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童模真真

       “您的这间卧室朝南，采光非常好，我们这个小区业主都是成功人士，素质高，有修养，买这套房现在还可以给您打一个九八折！”

       当年买房的时候有多么开心，现在就有多么痛苦。两年前的一天，我和老婆拿到了“慕尼黑春天”小区9号楼22层的钥匙，我们是一梯一户，面积达到了惹人眼红的250平方。对于我们这个丁克家庭来讲，实在是大的不像话。一起入住的还有我们的小儿子—虎子，一只狸花猫，每天在家里修炼飞天技法，誓要把老婆从景德镇背过来的最后几件瓷器一一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俯瞰四季常青的小区花园，鸟语花香。塑胶跑道上几个散步的退休企业家正在交流养生心法。一辆7座大奔靠近正门，正在按喇叭，和几个保安第N次要求走消防通道，退伍军人出身的保安非常有正义感，坚决不许穿着阿玛尼套装的男人把奔驰开进小区，要求他们去地下停车场。男人叫陈恩，是本市去年的“年度企业明星”，他是怎么从一个拧螺丝的打工仔一跃而起成为企业家的呢？这还要从他的宝贝女儿说起。听楼下的刘阿姨说（这位阿姨原先主持妇女工作，特别有亲和力），这位陈总的女儿陈真真特别可爱，现在8岁，眼睛大大，鼻子挺挺，睫毛弯弯，是本市儿童服装基地身价最高的童模。刘阿姨有一次看见我，拽着我说：“小王，他家女儿走一场秀，要六位数字哦！”我从来没有正面遇见过陈真真，她的美貌存在于刘阿姨的口中。但是，她家就在我家楼上却是躲不开的事实。“一天到晚地唱！一天到晚地跳！他妈的有完没完！”一向文雅，自比柳如是的老婆此刻破口大骂，叉腰站在客厅里，指着楼上的样子让我想起《功夫》的包租婆，我连忙劝她小声一点，免得惹麻烦，老婆大手一挥，“妈的，一天天不让小孩上学，跳啊扭啊，这种烂人怕什么！”我家飞天狸花虎子受到了女主人的惊吓，一下子扑到脏衣服篮子里去了。老婆骂骂咧咧一把拽住它的腰，把它抱到了猫窝里。“你不要急，不要急嘛！”我已经向物业投诉了N次，物业每次都采取上门—劝说—和稀泥—偃旗息鼓的步骤，甚至24楼的王教授夫妇也因为受不了他家没日没夜的直播，搬了家。

     “你知道那孩子有多瘦吗？我听给他们做钟点工的人说他们不给她吃饱的，也不给上学。就天天关在家里直播拍视频，你听听这一天天的韩国女团歌，这是八岁女孩该跳的唱的吗？”老婆像个唠叨的婆子，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说，我听得难过，更好奇这个孩子到底长什么样了。做了这么久邻居，我从没有见过她，奇怪，不是吗？人与人的缘分就是这样，咫尺天涯，明明距离很短，却从未见面。这个叫陈真真的小朋友活在刘阿姨的嘴里，我老婆的嘴里，甚至活在楼上没完没了的噪音里，我偶尔会听到“9块8，快来买呀！”的童稚声音，却不敢相信这世界上有如此禽兽的父母亲。

        有一天晚上，我和老婆正在联系周末出游的事，几个朋友一起要到附近的公园里露营，我们在核算买多少零食和水。突然一个巴掌打在脸上的声音，然后就是响亮的哭声，“哭哭哭，你就知道哭，才十点就说困，你中午十二点才醒，有那么困吗？”一个女人的嘶吼声，伴随着儿童的哭闹声，老婆终于爆发了！她穿起衣服，呼哧带喘地爬了一层楼，对于她这样久不运动的人，愿意爬楼简直是一个奇迹。她按响了门铃，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女人来应门，她画着浓重的妆容，神色疲惫，身上有淡淡的烟味，一个小女孩跟在她身后，也是水手装，怯生生的，我从没有看过这样绝望的孩子，她的脸色铁青，眼睛里充满了悲伤，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和忧郁，但她无疑是漂亮的，很漂亮。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像个漂亮的洋娃娃。但是，在她看到我的一瞬间，不知为什么，让我想到了一部叫《雏妓》的电影。我的心隐隐刺痛，她穿着的白色丝袜让我感到痛心，她这个年纪应该穿着运动鞋像一个呼啸的小猫一样在泥土花园里玩耍啊，就像楼下儿童乐园里的孩子一样，肆意玩耍，发狂大笑，任性而可爱。                    

       我是你楼下的邻居，太晚了，我们要休息了。”老婆开门见山，毫不客气，像一只准备战斗的老母鸡。

       “哦，知道了，我会关照他们，小声一点！”女人不耐烦地说，准备敷衍我们。

       “你家孩子不上学吗？”我忍耐不住地开了口。老婆诧异地盯着我，她知道我一向不喜欢这些八卦新闻，也不喜欢管他人闲事。

       “她有抑郁症，休学了，要拿来给你看嘛？”女人笑着，那是一种冷冰冰的笑，一种让人无法猜透的神秘微笑，就像蒙娜丽莎。

       她毫不客气地关上了门，我和老婆悻悻而归。第二天，保洁阿姨告诉我，这家人买了别墅，一个月后就要搬走了，保洁阿姨羡慕地说：“当网红真好，一天挣的比我一年都多。”说着就拿出手机，把自己的抖音账号给我老婆看，还要我老婆关注她，我老婆不好意思拜拜手，说我们都没有抖音账号。阿姨诧异极了，说她五岁的小孙子都懂得看抖音，眉眼间都是自豪。好吧，我们是老土。不过，老婆听了非常开心，这些扰人精终于要搬走了，“祝他们赚钱更快点吧，我们就要迎来新生活了！”老婆恢复了往日的活力，两个黑眼圈都看起来别样动人。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了这个消息并没有感到开心。

       晚上，老婆特意做了我喜欢吃的红烧排骨，还拿出了一瓶古越龙山，要跟我小酌几杯，她哼着小曲儿把手机拿给我看，嗬，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保洁阿姨的刺激，她下载了抖音，还用虎子当了头像，取名“虎妈”，她热情洋溢地告诉我，她看了楼上那一家三口的账号，他们确实准备搬走了，别墅正在装修。“亲爱的，你看，这小丫头很有镜头感啊！”老婆放了一个视频给我看，昨天见到的小丫头像变了一个人，随着音乐拼命摇摆，光彩照人。我脱口而出，“滤镜”。老婆关了手机，“管他呢，反正他们要搬走了！200万粉丝呢，怪不得他们天天带货！”老婆盛了一碗饭给我，我盯着已经黑屏的手机，觉得如鲠在喉。

        一个月是很快的，他们一家敲锣打鼓地搬走了，许多不要的家具便宜了保洁，美其名曰“惠众”，我悄悄看了一眼，许多没来得及穿的童装散落在角落里，他们走了，带着自己生财的金猪。那个打扮的像洋娃娃的女孩子走了，就像她来时一样静悄悄，我们只见过一面，但是我永远忘不了她落寞的双眼。

       人们总是批评童工，批评无情的父母把孩子送去做工。但是，人们又吹捧童模和童星，仿佛他们不是在工作，而是在做慈善，用自己的美丽抚慰人们无聊的心灵。可惜，这种情绪价值是有价的。短视频的兴起给了无价的孩子一个很高的出场费，冲昏了父母们的头脑，或者说他们本身就爱金钱超过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