你在护栏那边。她将烟带在地上按熄,静静望着远方的侧门。卢东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发现侧门此刻一个门卫也没有。

我要出去一趟,一起么?她挺起身伸了个懒腰,雨已经停了。卢东煜愣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对方这番话的意思,略微有些惊讶的说,逃学?

也没差…所以,走么?溪北溪整理了一下衣物,整装待发。他并不是没干这子事,只不过他只会选择老师都去开会的时候。那个时间段,没人会注意到他出去,也没人会知道他回来。可现在他只是借机溜出来放风,导师还在班上讲课,这种情况下逃学和找死区不大。

可他仍然是点了点头,将烟头按熄在潮湿的地面上,随着她向校门行去,两人就这么正大光明的出了学校。

凌北溪的脚步并没有停下,只是径直朝着远方的十字路口走去。卢东煜想拉住她,犹豫再三还是把手收了回来,只是跟在后面。她,你要去哪儿?

她不回答一头扎进十字路口旁的快递驿站在货架上扫视片刻拿起一个箱子做完登记,接着便将其直接拆开。

里面是一支唇釉,通体显钻石造型,尖端是欲滴的绯红。卢东煜只是看着便觉值价不菲,大概率不是他能买得起的玩意儿。“别人送的,还算各格吧……走吧,回去了。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凌北溪将其放入衣袋,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回到班上,卢东煜自然少不了一顿痛骂,可他并未听清导师在骂什么,心中只是生出些莫名的斗志来。翌日醒来,脑子里依旧是凌北溪的影子。

再一次的,他开始真正爱上一个人。

 

 

而他们的故事,我也是在许久之后方才从卢东煜口中得知的。

秋天已经过去了,不再有连绵不绝的雨,也不再在有树下红墙那干燥的梦。他们保持着原本的交流,淡漠如没见几面的普通朋友,只是偶尔会多出所谓的无心之举。凌北溪穿过他的外套,卢东煜用过她的水杯,甚至在只有一根烟的时候,他们也对半分过。

可卢东煜并不这么想,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自己在漫长感情史中所积累的技巧对于她而言都是无济于事,宛如遇上冰川的熔岩。可越是如此,他便越发沉迷,从未品尝的快感冲击着神经,让他难以自制。

但凌北溪还是那副漠然的样子,没有过多关注,更没有主动靠近。他们像是两个做互补品的商人,只是相互利用,日常生活中如此,在后来的感情中也是如此。

清晨的浓雾尚未散去,卢东煜和凌北溪靠在栏护上,吐出的烟雾悄然融入水汽中,看不出丁点儿痕迹。她忽的将烟头踩熄,转过身去背靠着护栏,叹着气说,我分手了。

卢东煜并不惊讶,这早是他习己为常的事情。这段日子他看见了太多男生从她身旁走近又离开,有全身心跪到在地放弃尊严和自我的,也有觉得自己条件不错试着和对方玩玩的。而他们中的大部人都天真的笃定,自己一定能套牢这匹野马。

时间久了,卢东煜甚至生出一种怪异的优越感来,这么多人从你身边行过,只有我是一直在的。

见对方并不反应,凌北溪往他那靠了靠,稍有些不满的说,你这个时候不应该安慰我,然后机上位么?

那对你没用。卢东煜也将烟蒂在地上踩熄,转头过去却看见对方近在咫尺的脸。他连着往旁边挪了几步,凌北溪紧跟着逼过去。两手撑住护栏,封住他的去路。

你很了解我?她微微偏头,慢慢贴近卢东煜的脸,原本理在脑后的头发此时散落下来,他甚至能闻到对方发梢上的香味。

要不要试试?和我...”

她嘴角挑起些弧度,舌尖在齿间轻轻掠过。卢东煜未反应过来,炽热的唇便袭了上来,大脑在瞬间清空,只有嘴唇被牙齿轻轻咬住的痛依旧存在。

 良久,唇分。凌北溪正欲拉开距离,却被卢东煜一把抱住,嘴唇贴着锁骨,沿脖颈一路而上,直至耳根。轻咬耳垂,做为对方那粗暴接吻的回应。

缓缓分开,又互相着对方的额头。两人都微微有些喘气,兴奋不已的心脏在火热的胸膛中跳得呯呯作响,快感如毒素般在脑海中蔓延

上课铃不合时宜的响起来,“待会见...”凌北溪松开手往后退了几步接着转身径直朝着教室走去。

待会见。”

他在心里这样说,此时刺激所带来的兴奋已经渐逐消失,快感散去。恍惚他有种错觉,自己心中莫名的又多出个空洞来。

直到后来卢东煜才明白,他此番所谓的爱,不过只是对那种前所未见的快感上瘾罢了。而自己,则是对方那不计其数的男友平替中,质量稍微好的那个。

可尽管如此,他们在旁人眼里却依旧像是看对眼的两个恶徒,逃课逐渐变得习以为常,甚至在教室里也敢腻着。打架,单枪匹马地去砸别人的场子,又相互搀扶着去医院挂号。

凌北溪的家里没人,卢东煜就半夜从宿舍溜去她家,通宵达旦的打游戏,看电视剧,喝酒累了就去床上躺着睡大部分时间还有余力,便少不了会加些余兴节目两人都是驾轻就熟。在事后亲韵的那段时间,他轻轻抚摸着对方的脸,轻声问道,北溪,你会离开我么?

她握住卢东煜的手,缓缓凑到他的耳边,用细微的气音吹过他的心湖。

我爱你,所以永远不会。

可是所谓的永远,不过也只有两个月零七天。

刺激所带来的快感很快便如潮般退去,可越是如此,他便越发痴迷。但此番歧途终有尽头,他达到欲望的彼岸,剩下的只有室虚与不耐。

所有矛盾和不满在最后倾刻迸出,此时凌北溪已经寻到了下一任备选,甚致光明正大地带着对方与卢东煜对峙她们在大雾中相爱,在雾中离别,宛如这冬天缀满枝头的白雪,初春便消融,毫无消息

他在雾中靠着护栏,望着凌北溪在雾中渐行渐远,直至没入雾中,消失不见。

此后他便明白,爱情与世上任何一件事情都没有区别,好比花开花谢,季节更迭,吃饭睡觉,这样平凡的过程,从始之终,大都是一样。原来世间万事都像一段爱情。但可悲的是,爱情不过是一段故事

仅此而己

 

 

拾壹

人将自己的未来推进墓时,总是有一种尚能挽回的错觉,直到自己亲手盖上最后一铲土

暴雨如注,阴风危急,吹得树枝摇戈。雨滴落在水洼中,溅起零星的光点四散。夜色浓得化不开,云层隐匿在如墨一般的夜空中,分不清边界与轮廓我撑着伞,一手扶车,略显坚难地行走在雨中。

将走到校门时,却忽见一个依靠着门柱而立的身影。潮湿的发丝垂落下来,未梢上挂满水珠,衣服上也有不少已经被浸湿的部分。

即使早就没想过这般情形,可真正到来时,依旧会让人无所适从。犹豫几许,我终究是迈步过去,将他一同遮在伞下。并没有停步,只是用眼神显示意他跟上。

都不带?

忘了…最开始没下这么大。

他小跑着跟上来,与我并肩而行。并不说话,只是摸出烟来点上一根,燃起的白烟被风推到雨幕中,倾刻间便消失殆尽。走到大市场附近时,他停了下来,说,行了,就送到这儿吧,我搬家了。他指了挡不远处一座新修不久的高档小区,装潢华丽而气派似是某位贵族宅邸

他向着小区大门走去,一头扎雨中,颇有种怆惶的孤寂。望着这般落漠的背影,我有些于心不忍,却终究是问出了那句话。

你怎么回来了?

他的身形仿佛颤抖了一瞬,停住脚步,静静矗立在雨中,任由雨水将他整个人缓缓侵蚀,直至潮湿。良久,他背对着我挥了挥手,用一种颇为无奈的语气说,回来上学了,那边…不适合我。

话落,他继续向前骑步,踏上小区大门的阶梯。如此渺小的身影甚至挡不住门上的刻字,蝼蚁似的在梯抬上缓缓爬行,挣扎着呼喊。

他本应有个光明恢宏的前途。


凌北溪在影子在卢东煜心中缓缓淡去只是影响更为变本加厉。他开始光明正大的在课堂上玩手机成天成天的睡觉吸烟,逃学已是家常便饭,打架斗殴更是层出不穷。每次出都带着对生活的咆哮和怒喊,每次受伤都是在挥霍自己的未来和未来。终于学校忍无可忍,将这头伤痕累累的野兽给扔了回来。

野兽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收起爪牙,将自己关入笼中的。失去了制度和条款的约束,卢东煜在这里可谓是如鱼得水,在这所小城的高中校迅速闻名。寻衅滋事,聚众斗殴的恶习自然是愈发昌狂,利用自己原来积累的人脉拉帮结派,与其他帮派拼得个头破血流甚至半年能骨折三次

听到消息后我并不意外,只是更加信确,他有他自己的话法。一种用苦痛和未来做代价,向命运宣告自己存在的活法

可苦痛的呐喊并不能震动命运,只有自己备受折磨。

卢东煜回城后我不怎么能见到他,偶尔在穿过路过的走廊碰见一面,也只是粗略打个招呼便离开。后来巧合般的在放学路上遇见,却是沉默着一道行走。现在想来,或许从那时,我们便有了隔阂

有时他会主动措话,问得不过只是些锁碎之事无关痛痒。一次我问他,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他没有回答,只是脚步放慢了些。初夏的风已带上些许暖意,挠起他长得能盖得半张脸的头发,眼神依旧锐利,只是少了几分斗志。

我不知道。”他摇头,唉着气对我讲,说他分数可能不够。接着便继续往前,脚步沉重的快,想要踩碎什么似的。

你不是还有体考么?我向前踏了几脚,又停下来立在原地。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阻止着我继续向前,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越越远。

“我母亲不会同意的,更何况…算了。”他思考了很久,却只是摆了摆手。

后来我与母亲提起此事,她与卢东煜的母亲是旧识,正因如此我便想试试去帮助他母亲听后并不生气,是摇头。她说,我不能帮你,并不是因为我不想,而是你们本就走着不同的道路。

那时我曾一度埋怨母亲不近人情,却未料想,她只是比我看得更长远,也更准确

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学校我去卢东煜班上寻他,本想商量关于他欠款之事。却久久寻不得人影无奈,我只得拉住一位和他较熟的同学,向他交代,如果你见到户东煜,告诉他,尽快还钱。

他看着我,很惊讶的样子。卢东煜?卢东煜早就走了,去外地学音乐了。我以为他在开玩笑,说他一个体育生,怎么会跑去学音乐,更何况我上周才见过他。

他使劲点了点头,生怕我不相信似的。说这是真的,几天前老熊来找他谈话,问他要不要学音乐,说他有点天赋……后来又提到什么分数线之类,又说什么身体……我猜可能音乐学好点吧……

我站在他面前听完这段话,愣了很久,才忽觉胸中隐约作梗。我抽出身靠在护栏上,一阵无力与不解他还在那里和别人讨论卢东煜的事迹,可当时我只在脑子中渐渐回想起一句话。那个清冷夜晚里,他说的那句

我不知道。

想到这里我突然相信他真的这么做了。

 

 

拾贰

很古早的日子里,我一直有种错觉。人人都应当顺着长辈铺好的道路前进,沉浸在知识中,泡得发白相信世间一彻皆光明美好。可后来我便醒悟过来,读书其实除开考学之外没多大用,世界也不是那般光明美丽。辛苦学来的很多知识注定全忘记,因为想要走下去靠得并不完全是知识。

而懂得这些,则是我和卢东煜再见之后的事。

彼时是冬末,天幕抖动着如烟般的薄云。树叶零落,枝叶上覆着薄薄的一层水珠,凄美如画。我见到卢东煜时,早就脱离了我印象中的样子。依旧健壮,只是隐约颓意,眼神像死灰般寂静。

我看着面前的人影,顿感往日的豪情傲气就这么了无踪迹

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他早就走过了不知道多少事情,无非是一张张印入脑海后又迅速忘却的脸,一次次走入他防卫圈中又捅他一刀的,又或者其他。太多过往雕刻在他那双死灰般的眼眸里,像是蒙上了层不尽的雾。

我们聚过几次也跟着他出入过各种牌场或KTV 。我并不大爱待在那种环境中所以总是坐不久便借机离去。他一直坐在那里喝酒,偶尔抽烟,应酬附合别人时相当娴熟。

我问过他那些人都是谁,他只是摆手说,一群算不上好人的家伙。我心头微微愣了愣,问他为什么要这些混着。

他不再回答我的话,只是静静地抽烟,喝酒。神色渐渐地冷漠下来,只有平静得怅然。忽得他拍住我的肩膀,使劲按了按,说,这也是情非得已的事情。

你要记住除了自己,什么都不要信。他放下酒杯,站起来望着我,眼神中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坚定,目光如炬。

这句话我印记如此深刻,但那时我已经想不出什么可说,只能低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起身告别。走到门外,他送我出来,与我并肩站在风中。象征性的挥了挥手,未等我离开,便转身隐匿在金望辉煌的门后。

后来有太长时间我都失去他的消息,更不着见面,但这我早就可以为常,毕竟我们都有各自的活法。

 

 

 

拾叁

过往偶尔会被冻在某些东西上,等着给人当头一棒。

再次路过那片芦苇时,并不像上次那般繁盛,只是挺立得笔直。尖端才刚刚生出些花絮来,却也裹得紧紧的,生怕被风给吹飞了去。

我忽地想起卢东煜来,记起他在芦苇丛的感慨,叹惋而无奈。

彼时初中,初冬,芦苇花开。

卢东煜说服导师,同意让他放弃了所有补课。这事即使放眼全校也没几个人能干得出来,更何况班主任还是校长,也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歪门邪道。

但卢东煜就是这么做了,一如他以往的洒脱豪放。空出了周末,卢东煜倒也悠闲起来,整日找校外的朋友,喝酒撸串,欢脱得仿佛无忧无虑。

虽然无法做出他那般的壮举,但我心里依旧是向往解脱的。毕竟对大部分学生而言,周末补课的本质,大抵是花钱找点心理安慰。既学不到多少真材实料,还得浪费金钱和宝贵的周末。卢东煜大概也是意识到了这点,才难得会厚着脸皮去和导师交涉吧。

后来侥幸空出一周,便迫不及待地打电话过去。他说去逛些没去过的地方吧,我们便从南门的旧寺庙后穿过去,老路是靠前人走出来的,未经修缮,仅有一地碎石权当路面。沟渠潮湿,水流缓慢,顺着一直走下去,尽头竟是一片芦苇地。

芦苇高耸,一丛丛紧挨着,鳞次栉比。花絮繁茂而细密,压得整根芦苇都往下弯曲。不时风起,便带起漫天花种飘飞,随其远行,散落山头,向远方种下生命的理想。

卢东煜在原地停下,望着飞舞的花海愣神。我问他在看什么,他并不回答,只是抓住一颗花种,端详片刻后又将其吹向空中。

“他们都知道蒲公英会随风远行,却不知这些沼泽旁的芦苇也会。它们不知道此番离去会走到何处,只是落在哪里,便在那里扎根,再也不回来。”他这么说着,闲庭信步地向远处走去。

可此番却只是偶然闲逛到此,更何况来的也不是时候,眼前的芦苇虽然多了些,却全无那时的景色与诗意。或许这细小的灰棕色花种,其实本就没有什么诗意可言,只是被冻在上面的过往融化了,随着初春略带暖意的风一同流入我的心里,才会顿感怀念。

我想起他所说的话,此刻方才明悟过来,原来那时他的背影便已带上了些许落寞。

直到和卢东煜分道扬镳,我都很难形容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后来我忽然想到,其实所谓芦苇随风,指的正是他自己。

 

 

拾肆

暑假刚过没几天的时候,整座城缘是被扔进了一个火炉中,植物被烤成皱脆的草纸,不时风起,却也是炙炽。

卢东煜的到来出乎意料,那天我并不知道他要来,还在焦头烂额地斟酌语句。听见扣门声响,开门却见一张惨不忍睹的面孔眼窝深陷,脸色白黯淡,头发扭打在一起。他依着门框看我,勉强挤出点笑来,却万分惨然。

他搂着肩膀将我迎出去,说,走,陪我转转吧。我稍微一愣,做了些考虑,还是决定随他一道。他在领先我再三步的地方走着,没有言语。我想大概不需要再多问什么,他若是愿意便自然会提起。

走到公园,他在一张长椅之坐下来,对我说,等会吧,我要见个人。我已不想多问,只是点头。

不久后迎面走来两个气势凶恶的人影。他们我也是认识的,但那尚处在他们都还与我是同一类人的时候他们在卢东煜面前停住脚步,伸手朝他勾了勾,眼中带着贪欲和渴望。说,拿来吧,总共一百九十四。卢车煜正要掏钱,却被这个数字给硬打了回去。他紧瞪着对方,语气中带着愤怒和不可思议。

不是五十七么?后面那说了不算的。

我们又没同意,即然你输了就得给管你那么多,没带够就去借。

他们向前压了两步,将卢东煜围住。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愤恨而又无奈,仿佛我曾经认识的那个无所可畏的少年是另一个人。他就这么坐着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僵硬地滑动,打了一通又一通的电话。

就为了凑那么点儿钱。

最后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略微咬牙,似乎带着万般无索,对我说能不能借他点钱,快很就能还上。我给了他,看着那两人的背在夜色中渐渐远去。

随后问我,能不能在去我家住一晚,已经这么晚了,他家的门早就锁了。我没有回答,只是任由他跟我回去。

卢东煜睡在我房间的地板上,有一句没一句和我说话。我完全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大约是我们以前的一些陈旧锁事。我只是一声一声附和,后来已经睡着,就只依稀记知得他一直还在不断的说话,个人自言自语,好似将一只小船托回过往的长河,轻手轻脚,唯恐打破了命运的寂静。

他叫我,我却没有再应他。

这一夜我睡得这般沉,早晨醒来时卢东煜已经走了。他总是这样,突然到来,又突然离去。我开始厌恶起手机中的信息说我有事我先走了钱以后我会还给你。我将屏幕按熄,丢到一边。

我不知道他这次见我之前经历什么不堪的事情也不知道他此番又去了哪里。过了一个月他又给我发消息问我集训什么时候放假。我顿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他。他说,行,到时候我来找你。

我拿着手机不想回复缓缓关掉了界面。

 

 

拾伍

而今我却听闻,卢东煜已经去学音乐了。这个消息我从信到不信,竟不过也只是回忆起一句话的时间

初秋的微风是这般轻柔,像是首文艺复兴时期的抒情曲。我在生出为卢东煜写些什么东西的想法时,竟是身处在一网吧里,穿过窗户望见那零落的晚暇,还有那些匆匆走过的人们。夕阳的余辉映在他们的衣服,描绘出细腻的光晕。很多人走过了如此多的地方和过往,脚步太快,甚至忘了自己最初的梦想。

我记忆中的卢东煜,尚停留在少年时代那个俊秀硬朗的面孔,眼神中带着不由分说的自信。
有月光的夜晚,枝头微黄的叶片将皎洁剪碎,只有斑驳的月影映在墙面上,摇曳不定,婆娑澜珊。他喝醉了伏在桌上,手臂在桌下来回晃荡,嘴里念念有声。我压低声音,又有些迟疑,问他怎么了。

他没有应声,还在梦中。

后来与他提起此事,他却笑着说自己一点儿印象都没有,连做了什么梦也不记得。

最后那凌晨与他分别时,我迎着略微刺骨的风走在寂默不语的大街上,静静的思考。曾几何时卢东煜不是没有告诉过我,除了自己,什么都不要信。说话时他看着我,眼中带着近乎狂疯的执着。但我毕竟不是,也未曾走过他的路,所以许多话只是后来才醒悟过来。他和我的话大概不多,在这不大多的言语中,大部分忠告我听了便转身忘记,唯有这句依旧清晰。

我走了,这次或许便是真正的离别。

少年卢东煜生而喧闹繁华,宛如天幕中缓缓升起的红日。我记得他在雨夜中背对着我说得那句不知道,记得六年前我刚与他熟识时,那一缕穿透窗户的阳光。我记得他那幅胸有成竹的模样,记得他举手投足间的泰然,记得他那如烈焰一般的目光,对我说着自己未来的梦和理想。我还记得他落漠时的神色,那般愤慨,那般无奈。记得他是那般的渴望一个归处,对着天地孤独的喊叫,却无人愿闻其详。

可是现在,你还能去哪里寻找你的归处呢?

在最后分别的前一段时间里,他这样对我说:

       这才六点…你就要走了

  还有事情,我先走

  再坐会...再坐会等我一起走。

  不...下次吧,次再说。

  ·····

  卢东

  什么

  不,没什么…再见。

  再见。

 

 

拾陆

其实那天之后,卢东煜还和我联系过,只是借钱。金额不大,但那时他已经欠了我不少。他信誓旦旦的说,下周三之前一定全部还清。这样的话我已听他说了太多遍,可我终究是给了他。我也知到他还欠着别人的账,大概是不会再还我了。

我恍惚觉得,他人生所欠的东西,比这几笔债款更为沉重,压在他的肩上,让他连呼息都困难。

后来我赴往大城市准备考试,在一个难得闲暇的午后,途经公园,在长椅上坐下。忽得想起这件事来,决定打电话给卢东煜。我想如果他依旧杳无音信,那么此后我便再不会与他联系。

电话意料之中的没有通我不由得舒了口气。我害怕打通之后他又只是重复着在过几天之类的话堕落得让人痛心疾首

我该如何面对?

也对,这不是我的错,或许也不是他的错。

街道空荡而寂静,我心中生出些感伤来,却也不知说什么好。忽而起风,落叶如雨,阳光在叶雨中分散在地上,以及我的心里逐渐斑驳。

我想,之后大概再也见不他了。

于是我缓缓站起来,转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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