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下落——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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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蛋糕,甜甜的东西总是透着遗憾腐烂的味道。布里尼乐此不疲,搅拌面粉、烘烤、装点各式糖类,天不亮做到傍晚的钟楼敲响七次。我会在店外等着她换好衣服出来,弥漫的糖的味道让我常常有窒息的感觉。我回想起小时候吃过的那颗糖——也是来自父母奖励的唯一的一颗——在衣服里融化了的糖。把糖果视为珍宝的小孩把糖珍藏在最内层的兜里,然而美味不等人,融化的糖果成了惹唯一关注自己的双亲不高兴的麻烦,带着悔恨和恐惧吃下沾染灰尘和破败的黏稠糖液。回忆带着奶油油腻的气味搅拌着我的大脑,而我一如吃下那颗糖果后强作一如往常,不动声色地进行伪装。在家人面前、在妻子面前。不可名状的呕吐感开始翻江倒海。
“结束了!我们走吧。”
“幸苦你了。今天做的是什么?”
布里尼身上也满是甜过头的蛋糕和黏稠糖果的味道,但看着她的脸能极大地冲淡我脑中阴郁腻歪的感觉。我乖顺地挽着她的手,听着她详细讲解蛋糕的款式、配料,幻想着掩埋一切的暴雪。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和你一起来这吗?”布里尼用比夜莺更轻柔的声音说。“因为我觉得这是一条完全不同以往的人生轨迹。家里人在生活决策上具有一以贯之的正统性加之常年积累的所谓亲密感,使得我难以反抗和选择。离开之后我不必再被家乡那么多认识我的人约束,做我想做的工作,认识我想认识的人。我觉得我的人生就该这样,和你一起勇敢的离开家乡,然后像故事里的角色一样得到我们的幸福人生的结局。另一个意义在于,我不想再看到你哭的样子了,虽说很可爱。努力诚恳的孩子不该老是被不知所谓的人和规则弄哭鼻子。
“对我来讲,让人生变得简单,让你快乐幸福,让我们相爱,就是让我幸福生活的全部。沿着这样的轨道咔哧咔哧向前。或许有开心有遗憾,有我难以顾及的风景有我无法翻越的高山,但这是我选择的路,我不会因此后悔。所以,我希望你也能不去想遗憾的事、后悔的事。做出你最想去做的选择,然后不后悔地前进。人生只能是这样。”
我们站在门口,布里尼说完愣神看了我一会,抽开手整理了一下头发,自己打开门走了进去。她通红的眼睑使我胸口阻塞,想发声却难以喘息。看着屋里炉火映出的暖光,我想起了考试后贴在墙上全部人围着看的成绩单。我们这个世界里,不存在任何上帝的干扰——虽然有的人不承认,所有人带着美好的祝愿利用机械的力量推动世界和人生,但最终都无可避免地导向无可救药的地步。回想起来已经有四年多了,当初为了不让人生驶入轨道而离开的家乡,现在不知道在那忙忙碌碌的人都怎么样了。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在毕业前最后一节课告诫我们,“所谓大人就是拥有做选择并承担选择结果的能力的人。而成长就是掌握这一能力的过程。”想来我不算一个合格的大人,自诩为成熟,但根本没有过成长。我在门口坐下,不知多少岁的月亮洒下银光笼罩。
凯尔西和布里尼的相遇是我促成的。凯尔西很喜欢吃各式各样的甜食,盐汽水、糖果、加了果酱的面包、甜的要命的可可、混了牛奶和糖的咖啡……当然还有蛋糕。
他们有着和我不同的东西。不,该说我和能过上平凡生活的普通人不同。我身上想必缺失平凡生活所必须的什么东西,因而难以继续现在的生活。即便家乡搬出来了,仍旧是游离在我的生活之外。我本以为在车站工作能多少将我从游离中抓回来,像是鲸鱼的尸体吸引水母。
我很喜欢车站,还上学时常常在假期溜到火车站,买张票然后坐在月台上看摩肩接踵的人来人往,这给当时的我一种心灵上的抚慰。纵使我并非耶和华,想必也能找到人生的意义。因此我带着布里尼来到了现在的居所。在这四年多的时间里,来来往往的人依旧来来往往,而渴望从中寻出些什么的我依旧什么也没找到,怅然若失充斥到了我的生活中,致使布里尼也因此低落。我想不出怎么让她开心,但同样也想不出为什么要使她伤感。
隆冬的某个晴朗的休息日,打完棒球后,我形而上的脑海里满是无声息下落雪花。无数的足有两个人大的雪花无感情地接连落下,一片片一片片落下,我被一点点盖住,动弹不得。
“喂,你在发呆?”凯尔西的手在我眼前比划着。
“能帮我去接一下布里尼吗?你知道那家蛋糕店的吧。拜托了。”
“吵架了?还是身体不舒服?有不满意的地方就直说吧。不管是对妻子朋友还是这个混蛋世界。“
“拜托了。”
“唉。好吧好吧,击球手。就让我去帮把你的球捡回来。”
我的脑袋里在打仗,而无声息落下的雪花将我重重围住,只得任由混沌和糖浆混在一起,把碰到的所有东西都黏住,越聚越大。而我一直以来凝视的那个世界什么都不存在,只留下越来越多的呕吐感。许久许久,我握了握手里的棒球棒,朝着一无所有的场所猛烈挥棒,击中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落起的暧昧雪花。

布里尼心情好多了,令我着迷的笑容时不时就会在他脸庞闪现。凯尔西依然坦率开朗,出色地工作,出色地在所有人都认为正确地道路上一步步前进。从冬季到夏日,我们仨时不时聚会,一起打棒球吃甜点。夏天结束的那天,照例所有地方的人都会举行庆典,鼓舞人们面对接下来漫长的冬日。这是全年最盛大的庆典。我们仨没去镇上凑热闹而是在一起聚会。
我给他们一人送了一个扭蛋,是从火车站刚开的柜台那买来的新奇东西。这是最近才开始蔓延到我们小镇上来的东西,但在大城市早已泛滥成灾。说来也怪,如果是老头背着自己手工制作的玩偶,到公园叫卖,母亲只会出三个苹果的钱给自己哭泣的孩子买一个。而这种被包装后流入市场,做工并不精致且样式高度统一的东西,却因为款式未知,给了大人和小孩无数个购买的理由。王国的各个火车站里你都能找到专门卖扭蛋的柜台,而价格是五个苹果也好十个苹果也好,已经不重要了。当然对我来说,盲盒只是一个选择,一个因为无法做出选择而进行的选择。柜台人员给我介绍了一组猫咪主题的扭蛋,一共五个外加隐藏款。隐藏款!我气不打一处来,扭头便去了镇上买其他礼物。但四个小时后我又回到车站买下了两个浅黄色的扭蛋。
凯尔西送了我一颗崭新的棒球,签了他自己的名字。他给布里尼送的是一双厚厚地、端烤盘用的淡粉色手套,手背的地方绣有兔子啃的那种胡萝卜,看起来像是凯尔西自己弄的。布里尼则是给了凯尔西一条我从未见过的围巾。我和布里尼之间本来是不再相互送礼了,因此她并没有给我准备礼物。收到我给的扭蛋时,她满脸疑惑地看着我,听我说是顺带买的后又红着脸说自己没有准备。凯尔西马上笑嘻嘻地炫耀着围巾来打圆场。
之后的某一天,我百无聊赖地用棒球棒击打装盐汽水的玻璃瓶。都是我们在那个短暂而炎热的夏天积攒下来的玻璃瓶,只占一年四分之一的夏天尽情炙烤人间。漫长冬季导致了短暂的夏天必然热烈急切。盐汽水的消耗也集中在那几天,火车里拉的全是玻璃瓶。而迅速冷却下来的气温宣告夏天结束的同时也让玻璃瓶再无去处。
我和凯尔西在今年夏天喝掉了差不多一个湖的盐汽水,时常又人怀疑我和凯尔西的血管里是不是已经全是汽水了。那几天里我们一刻不停地喝着汽水,蒸汽和火车带来的便利使得人们难以想象之前的人们是如何度过夏天。“以前的夏天指定没这么热。”“何以见得?”“要是和现在一样热还没有汽水,岂不得全部热成人干。”言之有理。
我正是在这么一瓶瓶喝着汽水聊天的过程中想到离开这里。并非厌倦布里尼和这里的生活,只是我和所有人都明白,不能再靠自我欺骗使得自己信服。在平凡正常生活的某一天突然离开,仿佛当初我带着布里尼离开。我想起来那时候被人叫做怪人、害了热病。听来十分合适。
随着冬天逐渐来临,玻璃瓶的落寞孤寂一天胜似一天。我打棒球的间隙一直盯着这些玻璃瓶看,结果被凯尔西教训了好几次。不过这个打玻璃瓶的游戏确是凯尔西发明的。
在原地把玻璃瓶向上抛,哗——哗—哗—瓶子越转越快,极速下落。砰!一声闷响,玻璃碎片四散而去,棒球棒在手里剧烈震动,我用尽力气握住。
“真壮观啊!不过这样可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击球手,只会把夏天打得魂飞魄散,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凯尔西笑着和我说,手里拿着一块曲奇,“布里尼让我来喊你。”
“凯尔。我要离开这了。”我拿起最后一个一个玻璃瓶。
“因为我吗?”凯尔西收起了笑容,露出一副被抛弃的宠物狗离家时的表情,让我极不习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留下来吧。布里尼也肯定不会想要你走,她很爱你。你只要……“
“不是因为你们俩任何一个人,我很爱你们,但必须得走。老实说其实很心里很没底,我也不知道要去往哪里?要得到什么?但我很害怕现在的生活,当然我很爱你们,布里尼也好你也好,都是我很好的伙伴。我害怕的是另一个层面上的事,我很害怕我的生活就这样失去所有可能性。驶入一条轨道的同时就失去了其他成百上千的轨道。但也并非是贪心,只是我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我的人生该变成什么样?想不明白我的人生何以变成现在这样?我什么都想不明白。”我把端详了一会儿的玻璃瓶往上一扔,非常优美的旋转。 “麻烦你一件事,帮我告诉布里尼这件事,虽然她肯定能明白,但我想不到怎么和她开口。她就拜托你了。”我握紧棒球棒。
“你这个人!虽然作为朋友不该这么说,但你给我的感觉很不一样,得了热病就该去想办法治疗。有的人善于欺骗别人有的人热衷欺骗自己,你得好好弄明白那些你可能不喜欢的事,就像奶酪的发酵。”
“你说的不错,凯尔。但这次的热病恐怕不一样。”我并非害怕度过平凡的生活。我并不可能拥有改变世界的能力,碌碌无为的旅途过后说不定还是要回归原来的生活。但是我想去弄明白,弄明白平凡人生的那并不存在的意义,弄明白我们的人生何以拥有无可挽回的缺憾。“我有时会想,为什么伤心遗憾的事会发生?为什么就是会有事情无法达成?而我们又为什么必须得接受这一切?凯尔,我不想接受,即使被上帝宣判。或许你会说我幼稚,就当是幼稚吧。我就快二十岁了,但我不想长大。”玻璃瓶即将落下,我握紧球棒,转动腰肢,调动全身的力量,用尽气力猛地挥棒。砰!——玻璃瓶破碎的声音久久回荡在网球场,悠扬,悠扬。车轮向前滚动,我的人生一步步向前。

一个月来多少经历了些麻烦事,或许大部分人会说扰乱了自己的人生或者短期的计划继而发出一些对现实的感叹。但我并非这样的人,麻木的鸵鸟才是我的姿态。我错落地看着事情发生又消逝,一些人说着令人叹服的话,一些人做着令人艳羡的事,唯有我仍就看着一切,用着不存在意义的事物杀磨时间,避免我看清自己一事无成的样子。当然也可说作是边界,确实是辩解,我难以集中于自我,难以安心敲写文字,莫如说我失了兴趣。无聊无意义的事太多,因而我失却了对自我和书写的兴趣。因此断更了一次,之后会写一个短篇来作为补偿。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