镖门
“听说，你是这里最好的镖头？”
地上的斗笠一动不动。
来人怔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嗓音：“听说，你……”
斗笠下面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地上。
来人一脸疑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只见地上用石子摆了一个大圈，将他自己圈在里面。
来人伸脚，踏进圈内，不待开口，斗笠猛地扬起，露出一张人脸，左手一撑旁边立着的旗杆，蹭的站起身来，拱手道：“在下王家镖局总镖头王章远，姑娘可是要托镖？”
旗杆上挂着一面旗子，早已被风沙染成黄褐色，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大字“王家镖局”。来人一皱眉，犹豫了一会，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要托镖。把这两口箱子……”说着反手一指身后街面上停着的一辆马车，上面载着两口大箱子。
“运到铁剑门。”
总镖头问道：“箱子里是什么？先验验镖。”
“抱歉……箱子，不能打开。”
王总镖头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么姑娘，你是何人？”
来人略一沉吟：“嗯……这个，也不能告诉你。”
王镖头一拱手：“这趟镖，我不能接。”
“为什么？”
“镖门规矩，来路不明的镖，不接。”
来人急的一跺脚，未几，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诺，我是铁剑门嫡传弟子，我运东西回本门，不过分吧？”
王镖头伸手接过，令牌黑黝，入手冰凉，颇为沉重。
铁剑门是北方大派，素有威名。相传只有嫡传弟子，或是对门派做出重大贡献的门人，才有资格佩戴玄铁令。每一块玄铁令上，都刻着它主人的名字。这是一种荣耀，亦是一块护身符。
毕竟铁剑门这三个字，还是颇有几分份量。
王镖头仔细端详了一番，见令牌上刻着它主人的名字――高铭岳。
王镖头点了点头：“那么这趟镖的估价……”
来人抢着说道：“我会随你们一道去，货物若有损伤，都算我的，与你们无关。”
“从此地到铁剑门，不过十日路程……”
“七日之内。每人每日五钱银子。”
“我是总镖头，我要双份。”
“可以。”
王镖头微微一笑，道：“你要多少人？”
“越多越好。你有多少人？”
王镖头转身，暴喝一声：“王家镖局招收镖师趟子手，每人每日五钱银子！”
……
“姑娘怎么称呼？”
“我姓高。”
――――――――――――――
两辆马车，六匹马，九个人。
王镖头坐在前面那辆车上驾着车，高姑娘坐在车厢里，六人分成两队，护在后面货车左右。
王镖头斜倚着车棚，挑开帘子，朝着高姑娘说道：“不是我多嘴，还是想问一句，姑娘是什么人？路上会有什么情况，我也好有个准备。”
高姑娘挑眉道：“不是告诉过你，我是铁……”
“姑娘不是铁剑门人。”王镖头压低了声音，接着说道：“而且，这趟镖，其实是为了护送你一个人。”
高姑娘的手颤了一下，脸上却丝毫不露惊锷神色：“镖头好眼力。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高姑娘此刻的神态完全被王镖头看在眼里――遇事不惊，大家风范。镖头嘴角上扬，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看法。他笑着说道：“箱子是空的，你不让我看情有可原。你身上的长袍裹得很紧，可是袍角处，偶尔会露出里面白色的裙子，那种布料，只有大户人家才穿的起。本地有头有脸的大镖局有三家，他们没接你的镖，或是你根本没去找他们托镖，都足以说明……”
“――你不想暴露身份，这趟镖，要悄悄的运……我说的对吧，大小姐？”
高姑娘点了点头。
王镖头接着说道：“至于你不是铁剑门人，我猜的。令牌上刻着的，像个男名。”
高姑娘笑到：“名字是父母起的……”
沉吟了一会，高姑娘说道：“我感觉得到，你推断出的事情，远比你说的要多。可是，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接我这趟来路不明的镖？”
王镖头哈哈一笑：“所谓来路不明只不过是我提高价码的手段。我觉得，你会给出我想要的价格。至于其他，我更相信我手中的银枪。”
高姑娘双手抱膝，将脸埋在膝间，不知是询问，还是自言自语：“有没有一件事，或物，可以让你不记得失，不顾一切？”
王镖头叹道：“我是镖头，不是大侠。大侠不用吃饭，可镖头需要吃饭。”
话说出口，王镖头有些后悔。
其实这个问题，他也不知道。
不知道是她太年轻，还是如同智者般想的太远呢……
――――――――――――――
一路无事。已是第五日了。
傍晚，一行人在客栈歇脚。
越是靠近铁剑门，高姑娘就越是沉默寡言。众镖师酒足饭饱，在大厅中喝酒划拳，好不热闹。
看着楼上高姑娘的房间，门窗紧闭，丝毫没有出来吃饭的意思。王镖头心中一动，端了盘没动过的小菜，走上楼去。
“咚，吱呀。”房门没栓，随着王镖头敲的第一下门，门闪出了一个缝。还待再敲，里面传来声音：“进来吧。”
房间很暗，只有桌子上点了一盏油灯。高姑娘在靠外的窗户旁边，斜倚着窗框。微风穿过窗户，桌上的火苗微微摇摆，光线闪过王镖头的眼睛，总镖头此刻，竟有些失神了。
“就知道是你。”高姑娘说道。
王镖头放下盛菜的碟子，站到窗框另一侧。
“你说，有没有一件事，可以让你不计得失，心甘情愿，甘之如饴？……甚至……虽死无悔。”
这一次，王镖头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高姑娘笑道：“这一路太平，也没能见识一下总镖头的功夫。”
王镖头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伸手一拍背后包裹，半截银枪飞出，直奔桌上油灯而去，另半截枪杆垂直飞起，落在手中。王镖头看也不看，手臂水平伸出，手腕一拧，银枪在半空中接在一起，凝住不动，枪尖正好点在油灯的火苗上。
火苗只是微微晃了一下，并未熄灭。
高姑娘噗嗤一笑，说道：“原来也不……”
“不怎么样？”王镖头续言道
王镖头倒转枪尖，将枪尖放在二人中间，枪尖上挑着半截灯芯，还在燃烧，而桌上的油灯也并未熄灭。
“这也也没什么……啊!――好枪法。”
高姑娘看的清楚，原来灯芯不是横着被切断，而是从中间，竖着劈成了两半。要是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两半灯芯一模一样，不差分毫。
王镖头看的清楚，灯光下面前佳人的脸庞，其实，挺漂亮的。王镖头的心猛地一跳，就在这时，枪尖上的灯芯燃尽了灯油，两人之间的光芒，熄灭了。
王镖头转过身去，说道：“吃点东西吧。”
高姑娘仿佛还沉浸在那一枪的惊艳之中，说道：“王镖头，教我招吧。”
王镖头点了点头，拿出一把匕首，说道：“难了你也记不住，就这招吧。”
说罢反手拔刀，一撇、一捺，写了个“人”字。
“本门功夫最重气势，一撇顶天立地，一捺脚踏实地。我再教你运劲法门……”
轻轻带上房门，王镖头瞥过院落，隐约一道黑影闪过。
他知道，剩下的两天，不会太平了。
――――――――――――――
第六天。
王镖头心里明白，他们多走一步，就离铁剑门势力更近一步。应该，不会有人想在铁剑门眼皮底下动手。
所以，如果要出事的话，那就是今天了。
今日，高姑娘的兴致好像格外盎然，她搭起帘子，朝驾车的王镖头问道：“按理说，凭你的本事，就算是再大的镖局，你也可以有一席之地。为何非要过这种生活？”
王镖头笑了笑，不置可否。他反问道：“明明是个大小姐，为何非要到江湖上，过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
这回轮到高姑娘不说话了。
“哒哒，哒哒”声音很小。若不是王镖头留着小心，加之他自幼习武，耳聪目明，可能也不会捕捉到这种声音。
他纵身跃上车棚，极目远望，远处隐见烟尘。
招呼一声：“老刘，你来驾车。”
下车前不忘安慰道：“也许只是过路客商。”
换过一匹马，王镖头横在路中间，他艺高人胆大，非要看看，对方是什么人。
马蹄声近。可以看见对方一行十几人，为首两人，骑白马，马是宝马良驹，拉开身后众人甚远。
离得近了，王镖头见此二人身穿白袍，身后负剑，剑柄一朝左，一朝右。相貌一般无二，想来是对兄弟。
王镖头一拱手：“在下……”
两人眼皮也不抬一下，径直而过，朝马车奔去。
王镖头心头火起，猛抽胯下劣马，挤到两人中间，还未说话，听得两人冷哼一声，同时出手。
左面剑客右手剑，自后往前劈出一剑，右面剑客左手剑，自前往后劈出一剑。王镖头身处马上，无论前俯或是后仰，都躲不过去。只见王镖头一个蹬里藏身，斜着挂在马侧面，躲过两剑，顺手一掌打在白马屁股上。
这一掌，将白马打了个趔趄，白马失去平衡，侧翻在地。好一个白衣剑客，在坐骑摔倒之际，手按马鞍，凌空而起，在半空中还了一剑。
王镖头出手如电，趁他在半空中无处借力，一把扣住剑客手腕，夺下宝剑，顺势向后挥出，挡住左面剑客一剑。
“叮”，双剑相交，火星四溅。剑势一缓，趁此机会，王镖头伸左手，夺下左面剑客宝剑。一夹马腹，双手一扬。两柄剑插到地上，王镖头扬长而去。
“对手训练有素，且衣着华贵，绝不是普通马贼。”王镖头心中暗想。
追上镖队，王镖头喝到：“快，走小路。”
小路崎岖，野草丛生，镖队走的更慢了。但王镖头心里清楚，对方马快，平路上早晚会被追上，小路上树木茂盛，岔路多，加之对方震于自己的武功，不敢过分逼近，借着树木的掩护，或能摆脱对方。
镖队疾奔五里，人马俱疲。王镖头伏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听见四面八方都是蹄声。
“怎么可能……”抬头望天，见天上有个黑点。“他们，竟然训有猎鹰！”
镖头当机立断，“快，退入破庙。”
众人退入庙中，将马车卸下，拦在当路。
透过破庙的断壁残垣，可以看到庙外围了一大圈人马，大概四五十人，个个负剑，正在朝这边收缩。
庙内一群乌合之众，手心出汗，颤声道：“老……老王，咱们咋办？”
王镖头见外面马队从中分开，让过一匹骏马，马上乘客剑眉朗目，举手投足带着一股贵气，料来身份不凡。镖头对众人道：“你们守在这，我出去看看。”
王镖头走到院中，那位贵公子见状，也下马走来。离得近了，王镖头忽然觉得，此人与高姑娘倒有几分相像。
公子拱手：“在下名剑山庄陆锦航……”
陆锦航，名剑山庄少庄主，王镖头早有耳闻。
正所谓同行是冤家。名剑山庄与铁剑门，均以铸剑用剑名扬天下。双方冲突不断，百年间，不知积累了多少恩怨。
“……舍妹任性，一路承蒙少侠关照，事关名剑山庄家事，还望少侠不要插手。”
“你等会……。”
王镖头回到庙中，见高姑娘眼中已失去神采，原本想问的话，竟说不出口。
高姑娘扯动嘴角，礼貌性的一笑，终究还是没笑出来。她推开众人，走到院中。
“三妹，咱们回家。”
高姑娘摇了摇头道：“我不回去。”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对准自己的心口。
“嗤”破空声响，匕首落地。王镖头看的清楚，少庄主身后一位大汉，弹出一块碎布，击中了“高姑娘”手腕，将匕首打落。就这份功力，王镖头自知远远不及。
“高姑娘”抬头望天，两行清泪划过脸颊，微风抚过她白色的裙子，裙子上沾了些许沙尘，她就像一朵即将凋零的百合花，在风中摇曳。
少庄主陆锦航心有不忍，也闭上了眼睛，低声说道：“回家吧。”
如同鬼使神差般，王镖头踏前一步，横枪而立，说道：“你们不能带走她。”
“为什么？”
“她是我的镖。”
“嗯？”陆锦航问道：“敢问少侠是那家镖局的镖头？”
王镖头答道：“王家镖局。”
……没听说过。
“这是名剑山庄的家事，镖头不要忹送了性命。”
“抱歉，镖门规矩。”
陆锦航点了点头，看着妹妹的模样，终于还是于心不忍，说道：“不如这样，镖头与我山庄高手比试一场，若是镖头胜了，我们绝不再做纠缠。”
“如此甚好。”
陆锦航对身后大汉说道“恭叔，麻烦你了。”
适才见大汉出手，王镖头知道，此人功力深厚。见他手按宝剑，知道宝剑出鞘，必是雷霆一击。大汉一拱手，喝一声：“小心了。”跨步拧身，打出一拳。
失策了。大汉弃剑不用，与自己贴身短打。自己枪杆太长，已然派不上用场。情急之下，王镖头一拧枪杆，将长枪拆成两截，当做双锏，使一招“横贯八方”，只要逼退对手，仗着长枪在手，而对方空手迎战，或许还有胜算。
不料大汉硬接硬架，双臂对上枪杆，撞出金石之声。好一身横练功夫！大汉一推一拿，抓住枪杆，趁势一按，将王镖头带了个趔趄，原来此人内外兼修，内力也如此深厚。
王镖头紧抓枪杆不放，对方内力如波涛般袭来，五脏六腑如受锤击。眼前一黑，口吐鲜血，松开了双手。
这就是，虽死无悔吗？回想起客栈中陆姑娘说过这样的话，当时情景浮现脑中。好像脑中闪过一道亮光，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王镖头反手抄住正在下落的枪尖，一撇，一捺。
一撇顶天立地
一捺脚踏实地
大汉胸前鲜血喷出，陆锦航赶忙上前扶住。
“镖头好功夫。只是今日之事……”
王镖头以枪尖支地，拄着枪杆说道：“少庄主放心，我理会得，今日，我不曾与名剑山庄动过手，你们也从未来过这里。”
“多谢。”
王镖头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睁开双眼，见陆姑娘坐在一旁。
王镖头急忙问道：“这是第几日了？”
“第七日了，已经到铁剑门地界。”
“那就好，那就好。”
“王大哥醒了吗？”窗外传来陌生的声音。
陆姑娘应到：“醒了。”
房门退开，走进一人，身穿一袭黑袍，仪表堂堂，一副书生气质，腰间挂着一枚玄铁令，王镖头看的清楚，上面写着它主人的名字――高铭岳。
自己早该想到的。
或许早就想到了。
王镖头苦涩一笑，说道：“拿酒来。”
“你内伤在身，不宜饮酒。”
“拿酒来。”
高铭岳拿来一壶老酒，满满斟了一碗。
王镖头一饮而尽。眼前，竟有些模糊了。
“王家镖局，不辱使命。”王镖头笑到。
他摆了摆手：“走吧，走吧。”
陆姑娘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
陆高二人朝着王镖头深深一拜，转身离去。
看着二人的背影，一袭黑袍，一抹白裙。王镖头嘀咕道：“还真是一对璧人。”又加了一句“他娘的。”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三十年间，北方崛起了一家大镖局――振威镖局，各省均有分号。
三十年来，王章远王总镖头不知道又经历了多少凶险，可最令人津津乐道的还是他那名扬天下的“第一战”。
传说，那时的振威镖局还叫做王家镖局。王镖头一人独战五十余名均是高手的一伙马贼，力保镖银不失。
从此江湖盛传，王家镖局，金字招牌！
很多人向他问起这第一战的内情，他总是微笑不语。问得急了，他就答道：“人生在世，苦多乐少，何异禽兽，气节而已。”①
王老镖头喜欢坐在镖局前的门框上，拄着那杆用了三十多年的银枪，喝一壶老酒，看着门前远去行人的背影。一对对，一个个……
仿佛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那时还会有人对自己说：“有没有一件事，可以让你不计得失，心甘情愿，甚至……虽死无悔。”
酒劲上头，酒碗摔到地上，摔得粉碎。
王老镖头喃喃道：“他娘的，这叫个什么事啊。”
注①：“人生在世，苦多乐少，何异禽兽？气节而已。”出自《英雄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