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A存在主义导论|开还是不开?这是唯一严肃的EVA问题

(特别感谢Rancho对视频文稿的整理。)
“我为什么开EVA?”
我们为什么存在?生命的目的和意义究竟是什么?这些是哲学最古老的问题,也是庵野秀明的《新世纪福音战士》中的核心问题。尽管从题材上看,《新世纪福音战士》似乎是另一个史诗般的巨型机器人战斗的故事,但粉丝们知道,EVA远不止于此。实际上,《新世纪福音战士》的重点是年轻的EVA驾驶员和他们周围的人的个人挣扎,以及对于生命意义的寻找。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加缪的影子,他写过一篇著名的文章——《西西弗斯神话》。在这篇文章中,加缪认为唯一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是自杀,决定生命是否值得活下去,就是在回答哲学中的根本问题。其他问题都源自这里。像任何典型的青少年一样,三位 EVA 的主角也在质疑他们存在的理由,并试图找到自己的身份认同。
我为什么开EVA?这个问题其实是在问“我为什么活着?”正是这种对于意义的更深刻的寻找和探索,奠定了 EVA 的地位。
责任、意义与孤独
最初,三个主角都试图通过他们EVA驾驶员的身份来回答这些问题,从驾驶EVA中获得他们的目的、意义和身份认同。
真嗣以一种责任感来承担驾驶EVA的任务。真嗣驾驶EVA是机械性的,而且显而易见,对他来说这个任务是困难的。虽然一开始真嗣声称他是为了别人而驾驶EVA,但他逐渐意识到他的动机更多是为了自我。在驾驶EVA时,他获得了别人的赞扬和关注,尤其是他的父亲,这让他感觉他自己很有价值。如果没有任务,他就会觉得自己毫无价值,并且他也无法接受周围的人因为其他原因而喜欢他。虽然在一开始真嗣并不喜欢驾驶EVA,但随着时间推移,真嗣越来越接受这个身份和角色。在他的父亲不顾他的阻拦,用他的 EVA 摧毁了 3 号机,并且让他的朋友冬二陷入危险。之后,真嗣决定不再驾驶EVA。然而,当他看到朋友们被打败时,他意识到他必须站出来。于是他回到NERV,祈求父亲允许他驾驶 1 号机。真嗣鼓起勇气并第一次真正拥有了这个身份——EVA 1 号机的驾驶员,真嗣。
绫波丽对驾驶EVA也采取了类似的尽职尽责的态度,她总是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听从命令。然而这是通过驾驶EVA,她感受到了与他人的联系。她告诉真嗣,这是她与每个人的联系,而她没有别的东西。绫波丽几乎不在乎自己的价值或安全,这一点在她不顾自己的安危,保护真嗣不受第五使徒攻击的时候体现的淋漓尽致。在明日香的诱导下,绫波丽甚至承认,如果碇源堂下令,她甚至会放弃她的生命来服从命令。正是通过驾驶EVA,绫波丽感受到自己与世界的联系,这样的联系使她的全部,使她感到自己仿佛有一些存在的价值。
明日香驾驶EVA的意义和这两个人都不同。对于明日香来说,驾驶EVA意味着“成功”和“成为最好的”。证明自己的欲望经常让明日香毫无准备就鲁莽地冲进战斗之中,结果总是被打败。她的不安全感在她与真嗣的持续竞争中得到了进一步的体现。明日香的目的感和意义感来自于他人的认可,她像小孩子一样,需要他人的关注,需要有观众来看着她的行动。真嗣问明日香为什么要驾驶EVA,明日香的回答是:“还有什么原因?当然是让全世界看看我多么有天赋!”当真嗣继续追问说:“是为了让他们知道你的存在吗?”明日香回答说:“是,差不多是这样。”明日香试图通过驾驶EVA,找到她与他人的联系。在和一些使徒的较量失败之后,她越来越难以屏蔽她关于过去的创伤性记忆,结果她不再能够同步她的 2 号机,只能退出战斗。她陷入深深的抑郁之中,感到自己身份的丧失。没有了驾驶EVA带给她的确认,她不再觉得自己的生命有价值。自杀,整个剧集中反复出现的一个主题,几个主角都认为这是一种逃避他们无价值生命的手段。对于明日香来说,这个方式最为明显,因为她的妈妈就是上吊自杀的。这个场景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
许多存在主义者,比如萨特认为,我们可以通过自赋意义来面对生命的无意义这一根本事实。而加缪认为,面对无意义的生命,我们需要反抗并享受它。《新世纪福音战士》沿着角色的旅程,带我们看到了他们在生活中寻找意义的方式,尽管这三位主角貌似在他们驾驶EVA的工作中找到了自己的意义,但很明显,对他们来说,真正重要的是获得他人的关心,建立和他人的联系。真正的意义其实是在这些关系中找到的。驾驶EVA只是追求意义的【手段】。然而,他们很难从他人那里直接获得他们需要的东西。这是典型的“刺猬困境”,也叫做“豪猪困境”。
刺猬困境
“刺猬困境”也叫做”豪猪困境“(Hedgehog's dilemma),是 TV 版第4集的标题。这个题目直接来自于叔本华(《附录与补遗》,第2卷,第31章,第396节)。豪猪和刺猬一样是带刺的动物,豪猪或者是刺猬为了取暖走到一起,但又被对方的刺所刺痛而分开,这和人类为了避免伤害而制造距离的状况相似。尽管我们渴望关系,但我们永远无法完全满足这一渴望。
叔本华描述说,人们最后会发现,适度的距离是交往中唯一可以容忍的,这是礼貌和礼貌的准则。而那些越过它的人会被粗暴地告知要保持他们的距离。通过这种方式,双方对温暖的需求只能得到非常有限的,或许是适度的满足,但这样就能够防止人们彼此伤害。也就是说,一个人如果有足够的热量,他宁可自己呆着,因为在这样的位置上,他既不会被刺伤,也不会刺伤别人。
这种模式贯穿整个EVA,主角们都因为缺乏与父母或同龄人之间的紧密关系而感到迷失和疏离。因为遭遇过痛苦和失去,他们对他人的亲近保持警惕。他们开启的防御机制是在试图保护自己免受进一步的痛苦,因为对他们而言不安全感和可能的痛苦,这是亲密关系带来的。
真嗣从未属于过任何地方,他没有对任何地方产生过归属感。他的生活是由一系列陌生的监狱构成的。母亲去世后,真嗣被父亲抛弃。冷漠无情的父亲只有在用得上真嗣的时候才会伸出援手。为了避免再度被父亲拒绝和抛弃,真嗣变得听话,他试图通过服从驾驶EVA的命令以及听老师的建议去演奏大提琴来取悦他人。
真嗣始终是具有防御性的,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真正地接近他,他也不愿意将自我那个监狱的牢门将任何人打开。真嗣非常恐惧被拒绝和被伤害。他应对这种恐惧的方式是逃跑。他在整个剧集里反复念叨的一句话就是”我绝不能逃跑“。这恰恰最明显地展现了真嗣的逃避,他不仅在字面意义上逃避,每次事情变得困难他就离开,他还在象征意义上逃避。这体现为他逃避自己,憎恨自己,感觉自己无足轻重。这种心理本身就是一种逃避。他在逃避与生活,与他人交往。
绫波丽和碇源堂有相似的问题。碇源堂对绫波丽来说是一个父亲的形象,尽管他对绫波丽表现出一些依恋和保护,但这只是因为绫波丽和他已故的妻子,真嗣的妈妈唯的关系,以及他需要绫波丽作为人类补完计划的一部分。绫波丽很清楚碇源堂关心自己的原因,尽管绫波丽非常渴望得到这种关心,但她是非常清楚背后的现实的,她只是一个克隆人,而非人类。绫波丽是一个真正孤立的异质的角色,她和他人是完全区隔开的。
明日香也遭受了童年被抛弃的痛苦。她的父亲一直专注于工作而缺位,而她的母亲先是精神崩溃,把一个玩偶当做自己的孩子,再是自杀。当明日香无意中听到她的继母说,如果可以选,她不会做母亲,这让明日香陷入巨大的再次被抛弃的恐惧之中。因此,明日香发展出一种坚定的决心,那就是她一定要做一个强大的,坚强的、独立的人,绝不依靠别人而生活,绝不给人能够抛弃她的权利和机会。她保护自己的手段非常激进,也非常幼稚,那就是吵闹和攻击行为。随着她的挣扎越来越深,她开始恨每个人,包括她自己。
人类补完计划
三位主角过去遭受过的拒绝、遗弃以及不被爱的创伤,导致他们害怕受到未来可能的伤害,所以他们不断建立起保护自己的防线。这些都是刺猬困境的典型例子。这个想法在第3集里直接被提到。这段对话在真嗣独自走路和静坐在喧闹的同学中的场景里被表达出来。由于真嗣过去遭受的伤害,他现在感到无法接近他人,因为他就再次受到伤害,格外恐惧,而且他的接近也会伤害到他人。第4集则正面表现了这段寓言,在跟美里吵完架以后,真嗣逃跑了。美里意识到真嗣和她都害怕向对方发火,这反而导致了进一步的伤害和退缩。刺猬困境是什么呢?刺猬困境就是:他们越是亲密就越是互相伤害。在这一幕里,真嗣说话的脸渐渐变成了美里的脸,这种手法进一步强调了二人之间的相似性。
人物之间的刺猬困境其实是人类补完计划的一个隐喻。我们在这些人物上看到孤独,他们因受到的伤害而恐惧和人建立关系,同时又渴望得到别人的爱和接纳。为了自保而建立的防御机制,在EVA身上直接具象化为任何使徒都无法穿透的AT力场。在快到结尾的时候,我们才知道,AT 力场实际上来自对灵魂的占有,他们将自我或自我意识绑在其中,保护自己不受他人的伤害。也就是说, AT力场是个人之间心理障碍的物理表现。
SEELE里是德语的“灵魂”的意思,SEELE的目的就是彻底摧毁这些将人类彼此分开的屏障和隔阂,通过回收以及融合所有人类的灵魂来解决刺猬困境,使每个人的自我被完全融进整体,失去边界,从而克服孤独和疏离的问题。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海德格尔的影子。海德格尔认为,本真的存在涉及自我与他人的分离和互动,而非本真的存在会在他人的世界中失去“自我”,成为“他们”。因此,人类补完计划是一种使人类失去自我,屈从于“他们”的形式。这个计划的动机就是把人类聚集在一起,成为一个单一的灵魂,好填补人们心中所有的空白。以真嗣为例,真嗣被抛进了一个完全自由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没有其他人。然而他对这个世界的空虚感到不安,并意识到正是世界上的“他人”的存在为他提供了使他能够定义自我的界限。如果自我之外无物存在,就不能确定自我的形状。我们通过看到自我和他人之间的壁垒来设想自己的形状。虽然个人有自己的自我,但这种自我只有通过与他人的对比才有意义。这个想法在后康德时代的一些德国唯理论者的作品中被提出,比如费希特和黑格尔,他们认为只有通过他人的存在才能充分实现对自我的认识。只有把自我和他人进行对比,我们才能认识到自己的身份认同。因此自我和他人之间的互动对人类的意识和经验来说至关重要。这里的论点其实跟米德的主我-客我理论也近似。
尽管他者消除了一些自由,但没有他者,自我就无法存在。人类补完计划则彻底抹去了这些障碍和屏障,从而也抹去了自我,这导致人首先失去了使人成为人的核心。这是真嗣不愿意接受的结果。他担心会失去自我,他希望自我可以继续存在。当他有了这样的意识之后,他自我的那个监狱就破碎了。他发现朋友和家人围绕在他身边鼓掌祝贺这一“向他者敞开”的举动。虽然与他人分离意味着不可化约的障碍、孤独和恐惧,但真嗣接受并愿意承担这一必要的代价,他选择回到这个世界,并使他人也有同样的选择。
最后是真嗣的生存意志和“作为一个自我”的意志,使他挣脱了人类补完计划,创造出了一个新世界。这样的自我意志意味着我们需要通过与他人的必要分离来保持自我,但我们依旧可以在与他人的关系中获得快乐。不愿意丧失自我是人类补完计划失败的根本原因。与他人的连接只有在“自我存在”这一条件下才有意义,尽管我们彼此的自我之间总是有距离,而这距离带来了痛苦。
《新世纪福音战士》告诉我们一件事,那就是,主角们寻找的生命的意义,只有通过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和关系才能找到,这同时意味着人与人之间必然存在不可化约的距离。我们要爱人如己,即我们要像爱自己一样爱陌生人,同时要像爱陌生人一样爱自己。这样的爱的法则首先蕴含着一个前提,那就是自我与他人的区分,没有这一区分,爱他人是不可能的。另外值得一提的,或者说必须要提到的是薰。薰的存在非常特别,他的话仿佛神启一般,令人摸不着头脑。但真嗣和薰的关系是非常关键和具有决定性的。他们的关系很暧昧,介于朋友和恋人之间,而且很快他们就变得亲密无间。薰鼓励真嗣去思考自己和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并且告诉真嗣,他爱他。这是真嗣第一次听到这些话。正是通过这些关系,真嗣建立了更多信心,变得更强大和自信,他不再只是简单地听从命令,取悦他人,而是开始坚定坚持自己的想法,为自己做出决断。最终,正是他与他人的联系,帮助真嗣找到了自我,并拯救了人类。他通过与周遭他人的关系来确定自己的身份认同,从而发现了他为自己寻求的生命的意义。他终于接受了这样的事实,那就是:与其在人类补完计划所承诺的浑然一体的安全中失去自我,不如继续存在,承受所有可能的痛苦。
在第一遍看 EVA的时候,我其实最讨厌的就是真嗣,但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真嗣。尽管我们不能像真嗣那样凭借爱的意愿创造一个新世界,但我们可以凭借爱去创造和发明一个全新的自我,借之重构一个新的爱的共同体。我们或许仍然是刺猬,我们无法完全摆脱身上的尖刺,但我们永远不应该停止向他者敞开,与他人建立真正联系的那种努力。正是与他者的联系使得我们拥有自己,也正是与他者的关系,使得我们无意义的、短暂速朽的终归无有的生命获得了实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