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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秋/重云同人文】绯云锦(六)

2021-06-03 11:36 作者:梧桐流雨  | 我要投稿

阅前须知在此。

“有人吗?敢问重云道长可是在此处?”

重云一早尚在院中静坐吐纳,听院门前传来笃笃敲门声,跟着有人如此叫门,便知是有人来延他去做驱邪法事了。正如行秋和云堇一谈起戏来就诸事不顾,他也是从来以驱邪除魔为第一要务,倒还不是为了生计,单纯是自小就以除尽天下妖邪为己任。当下敛气收功,起身去开了门。只见门外来人衣着样式乍看不起眼,细看却考究得紧,像是大户人家的家丁模样。一见了重云,便如见了救星一般,连声道:“哎哟,可幸亏小道长在家!咱们老爷实在没法子了,一早就让来请您,急得不得了。这就劳动您往我们府上走一趟成不成?”

重云听了此言,也顾不得问他是哪家,先急问:“敢是出了什么厉害的妖邪?府上可有什么异状?”

“这……”那人却打了个梗儿,含糊其辞道,“这也不好说,您去咱们府上看看便知道了。”

重云便觉着有些奇怪,既是来向方士求助,如何又不肯说家中有何异状。只得向他解释道:“不论是什么异状,还烦请知会我一声。我也好推想一番,看那东西是邪祟还是鬼魂,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提前有准备,方好对付。”

那人听他如此说,更为难了,支吾了半晌方道:“不是我不肯告诉小道长。实在全家上下就只老爷一个人说屋子里有东西,睡不着觉。我们全没觉着,要问老爷,他也不肯细说。只好劳烦小道长亲自去问过老爷了。您需要准备些什么东西,大可全带上了,我帮您搬,一车都给您运过去!”

重云已然望见了停在院门前的车驾,比上回云堇乘来的更要宽敞气派。这还只是一个家丁来请人,已然如此阵仗,主人家恐怕是在全玉京都排得上号的钟鼎之家了。他略一沉思,道:“也不必。还请稍等。”回身去屋里取了符箓,佩了桃木剑,想想也先不忙带旁的什么,且去那家里看看再说。就出来对那家丁道:“走吧。”

马车载了他直奔城东而去。重云心道果然是绯云坡,便问那家丁道:“方才还不曾问过,尊府上老爷是哪一位?”

“哎哟,是小的刚刚太慌张,倒忘记自报家门了,失礼!”那人一惊,连忙道,“我家老爷便是靖安爷,不敢跟您拿架子,只确是玉京里无人不知的。”犹豫少时,又低声道:“也不妨就先嘱托小道长一声,我家老爷请您去驱邪,这事儿还请小道长千万不要往外头声张,可好?”

重云听见“靖安爷”这名号,便觉着耳熟,这次倒回想得快,可不就是那日在集市上听人说“抛售绯云锦”的那位老爷。至于驱邪之事不要声张,这话并不奇怪,重云每每上门替人驱邪,十回里倒有七八回要听一遭这类嘱托,且越是大户人家,越不愿叫人知道自己府上出了怪事。他早习以为常,应道:“这个自然,您放心便是。”

却不料那人嘱托再三,道:“如今绯云坡谁不曾听过重云道长的尊名呢,您原也不是搬弄口舌之人,这一点咱们自然理会得。只是我家老爷这事儿又格外要紧些,千万拜托您,便算有人问起来,您也只当从没来过咱们靖安府,成不成?”

重云不明白他为何谨小慎微到如此地步,但仍是应了:“既是如此,只要尊府上无人说出去,我也不会往外透露分毫。”那家丁得他此言,方安心点头说:“如此多谢重云道长了!”

那人一路神色不宁,好容易到了靖安府,当即跳下车去,又是给重云打帘子,又是呼喝下人们抬轿子,紧赶慢赶将重云送到正房前。重云见这靖安爷府上亭台楼阁,园林水榭,果真比别家又富丽堂皇不知多少倍。进了正房,那靖安爷早候在房内,只着了家常服饰,好富态模样,将近花甲之年,留着两撇髭须。若要笑起来,或许倒有几分像尊财神爷像,只是此刻一副愁眉苦脸,看着便不伦不类,叫人一眼见了既想发笑又笑不出。他一见重云,连忙起身,也不要人对他行礼问候,直抓了重云双手,几近感激涕零道:“小道长,您可来了!”

重云见这架势,先懵了三分。这哪像众人口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论财力论权柄在整个玉京都首屈一指的大老爷,简直是个可怜巴巴的老头儿了。他一面躬身施礼,一面道:“靖安爷切不必如此!只劳您告知在下一番,府上究竟有何异状,好叫我知道是何物作祟?”

那愁眉不展的大老爷将左右侍从一应屏退了,方畏畏缩缩悄声向重云道:“不瞒小道长说,我这些时日总是睡不安稳,每晚刚一合眼,就听见有人在房内哭!可是阖家上下,就只我一个听见了,他们一个个都跟没事人似的!先还道我是梦魇着了,再不然是听错了,可后来每晚都这样,绝不是听错了!是真有人……有东西在屋子里哭!”

他自己说得毛骨悚然,可怜那一张圆圆脸儿都要皱成苦瓜了。重云听罢问道:“您肯定那是哭声,不是旁的什么怪声?”

“千真万确,是哭声!”靖安爷斩钉截铁道,“还不止一个人,男女老少都有,好几个人呢,有时还像在窃窃私语些什么!”

他说得煞有介事,若落在旁人耳中,大约更要觉得是无稽之谈了。但重云自不会等闲视之,寻思了一番,极是严肃道:“如此说来,您府上的大约并非妖邪,倒更像是夙愿未了、不肯散去的鬼魂。冒昧问一句,尊府上或是您亲眷家中最近可有过白事?”

“不、不曾!”那靖安爷更是吓得一哆嗦,几乎说话都结巴了,“小、小道长,我这该不会是招惹上了什么孤魂野鬼……”

“您且不要着慌。依我愚见,您这屋内并无凶煞之气,便真有鬼魂,也未必是冲着您来的,更未必就要伤人。”重云仔细端详他这屋舍一番,方道,“若您不介意,还请容我在您屋内贴几处符箓,待到夜间,我再去前厅内守一夜。若是寻常鬼魂,这就应该无事了。”

靖安爷对他千恩万谢,亦步亦趋跟着他,瞧着他在屋内四处贴了符,再三嘱咐自家下人们万不可损坏了那些符纸。又一路将重云送到门口,央他今夜千万早些来,甚至于要设宴款待他。重云一再辞谢。

出了靖安府,重云看看天色大约还只巳时许,忙顺了绯云坡一路往北去和裕楼,去将昨晚听见的潮汐之事告诉给行秋和云堇。若不是惦记着此事,他本该在靖安爷府上一直待到今晚的,如今这般倒有些许懒散怠惰之嫌了。他一面自我宽慰,道是那些符箓已然布下,白日里又并无鬼魂作祟,他纵然守在靖安府上亦是无用,这也算不得玩忽职守;一面又深知自己心有旁骛,这一次做事确是不像往常那般专心了,不免暗中愧疚。

如此一路往和裕楼来,只迫不及待想见到行秋。进了大门,一眼见到今日楼下茶馆内倒是坐得满满当当,台上一位说书先生正讲得热闹。碰巧又是小桃当班,再熟络不过的,重云笑着冲她点点头,就要自顾自上楼去。却不料小桃一见他,连忙轻轻拦下了,低声道:“重云公子,今日怕是得……稍等一阵子。”

“嗯?”重云不解,问,“怎么了,沉秋先生和云堇姑娘不在?”

“倒也不是。”小桃似乎有些为难,支吾了一阵,方犹犹豫豫道,“沉秋先生今日有客。云堇姑娘大约也在作陪。”

重云怔了下,一时有些没会过意来。也难怪,他从认识行秋起,就没见行秋接见过除了他以外的客人,更不曾听说过有人求见沉秋先生。待好容易明白过来了,才又想起自己头一回来和裕楼时,媚珠就说了一句“连您也慕名前来拜会我们沉秋先生”,还有那日小桃如何问他要名帖。想来竟真是应了昨晚胡思乱想的那些事儿,行秋大抵将旁人的求见名帖一概回绝了。今日这人许是他回绝不过的,亦或者……是他肯见的。

重云一时竟老实不客气地在心中想,既是与秋郎投缘的朋友,想必也是个率真可喜之人,则我为何不能上去一并见了呢?继而惊悟,和裕楼的规矩如何能容人这般无礼妄为,云堇要一并作陪尚可,他还能真当自己是行秋自家人了不成?想到此处,心便没来由地略沉了一沉。

那小桃原是个心地颇纯善的姑娘,见他不答话,神情似是有些不知所措,她女孩儿家何等心思细腻,转眼间已揣度到一二,便有些同情他。于是温言道:“重云公子就在这楼下等一阵,听听评书吧,咱们刘苏先生的评书也是玉京一绝呢!楼上那位公子左右不过午饭时候,也就该告辞了,沉秋先生不轻易留人吃饭的。”

她这话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又触动重云心事,这次却是心中宽畅些了。于是他不无感激地对小桃点头笑笑,就拣了角落里一个空位坐了,小桃端上茶来。重云坐了一阵,真个儿听起评书来。台上那位刘苏先生讲的是一个名唤古华派的江湖门派衰落覆亡的故事,极尽渲染之能事,说那古华派日薄西山,最后一任掌门无力回天,心灰意冷,整日饮酒遣怀,终于有一日醉酒后,被枣核噎住,挣扎了大半夜,一命呜呼了。

重云听了,便心中不快。那古华派他原是知道的,这些年来门庭凋落诚然不假,但真正销声匿迹也不过是数年内的事,听说还有些江湖恩怨的缘由在内,总之并不像评书中所说那般窝囊。但满座中貌似仅他一人对这段评书颇不以为然,众人听罢哄堂大笑,内中更以最前排正中央那桌一个只七八岁年纪的富家小公子笑得最为大声:“哈哈哈哈!!!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可笑的死法,就是三岁小孩儿也不会给枣核噎住吧!”一面大笑大嚷,一面又摇晃他身旁那位同样衣着华贵的老爷:“爹!你说是不是!”

那位老爷大约不惑之年,方脸浓眉,一副富贵威严之相,看起来平素是个不苟言笑的,这时也少不得陪着小儿子大笑几声。堂中余者大多亦是富家子弟并家丁随从等人,老少皆有,大约是作陪而来,都看正中央那位大老爷脸色行事,见他笑了,又全是一阵哄笑。那老爷想了一想,便冲台上说书先生摇摇手,示意他暂且不必再说下段,自己道:“说起古华派,咱们家从前倒有过一桩趣事儿,也不妨说来博大家一笑。”

他说话声量不高,但只一开口,堂中众人尽数屏气凝神,都待他说。那老爷面不改色,回头扫了眼侍立在他身后的那位人高马大的家丁,便说:“昌虎想来还记得,在招你进府之前,我的上一任跟班儿,就是古华派的出身。”

“是,小的记得呢!”那家丁连忙应声道。

“那家伙倒好,舞刀弄枪没学会,腿上功夫倒是了得。当初跟我讲,他那双腿呀,能日行千里,追云逐月!”

“嗬,比千里马都不差呢?”座中便有人接话。另一人又抢道:“哎哟,这我可明白,他是打架打不过人,没法子,只好专练逃命功夫呢!”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那老爷待笑声少歇,摸着身旁小儿子的头,再道:“正好,我这小儿子,天天在家里闹腾得我脑仁儿疼。我说那得了,你且听小少爷指挥,抬着轿子带他往街上转悠去吧。”

那小公子听了,又大笑大嚷起来:“爹你不早说,原来讲那个家伙呢!”

那老爷皮笑肉不笑,续道:“各位且猜怎么着?我这个不成器的小东西,造孽哟。非说他抬得稳,别人都能换班儿,只他万万不能换下来,就那么让他跑了三天三夜,这小家伙在轿子上吃着喝着睡着都没让他停下来过呢。”

哄笑声中,那老爷不疾不徐说完最后一段:“等我这小儿子好容易看够了玩够了,回了府上,那人往地下一坐,就再也起不来了。诸位猜他那副模样像什么?我瞧着,真活像他们古华派祖师爷那尊坐像。”

“哎哟!”座中一人笑得直不起身,连声道,“咱们茂才爷也太会说了,这不比人家说书先生讲得还精彩么!”跟着一片笑声并附和声,那小公子也在他父亲身旁大笑不止。那位茂才爷只稍稍一笑,又作势往他小儿子额头上轻轻敲了一记:“你还笑!都是你这家伙给我造孽呢!如今还不是整日在家吵得人不得安生!”

“哎哎哎,怪不得小少爷,不是那人自己说他腿脚功夫天下一绝的么?”众人见状,便赶忙你一言我一语作势开解。又有人道:“小少爷还小,顽皮淘气些也是该的。他如今有这精神头儿,将来准跟您老一样是人中龙凤呐!诸位说是不是?”

四周又是哄然一阵应和声。重云再听不下去,起身就要走,却见那小公子跳起身来,一副飞扬跋扈、任性妄为形容,大喊一声:“爹!这古华派的评书也说完了,没什么意思,我到楼上寻我哥玩儿去!”

“哎!站着!”他父亲连忙一声喝住了,“去寻你哪个哥哥?”

“大哥二哥不都一样?我去瞧瞧谁那儿好玩,就跟着谁。”那小公子满不在乎地一扬头道。

“要去就去三楼寻你二哥,不准往你大哥那儿去。”茂才爷淡淡说。

“为什么?”那小公子却偏要寻根究底。座中余人早已都会心笑了。一人瞧着像是众人中地位又稍高些的,不那般拘谨,此时便说:“小少爷,有道是‘君子成人之美’。令长兄现今跟和裕楼的翠儿姑娘情投意合,天作成的一对,他二人好容易相见一回,小少爷岂不是休要去打搅他们的好?”

那小公子听了,便恍然大悟似的,长长“哦”了一声。茂才爷赶忙喝斥小儿子:“你又懂得什么了!寻你二哥去罢!”

当下两个家丁跟着,小桃连忙迎上来领着,往楼上去了。茂才爷这才道:“真是叫诸位见笑,我三个儿子竟没一个成器的。最长的一个给和裕楼的姑娘迷得神魂颠倒不说,还闹得整个绯云坡人尽皆知。次一个瞧他老实得什么样子,又迷着人家戏班子里的先生,做小伏低都要求见一回。小的更不像话,整日闹腾的这样!”说是如此说,脸上实无半点不快之色。周围人察言观色,当即有人接话了:“哎,可不是这么说。令长公子经商之才自不消说,将来准是青出于蓝胜于蓝的;二公子会读书,又文雅,放在咱们这些经商人家中间可稀罕得紧呢,谁见了不希望这么一个儿子生在自己家!小公子将来更是前途不可限量,刚刚咱们不都见了!”

重云早记起来,那纠缠翠儿的正是茂才爷的长公子,不意今日便在此处见到茂才爷本尊了。他初见之下,对这位老爷已颇为不喜。忽而听说他家二公子“迷着戏班子里的先生”,那小公子又要往三楼去寻他哥哥,立时想起来:“大约秋郎的客人便是这位二公子了。”

他方才听了那说书先生并茂才爷讲的两个古华派的故事,心中忿忿不平,早已堵得发慌。想通了这一节,再一瞧小桃已不在跟前了,索性诸事都不顾了,起身就自己上楼去。路过二楼厅门前,听得内中断断续续传出琵琶声,弹者心烦意乱,便是他这门外汉都能听出来了。他也顾不得理会,上了三楼,径直往行秋那间屋去。到了门前,几乎就要推门而入,好在指尖堪堪触到门边,忽而惊悟自己不加留意,再如此情绪失控下去,纯阳之体该要发作了,到时当众失礼,如何能收场。赶忙静立不动,一再平复气息,好一阵后,方轻轻叩响了门。

“谁呀?”月牙儿在门内应了一声,就来开门。一见是重云,怔了一怔,稍稍压低了声音道:“重云公子怎么来了?今日沉秋先生有客呢。”一转眼,赶忙又道:“啊,敢是小桃在楼下忘记跟您说了?真不好意思,反叫公子白跑一趟。”

那小桃此时尚在房中,她也是个机敏乖觉的,听了月牙儿此言,赶忙顺着话头全揽到自己身上:“实在对不住!定是我没讲明白,让重云公子会错意了。”说着就屈身垂头致歉。重云听她二人话音儿,竟是不敢迎他进屋去,心里便凉了半截。正在自悔太过恣意妄为,打算告罪一声退出去,却听行秋在那边座上淡淡笑道:“不妨事。重云公子既是来了,就请进来一道坐吧。”

重云已许久不曾听他以如此客气疏离语调称呼自己,怔了半晌,方进去了。只见屋内临窗摆一方茶桌,三人围桌坐在榻上。背窗向门坐的是云堇,行秋坐在左首,他对面坐着位生面孔的贵公子,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身形清瘦,面相举止都文弱得紧,无论如何不能与楼下那位茂才爷的相貌气度联系起来。那适才在楼下见到过的七八岁的小公子果然也在屋中,言行举止跟他这位兄长完全是两样,此时正在一旁另一张圆桌跟前坐着,抓那桌上的糕点果脯吃。两个随他上来的家丁侍立在他身后,小桃也在那张圆桌旁立着。除此以外另有两个不曾见过的年轻姑娘,都只十三四岁年纪,满头珠翠,妆容艳丽,看装束像是珠钿坊那边的姑娘。二人也立在那圆桌边,瞧瞧这桌的小公子,又瞧瞧窗边的几人,举止神情不似小桃那般恭谨,更要自在随意些。

重云不承想屋内竟有这许多人,一时便有些不知所措。月牙儿似也在看云堇和行秋的脸色。行秋却神情自若,只像眼前情形再寻常不过似的,对他轻轻一招手,轻描淡写道:“就到我这边来坐吧。”

那张茶桌还算宽,两边确是仍有空位,再各坐一个人都不妨。月牙儿得了此言,赶忙引重云到里边去。重云依言在行秋身旁坐了,月牙儿为他斟上茶,自己重又回到云堇身畔靠窗侍立着。行秋淡淡笑着,不紧不慢向对面那位贵公子介绍道:“这位重云公子近来在玉京颇有些名气,二少爷想来也是有所耳闻的了。他是我朋友,还请二少爷不要见外。”又向重云道:“重云,这位是茂才爷府上的二少爷,想必你也早听说过他了。”

重云没想到他这会儿又直呼其名起来,更在那位二少爷面前直言“朋友”二字。这下亲疏立判,重云反倒着慌起来。他想起适才在楼下,连茂才爷都亲口说他这位二公子“做小伏低”求见行秋,话虽说得未免太难听了些,想来这位二公子确也是求见了许多回才遂愿的。此时重云贸然前来打搅已是不合规矩,行秋还要当着这位二少爷的面如此偏袒他,岂不又正中了他昨晚操心过的事:行秋一旦率性而为起来,竟要为了他得罪贵人了。

然则少年人好胜之心终难泯灭,纵然他自小在深山道观清修,亦不能免俗。是以见行秋公然回护于他,忧心之余,犹有一丝连他自己也说不分明的淡淡欢喜,一时便说不出话来。还是那位二公子极谦和有礼地先向重云招呼道:“久仰重云公子大名。沉秋先生方才同我说,梨香苑不日要演他写的一出新戏,内中有些舞剑的场面,便是重云公子指教过的。公子如此才学,实在令人敬佩。”

重云连忙谦辞作答,心中却道这二公子果真与他父亲兄弟都大不相同,看来竟也是个三句话不离戏的戏痴,这点上倒跟云堇和行秋像得很。如此一来,方才那些莫名的敌意也就渐渐消散了,那些不快原也大都是因他父亲兄弟而起。

于是重云且安心坐在行秋身旁喝茶,静静听这位二公子絮絮同行秋和云堇谈些戏文之事。听了一阵,却又渐渐觉着不对:这位二公子诚然恭敬有礼得无可挑剔,但若是云堇同他说话,他答起话来便有条有理;若是行秋说一句什么,他便格外拘谨起来。甚或有时行秋稍稍提出些许异议,他立刻全顺着行秋说,自己先前所言竟是一个字都不再提。

如此闲谈了不多时,那小公子许是觉着厌烦无聊起来,忽然大声嚷道:“二哥!你们这儿一点意思都没有,我可要走了!”

他兄长一皱眉,显然也是拿这个无法无天的幼弟一点办法没有。先歉然望了行秋一眼,而后好声好气道:“你又不懂戏,在咱们这儿有什么好听的。既然觉着无趣,就下去跟爹爹一起听评书不好么?”

那小公子却毫不领情,仍是吵嚷道:“好玩的评书早就讲完了!大哥也不肯叫我留在他那里,二哥也不带我玩。我带了这许多人来了,咱们一起玩儿,岂不热闹?”

他二哥叹了口气。重云心想这二公子也真是好脾气。此时余人都不好说话,只看这二公子如何说。月牙儿瞧他焦头烂额,又不好公然训斥他幼弟,她是这边主人家的大丫鬟,只得帮忙笑着向那小公子岔话道:“当真是小少爷一来,跟着这许多人就都来了!方才二少爷这边在说话,我还不得空问呢,巧春和夜明怎么也跟着小少爷来了?”

她说的是那两个珠钿坊的姑娘。重云听了此话方知,原来她二人是跟着那位茂才爷家的小公子来的。但听那小公子说:“还不是我来这儿之前,先去二楼找了趟大哥。他一个人在那里听曲子,怎么都不肯叫我留在那儿,非要赶我上来寻二哥,又叫这两个姐姐陪我一起来了。”

二公子感激地望了月牙儿一眼,顺势向他幼弟说:“既是这样,你就跟这两个姐姐到楼下后院里去玩岂不好?”

小公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两个姑娘中穿桃红衣裙的那个先急了:“二少爷,我们两个答应了大少爷,要好生陪着小少爷来找您的,不敢擅自带小少爷到处乱跑去!”

行秋只由他们说去,也不插话,端了茶盏小口小口啜着茶水,听了这句话,极微不可察地轻轻笑了一声。重云坐在他身旁,自然听见了,只是不解。就听二公子望那桃红衣裙的姑娘道:“这位姑娘,我兄长若问起来,你就说是我说的,随小少爷想去什么地方玩,只由他去便是,不必将他拘在咱们这儿,他也觉得没意思,咱们也不得清净。既是我兄长托你们照料他,愚弟顽劣,只好劳烦二位姑娘费心照看着些了。”

另一个淡蓝衣裙的姑娘见状也温言劝小公子说:“我就说吧,二少爷在这里跟两位先生品茶谈天,咱们来了也没什么意思。我们还是陪小少爷到楼下园子里去玩,好不好?”又冲二公子并云堇行秋赔笑道:“是我们办事不妥当,来得不巧,搅扰二少爷了!”说着就领头要走。那个桃红衣裙的姑娘却一把拉住了同伴,自己又冲二公子低了头道:“二少爷,这……实在不妥!现在天也热了,又将近午时,还是不要让小少爷到园子里去的好,万一沾了暑气,小孩子受不住的!”

她这话一出口,便是重云也觉得奇怪起来。二公子巴不得立刻打发人带他幼弟走,这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既是珠钿坊的姑娘,怎会如此不懂得察言观色。那二公子也完全料不到会有此状,见那姑娘几乎是没话找话了,一面无奈皱眉,一面不知作何回答。月牙儿看这场面也太不像话,只得当着二公子的面训斥那姑娘道:“巧春怎么连这个也要问二少爷,你跟夜明两个带了小少爷往茂才爷那边去交代一声不就完了?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般不知趣儿。二少爷是来会沉秋先生的,咱们这么吵吵嚷嚷,他们正经话还没说上两句呢!”又对二公子赔笑:“这姑娘年纪还小,不大懂事,二少爷勿怪。”

茂才爷府上的二少爷究竟是正经高人一等的贵公子,和裕楼的小姑娘有失礼得罪之处,就算他本人面上再不发作,月牙儿作这么一番场面话也是情理之中。本来巧春就势低头认个错儿,赶紧退出去也就是了。怎料这小姑娘经不得人说,给月牙儿当着那二公子一番责怪,面子上挂不住,反冲月牙儿嚷道:“是,都是我不懂事,我不知趣儿,我没安好心!我不过小心多问了一句,就这样说我!”

这一下众人全怔住了。月牙儿是懂事的,知道无论如何不能当着客人面上吵起来,立即笑着说:“好好好,是我话说重了。巧春妹妹原是好心,倒给我曲解了,不怪妹妹生气。”一面使眼色叫夜明和小桃拉她走,一面再对二公子赔笑:“这真是叫二少爷见笑了,您千万多担待些。小姑娘家脸皮薄,无心的。”

不料那巧春不知怎的气性上来了,还不肯罢休,带了哭腔嚷道:“二少爷别以为他们都待您好,就只我一个无理取闹!您不知道多尊敬沉秋先生,三番五次求他见一面,他好容易肯见了,重云公子一来,就赶着请人进来,他哪里把您放在心上了?”

“巧春!”这一下众人更是尽数变色。月牙儿听她说出这话来,不光指着行秋于重云有意,更指着二公子于行秋有意,连二公子的脸面也要一并没处放了,慌得连声喝止,当着二公子的面,又不好再怎么说。重云才是真正没见过这种场面,怎么能容得人如此指摘行秋,于是最先坐不住了,想也不想就挺身而出:“方才贸然打搅是在下不知礼数,沉秋先生一向待人客气,才迎我进来,这下反倒替我担着不是了。巧春姑娘若要这么说,我这就告辞出去便是。”

行秋前一刻还眉眼淡淡的像什么都没听见,一见他出头,立时搁了手中茶盏,稍稍转脸望他道:“重云坐着。没你的不是。”再要向那二公子说些什么,云堇却淡淡含笑先开口了:“好了,我且说句公道话罢。原是沉秋先生跟二少爷提了一句《拾钗寻剑记》里边的剑法,二少爷也说了想见一见重云公子。刚好重云公子来了,这才迎他进来的,当真没有半点对二少爷不敬的意思。巧春、夜明还有小桃来得晚些,说那话的时候月牙儿也出去了一回,你们都没听见罢了。今儿还只是随口一说,都没太在意,若是认真说的,只怕还要专门去请重云公子来呢。巧春何必揪着这个不放。”

重云听了此言,便后悔自己刚才说话太莽撞。早该知道行秋说话做事一贯如此滴水不漏,他岂会落人话柄的。行秋淡淡笑了笑,这时方不疾不徐向那二公子致歉,一则说自己做事不够妥帖,二则说和裕楼里的小姑娘欠管教。那二公子只一叠声说“不是沉秋先生的过错”,自己反倒叫巧春来跟行秋赔不是。巧春怔怔听了,哇的一声就哭起来,真个儿哭得摧心剖肝似的,哪还顾得上道歉。便在此时,那小公子懵懵懂懂看了一阵热闹,冷不防冒出一句:“我待你这样真心,你却尽想着旁人!”

“你说什么?!”二公子再料不到他幼弟会说出这种话,便算他涵养再好,大惊之下也不免厉喝了一声。再一想这孩子拿腔拿调,倒像是学人说话,于是又厉声喝问:“这话是谁教你的?”

“是……大哥啊,大哥方才在楼下就这么说。”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公子见他一向好脾气的二哥忽然动了真气,竟也有些畏畏缩缩起来,“二哥,我、我就是随口学他。”

二公子长叹一声,面如寒霜,望那两名噤若寒蝉的家丁道:“带小少爷回老爷那儿去。”又对他幼弟沉声道:“下次再敢说这样的话,叫阿爹知道了,看他打不打断你的腿!给我记住了!”

这下巧春也吓得不敢再哭,只双手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二公子更不望她一眼,又长长叹了口气,起身来对云堇、行秋和重云各施一礼,低声说:“在下该告辞了。”

这边三人连忙都起了身。默然回礼毕,行秋望他道:“我送送二少爷。”

“有劳。”二公子也不推辞。两人一前一后出门去了。

 

 

本章出场原创人物

茂才府小公子:茂才府小公子与茂才爷这一段故事几乎原封不动借用了原游戏内NPC茂才公与跟班昌虎的一段对话。这段故事很好,戏剧张力冠绝全游戏内一应神仙文案。也无须我多说。小公子在游戏内仅存在于对话文案中,算作半原创人物吧。

茂才府二公子:休要再疑心他究竟是不是茂才爷亲生的了,虽然他的确不像。叹气。

巧春、夜明:原游戏内“珠钿舫鉴珍录”中的十五花名,终于一个一个都化作人物登场了。省却多少取名事,更尚有余裕挑挑拣拣,好看的名字才拿来用。妙哉。

 

本章出场NPC

刘苏:原和裕茶馆内茶博士,本文中改作和裕楼中的说书先生。

昌虎:我差点就不配单独列一条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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