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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你也喜欢柠檬茶!(上)

2021-08-17 20:22 作者:机长phantom不推杆  | 我要投稿

发布新作:《原来你也喜欢柠檬茶!》(上)

·cp:安德烈亚斯·君特·卢比茨×邓肯·伍德(HE)

·全程高甜!进来收获空中浩劫cp的甜蜜暴击吧!

·这算架空嘛……好吧不算的,为了保证文中时间、地名属实,我查阅了大量中文、英文和德文的资料,有兴趣了解4U9525事件的前因后果的宝贝也可以参考一下哦~

·强推BGM!

BGM:Kina、Snøw - Get You The Moon

原来你也喜欢柠檬茶!(上)

“世间动情 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 碎冰撞壁叮当响。”

——题记

2010年春季的亚利桑那州,西风习习,阳光碎片穿过汉莎飞行学院三楼的窗棂随意泼洒在一尘不染的白瓷砖走廊中,随着摇曳的树影一张一合地晃动。卢比茨左手托着腮,右手轻轻伸出去,仿佛在与熠熠烁烁的金灰互相追逐。他微颤的睫毛上停着太阳,蓝色的瞳孔深邃而忧郁。自从来到亚利桑那,这就成了他的标准姿势,只可惜这个精心保持的习惯,忽然被搅碎了。

“哎呀——天!……十分抱歉!”从走道的边角处忽然飞来一个人,漂移一样径直撞上卢比茨,使他踉跄了一下,险些直接摔出窗外。“不好意思,同学!我想地上一定有一摊该死的水——不过你也得感谢我,我差一点就让你实现你翱翔蓝天的梦想呢。”

那人穿着新生的制服,棕色的卷发被刻意压平在头顶,标准的亚洲小麦色皮肤却配了欧洲人一样高峻的鼻梁。

“那没关系——我差一点也因为你失去了梦想。”卢比茨把双手搭在他的肩上,“不过,年轻的绅士,请问您为什么要如此着急呢?”

“这……我只不过是想在晚课开始前抢到饮品店的最后一杯柠檬茶。”

“柠檬茶?我也喜欢柠檬茶!作为赔礼道歉,你今晚上就请我喝一杯吧。”

“万一只剩一杯了,怎么办?”

“没事。”卢比茨挽着那人的胳膊,往前慢慢走着,“那我们就共享一杯。总之,我想和你多聊一会。既然我们都喜欢柠檬茶的话,你就是我在这个学校的第一个朋友了。”

那人抬起头来,感激地冲卢比茨露出微笑:“这也是我第一次和别人结伴而行。我叫邓肯·伍德,今年19岁,来自新西兰。”

 

夜幕低垂。飞行学院饮品店里最后两杯柠檬茶,送入了卢比茨和邓肯的手中。每一盏微黄的吊灯下都摆着香薰蜡烛,若有若无的光亮与袅袅升起的烟雾弥合又分开。两人拣了一张靠着大大落地窗的桌子并排坐下,又要了一份柠檬味的甜品,静静等着晚课的铃声落下,再开始一场没有尽头的长谈。

“我是安德烈亚斯·君特·卢比茨,21岁,来自德国蒙塔鲍尔镇。你可以叫我安迪。我的母亲是厄苏拉·卢比茨,是一位钢琴教师。我的父亲是银行家,名叫君特·卢比茨——这就是我中间名的来历。”

“我的父亲是德瑞克(Derek)·伍德——这也是我名字(Duncan)的来历!”邓肯说着,很满足地啜了一口柠檬茶。

“邓肯,你比我小两岁,但我和你一样都是新生。”卢比茨切下柠檬蛋糕的一角,递到邓肯嘴边,“张嘴。”

邓肯显得有些慌乱,但还是闭上眼睛张开嘴从塑料叉子上抿走了那一小块蛋糕。当他与卢比茨双膝相碰时,他浑身震颤了一下,此后便再也没有分开。

“你是先去读大学了嘛?”

“不……我休学了。好久。因为抑郁症。我就不应该对不莱梅的汉莎交通飞行学院抱有那么大希望,我曾经认为它可以和我生活了18年的家相比。然而那里连可以说真心话的朋友都没有。我的成绩很好,这只是表象。任何不愉快的感受一旦说出来,就会被立刻冠以‘脆弱不堪’‘胡思乱想’的标签——要知道当我真的想表达我的感受时,我受到的打击就已经足够大了。学校说每个学生都会前途似锦,但是和那些大大咧咧左右逢源的聪明人相比,我实在看不到我的前途在哪。”

“那我比你幸运很多啦。虽然除了这里的柠檬茶,美国的一切都不如我意。那些来自大城市的家伙仿佛比我提前进化了一百万年。来到美国读书对你来说也是很折磨人的一件事情吧?”

“没准咱俩在一起,就不是呢。”

整个饮品店里都弥漫着柠檬茶的味道。两个人把话题引到了不同口味的柠檬茶上,薄荷叶。杯口的半片柠檬。锡兰红茶。加冰。

晚课的下课铃一响,学生们就兴冲冲地涌出教学楼,三五成群地在中心广场追逐嬉戏,时不时爆发出阵阵无厘头的大笑声。两人也挽着手走向中心广场,穿过嘈杂的人群,躲开橄榄球和女孩子们折的千纸鹤,刷卡进入尚空无一人的宿舍楼。

回到房间后,邓肯用柠檬味的香皂认认真真洗了制服,于是柠檬味飘出窗外,在楼道弥漫,浸染了整个世界的晚安。

 

卢比茨的课程比邓肯早结束半个小时,所以一下课,他就跑到楼下那家饮品店,买两杯柠檬茶,一杯拿在手里慢慢喝着,提着另一杯站在邓肯的教室门口等。

邓肯靠在窗边快乐地享用着柠檬茶,卢比茨依旧是习惯性地凝视着窗外。潮水一般退去的人群和两位佁然不动的少年相映成趣,没有人看见,那位忧郁而怪异的男孩的蓝眼睛中竟然也会闪动着幸福。

吸完最后一滴柠檬茶,邓肯看到卢比茨还沉浸在沉思中,如入无人之境,时而微笑,时而凝重,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安迪——别看窗外啦。”邓肯捏了一把卢比茨的手。

“啊……为什么呀?”

“你看我。窗外哪有我好看。”

“宝,你脸红了。”卢比茨搂住他的肩膀,轻声耳语道,“以后我就天天给你买柠檬茶,天天看你。”

他果然没有食言,一连两周天天如此。汉莎飞行学院的学生们都慢慢知道,那个年龄最大、性格最孤僻的卢比茨和内向害羞的邓肯谈了起来。有个人陪伴总是好的,再也不会有人劝邓肯热情一点交个朋友,卢比茨也敢去图书馆看书了。他曾经向邓肯抱怨,图书馆是学校里最可怕的地方,他总感觉所有人都在嘲笑他英文书写差,坐姿不端正,总是把水杯打翻,并且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一旦是旁边有邓肯,这些幻觉就统统消失了。

周五下午,卢比茨却没有出现。邓肯东张西望了几分钟之后,终于失魂落魄地翻出手机,给卢比茨打电话:“安迪,我要喝柠檬茶。”

“只有一杯了——”

“我要喝柠檬茶。”

“真的全都卖掉了,只剩下最后一杯了。”

“我要喝柠檬茶。你不是说过嘛,我们可以共享一杯。”

电话那头沉吟了一会,说:“好嘛,你来校门口,我带你喝柠檬茶。”

 

卢比茨的私人公寓距离飞院只有三条街,出租车一会就到。邓肯注意到卢比茨身上淡淡的柠檬香,让他更加笃定了卢比茨独吞唯一一杯柠檬茶的事实。不过这不重要。卢比茨上身穿着飞院的制服,下身套着一条到膝盖的短裤,黑色紧身压缩裤很好地勾勒出腿部肌肉的轮廓。他的神色一如既往地凝重,目光笔直地投向车窗外的地平线,这使得邓肯不忍心惊扰他,又总想找到鸡毛蒜皮的小话题和他搭话。

他们的手若即若离地牵着,卢比茨把他带到了他的私人公寓。

“我要喝柠檬茶。”

“是真的没有了啦。不过没关系,我给你做。”卢比茨唰唰两下剥掉邓肯的外套,领着他径直走向厨房。公寓面积不大,几乎没有灯。进门就能看见开放厨房和餐厅直接相连,客厅四面墙上贴满了汉莎航空的海报,围着一张单人沙发。唯一的一间卧室半掩着门,歪歪斜斜地贴着一个巨大的哭脸。卢比茨取出两个新鲜的柠檬,一边冲洗着一边说:“可惜我切的柠檬总是厚薄不均。”

“那我看着你。一旦你切偏了,我就会对你说‘bank angle!bank angle!’(飞机侧倾角过大时的警报)”邓肯说着蹲了下来,双手叠放在餐桌上,露出一双大眼睛和棕色的卷发,被他仰视着的卢比茨竟也带着盈盈笑意。

卢比茨白皙而修长的双手便完全展示在了邓肯面前。右手中的水果刀闪闪发亮,垂下来摁着柠檬的左手突出的指节微微泛着浅红,手背上青绿的血管若隐若现,还有两道淡粉色的疤痕。

百叶窗将阳光切得细细碎碎,落到案板上的柠檬果肉晶莹剔透,一颗水珠滑落在邓肯眼前。空气中翻腾着密匝匝的金灰,有歌有舞地,清晰却又模糊了切柠檬的少年的轮廓。他的发梢透着金黄色的光亮,吹到嘴角勾出一抹微笑。自从离开新西兰求学,这是邓肯第一次体会到踏踏实实的温暖。他希望他们有以后,能骄傲地向全世界宣告两人终于不再孤独,能像电影里一样牵着手逛公园、看电影,能在目光相碰的一刹那漾出无限的笑意,能在飞行训练的紧张和惊惧中在跑道尽头看到对方的脸,能一起去最棒的航空公司,在对面买一间属于两个飞行员的公寓,能比翼飞向彩色的天际。就像日日夜夜星光与流云相伴,就像霞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雾霭亲吻海面,就像山川河流,万河归海。

“你看我切得整不整齐啊?”卢比茨微笑着看着沉浸在遐想中的邓肯,伸手弹了他的脑门一下,“想什么呢,宝?”

“……整齐!非——常整齐!”邓肯才如梦方醒般弹起来,伸开双臂比划了一个好大的圆。

“再整齐也不是圆的呀。”卢比茨笑着,“你拿两个玻璃杯来。”

向玻璃杯中注满憧憬,这使少年的眼睛闪闪发光,使他的手微微颤抖,使他的步态有一种独特的僵硬而又飘逸的感觉,介于飞腾和惊恐中间。放入红茶包,加开水,搅拌再加冰块,落在杯沿上的半片柠檬。

卢比茨想起读高中时化学老师讲的电解质,一些物质的水溶液可以导电。也许他和邓肯手中的柠檬茶就是这样一种神奇的物质,电流从指尖流遍全身,令人兴奋、眩晕。和邓肯在一起如同电子在电场中轮舞,浴火重生,酣畅淋漓。在外人面前害羞而又内向的邓肯身上也带一点忧郁的气质,与卢比茨既相似又互补。他终于可以忘记自己是一个抑郁症患者,一个怪人,他终于也可以享有爱情。

 

周末,两人大部分的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拉一张双人桌面对面坐着,把腿叠在一起,各自面前摆一本理论书、笔记本、圆珠笔和各种颜色的马克笔,一边读一边拼命记啊算啊。邓肯知道卢比茨读高中的时候是全校的前三,卢比茨也知道邓肯跳过一级。竞争不再是一件可怖的事情,更像是恋人之间你追我赶的趣味游戏。

 

在新西兰读书的时候,邓肯一直是学校的佼佼者。他属于天生的优秀学生,聪明而勤奋,好学又谦虚,哪怕是跳级也丝毫没有影响他的课业。在比自己大一岁的同龄人面前,他却往往无所适从。他不认识奢侈品的牌子,不知道什么样的发型能讨女孩欢心,发短信的时候不会用缩写和表情,还总是笨拙地加一个句号。在遭遇过无数次他人的戏弄以后,他终于决心不再理睬这些家伙,一门心思读书。他相信只要自己一直名列前茅,总会结识到志同道合的人,这也是他拼了命地考到汉莎飞行学院读书的原因。可惜事实总不能如他所愿。他虽然已经习惯了独处,享受了读书,但是其他方面的失败让他久久无法释怀。他永远不会忘记,曾经自己读书的动力是为了找到能接纳自己的人,在那人面前学习不再是一件蠢事,课业轻松的时候彼此也能有说不完的话。

 

卢比茨出生于蒙塔鲍尔镇的一个富裕家庭,在肃穆而严格的德国家庭氛围中长大,让他身上带着温带海洋性的忧郁气质。大西洋的水汽笼罩着整个小镇,疯狂的念头一次次袭击这位青年。他喜欢跑步,喜欢踩着滑板扒着一辆车的车窗从斜坡上飞驰而下,喜欢狂蹬自行车通过最陡的拱桥,体会半秒钟失重的快感。周遭无人时他甚至用头撞墙,不觉疼痛,闭上眼看Windows屏保一样流动的图案,再仰面扑在床上,闭眼胡思乱想。这是人生的哪一个阶段?十岁?二十岁?三十岁?五十岁?在哪个城市,做什么工作,和什么人在一起?父母是否健在,门锁需不需要更换,在左手边,是否有一条河流过?

他也喜欢竞争,无论是冲上云端还是摔到谷底的感受都值得爱怜。好胜的他向别人隐藏起自己古怪的性格、疯狂的想法,专心致志做一名好学生,偶尔神秘兮兮,像个哲学家。

 

一面互相爱慕,一面互相追赶——这样的竞争模式,对于两人来说,可都是头一次见。在不久后理论课的考试中,两人都名列前茅,顺利地走出教室来到训练场,准备登上教练机进行真正的飞行。

不需要再背诵长篇的理论知识,计算大量的技术参数,而是来到了太阳下,来到离蓝天最近的地方,这自然让年轻的飞行学员们兴奋不已。邓肯的同班同学很快就和教员们建立了友谊,在训练之余三五成群地和教员讨论着奢侈品、私人飞机和电影。虽然邓肯也曾在这些方面下过功夫了解,但他一开口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纪录片解说员,便自觉保持缄默,拿起自己的柠檬茶坐在树下埋头看书。

邓肯从学生宿舍搬进了卢比茨的公寓,每天两人一起回家的时候邓肯总能观察到卢比茨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说话语无伦次;而卢比茨也能注意到邓肯颓然的神色。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他们能够自主落地,放单就在眼前了。

“邓肯,你不是在他们中挺有名嘛?怎么每天你都这么颓。”在第十八次卢比茨把一杯冒着冷气的柠檬茶递到邓肯手里后,他终于忍不住问。

“都是表象。”邓肯一边摇着头,一边拉着他的手往前走,“我觉得与其试图和所有人都深交,不如自己找点乐子。”

“可是我找不到我的乐子。”卢比茨紧紧攥着邓肯的手,仰面看着天空,“如果可以一直待在天上多好,这样我就不用担心哪本书还没有看,哪节专业课永远不明白,阳台的窗户关没关,在路上碰到认识的人要不要打招呼。邓肯,你知道嘛,生活好麻烦啊,简直糟透了……邓肯,我多想变得完美,可是我压根不知道什么是完美。于是每天下午,所有人的训练结束以后,我就在操场一圈一圈地跑,试图达到我体能的极限,在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下我可以忘记这些乱七八糟。可是这并不能解决问题,甚至不能逃避问题,我越来越苦恼,又想到我的小邓肯是不是在门口等我等到发疯……可我停不下来。”

“安迪,别哭了。我陪你。”邓肯靠着墙停下,脸涨得通红,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安慰自己内心忽然崩溃的男友,却只能紧紧抓住他的双手。

“抱我。”卢比茨从邓肯手中接过柠檬茶。于是邓肯伸出双臂,环绕在他的腰上。卢比茨比他高半头,如同甜蜜的巨大阴影按压住邓肯,在抑制不住的兴奋中大口喘息。

“如果……你能和我一起训练,多好啊。”卢比茨的双唇贴着邓肯的耳朵,温热的气息让他的耳根通红。

“宝,我飞的是737,你是320,这不可能啊。”

“我多希望你能和我一起飞320啊。”卢比茨揉了揉肿胀的双眼,牵着邓肯继续往前走,“我好了。没事了。”

邓肯曾经对卢比茨提过,飞波音737是他从小的梦想。他从卢比茨手中接过柠檬茶,低头猛吸一口,最后一滴顺着吸管侧壁重新滑到杯底。卢比茨替他把空杯扔掉,问他要不要一起在社区旁边的体育场跑步。

“你可以想象晚风扑进你的怀里,仿佛一个巨大的拥抱。你在气流的间隙艰难地呼吸着,好像一边被拉入地心,一边被带上苍穹。”卢比茨的眼睛还有几道淡淡的血丝,一半月光一半灯光衬得他的皮肤愈加白皙,浮肿的下眼睑如同一抹迷人的魔力。

“正好,这几天不是坐在机舱就是坐在树下,是时候活动一下了。”邓肯说着,摘下飞院的领带团成一团塞进口袋里。卢比茨却解开衬衣扣子:“我在衣服里面套了一件运动服。我们去更衣室,你可以穿我的运动服,我穿衬衣,不要紧的。”

 

五分钟后,两个人走出了更衣室。运动服套在邓肯的身上显得过于肥大——邓肯的身材和卢比茨相比差远了。卢比茨洗了一把脸,碎发由于沾水扁扁地贴在前额。运动场上人不多,有追逐着嬉戏的儿童,有年老的先生太太挽着手在外围踱步。古老的橡树和枝叶繁茂的柏树向他们投以密密的浓荫,微白的路灯光似有似无地荡漾开来。

“就从这里吧。”邓肯指着脚下的一条白线。卢比茨点了点头,两人便一圈圈跑起来。卢比茨是跑步的能手,他的步伐很稳健,呼吸很匀称,眼睛直勾勾注视着前方,过眼万千却未曾侵入他半点。邓肯与他并排,竭尽全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严肃,却总是忍不住向左手边的男孩投去一瞥。不过从心底生发的安全感很快就让他摒弃了这种欲望。与恋人并肩奔跑,如同比翼齐飞于彩色天际,他想要跳跃,想要哭泣,想要高声呼喊,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深深地微笑。如同层云不会因为紧闭双眼而消逝,反而在巨大的陶醉与幸福中,增添一缕浪漫的色彩。

天幕不知被谁划破了一道裂口,黑夜徐徐从缝隙流淌下来。远处的地平线闪烁着几点暗红的灯光,他们酣畅淋漓地呼吸着,想象着在这片黑暗里消散、爆炸成无数个分子,穿过大气层,永远漂浮在寂静的宇宙中——被无限的可能包裹着,上升、回旋、拥抱、亲吻,永远不会落地,永远不会分别。

 

晚上八点半,精疲力竭又兴奋不已的两人终于回到了家。

“出了一身汗。”关上门邓肯就把上衣一脱,“你要洗澡嘛?反正我不得不。”

“我在你之后吧。”卢比茨从身后抱了一下邓肯,“我得下楼交电费。你洗完了,咱家怕是就没电啦。”

邓肯嗯了一声,走进浴室,插上热水器的插头,放好衣服。他听见门锁咔哒一声响,便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流声很快就盖过了卢比茨的脚步声,湿热的水汽腾腾升起,柠檬味的雾气将他包裹其中。他将花洒固定在墙壁上,俯下身子去让水流淋湿他棕色的卷发。暖橙色的灯光下被水冲刷的地面熠熠发光。他胡思乱想着,向头发中抹上洗发露,十指用力揉搓。绵密的泡沫摩挲着外耳道,如同窸窸窣窣的耳语沙沙作响。

谁也不知道少年的思绪会放飞到何处,从电费联想到电功率,又到物理课、学业、放单、航空公司,再将卢比茨细细地织进他们的未来。

水流冲净身上的泡沫,换上干净衣服,柔软的毛巾反复揉搓着头发。依是湿气弥漫,邓肯跳进被窝,把被子拉到头只留下一双眼睛,摸索着伸出手摁掉灯光,侧身蜷成一团,享受着幸福的倦意。过了一会,他可以感受到卢比茨回来了。

 

卢比茨的动作很快,能听到各种洗护用品的瓶子碰撞的声音,与流水声急促地交替着。对他而言黑夜笼罩城市等同于黑暗将他包围,可怕的感觉一次次翻涌上心头。他渴望邓肯的怀抱,又不想打搅邓肯的美梦,迅速而又茫然,彼此相连又形影单只。

他摸着黑走进了卧室,发现邓肯已经睡着了。于是他俯下身用手指卷着邓肯湿漉漉的头发。柠檬茶的香味袭人,一并缠绕着。

“邓肯,我真的,真的好喜欢你哦。”他轻轻掀起被子躺在邓肯身边,和他朝着同一个方向,顺着气息缓缓吐出这几个字。

他感觉有人从后面抱住了他。

“……我也是呀。”

 

夏意正浓,正是学员们的放单季。一位又一位完成首次单飞的年轻人双颊通红、眉飞色舞地爬下一架又一架教练机,在跑道旁等候多时的同学争抢着向他身上泼水表示祝贺,往往不知道谁的一个桶直接扣到那人的头上,周遭一片哈哈大笑。教员拨开层层人群,亲手剪下他背部衬衫的一片布料,在上面涂鸦一通,再郑重地交还给他。这是美国飞院特有的剪衫礼,始于麦道公司的传统。这篇布料会被学员收进飞行箱中,“护身符”一般陪伴一生。但是邓肯偏偏扭伤了左脚脚踝,卢比茨单飞的时候,邓肯正躺在许久没用的宿舍床上,头努力地转向窗外,可惜一无所获。

“放单是不是特别好玩呀?”邓肯一只手撑着拐杖,另一只手紧紧攥住卢比茨的手,艰难地向前蹦着,脸上依然带有好奇的神色。他白天躺在宿舍,晚上坚持由卢比茨搀扶着回家。

“没什么特别的啦。”卢比茨扶住他,尽量小心地向前蹭着步子,“我在14岁那年就在家门口的飞行俱乐部里独自驾驶过滑翔机。蒙塔鲍尔才是我第一次飞上蓝天的地方。”

邓肯家门口没有飞行俱乐部。看着同学们一个又一个放单,他既羡慕又沮丧,甚至开始担忧停飞。于是他只能苦读理论书籍缓解心情。卢比茨也给他抱了一堆书,从《A320飞机系统》到A320的操作手册,甚至他们班级下发的A320题库。

这些东西他丝毫没动。他本来复杂的心情又添了一层苦恼,说不出这些书和试题有什么不妥之处,但每次余光扫到它们,巨大的失望总是席卷而来。他宁愿相信卢比茨是因为太爱他,才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给他。他宁愿相信卢比茨傻乎乎的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这也是一个可爱之处。但以这样的理由,他都说服不了他自己。他总感觉这段感情出现了问题,并且以后会愈加严重。每当有这样的想法,他就甩甩头,苦笑着埋怨自己总是患得患失。这段感情很好、非常好、特别好、无敌好,每天扶着他下楼的那只手依旧那么有力,卢比茨的拥抱依旧那么温暖,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啜着的柠檬茶依旧那么甜美,温山柔水依然不及他眉眼半抬。

一天吃过晚饭,邓肯咬牙切齿地躺在横排沙发上,脚踝疼痛难忍,他想坐起来按摩一下缓解疼痛,却发现他动弹不得。卢比茨正在书房奋笔疾书他的读书报告。每天扶着邓肯回家让他错失了晚自习的时间,照顾邓肯也让他的学习时间大幅减少。教导主任白天亲自把卢比茨从教室拽到走廊上一通狂吼,责骂他“头脑简单的傻大个,不读书怎么成为飞行员”,整栋楼的学员都听得一清二楚。一想到这个场景邓肯就忍不住笑,一笑他脚上的伤口更疼了。他索性把一个枕头扔在自己胸前,仰面朝天,准备咬牙挺过疼痛。

书房里一阵叮叮当当。卢比茨什么也写不出来,扔下笔撂下书一蹬墙壁,转椅呼呼啦啦后退好远。他站起来,揉了揉太阳穴,到客厅来看邓肯。

“你这是怎么了?”看到男友呆滞的表情,卢比茨忍俊不禁,“脚还是疼?”

邓肯吃力地撑起来身子点了点头。没等他再张嘴说什么,卢比茨就双手把他整个抱了起来,自己坐在沙发上,又轻柔地把他摆好,让他的双脚搭在自己的腿上。

“医生说过了,要把脚垫高。”卢比茨按摩着邓肯的左脚,“说啥你都不听。”

邓肯唔了一声,头转向沙发内侧,上身微微蜷起来,额头蹭着卢比茨的身子。天幕渐渐压了下来,大气层散射着阳光,是陈年羊皮纸的颜色,古朴而又温暖,明媚而又沉静。同样颜色的窗帘掩不住绕入屋内的微风,落在地上的光斑时大时小、时隐时现。客厅的地面摞满了书籍、笔记本和纸,以及几个没来得及开封的牛皮纸箱,角落却置着一架钢琴。

“安迪,你母亲是钢琴老师对吧。”

“是呀……她叫厄苏拉。”

“那你一定也会弹钢琴啦。”

“确实。但我从来没有给别人弹过曲子。”

“啊……”

卢比茨把手指伸进邓肯浓密的卷发里,用力揉乱了几下:“但你是我的偏爱和例外。”

他再次把邓肯抱起来,这次是放在沙发上,并且确保他的脚垫在沙发宽大的扶手上,拉出琴凳坐下。婆娑的树影透过窗帘摇曳,落满尘灰的书本卷起一角,泛黄的情愫竟与这间客厅相得益彰。

“你不用看我,听就好了。”卢比茨整理着琴谱,对邓肯说。

出音便是深邃的A。

You gave me a shoulder when I needed it

You showed me love when I wasn't feeling it

You helped me fight when I was giving in

And you made me laugh when I was losing it

……

Cause you are you are

The reason why I’m still hanging on

Cause you are you are

The reason why my head is still above water

And if I could I’d get you the moon

and give it to you

If death was coming for you

I’d give my life for you……

本认为不食人间烟火,转头见他,竟不是烟火,是清风徐来、霁月当空。

远处有星火成片,与满地虫鸣相映成趣。

一曲终了,卢比茨起身,俯下身捧起邓肯的脸,看着他脸上慢慢绽放出微笑。

他吻了他。

 

三个周以后,航医批准邓肯继续飞行,他和卢比茨买了一大杯柠檬茶庆祝了一个通宵。他们谈论未来,从第二天教员先带他飞一圈温习一下流程,再准许他单飞;到本场怎么飞转场又怎么飞,失速模拟吓不吓人,迫降训练好不好玩,航体训练会不会很累。又说到走上工作岗位以后在哪里买房子,餐厅还要不要和厨房直接相连;甚至立下一个誓言,几年以后谁先放机长,另一个人就给他天天做柠檬茶,直到两人都放机长了为止。

走上训练场,邓肯十分紧张。周围坐着一圈学校里最酷的年轻人,他们放单以后自恃前途无量,便大摇大摆起来。男孩子们的头发挑染成各种夸张的颜色,女孩子们都抹着亮色的唇膏。邓肯明白他们没有丝毫恶意,甚至带有礼貌的关怀,但他还是浑身不自在。飞行,明明应该是他自己与自己的约会。

教员领他上了飞机,简单寒暄了几句,让他做了几个飞行动作,绕着本场飞了一圈。

“干得漂亮,小伙子!”又回到跑道,教员下了飞机,隔着侧窗对邓肯竖起大拇指,又指了指远处的教学楼,“我要给你准备许多桶水。你想不想让漂亮的姑娘们亲手给你泼水?”

邓肯把侧窗拉开一条缝,腼腆地说:“我有男朋友。”

“也很棒!锁好你的侧窗,系好安全带,想象你的男朋友就在跑道头等你起飞。准备好你的第一次单飞吧!”教员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邓肯点了点头,咔的一声将侧窗落锁。卢比茨依旧没有完成他的读书报告,被教导主任直接拎到了办公室。邓肯曾无数次地想象他放单的那天卢比茨会怎样站在跑道上,怎样微笑、怎样招手,做出怎样夸张的口型,怎样激动人心而又浪漫。

他最终只是决定深吸一口气,飞快地做好了各种检查单,拿起对讲机——

“……申请放行。”

“允许起飞。”

再次检查各设备均运转正常,他加大油门,眼睛紧盯着仪表盘上飞速上升的各类数字。一番计算后,他认为抬轮的时机到了,拉起操纵杆,却明显感觉到升力不足。这令他有些慌乱,赶紧目视跑道,发现自己确实抬轮早了点。他稍稍将机头下俯,准备多放一点襟翼,手刚碰到襟翼手柄又停住了。他相信这架飞机,也相信自己所受的训练,一点小问题不能打乱原有的飞行节奏。

跑道尽头有人影。

他心一紧,眼睛唰地一下睁大,笑意立刻爬满了他的脸。

是卢比茨——就是他——是卢比茨!

他屏住呼吸,仿佛是在压住自己即将跳脱的心脏。卢比茨满脸笑容,用力挥舞着双手,好像还喊着什么。他无暇猜想,任由甜蜜染满心海,再次目视前方。

天际线与他同起同落,视野的尽头正翻起闪灿灿的金黄。云在天空中肆意抹画,如同未沾满颜料的水彩画笔,又万河归海一般在远方汇聚,铺成整整一层柔软和浪漫。

万事顺遂,起安落妥。

完成各种指令后,邓肯顺利落地。还未停稳,疯狂的学生们就拿着各色水桶一通乱泼,邓肯刚打开舱门一个桶就飞了过来,掠过飞机顶部哐地一声砸在地面上。大家自是一通乱笑。他的教员拨开人群,双手背在身后走向邓肯,大家自觉往后退了几步,使劲绷着笑。也许是剪衫礼?邓肯挺了挺胸,严肃起来,一个鲜红鲜红的大水桶却嗵地一声扣在了他的头上,浇了他满头满身。

“那些小子泼的算什么……得是我亲自给你泼水才行!”传来教员的哈哈大笑声,邓肯把水桶拿下,自己也笑了起来。

人群一哄而上,大笑、滑稽地尖叫、跳跃,把邓肯包围其中。所有人都为这位最后一个放单的学员而由衷地高兴,训练场上人声鼎沸,洋溢着无数欢乐。邓肯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和每一个人合影,被人们举起来抛上又抛下……在所有人的掌声中,教员亲自剪下他衬衫的一块布料,用力地写了四个大字“前程似锦”。

此时卢比茨刚刚结束与教导主任的谈话,吁出一口气,关上办公室的门,靠在走廊的墙上直直凝视着楼下疯狂的人们。

除了读书报告外,他偷偷跑出去看邓肯放单这件事也被揪住训了好久。令他更加深感不安的是一份毕业前体检通知。

“安德烈亚斯,我们无法为你的未来做主。做些对自己负责的事,好吗?”教导主任的话不停在他耳旁回绕。他分不清她脸上是怜悯、嘲笑抑或忧虑,只让他觉得自己很怪异、很孤僻、很边缘。他讨厌被这些家伙放在心上,无论以何种方式,正如他讨厌人多的地方。

于是他走进洗手间,绝望地蹲下,侧耳聆听着训练场上的声音,直到确定人群已散去他才慢慢起身。无论如何,不能愁眉苦脸搅了邓肯的兴致。他冲着镜子勉强笑了几次,深呼吸,拔腿往楼下冲去。

邓肯原来一直在楼下等,依旧平静如水,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的喜不自禁。见到邓肯,他就一把将他抱起来,在渐暗的天幕下,在肃重的办公楼下,他送上千万个吻……

恰到好处的爱意,与冰块叮当作响的柠檬茶,一点点抹去了卢比茨心中的哀愁。

疯狂终将落幕,未来总会到来。躺在一张床上,拉着对方的手,迟迟无法入梦。他们都明白课业会越来越重,其他繁琐的工作也会越来越多。

体能训练、理论课、故障处置、模拟机。此刻距离他们入学已经过了三个半月,还有十几天这些稚气未脱的年轻人们就将走上社会,由备受保护和宽容的学生变为社会的顶梁柱,奔赴各自的前程。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卢比茨的精神状态却出现了问题。他开始无法集中注意力,失眠,甚至手抖。他还不断地向邓肯抱怨健康报告和体检,一会说它们都是“该死的形式主义废物”,一会又说“为什么体检不是一个月一次”。邓肯不大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买一杯柠檬茶,再送他一个吻,能让他的情绪微微平复一些。

“邓肯,我没法再算这些该死的数字了!我什么都没法思考!我担心得要死!”做一个关于伯努利方程的计算作业的时候,卢比茨忽然崩溃了。

“这些东西确实令人心烦。”邓肯也放下笔,把手放在卢比茨的腿上,“我看出来你很担心。你在担心什么?”

“你能下楼帮我买杯柠檬茶嘛?”卢比茨轻轻甩了甩头,发丝在空气中左右颤动,仿佛要甩掉一些糟糕的念头。

邓肯前脚刚踏出房间,就听见卢比茨的电话响了,还有一声叹息。

于是他也甩了甩头。

到楼下,他发现饮品店竟然没开业。这真让他大失所望,他只能重新回到楼上,构想着如何安慰卢比茨,再亲手给他做一杯柠檬茶。还没到家门口,他就听到了争吵的声音,也许是卢比茨在电话里和家乡的什么人吵起来了,一句也听不懂,一定是德语。他把手指放在指纹锁上,门锁咔一声打开了,他想了想,又把手收了回去。

他伫立在门旁,听着嗡的一声,门再次自动落锁。

“你凭什么说没人会帮我的忙?你们有的就他妈是一张废纸,就能判定我什么都不配拥有呗?”

“我哪里在和你讨论这个?你可真是奇怪透顶……”

卢比茨忽然换成了英语,邓肯这回可听得一清二楚。无论如何,他得进去。于是他再次打开了门,发现卧室的门半掩着,隐隐约约能看到卢比茨在里面不住地兜圈子跳脚。他就站在门口看着卢比茨,直到他们的眼神短暂相接。邓肯做了个敲门的动作,卢比茨点点头,口型示意他“进来吧”。接着,又投入到没完没了的吵骂中。

“安德烈亚斯·卢比茨,我最后警告你一遍!伪造证明的事,绝对不能出现第二次!”

“我可是实话实说。你们信不信,随你们的便吧。”

“你必须拿出证据来……”

“什么证据不证据的,无所谓。要是你们觉得我该进监狱,就让我进监狱吧。”卢比茨耸了耸肩。

“安德烈亚……”

电话那边的人还没说出什么,卢比茨就啪地一声扣了电话,涨红的脸上既有泪痕,又挂着一丝疯狂的微笑。

“安迪……‘伪造证明’是个什么东西?”邓肯站在门口,没敢再前进任何一步,试探性地问。

2010年初,卢比茨在德国不莱梅完成了理论课的学习,准备来亚利桑那州的汉莎飞行学院进行深造。此时距离他停止抑郁症治疗仅有不到3个月。他的档案已经被特殊标记,如果他再次接受心理治疗,就意味着他要自动停飞——几乎就是他飞行员生涯的结束。在填写FAA要求的飞行学员登记表格中,有一项是“是否患有任何类型的精神障碍:抑郁、焦虑等等”,他隐瞒了自己的病史。在该选项下要求详细阐述“近三年来接受的医学治疗”的栏目里,他依旧什么都没写。

好景不长。一位德国医生发现了此事,并立刻举报给了FAA。在美国的法律中卢比茨完全有可能因为伪造证明而入狱,至少是终生禁飞。但是在卢比茨的父亲等人的努力调和下,这只导致了他的报告审查时间更长一些而已。他被要求开一份医生证明,以让FAA确认他的健康状况适合飞行。

这是他的第二次机会。他说了实话,并且很显然,他过关了。不久他便前往亚利桑那进行训练。他的档案并没有被“严格保密”,而是成为了学校管理层公开的秘密。人们都想方设法地盯着这位飞行学员,一旦他出现什么异常就会被立刻停飞。没有人愿意接这么个烫手山芋,没有人情愿承担责任。

在亚利桑那州训练的4个月内,卢比茨的表现非常好,成绩优异且积极参加各项活动,看起来开朗而健康。他的档案无可指摘,但同学们异样的目光和冷言冷语又让他不知所措,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恢复正常,是不是一位病入膏肓的疯子。他不知道毕业筛查会严格到什么程度。他最受不了那些心理状态考核,一旦有一句描述戳中了他,他就会瞬间崩溃。如果在最后一关出了错,不仅将永远失去飞上蓝天的机会,并且会名声尽毁,甚至——就像他被警告的——以伪证罪而被“送进监狱”。

努力有什么用啊,一张纸就能定义人的一生,在层层法律的缠绕下简直无懈可击。

“那好吧,卢比茨先生。我也得郑重地告诉你——没有柠檬茶了。”听完前因后果,邓肯抓着卢比茨的手坐在床上,故作严肃地道。卢比茨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旋即又抱住邓肯的肩,抽着鼻子呜咽道:“那……邓肯啊,我该怎么办啊,我能怎么办啊?”

还没等邓肯做出回答,卢比茨就把他拽倒在床上,直直地对着他的脸,用力睁着眼睛直到眼眶发涩,大口喘气。邓肯没有言语,活动了一下身子,把腿蜷在前胸,一圈圈地撸起卢比茨衬衣的袖子。道道划痕群蚁排衙一般密密地排列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有些只剩下淡粉色的疤痕,有些还有未凝固的血迹。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呀。”卢比茨拉起被子的一角随意遮了一下自己的胳膊,也蜷起腿来,但再也不敢直视邓肯的眼睛。

“谁叫我们家只有一把水果刀呢。你也不给我做柠檬茶,我自己想切个柠檬,发现刀子不见了。”邓肯替他把袖子放下来,系好袖口的一粒透明扣子。

卢比茨依旧没有言语,牵着邓肯走进洗手间,沉下左肩把划得乱七八糟的左臂放在流水下冲洗,右手轻轻挠着邓肯的手心。邓肯想去给他拿消毒水和绷带,他不肯,关了水龙头后又拉着邓肯亲手翻出一卷绷带,命令邓肯在他旁边坐着,依旧拉着他的手,自己咬着绷带一圈圈地缠。

“安迪,你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们那些家伙说的瞎话一层层摞起来,比他们的巡航高度还高呢。”

“嗯。”卢比茨缠完最后一圈,松开嘴里的绷带,抽离出来右手拿了一个胶贴黏上,“也许确实是。”

“主要是……安迪,你不觉得最近就是这个破事把你折磨得心神不宁的嘛?”

卢比茨猛然抬起头来,微微张着嘴,右手握住停在离下颌约有六七英尺的位置。这位精神饱受折磨的飞行学员有些惊讶,以至于无所适从。

“安迪,正在打败你的不是别人对你的非议,而是你对自己的怀疑。”

 

两人都顺利通过了毕业体检,拿到了相应的执照。2011年春天,他们搬到法兰克福——汉莎航空的经营中心,继续进行飞行实习。卢比茨同时还在汉莎公司担任一名空乘。在他的档案中要求汉莎航空医学中心定期对他的心理状况进行复查,没有任何人的催促,在第一次复查时间点,他准时出现在了医学中心的门口,手里抱着所需的所有表格、证明和承诺书。

未来遥远得还没有形状,但在他们心中隐隐约约地认为,它将会是明亮的。他们数着时间,按顺序认真生活,精力旺盛、情绪热烈,每一句前程似锦的祝福都像是一封预见未来的文书。

“先生,下午好。”卢比茨落座,开始快速地将手中的文件分类摆放。

“安德烈亚斯·卢比茨,我听说过你。”坐在办公桌前的年轻男子制服外套没有系扣子,伸出手来稍稍挡了一下他的动作,“你看,这么多东西,如果你都一份份地拿出来让我看过去,我再一份份地给你确认、签字,咱俩的一下午就过去了。我只看两份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当然是德国联邦航空局和FAA的两份文件。

“卢比茨先生。”那人草草翻看着,目光迅速寻找特定大小的空白——然后签上名字,“从刚加入公司到现在,你的工作是否顺心?”

“挺好的。我——”

“那就可以了。祝你好运!”那人把文件向卢比茨一塞,卢比茨立刻心领神会,点了点头,胡乱把一堆东西收起来走出了门。

“哦,还有个事情!”门还没关严,就听见急促的喊声。

“先生,您讲?”

“别这么严肃嘛,小伙子,不要神经兮兮的。你也看到了,这份扯淡的表格你完全可以自己填写。你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你自己的状况。”

卢比茨用力点了一下头,深吸一口气跑出了楼道。

他得对自己负点责任才行。但他既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也不知道应该到何种程度,更不知道意识到这一点对他来说,是太早了,还是太晚了;是幸运,还是不幸。

 

邓肯正在接受波音737-300型号的模拟机训练。这是1984年的老飞机,畅销全球,经久不衰。相对于有着电传飞控系统的A320,733驾驶舱内的仪表数量更多、更为复杂,表盘也大多使用指针。这架飞机酷酷的机械风让邓肯深深着迷,四边形的侧窗拼凑成有力的折线,高耸的机鼻骄傲而坚定。最迷人的当属垂直尾翼与机身较缓的夹角,偶尔会让他产生用手指顺着一路描下去的冲动,偶尔会给予他可以坐在上面一溜烟滑下来的错觉。即使是坐在模拟驾驶舱中,指尖划过心爱的各个按钮,将油门加到最大推力,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各指针缓缓转动,都让邓肯产生主天下沉浮的自豪感。

卢比茨却一直坚持让他改装320。

他从来没有接受,也没有正面否决,但是夜深人静时,担忧便会浅浅萦绕在心头。

也说不出在担忧什么。他只是翻过身子,投入卢比茨的怀抱,让他轻轻抚摸着沉沉睡去。

实在睡不着,就缠着男友聊天。卢比茨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在公司里自己怎么被嘲笑、被讽刺、被讨厌、被孤立,“我总觉得他们在谈论我,指指点点地,无论我当时是在摆放餐具,还是调制咖啡。我一旦走近,他们的谈话就停止了。”

邓肯摸清楚了卢比茨的脾气,他不喜欢任何人怜悯他,甚至可以没有回应,静静地倾听就是最大的宽慰了。于是他躺在卢比茨怀里轻轻呜一声,逗得卢比茨哧地一笑,这些事情就算过去了。

每天卢比茨依旧早早起床洗脸、刮胡子、将衬衫熨得笔挺,仔细别好肩章,对着镜子打理一番,拉着锃亮的飞行箱昂首挺胸地出门。晚上回来——有时甚至是凌晨——他总是看起来有点疯。有时候胡言乱语直到泪流满面,更多的时候一个字也不肯说,搂着邓肯拼命亲吻,直到两人几乎窒息。第二天早晨再恢复正常,如此循环往复。

在公司内部,尤其是他们的同龄人中,邓肯也总是听到关于卢比茨的传闻。“同性恋”——这倒是真的,经过某些人以讹传讹,中性的词汇变得不堪入耳。有人扒出了他的抑郁症病史,迫不及待地从他身上找寻线索,来巩固他们心中的“疯子”形象。他们还认为他的父亲是商界高官,他才借此走了后门进入了航空业。在一些人的眼中,他不应该毕业后以空乘的身份实习,要么直接坐进驾驶舱干活;要么放浪形骸、及时行乐,青春都一饷。他敏感而安静,不善言谈,不敢当面反驳这些谣言,反而助长了造谣者的兴头。

(不过,有一定资历的飞行员们都很赞赏卢比茨,他们夸赞他为人谦虚、细心。可这并不能为卢比茨提供庇护,反而让其他人更加笃定他是靠父辈的关系高攀。)

邓肯正在休假,卢比茨却被抓去飞了个备份。“我下午五点四十落地,”卢比茨在车上打电话给邓肯,此刻的邓肯正因为忽然失去男友的陪伴而暴躁不已,“你知道我的航班号。落地后你可以直接到飞机上找我玩。”

挂下电话,邓肯默默计算着卢比茨收拾客舱所用的时间,他准备早三分钟上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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