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短篇】百草凋零一叶青（下）
三、续断
又是一年上元节，街上花灯如昼，游人如织，白芷任凭白苏牵着自己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不远处灯谜一时间愣了愣，最后便拉着白苏走向别的地方。
自那年上元初见已经过去两年，这两年中有不少人曾向白家提亲，但都被白芷谢绝，白老爷子知道女儿心里在想什么，却也只能无奈摇摇头，感叹情字误人。而白芷仍旧如过去一样，每日研读医书，帮父亲照料百草堂，日子过得倒也算充实，只是隐约之中，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真希望叶家公子早些回来，”白苏躺在床上有些赌气地说道，“去年上元和今年上元姐姐都没怎么玩就回来了，真没意思。”
白芷也不理她，径自读着手里的书，看着看着思绪却不知飘到了何处——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叶青…你现在在做些什么呢，是在考虑兵法策略还是偶尔偷闲？叶青……你有没有像我想你这般想我？
这日白芷诊治完病人便查看着柜子里的草药，听见众人闲聊却一愣。
“叶府的那个公子，多好的人儿啊，偏偏在战场上断了腿。”
“谁说不是呢，好在定北侯爷还有相府早早把女儿嫁了出去，不然这下不就嫁了个跛子吗？只是可惜了叶家的公子，年纪轻轻就…哎…”
白芷闻言手中的药草当场便落在地上，随后便疯了一般地跑了出去，顶着春日的细雨不顾路上的泥泞一路跑向叶府。叶青…叶青……她知道大军得胜凯旋的消息，料想叶青刚回来事情必然不少所以便也没去找他，只是她没想到，叶青不来找她的原因竟然是……叶青，你又要如同两年前一样瞒着我吗？
“让我进去！”白芷挣扎着想冲破家丁的阻拦，“我是城东百草堂白家的白芷，你们家少爷认识我，他会让我进去的！”
“白姑娘您就别为难我们了，少爷说了，他不见您。”
白芷听见这话却是不再挣扎——他不见她？他只是单单不见她？叶青…我等了你两年，思念了你两年，想要见你想了两年，你竟然…就只回一句“不见”吗？
家丁见白芷不再吵闹以为她想通了，便放松了警惕，正想好言安慰不料白芷却趁他们放松之际直接闯了进去，家丁们甚至没来得及拦住她。
“叶青你给我出来！”白芷进了叶府便四处寻找着，“你出来，把话给我说清楚，为什么不见我！”话说完没多久，白芷就看到一男一女两名中年模样的人出现在面前，看了看两人与叶青相似的长相以及家丁对他们的态度心下便也知道了他们是谁，当下便急忙行礼，“小女子白芷，见过叶老爷，叶夫人。”
“白姑娘，你和小儿的事情老夫也略知一二，只是你既来了便也应当知道犬子的事情，叶家不愿耽误姑娘，姑娘还是另觅良缘吧。”
“叶老爷，您既然知道叶青与阿芷的事情，那也应当知道，今天我若是见不到叶青，那以后的日子和守活寡也什么区别……无论如何，都请您让我见上叶青一面。”
叶老爷子见白芷说得坚决，也不好拒绝，只得轻叹一口气，“姑娘跟老夫来便是。”
白芷跟着叶家夫妇来到一处庭院，看着面前在白天紧闭的房门不由得皱了皱眉，当下便想过去开门，却被一旁的小厮拦住，“姑娘姑娘，使不得！少爷说了，他没有他的吩咐谁也不准进去，就连老爷和夫人都被他赶了出来，您还是……”小厮话音未落，白芷便推了门进去，刚一进门便闻到浓重的酒气，随后一个空坛子便砸到自己脚边摔了个稀碎，“出去！”
声音熟悉却不复当年清朗，带着浓重的醉意和嘶哑，白芷皱了皱眉，便继续朝房内走去。绕过屏风，熟悉的眉眼却让白芷险些瞬间泪下——蓬乱的头发，突出的颧骨，凹陷的脸颊，一双眼睛混沌不复当年神采奕奕，拿起酒坛的手甚至有些颤抖。这……还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叶青吗？当年的叶青是长安城里最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剑眉星目，声音清朗，意气风发，可如今……
“说了出去，滚！”叶青醉醺醺地抬起头，看见眼前的人时一愣，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自己这副模样…只有她，只有她是自己最不想被看到的。战场上生死一线时，想起她那句“白芷不想做寡妇，所以还望使君珍重”，他便咬牙生生挺了下来，可是如今自己这副模样，一个跛子，又怎么配得上她？她应该嫁的是那个上元之夜神采奕奕的叶青，而不是一个断了腿的废人。
“叶青，是我。”轻柔的声音响起，叶青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猛地转过头去，用手挡住自己的脸，“你走…你走，我不要看见你，你走！”
“叶青…”白芷想触碰他，手却生生停在空中，看着身体微微颤抖的叶青白芷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平日里读的医书竟是半点也用不上，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叶青一个人面对所有的一切。
有什么比让一个原本意气风发的男儿突然间变成一个瘸子，从此再不能上战场，所有理想抱负瞬间湮灭更让人难以接受的？两年前她站在人群之中远远地看着他身着铠甲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眉宇间锐气飞扬，脸上洋溢着少年郎独有的自信。那一刻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只有这个人会成为她白芷的夫君，从此便心心念念着，两年时光竟也这么过来了。但是现在，她认定的那个人被命运捉弄，断了双腿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余生，即便能站起来也只能是个跛子，最难过的是那人从此意志消沉，竟然连见她的勇气都没有，她怎能不伤心？
看着桌上没喝完的半坛酒，白芷目光一紧，想都不想便拿起来倒进嘴里，才一口便被呛得面红耳赤，眼泪直流。“你这是干嘛？快放下！”叶青见到白芷这样本想拦住她，奈何双腿已残根本站不起来，只能看着白芷把剩下的小半坛都倒进了肚子里。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既然要喝我陪你喝就是了，”白芷一边咳嗽着一边坚定地看着叶青，“你要是不想让我喝你自己就不要喝啊！你以为你这样难过的只有你自己吗？你想过你爹娘的感受想过我的感受吗？！”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酒的缘故，白芷忽地一口气什么都说出来了，“我不想当寡妇所以你活着回来了，这就够了啊！你答应我的事情你做到了，你为什么不肯见我？你知道这两年我有多想你吗？”白芷说着说着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了，“不就是断了腿吗，我治啊！就算你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就算你变成了跛子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嫁啊！你到底知不知道，两年前我就已经把白芷交到你手上了，你现在怎么可以因为这个就不要我？！”
眼泪顺着脸颊滴到叶青袖子上，白芷看着袖口露出的一截白色布料，当下便抽了出来。手帕的颜色有些泛黄，上面绣着白芷花的地方已经被磨得有些粗糙，但整条手帕却还是平平整整地叠着放在袖口里，看着手里的手帕白芷登时便愣在那里，随后便趴在也请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半晌，白芷才渐渐停止了哭泣，泪眼婆娑地看着叶青，“叶青…给我看看你的腿好不好，我能治好的，你相信我，实在不行还有我爹爹，你信我好不好？”
叶青看着哭得不成样子的白芷，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印象中，白芷从来都是一副大家闺秀矜持有礼的模样，这样不管不顾闯进府里，灌下半坛酒，最后还趴在他身上嚎啕大哭的白芷，叶青是第一次见到。思及此处，叶青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这个女子为他抛弃了她以前的模样，为他改变了这么多，他还有什么理由再意志消沉下去？哪怕是为了不辜负她。
“阿芷…”叶青轻轻开口，声音低沉嘶哑，“你起来吧，我…听你的就是了。”
叶青伤得极重，除了双腿之外上身也有不少伤口，军中行医不便，加上回程路上颠簸，上身的伤口只是勉强结痂不流血而已。叶青回来的时日虽短，却整日酗酒，便加重了伤势。
白老爷子检查了叶青的伤势，便开了几副药下去，“身上的伤口虽深，但只要休养得当恢复不是难事，只是这双腿啊…”白老爷子说着叹口气，“你的断骨并未及时接好，现在却是有些长歪了，如此就算能站起来也不太美观，若想完好如初，怕是要先把已经长好的地方再敲断重新接上，你可愿意？”
“不行——”
“我愿意。”
“你说什么呢，哪有把自己长好的地方再敲断的？”白芷皱着眉看着叶青，“就算你——”
“我知道，”叶青打断白芷的话，对着白芷浅浅笑了笑，“我知道，就算我变成跛子你也不介意，还是会嫁我，但是…阿芷啊，我不愿你嫁个跛子啊。”
白芷拗不过叶青便也只得随他去，从那日起便日日到叶府去照顾叶青，日子久了，就连家丁对她的称呼也从开始略带生疏的“白姑娘”变成了见面便笑嘻嘻的“少夫人”，叶家二老不必多说，自然是对这个准儿媳十分满意，便只等着叶青完全康复两人成亲，他俩好抱孙子。
转眼之间大半年便过去，叶青的身体也终于完全康复，叶白两家寻了个良辰吉日，两人便成亲。
四、半夏当归
春节将至，长安大雪，北风呼啸，叶青下了朝回家便看见白芷拿着个东西在他们房间的窗前忙活，当下不由得轻笑，清了清嗓子便道，“冬来无处可防风，白芷糊窗一层层。”
“回来了，”白芷听见他的声音便应了一句，转头看到叶青的笑意才反应过来刚刚叶青话里的意思，不由得瞪了他一眼，“下次直接拿你糊窗户。”
“拿我糊了窗户，那你肚子里的小混蛋出生之后不就没爹了？”叶青说着接过白芷手里的工具，“有了身子的人就别干这些了，让下人们去干不就好了，回屋歇着吧。”说着便叫了下人来继续糊窗户。
“往年在家都是我与妹妹自己动手，习惯了，”白芷说着抚上自己的小腹，“不过以后我也要习惯不做这些事情了，毕竟这孩子可是一天比一天大了呢。”
上元夜，拗不过白芷，叶青只好带白芷出去，白芷也知道自己的情况，便也不去人多的地方，只是和叶青在人少的地方慢慢走着。
“还记得吗，那年上元，”白苏远远地看着前面熙熙攘攘猜灯谜的街道，“那盏花灯我还留着。”
“所以阿芷其实是对我一见钟情吧？”叶青轻笑道，“竟然还违着心意要把我推给侯门相府的小姐，好在我意志坚定，不然你上哪去找我这么好的夫君？”
“你若只是对我上心几天，那这样的夫君不要也罢，”白芷瞥了他一眼，再次抬眼时却看见天上星星点点灯火辉煌，眼眸不由得一亮，“你看你看，是天灯，我们也去吧。”说罢便拉着叶青走过去，叶青只得一边无奈地任凭她拉着，一边提醒她慢些，明明是有了身子快要当娘的人了，怎么比起当年见她时还要毛躁？
叶青握着白芷的手，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着字，之后便在其中点上烛火，看着天灯慢慢升起，两人的手便握的更紧。
吾儿安康。
这便是一对父母最大的期盼了，两人对视一眼，笑了笑，叶青便把白芷护在怀里，轻抚着白芷的小腹，“放心吧，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安好的。”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白芷的肚子也渐渐大了起来，生活平淡却充实，叶府上下一时间便只等着白芷肚子里的孩子出生，直到一道圣旨进了叶府。
南疆叛乱又起，朝廷派兵镇压，曾经参与过南疆战事两年的叶青自是逃脱不开，圣命难违，叶青只能收拾行装再次开赴战场。
“我原以为…孩子一出生爹娘便会陪在他身边，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白芷一边给叶青收拾行装一边轻轻叹气，叶青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得承诺，“阿芷，别担心，我会好好回来的。”
上次他回来就已经是那个样子了，这次…白芷忧心忡忡地看着叶青，“你知道的，我不想做寡妇，我也不想孩子没有爹。”
“放心吧，我会保护好自己的，而且我不是有这个吗？”叶青说着取出白芷当初给他的那方手帕，“烦劳夫人给我带些白芷了。”
大军行至南疆已近冬日，南疆冬日阴冷潮湿，叶青的腿一时间不能适应，不时的疼痛让他夜不能安寝，家书中便写了此事，叶青本不曾放在心上，只当是发发牢骚，不料却被白芷记在了心上。
叶青看着从长安寄来的家书不由得会心一笑，除了儿子的画像外还有一张药方，独活当归酒。虽然知道这是白芷为了他腿疼的毛病而开的药方，却还是不由得想，白芷是不是想他了？独活当归，意思是即便大军只剩他一个人活着也要回去吗？
南疆的这次叛乱不比上次，规模小了很多，因此也没有耗费太长的时日。打开家书，第一张纸上画的是儿子的画像，第二张纸上只写了两味药：当归，续断。叶青不由得失笑，上一封家书他说南疆春来景色不错，想逗留两日，原本只是玩笑话，看来他妻子是当了真，竟然说出这种话来。无奈地摇摇头，提笔算了算日子，便在纸上也写下两味药作为回信：半夏，当归。
五、独活
五月十五，叶青紧赶慢赶好歹是赶回了家，然而进了家门却觉得有些不对，迎接自己的只有爹娘孩子和一些下人，白芷没有迎接他，而且…府里这么凝重的气氛，到处都是白的，这是…怎么回事。
“阿芷…阿芷呢？”叶青忽地没由来地心慌，声音有些不自觉地颤抖，“阿芷，我回来了阿芷，你在哪里？”
“少爷…”一旁的小厮终于忍不住开口，随即眼泪便哗哗地往下掉，“少夫人她…她…去了。”
叶青登时便愣在那里，霎那间觉得天旋地转，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明明他前不久才收到白芷写给他的家书，怎么可能人就没了！
“不可能…不可能…你们骗我，一定是阿芷她怨我回来得晚了是不是？”叶青说着便推开家丁在府里横冲直撞，“阿芷，阿芷我回来了，你快出来见我好不好？我回来晚了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了快出来好不好？”
偌大的叶府没有丝毫白芷的身影，叶青看着祠堂里的牌位，颤抖地拿起明显是不久前才供奉上去的那个，抚摸着上面的名字，“阿芷…我回来了，我回来了…”眼泪一滴一滴打在地上，叶青死死地把牌位抱在怀里，“半夏当归…你为什么不等我……至少，让我见你最后一面……”
“少夫人是坐月子时，有天晚上看医书晚了便着了凉，在月子里便落下了病根儿，本来没什么大碍，只是身子比常人虚了些，好好将养着也就是了。但是两个月前也不知怎地就得了风寒，缠绵病榻一个多月也未见好转，少夫人不让我们告诉您这件事，结果…连您的这封家书也没收到就……”
叶青有些呆滞地看着小厮手里的家书，上面的“阿芷亲启”四个字太过刺眼，完好无损的火漆印表示这封信尚未被人开过。阿芷……到最后，我给你最后的家书，竟然是我在南疆游玩，你甚至…连我何时归来都不知道，就这样带着无尽的遗憾离开了这世间。
坐月子时落下的病根…除了那张药方，还有什么能让你在月子中还这般劳累？
原来你在信中说的“当归、续断”两味药，竟是要我回府续弦？
而独活当归酒…归来之日，便是独活之时。
又是一年上元节，叶青带着一壶酒独自来到山里，走到一座坟前停下，之后不顾初春天凉便坐在地上，从怀中掏出一方有些泛黄的手帕，上面绣的白芷花早已被磨得不成样子。
“阿芷，今天上元节，我又来看你了，”叶青说着喝了一口酒，早已习惯了酒中的中药味，叶青并未觉得什么不适，便又自顾自地开口，“最近我那头疼的毛病又犯了，按照你的方法吃了白芷，但是却不怎么见好，要是你还在的话应该就不会这么麻烦了吧。毕竟，有些病白芷可以治，但有些病，只有白芷才能治啊…”叶青说着抬头看着天上的明月，无意中看见一旁的树枝上抽出的新芽，明明地上还光秃秃的草都没有长出来，树却已经发芽了么。
百草凋零一叶青。
“呐，阿芷，你还记不记得那年上元，我扯下的那个谜面是什么？百草凋零一叶青啊……原来这一切，在一开始就注定了啊。”
五月十五，百草凋零一叶青。
半夏，独活。
——完——
几年前的小短篇，当时文笔还很稚嫩，各位读者姥爷们轻拍呀~另外夜凉凉并不熟悉药性，查了一些资料但是也不敢保证准确，因此文中如有不妥之处还请指出，夜凉凉核实后会修改，谢谢读者姥爷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