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唐】我在扬州捡到一个明教娃娃•下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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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轻言一顿囫囵觉直接睡到了傍晚,睁眼时窗外暮色沉沉,屋内未点灯,他一时有些分不清时辰是几何,扶着额头缓了许久才将四处飘荡的思绪收拢回来。
“沉行?”他撩开纱帐轻唤,却未见有人前来,他心中一沉,又想起前俩日那档子事,也顾不上自己那杆几近报废的老腰,光着脚下了床,结果刚绕过屏风,紧闭的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了。
陆沉行持着油灯走进,见他竟下床来,先是一惊,尔后忙将油灯塞到身后来人手里,快跑几步要将他扶回床上。
“我还没脆弱到挨顿房事就散架的地步。”唐轻言有些哭笑不得,却还是伸手搭住了人肩膀借力站稳,对紧随其后的于宁打声招呼:“你怎么来了?”
于宁面无表情地挽袖将油灯摆上桌,随即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到灯下,才道:“你老人家还真是贵人多忘事,这才几日便记不清了。”
烛火明晃,唐轻言看清了那物,正是两日前送出去的信件,他扯着嘴角歉歉笑道:“怪我,那结果如何我就不过问了,估计你们都商量得七八了吧。”
陆沉行微微敛眸,阴影掩去了眼中情绪。唐轻言只看他一眼,便将眼神挪到于宁身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屋外竹叶簌簌,于宁静默了片刻,张嘴轻道:“能治。”
他话音刚落,陆沉行便清楚地察觉到身边人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连同肩上的那只素白手掌都散去劲力,还若无其事地往前探了探,换成用腕支力。
“那真是太好了。”陆沉行听见他喜道,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在灯下闪烁着细碎的亮光:“沉行,去,给你的救命恩人包个大红包!”
“他不愿意治。”
“我不愿意治。”
两道话音几乎同时响起,猝不及防地泼了唐轻言一头冷水,他脸上挂得笑还未散,夹在两人之中显得格外尴尬,活像一个不合时宜的丑角。
三人一时都不说话,对着一盏小灯大眼瞪小眼。
片刻,唐轻言才轻轻地开口道:“沉行,你去库房取些油来将灯都点上,屋里太暗了。”
陆沉行将他扶到椅子上坐好便转身去忙活了。唐轻言抬手请于宁落座,余光瞥着徒弟走远了才忍无可忍地道:“你们就商量出这么个空屁来?”
“明教用药确实不同中原之法,用得方子极为虎狼,他现在这般就是在饮鸩止渴,若想彻底祛毒,只得效仿前人刮骨疗毒……”于宁的嗓音平和沉稳,仿佛一切尽在把握,说出的话却凉薄得令唐轻言发愁:“以我的医术,恐怕不超过三成,万一再出个差错,轻言,我不敢定言能保住他的性命,太冒险了。”
灯台里的油芯忽地歪了歪,焦黑的芯头沉进油里,袅袅烧得正好的火光霎时暗淡了许多,唐轻言鬓边几缕白发投下的阴影更浓,总是挑着风情的桃花眼此时垂敛,睫羽之下的瞳仁深沉得像一口无尽深渊。
有一瞬间,于宁蓦地从他身上尝出了一点近乎绝望的颓败来。
唐轻言今年掐头去尾已有三十五六岁,放在寻常人家早已是抱孙子的岁数,只是这混账仗着有一张不怎么显岁数的小白脸和一肚子的没心没肺,谈吐举止皆不似年长者那般老气横秋,混在一圈孩子堆里也不见得突兀。
却是在这时,长久藏在皮囊里的精气神终于泄了底,给这个老棒槌蒙上一层惨淡暮气。
唐轻言苟了这么些年全靠一口少时攒下的轻狂气撑着,此时一松,定得大病一场。
于宁看得牙根直疼,心里盘算明早起床梳头时又得少几根青丝。
“我……”唐轻言迟缓地吐出一个字眼,肩上的长发又落下一缕,在手背上蜿蜒。
“在扬州捡到沉行时,我当时想着的是,养个几天,等新鲜劲过了就给送回明教去。”唐轻言重重地吸了口气,喉口似乎梗着一个千斤重的秤砣,将满腹的酸楚苦水堵个严实,好容易溢出一点便泡得他鼻头发涩。
可是小孩跟他说不想走,用满背的鞭痕拉住了鬼无常孤独漂泊多载的灵魂。
“他太像当初的我了。”
于宁默然。
唐轻言孤家寡人了半辈子,早已不知该如何待一个人好,索性掏拦了心肝脾肺,尽数热忱地捧给了小孩,一点一点地笨拙模仿起唐彦当年带他时的模样,赶鸭子上架似的充当起为人师表。
……良久,唐轻言精疲力竭似的开口:“……真的没办法了吗?”
“师父就不要为难于宁先生了。”陆沉行不知何时回来了,正踮脚去点檐下的小夜灯,薄纱灯笼给这张年轻俊美的脸蒙上了一层朦胧柔光,令他看起来竟有些不真切。
“与其医治失败仓促赴死,不如好好活在当下……师父就当是满足一下我这小小私愿吧。”他收回火折子,转过身淡然笑道。
送走于宁后,唐轻言立于廊下,夜风拂过,轻便的长袍随风而动,勾勒出一道久浸汤药的瘦削身子,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吹倒。
陆沉行从身后将他抱进怀里,下巴垫在人肩上,金发与白发交缠,颇有一点结发的意思。
“去取把伞,我们去唐家集走走。”唐轻言望着天,轻声道。
今晚的月晕朦胧,果然如唐轻言所预料那般,走到半路便下去了小雨。陆沉行举着伞尽量往身边倾,雨水淅沥,竹林中很快漫起了一层薄雾,夹杂着草木特有的青涩味道。
“想起来唐家集今晚有一场灯会,本还打算趁着雨未下,带你来看看,上一次与你一起逛灯会,你才刚到我腰侧高。”唐轻言边轻声细语地说道,边抬起手比划着,言罢还笑了笑,自嘲道:“一眨眼,你都这么大了,我也老了。”
陆沉行安静地听着,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直至远远看到唐家集大门上悬挂着的大红灯笼,唐轻言又问:“这么些年,你……有没有怨过我,怨我没去找你。”
陆沉行摇摇头,小道旁的灯笼在蔚蓝眸子中映落下微弱的碎光,,像一潭清澈见底的湖水盈在其中,不见波澜,“师父找过我的,您忘了吗?”
唐轻言一怔,随即苦笑道:“没见到你,不作数的。”
“作数的。”他笃定地开口。
怎么不作数,就算没见上面,但唐轻言居然拖着病体千里追找,对当时的陆沉行而言,已然成为一种不敢宣之于口的慰藉,始终牢牢地支撑着他,艰难度过无数个生死交搏的长夜。
唐轻言深深地看他一眼,终是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两人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唐家集,虽下着雨,但人未散,热闹依旧。
灯会不大,从街头走到街尾不过一刻钟,灯火阑珊处,孩童笑闹声渐消,唐轻言正垂着眸打量着一盏雅致的荷花灯,灯光温柔,氤氲了他那双含情的眸。
岁月似乎格外怜惜唐轻言,多年过去竟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有那么一瞬间,陆沉行仿佛回到了年少时的那场灯会中。
除了那一头不合时宜的白发。
“看什么呢?”唐轻言忽然出言。
“看您。”陆沉行蹭了蹭鼻子,笑着给出一个多年前就回答过的答案,“师父,您真好看。”
唐轻言显然也察觉到其中意思,嘴角一弯,道:“喜欢吗?”
“喜欢。”陆沉行凑近了说。
“喜欢就多看看。”他嘴边的笑意渐浓,而话音刚落,眼前阴影罩下,油伞倾斜,唇边碰到一抹温热的柔软,陆沉行给了他一个如蜻蜓点水般的吻,饱含情愫,却一触即离。
“看不够呀……”唐轻言听到了一句低声喃喃。
“那你为何不愿……”他微微蹙眉道。
眼看话题又绕了回来。
陆沉行打断道:“我怕,不是怕死,而是怕来不及与您道别,就如多年前那般。”
往事最不堪追忆,唐轻言半辈子都泡在遗憾中度过,一听到他提及当年之事便心如刀割,愧疚满溢,一时气血翻涌,呛得他咳嗽不住。
陆沉行忙去抚背,唐轻言咳了一会才缓下来,眼角被一点泪痕浸成浅红,灯下观人更显柔弱,他身子一贯不好,陆沉行不敢再拖着逛什么灯会了,忙道:“我们回去吧,下雨露气重。”
他伸手要扶人,却在转身的一瞬,手心里托着那只修长微凉的手忽地张开,五指灵活地钻过指缝,与他紧紧地扣握在一起。
陆沉行身体一僵,许久才敢缓缓反握住,掌心迅速冒出一层汗,黏腻腻地将两人连在一起。在外边他都会顾及到明面上的关系,举止言行不敢越界半分,却不曾想是师父先跨出这一步。
唐轻言拉着他往回走,广袖垂下,正好盖住这点不可言说的暧昧。
他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道:“蜀中风景很好,这些时日我带你去看看吧,顺便,教教你其他东西,之前来不及教你,现在都一一补上。”
“什,什么?”陆沉行现在人有点傻,连带着舌头也不听使唤,他感觉自己似乎醉了,醉倒在师父用柔情与纵容编织出的一张迷魂网里。
真的太美太好了,好到他都想停下抽自己一巴掌,看看是不是又在做梦。
唐轻言不知身后徒弟的心境如何,他闷头走着,广袖掩住另一边手却紧紧攥着,掌心里是他方才从花灯底下摸出来的暗信——于宁给他留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