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回来》
回来
北之泽村的雪下了。
北泽河的山麓上倒悬着耸入云天的瀑布,冲刷着河面上刚结成的悬冰,轰隆的响声中混着碎冰间沙沙的噼啪声。似在凶怒,似在庆祝。春节,就这么来了。
但......
没有炊烟袅袅,没有年饭飘香,没有欢舞没有庆祝。
北之泽村的人坐在自己的屋台上,忧伤不舍的目光注视着村子的一切,一遍又一遍。
——村子要拆了。
年前,省政府视察时看中了北泽河和它上面的瀑布,上百米的落差用开发商的话就是拿金子在往下砸,现在他们要用水库接住这些金子。春节一过就开工。
村支书河根砸了一阔烟,失神的站起身来,他要到村子里看看。河根走出门,心中的孤独与凄惶更重了——静,死一般的静,偌大的村子竟无一点生气,河根甚至能听到他自己的心跳。河根凄惨笑笑,往事潮涌般的被勾起。
去年这个时候,是河根度过的最温馨的时光,那年春节,附近的几个村子的人都来这里集年会。河根在村口上迎着,太阳刚接近地平线的时候河根就看到影了:放学的娃儿趴在牛背上,男人的马儿驮着夕阳,几只留冬的鸟儿叽喳着,村子里的女人们烧着酒菜,烟囱上飘着缕缕炊烟,给蔚蓝的天空染了一层青墨色。村子中心,围着一圈明亮的篝火。几十米长的酒桌上满载着酒肉,娃儿等不急河根喊开宴就伸手去抓上面的瓜子、鸡爪。夜晚,沙滩上火炬围了一圈地,汉子们比起了相扑,河根仗着自己壮实,连续撂倒了好几个,却一不小心被一个牛犊般的扑手绊倒,河根从地上爬起来,从桌子上拿起一碗酒,猛一下肚,碗一砸,扑了上去,硬生生把人摔了个底朝天,河根围着火炬转,捶着自己结实的胸膛,喝喊声响彻数里......
一阵寒风把河根吹了回来,河根又看到了眼前的村子,脸上的那抹暖色骤然冰冷,河根叹了一口气,继续走着,他看到那些老人站在门前,一遍遍的擦着门窗,有的把手放在上面,不停的抚摸着。这些老人打小就生活在这里,对这里有无限的依恋,特别是那些死了老伴的,抱着骨灰或坐在坟前,怎么也离不开半步。
河根鼻子一酸,倚在门上,眼泪像这轰隆的河水一样流淌。河根捂着嘴,想让自己别哭出声,可呜呜咽咽的抽泣怎么也挡不住河根的悲伤,终于他放声哭了出来,直到这时他才明白:最舍不得离开的,是他。
河根几乎哭晕了过去,隐约间觉道有人拍他的肩膀,他缓缓抬起头,一副慈祥的脸映在他面前,那是一张最熟悉的脸——河根九十三岁的奶奶。河根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怎么也开不了口。老人摇摇头,示意河根站起来,河根踉踉跄跄的爬起身来,顺着老人的目光看向山台:村民已经开始撤出村子,他们将在山台上目睹北之泽村在洪水下消亡。河根心头一颤,紧接着擦擦眼泪,奔去山台。
河根爬上了山台。
太阳,要落山了。
河根和村子里的人紧紧靠在一起。半个小时,谁也没说一句话,连平日里最顽皮的孩子都紧紧抓住父母的衣角。暮日的黄昏下,冰冷的雪花落在人们的头上,粼粼的映射出幽深的黄光,村子早已被雪覆盖,夕阳的撒照下,一切都染上了落日的凄凉。
炸堤了~~~
听到叫喊声的人们颤颤的走向山台边,随着声声巨响,沿河的岸堤被炸的尘土满天。北泽河一瞬间失去了它平日的温和,梦魇般的席卷着一切,百米高的瀑布在地面上炸起数米高的巨浪,那等深邃的厚度与纵横的宽广,有如魔鬼挥起了死神的镰刀。村子刹那间被这死亡的阴霾吞没,房屋被撕扯成无数的碎片,流向它们时间之河的末游。河根家的那棵老杏树,三百年的根基在灭世的巨浪下被连根拔起,轰然砸入河中,发出它最后的悲鸣。
无尽毁灭的凄楚占据了人们全部的心灵,开始是女人和孩子低声抽泣,后来,那些铁打的汉子们再也无法忍受这身处死寂宇宙般的孤独。整个山台上,震天的哭声发泄着心中的无限悲痛。
“会回来的。”,一句声音不大的话竟让这响雷般的哭声戛然而止,人们抬头望去 河根的奶奶拄着拐杖,立在山台崖边,满头的银发在阳光下显得十分庄严。
“北之泽村的存在在于它的人民,而不在于这片土地,当这一切烟消云散,只要人还在,北之泽就在,喧嚣之后是平静,骚动之后是安宁。”老人平静的说,眸子里闪烁着温暖与希望。
老人看了看脚下的村子,洪水已经褪去了它的凶怒,北泽河平静的流淌着,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梦境的虚幻,它还是那样的温顺、柔和。
人们眼前突然变得飘渺,空中的雪花闪烁着冰洁无暇的光,雾蒙蒙的水汽骤然散尽,化作无数晶莹剔透的冰晶在斜阳最后的辉芒下向四方散射着梦幻般的光,在空中发出清脆的铃铃声,共同反射在漂浮的雪花上,折射出绚丽的彩色,那深邃的美犹如在梦之海上跃起的水晶宝石,仿佛在向全宇宙展现着真正的美。
这是雪地上最为罕见的极美奇观——“钻石星尘”。
希望的光芒像神火的烈焰般在天地间永恒的燃烧,内心的孤楚与凄凉像是浩渺星海中的一粒尘埃,一瞬之间,凐灭无踪。
钻石星尘慢慢的消散,
太阳也洒尽了最后一缕阳光。
“这是北之泽的重生。”老人喃喃道。
河根望向垂入地平线的夕阳,却没有一丝的失落。
因为他知道:
明天的太阳,还会照常升起......
2020年冬
后记:
当选择写传统小说时,我很自然的把目光放在了长期以来文人们钟情的乡愁身上。
但是作为一个尚未离开家乡的孩子,乡愁对我来说还是一个遥远的话题——或者说,乡愁对所有新生代的作者们来说都是一个逐渐消逝的记忆:城市化的趋同让那些古老的蕴藏在地缘与人文中的印记淡化,那古河桥的气息,榆树下的蒲扇,恐怕早已和日渐稀疏的星光一样流进了时间之河的上游。
我们说到了星光,这让我迅速联想到了重生,不知怎么的,在我看来,太阳、星星、宇宙从宏观上来看就是一种生与死的轮回。
“因为她知道,明天的太阳还会照常升起”
——刘慈欣《黑暗森林》,罗辑
必须自豪的承认,我的《回来》,包括后面会陆续发表的《墓碑》、《阳关》都是从大刘的科幻笔下挖掘出深刻的人文关怀而成的作品,每当我构思时,我都会想象一片星空,把自己置身于那个宇宙,科幻作品的要素是未来人文作品的重要源泉,我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