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
“我会跟你,无论你所行处是天堂还是地狱。” 午后的阳光耀眼,灰尘在空气里悬浮。她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打扫卫生了,也是时候进行一场彻底的大扫除,把那个人留下的痕迹统统抹掉。 但现在还不急。无论她是否承认,她都想把那些痕迹一直保持住,好像希儿只是暂时出门,过一个小时就会自己回来。而自己只需迎上去,帮她把大包小包的东西从后备箱里搬出来,然后便可以回屋继续盯着电脑,直到被厨房传来的香味引诱得再也坐不住为止。 那是从她第一次踏进FOX富豪榜,在这所数一数二的大城市定居以来一直过着的安稳生活——到去年今天为止。说实话,她并不喜欢这座城市,这里生活着太多她的同类,像狼一样凶狠,又像狐狸一样精明。换作以前,她一定会很高兴遇到这么多对手。假如人生是一场游戏,一直在新手村虐菜有什么意思?只不过对于她这样的天才,这个“新手村”的范围稍微有点大,直到远离故土,周围所有人都说着各式各样的语言,遵守着互相悖逆的规则时,她才真正体会到一种无能为力来。 跟随她远渡重洋的除了行李箱,就只有希儿。她原本以为她不会跟来,或者说不来也无所谓,但在偶然受挫时还是会觉得“有希儿在实在是太好了”。她的唇紧贴着希儿的发丝,可她从来也没把这句话说出口过。 桌上的手机忽然振动了一下,她解锁屏幕,是秘书佩拉提醒她今晚的行程。又是这种无聊的商务洽谈,她放下手机,将身体后仰至极限,像一条绷紧的弦,然后顺从地走向更衣室。 她想起希儿刚离开的那段时间,她的生活手忙脚乱,诸如领结胸针之类的小玩意总是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在要用的时候又找不到。她本着宁滥勿缺的原则把这些东西都多买了几份,可文件之类也不是复印的越多越好。现在她已经渡过了那段乱糟糟的日子,理应是往前看的时候,可为什么还是有些想念从前呢? 衣柜是半空的,希儿走时把她的衣物一块带走了。每次打开衣柜,她的心情都会下沉。原本打算多买点把它填满,但她还是挪不出功夫来对付这点小事,所以就这么得过且过,大不了席上多喝一瓶酒把自己灌醉。 能醉当醉,清醒地活着才是可悲,她总是这么劝慰自己。不要在无法改变的事情上浪费注意力,要找到局势的薄弱点,用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收益。再强大的事物也有自己的弱点,只需找到它们,精准爆破,那些高楼朱阁便会轰然倒塌。在无数成功案例中她都是这么击垮对手的,因此她也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弱点不让任何人发现。 穿好正装,她在落地镜里端详着自己。“像个即将出征的武士一样”,她记得这是希儿第一次帮她穿好这件衣服时的评价。罩上了这层盔甲,她的表情就会隐藏在面具之后,时而伪善时而冷酷,一切都只是为了利益。有眼光和没眼光的人们交口称赞她的战绩,他们都说「银狼」是个不世出的商业奇才。 如今那些夸赞依旧,只是再没有人在出征前为她系好领结。那白皙纤细的手指曾停留在她的领口,她的肩头,那时的空气总是很安静,她听不见窗外的喧嚣,眼里只有那双灵活温柔的手。是某种未知的魔力指挥着手指活动,她曾这样确信。她总是这样把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行为归结于超自然现象,因为不想承认自己已经挪不开目光。 不,不对。有什么东西搞错了。她猛然想起自己要穿的不是这一件,是身体擅自地取出了最角落里的那件最熟悉的衣服。今天自己走神的次数有点多了。她准备脱下它,手指却碰到口袋里一张纸片。 发皱的纸条上是熟悉的字迹,和高中时的笔记一样娟秀。她那时对此颇不以为然,认为把字写得好看纯属浪费时间,而且以高中那点内容也不需要记笔记。但她有时翘完几节课还是会找希儿要笔记看。 “你不是常说笔记没什么用吗?”希儿总是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哎呀,此一时,彼一时也!”她也总是头也不抬地糊弄过去。 话虽如此,她的成绩还是远胜于希儿。虽然不能常年第一,在全校也是数得上的前几名了。不过在头部学生中,她却是下功夫最少的那一个,这也是她最自傲的一点。 “反正前几名能去的学校都一样,何必花那么多精力?”这是她的名言。“我还要省下时间去打游戏呢。” 在游戏里,她最擅长的是速通玩法。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只要比对手更快建立起经济优势,后面就可以直接实力碾压。在团队对决中,她要做的是辨别对面队伍中实力最弱的人,将其反复击败,从而快速成长为全场最强的矛,中场结束战斗;在战略经营中,她总是因地制宜发展经济,远交近攻,囤好资源等到随机事件出现,一举成为最强势力。 只有恋爱游戏她是从来不玩的,送一大堆礼物只为讨虚拟纸片人的欢心?我才是上帝,你们给我送礼物还差不多,她如此吐槽道。她没有注意到希儿飘忽的眼神,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希儿轻声问道: “布洛妮娅,你觉得「胜利」就那么重要吗?” 她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来,于是用缓和的语气答道:“或许我只是没找到更重要的东西吧。” 将双臂枕在脑后,她避开那欲言又止的目光,望向远处的高楼。那是当地最高的一栋楼,将近一百层,动工的那几年每天上学路上都尘土飞扬。建成没多久,“限高令”就出台了,不许再建250米以上的高楼。那栋大楼也就理所当然的成了地标建筑,而且再也不会被超越。 所以还是要趁早,一步慢步步慢。秉承这样的信念,她在人生道路上突飞猛进,却未曾留意到她和希儿的距离越来越远。 “东西我放在鞋柜隔间里了。本来想一块带走的,但放我这也没什么意义,还是留在你这边好了。” 她读完了那张纸条。没有落款。以往的留言末尾总会画上一只蝴蝶,一只猫爪,或者别的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作为落款,很有希儿的风格。她起初也把收集这些便签作为一种乐趣,将它们一张张放在小盒子里。 “现在都发短信的,像你这么爱用纸笔的人可不多见了。”记忆里的自己笑问道。“为什么不直接签个名呢?怪费事的。” “哎呀,你就别在这种地方不解风情了。”希儿也笑着敲了她一下,“反正会给你留言的也只有我,签名怎么写都无所谓啦。” 但最后的纸条却没有落款,像她们的爱情一样草草收场。希儿大概也早就厌倦了吧?一直以来都是她在主动制造浪漫,由自己主动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如果爱意可以用天平来衡量,那无疑是希儿那边更为沉重,而她那端高高翘起,仿佛住在云端。 没办法,爱情从来也不是公平的游戏,这点她早就知道。上学时她的抽屉里时常冒出情书,走到哪里都有仰慕的目光。而她甚至可以不用知道那些人的名字,就如此心安理得地在他们心里占据一席之地。直到有一天,她自由而游离的生活被希儿打破。 当面表白,而且是由一位女生。即使淡定如她也有些震惊,莫非自己的魅力已经大到可以跨越性别? 她后来问希儿,你当时怎么会有这样的勇气? 因为我想看你的表情,希儿迅速给出了回答。 什么表情?她有些记不清自己的第一反应了。 希儿仔细端详着她的脸,似乎在回忆当时的场景。正当她被这份突如其来的认真搞得有点不好意思,突然听到希儿说:对了,就是现在这副表情。 她捶了希儿一下,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抱怨,只好鼓着脸生气。 希儿笑嘻嘻地凑过来,能看到你羞涩的样子,值了。 她不搭理,空气暂时被冻结起来。 该我问你了。我当时也没有想到,你为什么会同意? 她瞥了希儿一眼,把原本的答案咽回了肚子里。 因为那天天气很好,我高兴。 真是只有你才能给出来的理由,希儿笑得弯下腰去。 那段时光匆匆流去,记忆也埋在地下。这张纸条掘开了她散落的回忆,移开三尺浮土,她们的骸骨根根分明。 她把纸条折好,放回口袋。希儿留下的东西以后再找也可以,她现在还有正事要办。总是保持绝对理性,分清轻重缓急,这曾是她引以为傲的特质。现在也是一样,她换好衣服快步走出了更衣室,生怕衣柜看穿她内心的空洞,听到她心底的叹息。 过往的牵绊不能阻挡她的脚步,既然套上了盔甲,就必须学会坚强。 晚高峰的汽车队伍排成一条长龙,前面的司机一边缓慢前行一边按着喇叭。 再昂贵的豪车也得跟在别人屁股后头亦步亦趋,真是没趣。她曾梦想过在公司楼顶设个停机坪,每天从直升飞机上俯瞰芸芸众生,就像神看待繁忙的蚁群一样。可惜在这样顶繁华的都市,类似的申请几乎不可能通过,所以她也只能继续被尾气围绕着,想象自己坐在云端里。 这座城市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拥挤得像池塘里的鲤鱼。互相倾轧只为吞下鱼钩,然后便可以得到一个进油锅煎炒烹炸的机会。何其愚蠢,何其可笑。当她还是祖国的花朵时,便意识到茁壮成长不过是为了将来可以多榨一点葵花籽油。学校就是一座座加工厂,把所有天性不同的胚子都熔成铁水,再浇筑成一样的形状。即使学生通过了每一项考核,把自己磨得和模具分毫不差,也不可能满足多样化的市场需求,最后只能沦为货架上的滞销产品。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最终办理了退学手续,从全国最好的大学。整个过程意外地没受到多大阻力,老师们对这种情况屡见不鲜,只是照常劝一句“再考虑考虑”;同学们则是肃然起敬,毕竟是同龄人中的翘楚,多少也能看穿教育骗局,只是不愿放弃自己最擅长的领域。 为她忧心的只有希儿。“你将来打算怎么办?”对面的人盯着黑眼圈,显然是得知消息后一夜没睡。 她扬了扬手里的报纸:“这里的氛围太沉重,我要南下去s城。” “我听说过,那里又划了一片新的特区。”希儿接过报纸,却不翻看,而是盯着她的眼睛道:“可机遇多的地方风险也大。布洛妮娅,你当真……”然后的话她没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 她知道希儿会挽留她。好不容易考到了和自己同一所城市的大学,现在自己又要从她身边逃开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场失败的投资。 短期内自己是没法回应希儿的期待了。尽管很残忍,但及时止损才是理智的选择,就让我来当这个恶人吧。她深吸一口气,准备说出那个伤人的字眼:“希儿,我们还是……” 希儿高深莫测地竖起一根手指,打断了她的攻势。那一刻,仿佛有魔法降临,她的时间被冻结,只能眼睁睁看着希儿靠近。 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在紫色的瞳孔中看到了慌乱的自己。怎么会?怎么会?她内心的小人在呐喊,傲人的头脑却已经死机。 最终,她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不过是简单的嘴唇相碰,却封死了她准备的所有退路。谁能对刚刚夺走了自己初吻的人说出别离的话语?这一局,她败得彻底。 我会等你,不管要多久。离开时,希儿在她身后说道。 她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真傻,如果让现在的她回到那天,一定会用足以折断骨头的力度去拥抱希儿。可当年她只是任指甲深深刺入掌心,把所有决心都刻在心里。 我一定会出人头地,为了你。 现在她确实功成名就了,一直陪着她的人却已不在。真可悲啊,忙碌的时候她一点都意识不到这个事实,只有生意平稳了才会偶然缅怀一下。大厦建好了,原先的脚手架就可以不要了么?她凝视着后视镜里那张脸,淡雅的妆容,精致而虚伪。是什么把她变成了最讨厌的模样? 是,她当然可以把责任推到社会身上。在s市,她被彻底拷打了一番:没有拿到毕业证的她进不去大公司,只能在名不见经传的小企业跑销售。首月的业绩堪称惨淡,她结结实实体验了一把垫底的感觉。 总结原因,一是她没想到目标客户的水平如此低下,二是她没想到公司产品的质量如此堪忧,三是她没想到自己竟是如此诚实。 还是要忽悠,就像所有同行做的一样。没有需求就创造需求,先制造短缺,再贩卖焦虑,后编造案例,末推出产品。和年轻人扯青春梦想,拉中年人谈炒股投资,跟老年人吹保健养生。横竖都是骗,与其把镰刀让给别人,不如我自己来。其实支柱行业地产不也是这样吗?明明有那么辽阔的土地,却只批一小块给你,故意制造紧缺。这一片卖完了,就把学校医院开发区都搬到鸟不拉屎的地方去,接着卖下一块地。仅仅用几份文件,就能把数以亿计的人一辈子困在格子间里,她太羡慕这种权力了。 没错,不是痛恨,而是羡慕。是她自己要变成而今的怪物,贪婪地吞噬新鲜血液。她恰巧赶上了一个腾飞的年代,每天身边都有暴富的传说。火焰在她的身体里燃烧,为什么龙虎榜上不能有我的名字? 一阵喧闹打断了她的回忆,她这才发现车流已经很久没有流动过了。越来越多的人下车向前走去,夹杂着不满的声音。 “谁啊?年纪轻轻的想不开。” “听说是被裁了,这年头……” “要死也不挑个好日子,把我们堵在这儿受罪算怎回事?” “……” 看来自己是没法按时赴约了。索性就延期吧,给佩拉打个电话让她把会谈推迟到明晚,反正对方也不是很重要的人物。 处理完这些,她重重地靠在座位上,心情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今晚终于无事,可以给自己放个假了,可她还是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 前方已经拉起了隔离带,看来那人大概是没救了。他的血迹在太阳重新升起前就会被洗净,明天这条道路上又是一片车水马龙。 真奇怪,为什么工作没了就会想要去死呢?她本应能理解那个年轻人的,毕竟她自己也经历过那种至暗时刻。因为太想吃下那笔大单,在没拿到订金的情况下就预付了一批货,她被那家公司开除了。 她清晰地记得那个星期三的雨夜,自己把环城的四号线坐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整个车厢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像都市怪谈里的孤魂野鬼。 走出地铁站的时候正是午夜,雨还没有停。地上的积水漫过她的脚背,雨水顺着发丝流到颈窝里去。 她没有带伞,也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连滚带爬地回到出租屋里去的。热水也停了,她坐在床上抱着膝盖,浑身冰得像冷库里冻了一万年的罐头。 也许她就要发起高烧来,甚至在这个停水停电的破屋子里死掉,悄无声息。但故事并没有迎来这样的结局,她的天使踏着夕阳来接她了。 打开门的一瞬间,她产生了自己已经离世的幻觉。否则,自己为何会身处天堂? “你怎么来了?” 希儿放下行李:“你忘了?是你打电话给我的。” 见布洛妮娅呆若木鸡,她自如地拐进了狭小的厨房:“当时你一句话也不肯说,我可是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天都快亮了!……这冰箱里什么都没有?你平时都不做饭的吗?” 日常施工断电,放冰箱里也会坏的;我平日里都是随便对付一份盒饭。在脑海里,她已经回答了希儿的问题,可实际上她只是呆呆地望着希儿如蝴蝶般飞来飞去。 “你今天不是还有课吗?”她终于能够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只翘一次影响不大。还记得吗?以前高中的时候我也偶尔会跟你一块开溜,想到别人还在教室里闷头写卷子,我们却能骑车逛公园,心情别提有多舒畅了。那次突发大风……” 她一边注视着希儿开衣柜,放衣服,打地铺,拿牙刷,一边听着她喋喋不休:“……这回还是我第一次坐飞机,安检的时候我连鞋子都脱了……” 你以前可没有这么婆婆妈妈的。是故意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好让我安心吗? “……就是原价的机票是真的贵。我这个月的生活费又……”希儿忽然住了口,望了她一眼,又低下头整理行囊。 “对不起,希儿。”她的喉咙干涩,“我失业了。” 她感觉自己被抱住了。“没关系,没关系的……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和你在一起。” 抱紧了希儿的肩膀,她不想让她松开,更不想让希儿看到自己的眼泪。但泪水还是出卖了她,无言地打湿了希儿的衣衫。 那晚,她们第一次对彼此坦诚相见。是她渴求着希儿,渴求着名为逃避的结合;但温柔乡里没有温柔,除了伤痕,生涩的她什么都给不了。 事后,颤抖着的她被希儿抱在怀里,听她轻声哼唱悲伤的歌曲。 “在星光消逝的末日,温柔地献出我的身躯。” 是从那时就注定了吧?她的生命,只能与希儿交织。明明结局都定好了才对,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我对她,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只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只有混蛋才能忘掉心底的承诺,只有混蛋才能背弃最重要的人,也只有混蛋,能够握住世界的权柄。 她想好下一站要去哪了。 夜间通明的灯火是豺狼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窥伺每一个在外游荡的人。但是她无所畏惧,皮靴踏在红色的长舌上,一步步走进怪物的巨口中。 她已经光顾过这所酒吧许多次,趁着微醺观察人们的欲望,她觉得这很有趣。一股甜腻的烟味飘过,不要紧,些许致幻剂能让她更加放松。男男女女伴着靡靡之音在舞池中律动,倮露出不同颜色的皮肤。她带着假面坐在角落里自斟自饮,难道有一天,她也会成为人群中堕落的一员吗?或许早就已经是了…… “Break it!Break it!” 不知道从哪传出的叫喊,却唤醒了她心中的野兽。就该这么做,把一切统统打破!她端着高脚杯的手微微颤抖,忍不住闷了一大口,体会着火焰落到胃里的感觉。真好,再也没有人会劈手把她的酒杯夺走然后板着脸说教,她也不用担心醉醺醺地爬上床后会被哐当一脚踢下来。 站起来,站起来,加入他们!但她还是做不到。 为什么?明明没有人约束着她了,无论法律或道德上她都是自由的,她尽可以挥霍自己的财力,放纵自己的天性而不受任何谴责。可她无法踏出一步,甚至无法正常地开始一段感情。每个生活中的空洞她都不允许让任何人填补,就连司机也不肯招一个新的,她宁愿自己开车。她无法想象其他人坐在那个位置上,也无法容忍其他人接近自己身边。 我还是忘不掉你,希儿。 扮成骷髅的男人来到她面前,举起酒杯向她发起邀请。她不屑地笑了,橙黄色的酒液遮不住杯底的些许沉淀。又是这种把戏么?沉吟片刻,她忽然起身拨开了那个男人,在诧异的目光中从他的吸血鬼同伴手上夺走了话筒。 她向台前走去,每一步都踏着罪恶而来。伴着激越的间奏,她想起那一场争吵来。 “可这是违法的!”希儿双手撑在桌上,双目圆睁。 “哪里有?我不是给了他们想要的服务么?”她避开希儿的目光,双手把玩着茶杯。 “那完全就是骗人的!你怎么能……” “虚假的安慰也是安慰,况且,你又如何能证明我的「治疗」没有效果呢?” 遭遇那场失败以后,她遍阅各行成功人士的传记,最终得出一个奇妙的结论:所有成功都必要的一点在于运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再精密的部署也能被随机事件搅得粉碎。当然,努力也能稍微提升一点成功概率,但为了迎合大众的懒惰心理,她决定对这一点避而不谈。 “人类史上有一个著名观点,即地形决定发展,四大古文明都诞生于大河流域……那我们能不能借用这个思路,再和传统的相面结合一下,向人们宣称:相貌决定命运,改变命运的方法就是去整容!当然,也不能这么直白,搞点软文包装一下……不,越直白越好!我们要攻克的是下沉市场,那些人不喜欢思考,就喜欢简单粗暴的结论。而且争议越大流量越多,连广告费都省了!我们可以找几家美容院合作,开直播专场,讲一些博人眼球的故事,再用极低的价格忽悠他们下单,只要付了定金就好办了!整容套餐要层层分级,越好的命格越贵,要是他们付不起可以撸消费贷,告诉他们这是投资啊朋友们!逆天改命的机会就在眼前,这点小钱将来有的是。这样一来我们就打通了上下游产业链,凭空创造出了一个百亿级市场!……” 纵然她讲得眉飞色舞,希儿也只是皱着眉头看着她。她转身抓住了希儿的肩:“我调查过了,这几年医美行业每年都有20%以上的增长,只需三年就能翻倍!在我能踏足的领域里,这样的机遇可不多。” “布洛妮娅,你变了。你以前没有这么……市侩。” “是你在学校里待的太久,看不到这个世界的真实。”她对着天空张开双臂,“天下虽大,却没有我的立锥之地。谁都可以看不起你,谁都可以把你当条狗一样呼来喝去,我们都是案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她的眼里跳动着火焰:“我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凭什么让那群猪一样的东西骑在头上,他们不配!明明我比他们强得多!刀,必须握在我的手里。” “所以你就挥刀向更弱者,好肥壮你自己吗?”希儿并没有被她散发的杀气所吓到,而是讥笑着丢下这句话。 房间里一片寂静。她一点一点冷却下来,希儿的表情也恢复了平静。她听见她轻声问:“如果到了那一天,你也会举刀对准我么?” “不会。只要刀在我手里,就永远不会指向你。” 又是一阵静默。 “好。我跟着你,无论你所行处是天堂还是地狱。” 她惊愕地望去,对上她的眼眸:坚忍如山岳,又悲凉如海雾。 她冲她一笑:“很意外吗?那是你还不够了解我。我若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就不会有向你告白的勇气。” 回忆至此,她再也忍耐不住,泪水伴着歌声倾泻而出。 “失去了记忆的真实, 被侵蚀的身躯深处, 耳中那令人怀念的正是末日之歌, 宛如激烈地拥抱全身。” 你当时就猜到了结局对吧?为什么还要追随我?为什么要和我一起滑向深渊?现在我坐拥整个城市的财富,却唯独无法再把歌声传递到你身边。 因为我,抛弃了你啊。 台下掌声雷动,这里仍是庸俗的充满苦难的人间。苦难是财富,她始终铭记:把苦难贩卖给他人,便会成为你的财富。每一块金币都是用血铸成,再由她的指缝里漏给下一层级的人,这便是永不崩塌的秩序,是独属于她的黄金年代。要么,就把自己的头像印在金币上,被所有人亲吻;要么,就不断地出卖自己的骨与血,直到消失在泥土里。 赢家通吃,她要成为唯一的胜者,然后吃掉所有人。即使,这丝毫不能填满她的空虚。 “血污的笑颜如此悲伤, 你的体温悄然流逝。 卷入噪音的漩涡, 身在这崩坏的世界——” 全场寂静,所有人都等着她的收尾。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那句,传说中可以令人获得幸福的咒语。 她躬身致谢: “Ich liebe dich。” 半夜时分,她终于回到了住所。对她来说,这里仅仅是住处,已经不再是能称为家的地方,但她还是感到些许放松。至少不用在人前保持完美的一面,不用担心被人看穿自己的弱点。 兵法云,以正合,以奇胜。她对此另有一套解释:平日里要维持自己的正派作风,赢取大众信任,也让对手放松警惕,把一生的信誉都赌在最后一搏上。因为她的心愿并不止于商界领袖,而是人间帝王。为了这一尊崇的目标,付出再大牺牲也值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假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她所无法隐瞒的、知道她全部底细的那个人,只有希儿。即使自己以敏锐的嗅觉在官方下场管控医美乱象之前成功逃顶,携巨资在海外开启了新的征程,并一步步洗白上岸,她在希儿眼里还是那个爱装酷爱幻想的布洛妮娅,而不是运筹帷幄手握乾坤的「银狼」。这当中的微妙偏差,导致她们之间的矛盾日益增加,在希儿看来是合理诉求的东西往往被她视为权力争夺,她痛苦地看着这段如胶似漆的关系日益被猜疑与不满所侵蚀。 “我若一日得富贵,当与你共天下。”当自己夸下海口时,是何等意气风发!可真到富贵临头,这份诺言就成了难堪的负担。她最难以忍受的是希儿向朋友絮语她们的私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总疑心这些流传到员工下属的耳朵里会损害她的威信。假如被所有人知道她有多么爱她,就等于公然暴露自己的软肋。完美的、无懈可击的假面被戳破,这是她最心底的恐惧。可当她向希儿暗示时,得到的是一个惊讶的挑眉:“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以前的我们,不也是这样吗?” 她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以前,那的确是想要堂堂正正地昭告天下,巴不得让全世界都见证她的爱意;可是现在为什么就不行了?怕花边新闻?怕引来非议?可当地法律已经允许同性婚姻,你为什么不和她结婚? 还是说,自己已经没那么爱了? 她在希儿逐渐暗下去的眼神里看到了这个可怕的答案。从这一刻起,疑心终于不再只属于她一个人。 那之后,她终于不用担心自己的秘密会被泄露出去,她们之间的交流也越发如履薄冰。在她半夜归家时得到的不再是拥抱,她在黑暗中摸索着上了床,听到的只有希儿平稳的呼吸。 她在装睡,她想。于是她也装睡。 可是火气在心底聚集,一旦认定了这是场战斗,她就不会轻易认输。 她开始躲着希儿,非必要时连话都不说。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离不开谁!她赌气地想着。 这场幼稚的对决注定没有赢家,但她们还是谁也不肯先低头。在新品发布会上,她顶着诸多记者的镜头,在希儿上台讲话时公然退场——她以为这样会使她难堪,会让别人知道“她们的关系并没有传闻的那么好”,可真正做了却感受不到一点快意。晃荡了一圈又回到家中,她看见希儿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眼圈红红的,有哭过的痕迹。她凝视着面前与她朝夕相处了十三年的女人,忽然有些心软。人生能有几个十三年?她端详着希儿的脸,倔强的嘴唇紧抿着,面容憔悴但依旧动人。 她瘦了。 在她想要伸手去抚摸希儿的脸颊时,命运抢先一步做出了选择。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她捂着口袋退了出去。希儿茫然地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是摔门而去的背影。 冷战依旧,她什么也没能改变。 为什么要回忆这些痛苦的事呢?难道是因为今天是生日,所以自己格外多愁善感吗?但从某种意义上,她的生日已经结束了,因为在她的故国,时间比起这里要早上12个小时。各种虚假或真实的祝福堆满邮箱,她所祈盼的那一份却不会再有了。 她拨弄着桌上的化妆镜。魔镜啊魔镜,能否告诉我,为什么人们对陌生人表达出的善意比枕边人更多?对外人唯唯诺诺,对内人同室操戈,越亲近的人往往伤你越深。大概人和刺猬一样不适合靠得太近,所以自己应当继续忍受孤独。 她本打算就这样睡去,结束这昏昏沉沉的一天。大脑里却有一根神经固执地跳动,提醒着自己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 是是是,她不得不重新进入工作模式,坐在床边努力思考着。是公司本季的财报?还是新厂的选址?她想不起来哪里出了问题。 清风吹来熟悉的香味,仿若善意的提醒。一个声音在耳边低语:猜猜我是谁? 啊,「那份东西」她还没有看!她起身,却迟疑了片刻:事已至此,做这些又能改变什么?她有一种隐约的预感,一旦揭开这层谜底,就会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 深吸一口气,她还是打开了那个暗格。不为别的,只是无法忍受世上还有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是「潘多拉的魔盒」,很多年前她亲手送出去的东西,关于它的故事可以说上三天三夜,但它现在安静地躺在这里,像从未被打开过一样。 不能逃避不能逃避不能逃避……她颤抖着捧起盒子,发现它轻得出奇。是空的?不,这不可能,希儿她从来不会在这种地方开玩笑。咬着牙拆开包装,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字迹。 “布洛妮娅:你最想要的东西就在底下,我已经签过字了。后面的事你知道该怎么做,对吧?反正董事会已经是你的一言堂了。 我很快就要回国了,咱们就此别过。希儿” 字不多,却像一个耳光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她知道下面那一叠文件是什么了: 股权转让书。 在Brose创立之初,她们的股权是对半开的,但经过一轮又一轮的融资、增发、减持,她作为第一大股东占有27%的份额,而希儿只剩下8%。这当然是她有意为之的结果,尽管她们是共进退的一致行动人,但她已经变得不能允许有人和自己等量齐观。现在希儿主动转让了名下的所有股份给自己,明明是大获全胜的消息,她的心里却涌起落败的屈辱感。 赢赢赢,赢得个落花流水。她无力地蹲坐在地上,戴了那么久的面具就这样被扯下来撕了个粉碎。原本她以为自己还算厚道,再怎么说跟我一场你也获得了其他任何途径都不可能拿的到的财富;但此刻,希儿明明白白地把这笔钱拍在她脸上,告诉她:我不需要。 我错了吗?如果权力财富输赢对错都不重要,那她想要什么? 她捂着头,难以理解,这样的人超出了她的认知,而自命不凡如她,则一向认为特殊群体不具备研究意义。永远调查主流市场,永远相信大数定律,永远忽略没有价值的东西,这是她的庸俗哲学。她和希儿本质上就不是一类人,因而只能无数次擦肩而过。 手中揉皱的信纸飘落,密密麻麻,是藏在背面的心迹。 “抱歉这次没有用「亲爱的」开头,我想让格式和最初保持一样,你第一次写给我时,也是直接称呼我名字的。 我不知道你会用多长时间来找到这封信。以你的性格,应该会很久很久不收拾吧?找到它的时候,多半也已经下定了决心。那就收下最后的这份礼物吧,除此以外,我也再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了。 你不要以为我在说气话。好吧,我当时确实很生气,到现在也有一点。你那句话真的太伤人,原来我在你心里一直是这样的么?既然如此,我走了,以后你就可以太太平平地过你想要的「正常生活」。瞧,我多大度?你只是一直都不了解我。 也许我在你眼里一直很蠢,在中学里我的成绩就不如你,因为我不想像标准答案一样回答问题。这次大概也是吧?放弃了令人羡艳的财富,也放弃了经营多年的爱情,到头来两手空空。但这些本来也不重要,我不是为了一张光辉的履历而活着。还记得我们一起逃课的日子吗?不要把有限的生命浪费在让自己不快乐的事情上,这是你教我的。 (此处抹去了一段) 罢了,回忆太多只会让人感伤,就到这里吧。最后的最后,祝你生日快乐。”末尾画了条紫色的小蛇,弯成一个“S”。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她感到自己的心脏急促跳动,失去的力气慢慢回到身体中。希儿已经作出了决定。现在要做的是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做出让自己不会后悔的选择。 又喘息了一会儿,她终于起身,去冰箱里拿了一瓶牛奶。好冰,她用双手捧着,像是在取暖。其实她一点也不渴,只是想借这股寒意镇一镇滚烫的内心。 她仿佛看见希儿站在她面前。 “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你从未真正了解我。” “我不像你,永远只做正确的选择。” …… “呀啊啊啊!”她终于忍不住大喊出声。你以为你就很了解我吗?你以为我不会发疯吗?你以为我真能够就这样,放着你不管吗? 那你可真是太小瞧我了。 她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愤愤地想着:果然当年还是应该跟希儿说实话的,为了当时的一点面子,没想到十几年后居然被她给小瞧了! 时光倒流回十四年前的午后。灰尘在空气里游动,一缕阳光落在桌上。她右手托腮,看着身边打盹的女孩。似是不满被晒到,女孩微微鼓起了脸颊。她注视着那柔和的弧线,眼角不自觉地流露出笑意。无需动作也无需言语,她只是希望上课铃来得再迟一些,好让她能多看她一会儿。 你知道吗,我可是比你喜欢我还要更早地喜欢上你。 因为莫名其妙的胜负欲,好像承认对方在自己心里有那么重要就等于认输一样,她始终把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故意无视,故意惹她生气,故意闹别扭,生怕自己的完美面具被打破,怕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一介凡人。 人人都说我聪明,现在看来,简直是蠢到家了。 天才也是人,也会有弱点,也会渴望被爱,也会想去爱一个人。 不去思考会有什么后果,不去顾虑我们之间相隔十一个时区,不去悔恨刚刚错过的三百六十五天。 现在我只想找到你。 拨通了熟悉的号码。她有十足的信心对方没有换号或者注销。等待、等待,等到墙上的秒针滴答滴答走完一圈,电话终于被接通了。 “什么事?”那边先发问了,声音里有种沙哑的感觉。 她尽可能抑制着自己的欢欣与紧张: “我来找你了。” end 很久以后的某一天。 “你当时怎么突然就想通了?还对我说了那样的话,现在想起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布洛妮娅笑笑:“这就像打牌一样,你对我明牌了,我就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输,自然也就敢于show hand咯。” “啊~说到底你还是放不下那该死的胜负欲!”希儿不满道。 “也放不下你。” “噫!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肉麻了!”希儿偎在她肩上,小声嘟囔:“不过我还想再听……” 再这么下去,自己的形象就彻底崩溃了吧。不过不要紧,不完美的天才也是天才,至少比某个死脑筋的笨蛋要强,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