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越过天穹

　　林白醒来时，左腿像断掉了一样，稍稍一动就传来剧烈的疼痛。她艰难地张开嘴，啊了两声，想表示一下自己的疼痛，但注意力立刻被舷窗外无边无际的云海吸引住。她张大嘴巴，甚至忽视了自己到底在哪儿。

　　不远处，高耸的山峰穿破云层，终年积雪的峰顶此刻仿佛地上的雪白沙丘。极目远眺，金光璀璨的云海绵延到地平线的极远处，在那儿和蔚蓝的天空融为一体。再高一些的天空中，稀薄的云层淡若烟尘，在阳光下散发出若有若无的紫金色，她就悬在两片云海中间，像是两片世界的中央。

　　“别乱动，你左边小腿断了。”一个声音将林白从云海中唤回。

　　她别过头，扫了眼声音的主人。

　　是那个青年，他在驾驶座上，正慢条斯理地翻看一本《王尔德的情人》，那本书原本应该摆在自己书房书架的第三层，林白一眼就认了出来。

　　小偷，她想，强盗。

　　“戴好面罩，我们要出发了。”他又说道，语气懒懒散散，是林白最讨厌的那种调子。

　　林白强忍着腿上传来的阵阵剧痛，扭动身子环顾四周。她发现自己正在某个驾驶舱内，仍穿着摔下围墙时的广袖和长裤，左边小腿上绑着一块木板，用纱布裹得严严实实。

　　“谁允许你拿我的书？”林白问道。见青年不回答，她想了想，戴上垂到面前的呼吸面罩，嗡嗡的声音从凝胶呼吸口传了出来：“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赛西奥星系的本地空间站，那儿有足够的医疗设备，能让你在三天内恢复健康。”林白看到青年合上书，将其放在驾驶座边的盒子内。他随后也戴上了面罩，声音变得瓮声瓮气，“你母亲希望这次摔伤不会影响五天后的祭祀，所以拜托我带你跑一趟。”

　　“祭祀。”林白重复了一遍，默然无语。

　　她回想起两年前的那次祭祀，想起夜晚的寒风，冰冷的石阶，鲜红的血，鲜红的灯笼和鸟居接连天地，带着面具的人群，父母，茵迪丝山，日出，尸骨，眼泪，还有未来。

　　“跃迁过程可能会比较难受，忍着点。”青年的声音直接在林白耳边响起，带着一股疲倦的意味，“很快，只要十几秒。”

　　忍着点，林白想到。她咬住嘴唇。反正已经忍耐了很多年。

　　穿梭机轻轻震动了一下，尾部的引擎依次亮起。测试完毕后，高能反物质喷入引擎，质子与中子碰撞、湮灭，空间膨胀收缩，引擎骤然爆发出骇人的能量，这超凡脱俗的惊世伟力拽着他们破碎空间，推动穿梭机瞬间进入了超空间跃迁状态。

　　林白张开嘴，觉得自己肯定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她觉得自己被碾碎了。又落在某个神灵手中，被揉成一团、拉长、按扁。当全身的骨骼都被压碎的时候，左腿那儿传来的疼痛更显得难以忍受。她的五脏六腑被那个该死的神灵攥住，捏成拳头大小。很快，她哭了起来，一边咆哮一边狂吼一边哭泣，像只被敲碎骨骼、歇斯底里的雌豹。疼痛很快变成了晕眩感，漫无边际的白光从视野边侵袭而来，她的瞳孔失去了焦距，目光涣散。

　　十几秒后，穿梭机落在离海关办公室不远处的跃迁力场坍塌锚定点处。

　　青年揭下面罩，面色略有些苍白，他随手拿起《王尔德的情人》，皱起眉扫了眼林白，伸手替她解下面罩的绑带。

　　“醒一醒，到了。”

　　林白的胸口猛烈起伏，目光散漫，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仅靠着安全带固定在座椅上。片刻后，她猛然回过神来，发出一声痛哼，旋即浑身瘫软，大口喘着粗气。

　　“妈的……”她骂道，“他妈的。”

　　“跃迁而已。”青年将目光收回到书本上，不再理会她。

　　穿梭机再次启动，但这次点着的只有一部分小引擎。银灰色水滴般的微型飞船悄无声息掠过太空，朝不远处的海关办公室码头驶去。

　　林白花了好几分钟才缓过气，短距离跃迁让她像是经历了一场捶打，浑身隐隐作痛。她没有碰青年递过来的饮料，只是瘫软在座椅上，仰望星穹。

　　他们刚刚驶入停泊线。这种闪烁着微光的笔直绳索来自于海关办公室，驳船管理处提供了数千条几十千米长的驳船索，牵引各种飞船进入港口，便于海关专员和他们的机器人伙伴登船检查货物，登记乘客护照。

　　一艘巨大的工业舰在他们头顶缓缓驶过，它几乎有十个穿梭机那么宽，成百上千个集装箱安装位上规律地闪烁着提示灯的光芒，上面涂满各家公司的标志和图案。工业舰掠过头顶、遮蔽阳光时，林白感到一阵压抑感，禁不住屏住呼吸。

　　她将目光转向侧舷窗，看到了赛西奥行星圆弧状的边缘。那儿闪烁着微光，甚至有些毛茸茸的质感。林白知道这是中间层的大气逃离星球时留下的光芒，它们很快就会消失在真空中。越过行星边界，几百万颗璀璨的繁星像是纯黑色天鹅绒上散落的宝石，组成一片无比灿烂的星空长河。林白从未见过如此纯净的星空，即使是在茵迪丝山最高的峰顶，也从未见过。

　　“天呐。”她低声赞叹道，左腿传来的疼痛又让她一阵颤抖，“真该死，天呐。”

　　穿梭机顿了一下。

　　“高斯IV型穿梭机，编号NCD-107-1098-0014，请出示您的身份。”一名中年女子的脸出现在穿梭机前的玻璃上，她面色严肃，带着一枚钴蓝色的长穗耳环，金色的头发编成上百条小辫子，衣服上有NCD的字样。林白知道，这是迦勒底政府的缩写。

　　青年翻过一页书，伸手在穿梭机的触屏上点了一下。

　　“请稍等。”金发海关专员低下头。片刻后，她愣住了，画面顿在那儿，似乎是关闭了实时通讯。又过了十几秒，画面恢复，她挂上职业性的笑容，“您好，尊敬的凯伦·莫里舰长，很荣幸见到您。”她站起身，鞠了个躬，“迦勒底驻赛西奥海关办公署竭诚为您服务。”

　　“我的船员，林白。”叫凯伦·莫里的青年指了指瘫软在椅子中的少女，“公务卡在三天前的申请记录上，麻烦自己去查。”他抬起头，与海关专员对视，“现在，我可以走了么？”

　　“当然，祝您旅途愉快。”她说道。

　　林白注意到海关专员避开青年的目光，微微垂下眼帘，态度与其说是恭敬，不如说是惶恐。

　　通讯关闭，凯伦扫了眼少女，提醒道：“我们马上要跃迁到空间站，这次时间会比较久，大约四十秒。”

　　少女张了张嘴，艰难地吐出一句话：“能不能不去？”

　　“不能。”

　　林白努力坐直身体，重新戴上面罩。

　　一分钟后，穿梭机撕破空间，离开超空间跃迁状态。

　　这次，林白清醒着脱离了跃迁。飞船一停下，她便狠狠扯下面罩，将它摔在天花板上，放声大哭起来。这让她庆幸自己还活着，而不是在装满尖刀的滚筒中了却余生，变成一地碎片。

　　他们落在一座铅灰色的巨型建筑前，成千上万乃至上百万个闪烁着灯光的窗口让这座钢铁堡垒变得璀璨夺目。远处，巨大的太阳帆遮天蔽日，仿佛是这只巨兽的鳍。他们面前则是数百艘各种舰船在进进出出，无数机器人、货物管道、驳船、工业链路悬在入口边，像是无数毛细血管。

　　穿梭机缓缓前行，穿过一座稍小的入口，又经过一次身份认证后，进入内部的停泊航道。这儿遍布粗大的管道、反重力发生器、牵引臂和驳船力场光束，两侧高处是透明的法兰玻璃，后面就是空间站的商业区和居民区，总计七层，人来人往，有些好奇的游客正趴在玻璃上，看着下面缓缓驶过的无数舰船。

　　林白抬起头，贪婪地扫视着这一切景色，胃还在微微抽动，但她眼里只有这些铅灰色的建筑和飞船。她伸出手，轻轻覆在穿梭机的舷窗上，轻声自语，“天呐……天呐。”

　　凯伦合上《王尔德的情人》，右手按在触屏上。“坐稳。”他说。穿梭机开始加速，不是进入超空间的那种加速，仅仅是像是风一般掠过下方那些缓缓前行的舰船。林白侧躺在座椅上，痴痴地望着窗外，那些灯像是流溢的烟火，被拉成一道细长的光线。他们头顶是穹顶和两侧明亮的居民区，灯火通明，宛若夜空，顺着数百米的壁板向下看，便是缓缓挪动、五颜六色的舰船群，这让林白想起来书中说的泰晤士河，而穿梭机就在这天地中央行驶，像是山鹰在峡谷滑翔。

　　很快，穿梭机拉了道弧线，进入一间停泊室。

　　“能走么？”凯伦看了林白一眼，问道，“不要逞强。”

　　“能走。”林白咬着嘴唇，双手撑住座椅，试图站起身来。

　　凯伦呵了一声，将书递给林白，“拿着。”

　　林白直直看着他。

　　“别逞强，起码别在我面前逞强。”凯伦把书丢进她怀里，一手揽住肩膀，一手托住大腿，将她横抱了起来，轻轻跳上阶梯。

　　林白紧紧抱着《王尔德的情人》，肌肉僵硬，一动不动。

　　她从未被任何一个陌生人这样抱过。自她六岁以后，便很少与父母拥抱。这十年来，与她最亲密的是弓和剑。她习惯于在山间轻盈跳跃。即使是两年前的那次祭祀，她也是咬着牙走完了全程。没有人来帮她，他们都坐在镇子上等待，看步履蹒跚的少女和她满脚的鲜血。当她踏上鲜红的地毯时，血仿佛消失不见，少女就像是从高台上长出来似的。

　　林白被放在一张台子上，凯伦拿着书，退到一旁，问道，“我帮你，还是你自己来？”

　　“什么？”林白疑惑地望着他。

　　“算了，你自己来吧，按照奥拉的指导去做。”凯伦突然笑了声，挥挥手，转身离开房间，“不要像个小娃娃似的，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已经在联邦海军学院拿五项冠军了。”

　　房门合拢，屋顶上垂下来两支机械臂，一名泛着蓝光的人像被投影出来，她朝林白微微鞠躬。

　　“您好。”她说道，朝林白走了两步。“请您脱下任何非纳米材质衣物。”她摊开手，“培养舱内不允许存在编织品，谢谢。”

　　这就是奥拉？林白张了张嘴，意识到凯伦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看了眼合拢的房门，内心稍稍争斗。片刻后，她叹了口气，解开绸带和束腰，将长袍脱了下来。空气有些冷，少女的肌肤起了一层小疙瘩，微微颤抖。她随后开始解开绑腿，但那儿的绷带绑的很严实，少女痛哼了几声，没能成功。

　　她叹了口气，双手颤抖着抓住绷带头，准备再尝试一次。这时奥拉走了过来，她没有形体的手轻轻拨开少女沾上些许血迹的手指，随后机械臂垂下，轻巧地割碎绷带。木板落下，林白的左腿突然失去支撑，一股钻心的疼痛骤然袭来。她抱住膝盖，蜷成一团，却不敢碰自己的左腿，只是咬牙忍着，眼角溢出几滴泪水。奥拉平静地站在一侧，默默等待，直到少女重新坐直了身体，她向少女投来肯定的目光，示意少女除去身上的亵衣。

　　林白有些害羞，但在奥拉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注视下，她默默脱下了最后两件贴身衣物，整个人赤裸着坐在台子上，面色通红。片刻后，机械臂再次垂下，将林白和台子一起推到墙边。

　　“请进入培养舱。”奥拉说道，伸出一只手，指着墙壁上的一个凹槽，“身体修复时间需要十五分钟，请保持安静，避免意外。”

　　躺在略显狭窄的凹槽内，林白心脏砰砰直跳，完全无法平静下来。她看到橘黄色的灯光打到脸上，一个激光镌刻的号码牌在黑暗中若隐若现。随后，一些温暖的液体涌入培养舱，慢慢充满，很快，这些略显粘稠的液体就没过林白的双手。她开始紧张，一股溺水的臆想在脑中挥之不去，但随着一些甜丝丝的烟雾被吸入鼻腔，她平静下来，感到无比的安宁。她平静地意识到培养液正在淹没肩膀，淹没小腹，淹没脸颊，淹没胸脯。最后，两根呼吸管伸入鼻腔，培养舱内充满液体。

　　林白带着甜蜜的笑意，陷入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