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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性盲症患者的爱情

2023-10-12 21:20 作者:岐亦Kimata  | 我要投稿

  《性盲症患者的爱情》   张天翼   269个笔记   ◆ 花与镜   >> 儿童的苦闷、快乐,所有情绪都纯粹而浓重,因为他们投入整颗心、整个身体去苦闷和快乐。   >> 人的脚指甲会再生长,温蒂的不会。她的脚指甲脱落之后没有痕迹,不会露出血管断裂、皮肉破损的样子,只会像一条小虫掉了脑袋,因此显得更细更短。   >> 这里的幼儿园是小学的一部分,像预备培养室一样,在器皿里让种子发出芽,再移栽到温室去。   >> “有一个巨大却平常的秘密,大多数人都随随便便地接受了它,丝毫也不感到惊奇。这个秘密就是时间。为了测量时间,人们发明了日历和钟表,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谁都知道,一小时可能使人感到漫长无边,也可能使人感到转瞬即逝——就看你在这一个小时里经历的是什么了。这是因为:时间是生命,生命在人心中。”   >> 小孩子的衣服总比大人的贵,制造商知道人们给孩子花钱会比给自己慷慨,我的情绪是从人类那里全面复制的,显然这一点也没落下。   >> 她的父亲不是拯救世界的英雄,而是那个时间窃贼,偷盗时间花,让它们一年一年为温蒂续命。   >> 你们不会理解这种彩排的甜蜜和痛苦,我忍不住想象她芳龄十八时会多么光彩夺目,然而每次这种想象都刺疼我,我的温蒂不会长到穿足码衣服的年龄。   >> 诸位都是正派人士,大概没去过那个被称作“马蜂窝”的地方。它在官方城市地图上是一片暧昧的灰色地带——脏、乱、淫荡,像绅士们私处一块不体面的花柳疮,许多洁身自好与热爱家乡的人都拒绝承认它的存在。那儿有一切臭烘烘但鲜活的买卖:毒品、器官、精子、卵子交易,以及非法改装的机械人……政府禁止人与机械人“通婚”,但是没有立法禁止“通性”。你们根本猜不到人们多喜欢跟机械人做爱取乐!   >> 尽力揣摩与迎合人类怪癖的女机械人们,把自己弄得千奇百怪,像一场大爆炸或大车祸的幸存者。   >> 像掀开珠宝箱一样掀开盖。海绵人形空当里镶嵌着温蒂,完美无瑕的温蒂。一整支象牙雕成的温蒂,华美的裙子布料包裹她,她像童话书里的一页插图。   >> 先生们,体验过父亲向别人展示自己女儿时的自豪吧?那种快乐胜过新婚的王妃展示她的钻石王冠,胜过冠军展示他们的锦旗与奖杯,因为有一个称你为父的女儿,是神的恩赐。   >> 即使那“呼唤”是程序……然而石头缝中生出的花朵岂不一样香美?   >> 只有机械人才是完美的,人类的不完美凌驾于他们那无生命的完美之上。   >> 那个双音节名字从她樱桃色的嘴唇上掉下来,像一支两个音符的短歌,像两滴露水先后打在鲁特琴弦上。   >> 像屠夫一只手把匕首藏在背后,一只手抚慰羔羊,我顺着她的头顶抚下去,手掌在她红铜色长发里缓缓顺下去,彩色玻璃窗滤出的金光照在上面,我的手像在火焰之中灼烧。   >> 这种替代品风靡一时,很多中产阶级的父母乐意花这个钱,让儿童机械人陪着自己的孩子沉浸在那些对成年人的智力来说十分煎熬的游戏里,就像找到替代服役的人。   >> 很多教育学者与未成年人犯罪专家纷纷跳出来在访谈节目中说,乖顺服从的Toy Kid对孩子的心理健康并无裨益,而且用他们来替代父母的陪伴,孩子在得不到重视的情况下反而会激发破坏欲……   >> 人们把那些死了一样的机械孩童扔到垃圾箱里,或者像搬家时丢弃猫狗似的,开车到城市边缘,把他们留在那儿。这种型号的机械人不能干粗重活,维护也麻烦,身上的零部件又无法换给其余成年体态的机械人,因此除了熔化炉,人类给他们想到的唯一一种回收身份是性玩具。   >> 我得到温蒂的时候,她还不如街上大腿装仿真枪的妓女。我花了很多钱才从各个城市的旧货店、机械人零件网站凑齐同型号的眼睛、牙齿、膝关节……温蒂像拼图一样一块一块完整起来。我给自己拼回一个女儿。   >> 她足心的纹路跟黛朵的犹如同一种藤蔓刻花——刻在玉质祭器上的花纹。   >> 全息影像如此逼真,光无处不在,犹如置身海底。彩窗边整整一面石壁浸透了翡翠的颜色,下半段又逐渐过渡成橘黄。石头树叶之间,历代主教的徽章像星星一样,眨着慈悲的眼睛。   >> 我的生命伴随着人间无尽的悲恸歌声我真切地听见赞歌呼唤全新的世界尽管如此辽远   >> 她不配完整吗?不,完整是被选中的。就像人类的胎儿有些生来残疾,有些生来美丽。而那不归我选。   >> 我看看那两个女孩,她们头并头躺着,像威廉·沃特豪斯的那幅名画《睡神与死神》。   >> 我分辨不出哪个是温蒂,分辨不出满腔焦虑与爱该投射到谁身上。一瞬间我觉得我有两个女儿,我同时爱着她们两个,难解难分。   >> 这种照料另一个孩子的本领写在她们的程序里,她们天生是要给别的孩子做伴的。   >> 黛朵也是个孩子,但是先生们,你们可能懂得当自己女儿受到伤害或有危险时,其余一切人,无论仙女教母还是美国队长都是面目可憎的嫌疑人……的那种感觉吧?   >> 这不是难事,机械人生来就是替人类做机械性劳动的——如果我有资格说“生来”的话。   >> 那个人的目光化了又凝固,心在胸膛里荡秋千。   >> 不愿去想的本身就是想了。   >> 她放下两条胳膊,窄肩膀跟着那个动作往下塌,手心向上僵硬地支在腿上。那动作不属于五岁的小女孩,那是个心灰意冷的女人的动作。   >> 我被设置成了静滞待机状态,只能躺着仰望星空,心想这会是我见过的最后一片星空。我开始回忆自己接生过的一个个小婴儿的脸蛋,给每一颗星星取一个名字:菲欧娜、科斯塔、列奥、塞缪尔、吉娜……   >> 1974年人们在埃塞俄比亚找到一块320万年前的女性骨骼化石,给她取名叫露西,她被当作人类最早的祖先。   >> 那是个小小的骗局,是她第一段“生命”里听到的最后一个谎言。   >> 我忽然觉得跟她有了一种狭小空间里被强迫产生的亲密,好像坐完一趟长途飞机,有些邻座男女就彼此相爱了。   >> 这时是上午八点半,我回到车上,白衬衣里的温蒂像裹在襁褓里,好生生地合着眼睛。很久之前,我曾这么抱过很多刚从母体上摘下来、黏答答热乎乎的人类婴儿。那些真实又虚幻的拥有和幸福感,聚合在虚幻又真实的温蒂身上。   >> 我在马戏团找到露西的时候,她那个女孩部位是一片无数人狂欢践踏过的废墟。在后来的重建过程中,那一处是最后修补好的地方,因为她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同型号伙伴们磨损得最快的,都是那个部分。   >> 小小的机械身体内部发出一阵只有我听得到的细微声响,像一切孩童跨越梦与现实界限的一次长长吸气、一次跳跃。   >> 我的正职是在一家手工表作坊铸造零件,虽然现在连快餐店桌上的餐具筒都显示时间,但体面的人类还是认为佩戴手工制造的表更有面子。机械人工匠稳定的手比人的手更适合干这个活儿。   >> 那愤怒从她涂着樱桃色唇膏的嘴唇里射出来,像一簇子弹打在我脸上。   >> 他们的目光里藏匿着残忍的快感和兴奋,等待我的辩解揭开一个气味荤腥的畸恋故事,满足被那只言片语吊起的猎奇胃口。   >> 温蒂,我会一次一次重新启动你,等待你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听你叫爸爸。然后,我将告诉你你的名字。你不是玩具,不是机械儿童,不是露西,你是坠落在我手里萤爝一样轻盈的女儿。   >> 原本你会辗转很多双手,从很多人那里得到很多名字,但在你用一个亲吻把我锚定在时间的湍流里之后,我们就不再有别的名字:彼得和温蒂。你是我的温蒂,我是你的彼得。故事里的彼得从人类那儿带走了温蒂,他们飞行在云端,忽高忽低,身上沾着人鱼的鳞片,右手第二条路,一直向前,直到天明,最后抵达让人永远不会变老的、不存在的岛屿。   >> 你是比真品更美更珍贵的赝品,是奥斯曼大帝的鹦鹉螺杯,装着饮不罄的美酒。你是我五岁的公主,只要你用山莓似的嘴唇吻吻我的盔甲,我就愿意大步冲向城门外,战胜三头狗、独眼巨人、喷火的龙,再从一切不可能的地方回来,回到你身边。不是因为寻找奥兹国的冒险,而是因为要承载你的疗愈,我才有了这颗心。人类喜欢说命运,机械人有没有命运?有,懂得悲痛与快乐的都可以叫生命体,都有命运。温蒂,我跟你是命定的父女。   >> 没有时间,我们其实并没有时间。就像你最心爱的毛毛的故事一样,我得从人类那里盗取时间花来维持我们的生命。我不是有血有肉的父亲,你也不是有血有肉的女儿,我们没有真实的呼吸、心跳、体温,没有真实的泪水。我们的生命是从头至尾的模仿,但在一切虚假之中,我对你的爱是真实的,比时间花还真。   ◆ 影子写手   >> 我拨开窗帘,探头往下看,看到一辆庞大的劳斯莱斯豪华轿车卡在巷道里,就像一条不自量力的蛇吞进一只麋鹿,鹿尸在肠道里艰难挪动。   >> 豪华轿车在街道里行驶,平滑得像蛋糕刀划过奶油。   >> 婴儿需要的空间跟一个国王需要的一样大,需要的人力则相当于照顾两个全身瘫痪的病人。   >> 但是,租一套体面人住的体面房子,得预交一笔租金,而我的存款犹如寡妇的性生活一样荒凉。随着肚皮隆起,那个本子越写越满,妻子打量房间的脸色也越来越凄凉。   >> 怎么当体力劳动?写一百遍‘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 jack a dull boy’   >> “坦白跟你讲吧,这种书不会有读者,审查机构的人也早就拿到好处。只要你不交空白文档,只要你像砌砖头一样砌出七章,每章一万字,只要里边的砖头砌起来像本书的样子,只要人们像翻连环画一样捻翻书页时看到里面满满都是字,就没有人会阻拦它变成一本书。你懂了吗?”   >> 把它跟我正在炮制的“假书”并排放在一起:一个是花朵,一个是狗屎,但前者永远只能做硬盘里的胎儿,后者还没写出来就已注定能获得出生许可。我看着它们两个,痛苦在心中升起,犹如把喜马拉雅山从海底崛起的过程以一亿倍的速度播放。   >> 她像所有孕妇一样不自知地带着期待与平和的幸福感。那个胎儿很可能资质平庸,但无论日后他命运如何,只要能接触到真实世界的光和空气,就已经是幸运儿了。   >> 像给沙发靠垫的棉布套子里塞棉花,又像把真人的血肉一块块脔割,填进无生命的娃娃的橡胶四肢空壳里,只等咒语念响,娃娃就能转动眼珠,弹动脚尖手指,代替另一个死婴活起来。   >> 古罗马法学家塞尔苏斯说,法乃善良公正之艺术。我们在这条新法案中看不到善良公正,却能看到艺术,然而是巧妙维护一小群人利益的艺术……   ◆ 自杀管理员   >> 唉,你有这样的矫健身手和慈悲心肠真不如去烈焰熊熊的火灾现场那里尽是嘶喊着一心要活的生灵何必围着我这行尸走肉瞎忙?   >> 你看我的模样倒还像个活人其实皮囊里早装着一[插图]灰烬这牙齿舌尖,除了苦涩尝不到别的这肝肠脾胃,也只合消化悲辛   >> 你不见我眼泪已将衣衫浸湿就请行个方便,放开你的钳制且停止说你的忠告良言,随我给我自己做个主让空气、风和水   >> 你看桥头那幢亮灯的小楼一年四季我都在那里镇守   >> 早知如此,我何不买瓶毒药小酌或把这颈子交给一根绳索都说这桥是自杀圣地谁料到还有魔鬼的跟班巡逻   >> 等死比死更像一种酷刑   >> 是否人的头顶有云雾蒸腾想活的便是鲜明雪白,想死的则是灰暗阴霾?   >> 没人能告诉你,你何时才能去死。   >> 她三心二意地读了一小半,一堆词语和句子碎片在脑子里七零八落,像拼图堆只有大致颜色,没有图案。   >> 无论面前的人送来的是火焰还是花朵,她都只觉得厌恶,只想退到角落里。但她又有一种想讨好全世界的可怜巴巴的奴性,这个她知道。   >> 他不是那种能引发海啸般狂热的男友。但她更忍不了的是在“人们”那里被划进单身的灰暗区域里,与从来不做头发指甲、自暴自弃的中年电梯女管理员为伍。相比起来,猕猞睡着时散发的腋窝里的臭味尚属于能忍受的范畴。   >> 她忍不住地要在乎所有人的眼神,同时又很想要说“去他妈的”。   >> 世上有很多地方被称为圣地,即在某一群体之中享有最高声望、寄托梦想的地方。这群体也许大,也许小。   >> 据自杀爱好者们说,天气好的时候往台德大桥下俯瞰,一片雾气腾腾、波光潋滟,尤其当夕阳把金光洒遍河水的时候,景色尤为壮丽,令自杀者会感觉跳下去将到达另一个奇妙空间,而不是步入人生的长夜。   >> 而且她那颗心的锯齿形状,跟他的没法合上。尖角总是尴尬地顶着尖角,咬不进凹坑里去,就那么勉勉强强、疙疙瘩瘩地往前滚动。那是一种时而让人觉得万念俱灰的勉强,其意义如同一斑之于全豹。   >> 看那些人的姿势,你会觉得他们的骨头早就懒于支撑皮肤,马上就要放弃肌肉和血液的包裹,幸好每人都有一把椅子坐,托住那些随时会散开的身体。   >> “我们有剥夺自己生命的自由,你没有权力拘禁我们。”   >> 不不,没有什么真能成为论据:哭不能证明悲伤;每天买鳄梨、樱桃不能证明喜欢吃水果;有男友不能证明不孤独;做爱不能证明爱;还活着无法证明还想活下去;至今没有自杀过也不能证明不想去死。   >> 天使手中百合花的花茎,像一根又长又粗的刺,又像上面缠绕铁丝的铁枝,尖端直戳向女人的小腹,说直白点儿,她的阴部。那才是她畏怯惊怖的原因。   >> 在那些哼哼唧唧的夜晚,蛙螈尽力用声音和动作表达享受。她努力在每一下撞击里寻找据说会有的乐趣,就像在被刀砍伤的创口里找一颗子弹。   >> 爱情应该是一种触发剂,一种火柴似的东西,它该负责把体内的燃料点燃。   >> 人们带着满脸绝不会去死的平静与满足的神情走来走去,他们真的平静和满足?   >> 跟亡父一样,她只会以揶揄表达关怀,以嘲笑表达赞美。   >> 她生活中给自己安排的每句台词都跟她写的讽刺剧一样,句句是王尔德式的冷嘲。   >> 在分数略低于平均值的外壳之下,她那分数高于平均值的智力让她看到过多人类的丑陋和可笑之处。她永远无法跟人好好交流和相处,犹如动物学不会抚摸和亲吻,这一点进化被她父亲和她的基因可悲地遗漏了。   >> 二流小说是那种“点子文学”——抓到一个吸引人的题材之后,不论是大部分作者还是读者,都不再对文字好坏有苛求。但导演说,二流小说才刚好能改编出一流电影。   >> 有淡季和旺季之分。三月和四月是雨季,难得出太阳;十一月是雾季,人们都像待在养花的温室棚子里,透过脏兮兮的半透明顶棚看天。   >> 太阳对我这个行业太重要了,人心里想自杀的念头像蘑菇或者霉斑,太阳对它们有杀伤性作用。但雨天和雾天就——完蛋了!地球上的一切生物诞生都靠太阳嘛,见不到太阳就像安泰俄斯双脚离开地面,得不到盖娅的力量一样。   >> 下了桥,我就不工作了。而且,说实在的,我很愿意尊重人们剥夺自己生命的自由。   >> 五寸的水深处躺着你的父亲,他的骨骼已化成珊瑚;他的眼睛是耀眼的明珠;他消失的全身没有一处不曾受到海水神奇的变幻,化成瑰宝,富丽而珍怪。   >> 我总觉得你跟我有一个约定,那就是你会好好做我爸爸,我认真做你儿子。你教我骑自行车、带我学潜水的时候,我都当是那个约定在背后生效,但你毁约了。   ◆ 等待戈黛娃夫人   >> 聊天是为了速成一种亲密的类似友人的关系。我得让她们把我暂时当成“自己人”。语言像海水包围牡蛎,让她们的软体从躯壳里露出来。   >> 人们在被拍摄的那一刻,总会想要发生变化,从而变得不像自己。有些人想突显骄傲的部分:耳朵、手、特定角度的侧脸、细长的胫骨。更多人则想藏匿,藏起不整齐的牙齿、收紧挤压时变粗的手臂、用头发遮掩车祸后做过手术的下颌骨。   >> 人们想要讨好镜头,讨好在镜头后面、日后将细细研究他们的无数眼睛,眼睛来自未来的金主、丈夫、公司领导、社交网站上的网友……他们掏心掏肺地笑着,这通常会让摄影师误以为被讨好的是自己——我知道有些同行就迷恋那种感觉。   >> 把眼睛放在镜头之后,你一定要爱上拍摄对象。镜头应是最怜惜他们的一双眼,这样才能发现最容易被忽略的美感。   >> 观者看照片时会暂时钻进摄影师身体里,用摄影师的眼睛看,然后感同身受。   >> 人们看战地记者镜头里燃烧的天空下号哭的孩子,会觉得惊惧。惊惧是另一种爱,没有爱,就没有惧。   >> 我抚摸马儿的骷髅头,想象衣料掉落时,云层让位、现出太阳般的情景。   >> 清瘦的女人具有植物之美,而微胖的女人所有的则是建筑之美。   >> 我竭力保持让动作配得上她的柔和,她头发里尽是塞壬的旋涡,响着无声的致命歌。   >> 阴影是撒进图形与线条之中的盐,太多就变得苦涩沉重,太少又寡白无力,我的任务是调整它们的比例。   >> 光靠近她,盘桓在离她几毫米的地方,形成一层轻柔的薄雾。光的热力让皮肤像糖溶化了似的,蒙在脂肪肌肉的表面。   >> 一切角色、感情都要有阴暗面才能变得立体。   >> 身体是一部私人史,她锁骨上有一道疤痕,后腰上椎骨尽处有一个灰色渡渡鸟文身,扁杏仁状的肚脐周围散布淡淡的短纹,像细碎涟漪围绕石子投入水中造出的洞,那是妊娠纹。   >> 当然没有,我想告诉您,摄影师如果不能接受旁观者这个身份,就无法继续做这个工作。   >> 就像她正凝视一个深渊,又像她自己才是深渊。   >> 摩洛哥小说家塔哈尔·本·杰伦说:“感情是不该用语言表达出来的,语言像满是窟窿的篮子,交替着把沙子从南方运往北方。”然而,意义往往存在于徒劳中,在沙子从篮孔中咝咝泻出的景象里,只不过太多的人不信任它。   >> 到底谁是她美丽胸膛下跳动的心脏爱着的人?我好像是捧着一大堆拼图碎片的人,悲哀地拨来拨去,拼不出一块完整面孔。   >> 我再没见过她——这又落入另一种窠臼了。童话里误入森林深处神秘宝藏的那些幸运的蠢蛋,一旦走出来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只剩裤脚皱褶里的一粒钻石,还是蹚过堆成山的宝石金块时遗落在那儿的,作为那桩奇遇并非梦境的证物。   >> “玛拿西”在希伯来语中的意思是“使自己忘记”。   >> 艺术中唯一创造美的力量是特性。   >> 疤痕造就了更加有特性的你们的身体——失去身体的一部分绝不意味着失去美   >> 无望的等待犹如无期徒刑,也是残缺的一种。   >> 我等待她带着世上最美的线条走进来,结束我的残缺。   ◆ 性盲症患者的爱情   >> 敏锐地感知性别是生物种族赖以繁衍的最普遍能力。即使不借助衣饰、气味、身体特征的提示,只看一张没有头发的脸蛋,人们也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同性和异性,并于瞬间判断此人是否能为自己生儿育女,从而决定对待她或他的态度。   >> 性别荷尔蒙由各种极细微的途径发射出来,就像一种无线信号,而他身体中恰好没有接收系统,因此无法总结出父与母、兄与姊、少年与少女之间的共同差异——性别。   >> 医生说,无法分辨颜色的症状被称作“色盲”,这种缺陷或可叫作“性盲”。又说,这也许是一种发育延迟,可能会在性成熟后自行趋于正常。   >> 人从婴儿成长为社会成员,要背的规则成千上万。   >> “性别”意识始终没有在他的知觉中萌发。所有陌生人对他来说都是谜题,有时是位置靠前、一目了然的轻松题,有时是位置靠后、解题过程复杂的大题。   >> 艺术家们让人头疼的是他们会故意模糊性别,因此,在性盲者的试卷里,难度星级最高的题目是摇滚乐队——男主唱披着齐腰卷发,涂指甲油,眼线描得像埃及艳后,四肢纤细瘦削;女歌手则剃锅盖头,身穿皮夹克,脚踏野战靴,浑身雄赳赳的脏话文身。   >> 另外一道五星级难度的题目是:短发胖子。胖女士往往因惰于清洗而不留长发,又因找不到合适尺码的女装(以及放弃修饰外貌)而穿得跟男人一样;很多胖男人胸口的脂肪规模又往往雄伟到媲美内衣模特的程度。   >> 在这个广告画也要暗藏性暗示的人类社会中,专为儿童制作的动画片已经是性意识最稀薄的净土了。小孩子暂时专注于衣柜里的怪兽、黑屋子、难吃又不得不吃的青椒和萝卜,感兴趣的是太空牛仔和恐龙,而无暇思考性这种小事。   >> 按弗洛伊德的理论,人类一切社会活动都源于性冲动。如果去掉人类在吸引异性方面的努力,整个文明说不定会轰然坍塌。   >> 如今,人们不再羞于研习如何吸引异性的注意力。成千上万的出版物、电视节目不厌其烦地讨论、传授相关经验,仿佛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捕获一个伴侣,然后长年看守。   >> 作家毛姆曾谈过:“人们由着一种更加虔敬、更加幽静、更多思考的生活而得到的好处就是不会被很多事情分心,他们的思想和情感都放在一件事上面,他们感情的全部涌流和力量都朝着一个方向。他们所有的思想和努力都集结在一个伟大的目标和计划上,这使得他们的生活浑然一体,并且自始至终与自身保持一致。”   >> 《月亮与六便士》中的思特里克兰德说:“我不需要爱情。我没有时间谈情说爱。这是人性的弱点。我无法征服我的欲望,但我憎恨它,它囚禁了我的灵性;我希望将来能摆脱所有的欲望,能够不受阻碍地、全心全意地投入创作中。”   >> 就像在一个人人屁股后面拖着一条沉重尾巴的世界里,性盲者由于天然无尾而跑得更轻快,难道一定要说这是缺陷和灾祸?   >> 由于拿捏不准尺度,他对所有男人女人都采用完全一致的语调,彬彬有礼的态度,剔除了一切亲昵、欣赏和隐含的对外貌的倾慕。   >> 正如所有城堡和喷火龙都在等待骑士,所有沉睡在荆棘丛中的女人和变成野兽的男人都需要一个披星戴月赶来吻醒他们的人,   >> 他终于认出了一副面孔的“性别”。世界发生了剧变,他脑中翻卷起滔天巨浪,每朵碎末都是一幅奇异画面。他明白了为什么接吻时总有人双手捧着对方的下巴,为什么性爱期间人们要互相凝视……记忆中储藏的上万幅画面忽然从苍白变得斑斓。   >> 四周仍然是黑沉沉的谜一样的晦暗混沌,只是希罗点燃了灯塔里的火炬,利安德得以斩破达达尼尔海峡的波涛游过去。世上唯一的光亮,唯一的希罗。   >> 当性盲症患者决意要献出他的爱时,没人能顽抗。   >> 光伞变得更璀璨,她自身的光芒让光焰成了烈火烹油。   >> 所有死记硬背过的条目被她赋予了意义,所有他从裸体模特身上拓到纸面上的阴影在她身上复活。他吻了她。   >> 从前,他总不能明白具有性吸引力的血肉会是什么感觉,犹如红绿色盲无法想象鲜艳的圣诞树。现在,他知道原来每分每寸肌肉脂肪的安排都有奥妙,饱满与短缺都在冥冥中遵循那种召唤。他抱住她,用虔诚的吻填补所有凹陷,又以吞吃的口埋没所有凸出。   >> 他也第一次切身明白,这种冒犯在眼下的情境里指向快乐,且是通往快乐的唯一途径。   >> 这种担忧很新鲜,别有趣味。从此他有了情人。他像猫依恋壁炉一样依恋她。他喜欢跟她走在人群之中,像小男孩得到雨靴后爱在雨天里奔跑。   >> 但他总能找到她。他穿过人群,径直向唯一的光源走去,像磁铁滑向磁场中心;像被趋光性驱使的昆虫飞向篝火;像踏着云和雾,走向另一朵云。   >> 在所有人眼里她都是男人,只有他知道她的真实性别,就像他总算赢了世界一局。   >> 事后,他想起生日前夜她郑重地提出一个问题:“在你眼中,世上只有一个女人,你完全没有选择余地,那么你爱我是因为我,还是因为别无选择?”   >> “从前,我对你的意义,只是你眼中唯一的异性。但我一直没告诉过你,我从小到大的梦想就是变成男人。现在我终于完成变性手术了。你能不能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还爱我吗?’”   ◆ 睡美人的梦   >> 等等,哄笑的人们是谁?是跟着爸妈来参加生日聚会的青春期女孩们,年纪都跟玫瑰和牧豆差不多。她们放肆而夸张地笑呀笑,并不觉得这算是残忍或羞辱,直到把主人家的慷慨渲染成了恶意。   >> 作为对伤者的尊重,所有孩子都不得不停止吃饭,他们互相眨眼,交换相似的轻微嫌恶与不耐烦。   >> 人们离座跳舞,醉醺醺的脚底板磕碰在木地板上,与其说他们跟着音乐起舞,不如说音乐把他们绊得踉跄。   >> 承受同一种悲痛的人们并不会变得更亲近。事实往往相反,他们心中互相埋怨对方不能抚慰自己的痛苦,又在反复回忆中把悲剧归咎于对方犯下的错误,减轻自己的罪恶感,这是人性中趋利避害的本能驱使的,谁也怪不了。   >> 林中暗极了,头顶的枝叶交叠,针脚极密地织成一个海绵穹隆,把光吸得涓滴不剩。   >> 终于走出林子,跟光重逢的一刻,眼睛感到被拥抱了一下,他的手指也同时在我手腕上感叹地一握。   >> 巫术责令静默统治一切,捍卫密不透风的酣眠。   >> 月光惨白如骨,四周仍然空无一物,双腿却越来越吃力,像蹚在齐膝深的透明胶质物里。   >> 睡眠一向是供人避难的安全岛屿,从未以如此阴森的面目呈现。   >> 说话声在湿润的空气里听来失真,一字一字像水银弹丸落地。   >> 水面犹如云纹绸,月光的碎片在上面随风跳着小步舞。   >> 云层里洒下一片雾状的光,犹如极薄的白纱帐幔,树篱围墙的上端露出远处石头凉亭的顶、雕像的头,像是海浪中漂浮的幽灵船。   >> 我惊诧了两秒钟,那句话像一柄短小的匕首,把外壳划开一道裂缝,我和我的名字倏地蜷缩起来,像软体被碰了一下的贝类动物。   >> 如果鸟懂得“观看”,它在空中俯瞰时会欣赏到迷宫的形状,但身在其中的人只能看到四面八方无止境的绿,就像鲸腹中的约拿见不到鲸。人说绿色是希望的颜色,当你不断碰壁、转弯、再碰壁的时候,你会怀疑一切道路,痛恨一切绿,压迫性的绿,作为监狱墙壁的绿。   >> 月光把两个黑影抛到眼前,影子先行一步,仍然是无性别的模糊样子。月光也像被困住,白成了囚犯那种浮肿面色。   >> 远处的树篱变得越来越模糊,裸露的皮肤感到一种生涩柔软的压迫感,像被一块巨大的湿透的绸缎捂住,布料一点点绞紧。   >> 美貌无非鲜花一朵,皱纹终将把它吞没。韶华不免归于幽冥,尘土合上海伦的眼睛。   >> 千万人曾倾慕她美眸的顾盼,此刻唯有爱子热泪潸潸。   >> 歌声是从胸口处捅个洞,一寸一寸抽出来的;现在歌收回去了,洞还在,还在汩汩流失不成形的秘密。他埋着头,胸膛起伏,忍受那种失血似的痛苦虚弱。   >> 一切悄无声息,有一种水底般奇怪的宁静,仿佛月光化成棉花塞进耳朵里。   >> 他脸色发灰,肌肉在本能地表达痛楚和理智地伪装平静之间撕扯,扯出一个半哭半笑的怪模样,那歌喉像戏院台柱子似的嗓子也在克制不住地颤抖。   >> 它美得犹如圣物。我从没见过比这白羽更白的白,带着令人震慑的神性和力量,像刚落到人间还没互相压实的蓬松的雪,随时能跟风再次飘扬起来。垂下来的尾羽则像一段凝固的长长雪崩,以其大而无当造就了奢侈的美。   >> 我孤寂壁龛的宝座,我的财富,我的爱,我的月光。我最真诚的朋友,我的倾吐衷肠的伙伴,我的生命,我的皇后,我的唯一挚爱。我的春天,我的面容快活的爱人,我的白昼,我的甜心,欢笑的叶子。我的植物,我的甜蜜,我的玫瑰,这世界上唯一不会让我伤心的人,我的君士坦丁堡,我的卡拉曼,我的安纳托利亚的土地,我的巴达克山,我的巴格达和呼罗珊,我的秀发女,我的弯眉美人,我的眼里满是调皮的爱人,我会永远歌颂你,我,心受折磨的情人,满眼泪水的穆希比,我很幸福。   >> 要认真评价的话,它的价值在于国王把妻子当成朋友和能倾诉的伙伴,这是爱和婚姻的最好状态。   >> 婴儿是介于人兽之间的生物,那拒绝掩饰的怒气原始得刺耳,让人头皮发麻。   >> 她只是一缕不得解脱的魂魄幻化出来的,痛苦像大头针钉蝴蝶标本一样,把她的意念钉在了生命最后一刻。   >> 音乐声响起,奏的是勃拉姆斯《摇篮曲》。金属梳齿刮过圆轴上凸起的疙瘩,每个音符都薄脆得像一小片冰,伶仃地飘落下来,   >> 我听见我心里有个人在哭,就像梦见宫殿的孩子醒来时的痛哭。   >> 我跟他肩膀中间有道窄窄的缝隙,缝隙里藏着那个黑洞。谁也碰不到谁,但身体里有另一个身体钻出来,纠缠在一起。空气里充满了那种看不见、没发生过,却比存在更确凿的东西。   >> 真的,这一夜太长了,简直长过了头,太多意义无穷的褶皱、太多故意忽视的感觉,这时那些感觉沉淀下来,变得具体、庞大,无法忽视,宛如雕像从石头里脱胎而出。   >> 他的声音柔和得能有一百种误解。我转头看他,他的眼白是天将破晓的颜色,他的蓝眼珠无可形容。铜座钟滴答作响,卷走夜晚的碎片。我的心脏像胡桃夹子里的一颗胡桃,铁柄握在他手中。   >> 等到手背发痒,我才知道落了泪。“对我来说,魔法是跟你走完这一夜的路。”   >> 眼前一黑,跟着是一蓝,他的蓝眼睛陡然扩大到无限大。胡桃夹子里传来硬壳破裂喀的一声。始则腮颊相倚,作为眼泪的防波堤,随后唇肉上感到蝴蝶脚尖似的碰触,是蝴蝶令它珍重的东西变为玫瑰。我的泪涌得更凶。   >> 只有九根手指的一对手掌把我抱进去,抱进他身体构建的城堡。我的身子撞到他胸口发出咚一声闷响,像什么东西终于落了地。   >> 得走过多复杂的迷宫,才能让正确的修辞找到正确的人?才能让错误的精灵听懂诚实的歌词?他吻得像一个温暖的深渊,深渊底有火,也有湍流,我只想飞扑进去,不顾一切。   >> 他的左手很知轻重地搁在我后颈处,裹在那手上的明明是我自己的衬衫布料,却有了助燃物似的异常触感。我毫无怨尤地颤抖着,以没章法的舔舐迎迓索取的嘴唇,品尝这个片刻,那道天鹅绒伤口以巫术一般的开合,把我融为其中的肉和血。   >> 玫瑰小姐不在那里。坐着等他的就是玫瑰。   >> 即使不得不陷入沉睡,我仍可以自己选择,把主动权抓在手中。   >> 我将告诉他真实的我在梦境之外等待他,等他用真实的吻把我唤醒。   >> 南半球的天空东方蓝宝石的柔和光彩汇集在晴朗的天色之中,碧空纯净,一直延伸到第一重,这景象又开始令我赏心悦目,喜不自胜,而我不过是刚刚离开那死亡的气氛,那气氛曾令我满目凄凉,心情沉重。   ◆ 图书馆奇遇记   >> 游客像穷人家的粥一样越来越稀   >> 记者是者、律师是师,都有个平易、和蔼、稳固的社会位置,唯有作家、画家,不成“家”,只能飘忽而不确定地存在着。   >> 贫穷利于营造齐心协力的心境,比什么胶合剂都牢固。   >> 不过在故事里出现的禁令,肯定是留待打破的。   >> 刚放到他嘴边,他脸上就出现一个黑洞,那个面包犹如雪花落到火上,瞬间消失了,快得像一种魔法,只有饿得顾不上用餐礼仪的人才能掌握这种魔法。   >> 镜子也是老镜子,就像老妪的眼珠一样,黯淡、混浊,水银老成了不新鲜的腐水。   >> 他自己选择的这种生活,上一顿和下一顿之间往往露着一条罅隙,对不上缝,呼呼地往里灌世态炎凉的寒风。而一旦危机过去,暂时的小规模暴富也不是好事,长久被压抑的物质欲望会反弹,让人在狂喜中浑忘节蓄。要这样抛物线似的折腾上几遭,年轻人才能嘴软,才会承认“稳定”亦有其美感。   >> “稳定”的意思就是生活得油光水滑,没有缝隙,也就没有衔接、没有疤痕。收入与支出的对接严丝合缝确是维持尊严的底线。那些缝隙以及它们痊愈后留下的瘿瘤,会慢慢改变生活的属性。站在缝隙的这一边,有时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道天堑。   >> 友谊是一种植物,需要用吃饭喝酒等养料来浇灌,因此穷人的友情花园多半跟他们的账户一样萧条   >> 明明最缺燃料的地方倒能发出最大的噪声。   >> 失望比饥饿更让人手脚发软。   >> 他俩的脸色现在都像一块洗得过多的牛仔布,这半天里在失望和绝望两头折返跑,像在一张硬纸片的折痕上来回弯曲,再折一下就是百上加斤,肯定会断掉。   >> 《圣经》里的以扫饿肚子的时候,宁愿拿长子继承权换一碗又热又香的羹汤,凡是尝过挨饿滋味的人,都不会责怪他。   >> “香甜的蒸汽弄得屋子朦朦胧胧的”。   >> 那一刻他觉得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见了。所有感官一起断了电,所有神智集合在味蕾和口腔内部的黏膜上。他清楚地感觉到第一口食物犹如一团火光,带着毛茸茸的光芒,从喉咙愉快地一路翻跟头下去,擦着食管的内壁,落进空旷无边的胃,像掉进一口空井,激起四溅的回声。   >> 书本该流通在读书人手里眼里,才是活书,像这样把书藏着锁着,书就死了,这楼不该叫藏书楼,该叫埋书楼。   ◆ 重逢的三个昼夜   >> 就算上帝让我专门挑选一天,也不会比今天更好:空气清新得像薄荷酒,日光质感如水,云朵仿佛浸透了浆果果汁,车站外的天空是浅蓝色羼着紫丁香色——日后如果我要把这一刻的天空画下来,就会选这两色颜料。   >> 然后我向你走过去。跨过生和死,跨过漫长无望的日子,跨过无数噩梦与午夜的热泪,跨过来不及挽回的舛误,向你走过去。   >> 光是跟你并肩坐着,就让我的眼泪又暗地里来了一次冲锋。   >> 我努力把后背贴紧椅背,但那一瞬,我恍惚看到,我的心脏从肋骨后边蹦出来,带着发烫的血撞到你身上。   >> 在你的世界里,一切都不会钝化,不会浑浊,永远新鲜清澈,永远是这样。   >> 这世上只存在你不知道的、隐秘的苦心孤诣和踏遍欧洲大陆的痛苦寻找,没什么事真是凑巧的。   >> 只有三天。或者说,有三天那么多。   >> 我的感动不仅源于你永远有一颗这么好的心,而且源自……你称呼我和你为“我们”。   >> 这也是实话,在你离开之前,我忙着跟你在一起;你离开之后,我忙着找你。   >> 奥利,我根本不可能是个好演员,只跟你演了这么一会儿陌生人,我已经感到疲惫极了。   >> 一个人身上是怎样藏着好几个世界?那些破损的、成灰的、早就不再呼吸的东西,当听到熟悉声音的一句召唤,所有碎片就从心的各个角落里飞回来,自动拼回一整个完全的图景。   >> 我还没决定,我该怎么决定?我正站在一个处于混沌与成型之间的命运的边缘。我不能把这当成一场赌博,一闭眼把骰子掷下去,等待它自己骨碌碌滚出一个点数。   >> 人到了三十岁之后,总有些悲欢忧患,在眸子和眼角强行留下痕迹,尤其在这战争年代。只有心中没有往事包袱的人,才会有你那样一张没有忧虑的、光滑舒展的面孔和澄澈的眼睛。   >> 你不断摇头,认真地懊恼着。愿意为这些琐事烦忧,说明你过得很快乐:平静的湖面,投一颗小石子也有长久不息的涟漪,而在危险动荡的大海上,只有滔天风浪才值得一提。   >> “每个人对别的人都是个天生的奥秘和奇迹。我曾趁短暂的光投射到水上时,瞥见过埋藏在水下的珍宝和其他东西……那水域已命定要光线只在它表面掠过……”   >> “而我也只能站在岸上对它一无所知的时候用永恒的冰霜冻结起来,我的朋友已经死了,我所爱的人、我灵魂的亲爱者已经死了。”   >> 我跟在你身后往前走,猛然觉得这挺像一次晚餐约会。这一点点可怜的联想,像火星在胸腔里暗暗燃起来,让我整个身子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愉悦。   >> 你那个可爱温柔的灵魂,从你的灰色眼睛里往外张望。   >> 我心里那些话——因为储藏过久而温度过高的话,说一句都会灼伤喉咙和舌头的话——一句都没能说得出口。   >> 我甚至阴暗地期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明天我们都会死去,那我就可以不再顾虑。也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会反反复复喊出那些话,直至最后一口呼吸从嘴唇上掉落。   >> 人不可能那么轻易就认不出深爱过的人。   >> 而我,长时间睁大眼睛平躺着,谛听一臂距离之外的你在梦中的呼吸声,犹如谛听最重要的生命秘密。   >> 一种迟缓、平稳的晃动,从脊背下面的被褥和床板传上来。火车不知疲倦地向前行进,仿佛会永远飞驰下去。我们像处于一个巨大的动物体内:一只巨鲸、一条大蛇、一头怪兽,它将要刺穿黑夜,到世界的另一端去。   >> 对我来说,即将抵达的另一端是我后半生的答案。   >> 你讲起那场“事故”,开始时似乎只是要解释凌晨那次发作,但后来我发现你是真的打算倾吐,并把这种坦诚作为另一种形式的谢礼。   >> 我们的座位在窗边,透过打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微波荡漾的海水,有船只缓缓驶入港坞,桅杆高高耸立,主桅和前桅上悬挂洁白的横帆,就像生着巨翅的神鸟从远海向岸边飞来。   >> 我是故意弄翻酒杯的。我必须打断谈话,做点儿别的,或者说点儿别的。我的心太疼了,得让它缓一缓。   >> 到了现在,一切都只剩下平淡的陈述,夹杂在一口一口烈酒之间。你离开我那年,我试了能搞到手的所有酒,让它们带我去不省人事、无悲无喜的幻境。   >> 我吞下最后一口冷酒,像咽了一把针。   >> 距离港口远一些,仍隐隐听得到浪头一下一下拍击水泥堤岸的声音,柔软得像一整块布料似的海水,绵延到天的另一边去。   >> 那些粗俗的心灵,他们自以为有同情心,其实那只是一些毫不动情的、庸俗的好奇。   >> 记忆是安全感和归属感的来源,它会像船锚一样把人固定在某处。   >> 你一无所知,并享受着一无所知带来的安宁平和。   >> 这些老火车跟人们一样都经历了一场大战,如今是带着内里的残缺和隐疾继续服役,没法指望它们总是健健康康的。   >> 你的手冰凉僵硬,像一只刚从雪地里救回来的鸟。我的心脏像石头似的猛砸着肋骨,但这次我控制住了手上的力道,不敢握得太紧,竭力让热情更像是来自初相识的旅伴的善意。   >> 奥利,当与你谈到你自己,我实在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只能露出一个意义晦涩的、伤感的笑,在你眼中,那必然是对亡友的哀悼。但你永不会明白我笑容里的温柔与悲凉。   >> 我的眼泪一直坚持到列车走道里才落下来。它们落在我手背上,那儿还残留着你手心的余温,没有散去。   >> 如果你能再听我说几句,你也就尽了你最大的努力了。我希望你知道,你是我灵魂的最终的梦想。我也因此才感到比任何时候都凄苦可怜……我现在所能获得的最大好处,正是我到这儿来想得到的:让我在今后生活中永远记住我曾向你袒露过我的心,这是我最后的一次袒露。在我死去时,这个美好的回忆对我也将是神圣的。   >> 我和你走在被雨镀了一层光影的路上,雨膜反射的光,反而比天上降下的光更耀眼。   >> 世上每个城市都有那么个三教九流杂处的热闹地带,最鲜活精彩的艺术往往也跻身其中。   >> 你看见我,脸上立即露出惊喜的样子。我真希望能把那个表情从空气里裁剪下来,裱在一个相框里。   >> 我那颗刚才因为恐惧而剧烈跳动的心脏,这时又为这不太光彩却极其诱人的可能性而再次怦怦狂跳起来。   >> 于是,那幅与你在皎洁月光里散步的图景,也被他那一扑扑得粉碎了。我那颗可怜的老心脏,又一次往下掉啊掉,跌进谷底。   >> 最后一个黄昏,最后一顿晚餐。如今是最后一个夜晚。然后,将是最后一个黎明,最后一次早餐。然后,就是告别。   >> 等想明白这点,我们都如释重负。所有谜底都揭晓了:所有略显逾分的陪伴和照顾、眷恋和保护,那些用“朋友”一词装不下又说不出的感情,原来并不是无名无由。从小到大我们都只有彼此,以后一辈子也这样,那不是很好吗?挚友和恋人合二为一,世上还有比这更圆满的安排吗?   >> 因此,那个雪花漫卷的悲惨日子,从山崖坠落下去的不只是你,还有劳瑞。从战争里活下来的是劳伦斯。劳瑞跟你一起遇难了。   >> 奥利,这个世界能伤害到我的唯一途径,只有你。   >> 你曾柔软如蜡,甜美如雨水。你曾给我比血液还暖的温润。奥利,如今对我来说,残缺让你更加珍罕和宝贵。但你的创痛和破损,你的艰难度日,都不再有我的份,即使我愿意用二十年寿命去换取服务这残缺的资格。   >> 在我和你之间,氤氲着某种微妙的东西,难以名状,不是液态也不是固态,异常脆弱,仿佛凝固中的玻璃或是湖面的薄冰,一个词就足以使之破碎。   >> 我说:“我也时时会有残缺的感觉。失去最爱的人、朋友,那感觉也就像失掉了一条肢体,不再完整。”   >> 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是精神上的残疾者,跟你一样是个半残废的人,而造成我残缺的缘由是你。这让我们的对话充满你所不知道的讽刺意味。   >> 那种感情的珍贵之处,在于它必须建立在混沌的年代。后来岁数渐长,人会变得谨慎、警觉,那种童年时代的单纯接纳就再也不会有了。   >> 我只在童年时代有过那么一次完全敞开心扉,让一个人走进去。那个人现在就坐在我面前,向我展示萍水相逢的笑容,跟我讨论他没有朋友的苦恼。   >> 这样的朋友,也许长大后选择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有了不同的价值观,面对面坐着反而话不投机,除了叙旧就没别的可聊了。而成年之后,人会靠成熟的智识,主动筛选、寻求志同道合的灵魂伴侣,也许这个时候选择的朋友,会更有默契,更能成为毕生的挚友。   >> 我问夜空的繁星我该给我的爱人什么;它仅以沉默答我深空之上的沉默。   >> 圣诞节的雪夜,我们曾在布鲁克林的无人街头拥抱跳舞,像行星在宇宙中旋转。那时,我们都认为整个宇宙就在自己手臂之间。   >> 我和你曾有如此美妙的回忆,曾在彼此的舌尖上尝到永恒的甜味。但现在我明白,杯底的残酒不能像第一口那样甘美,那就让我自己默默饮罄吧。咱们两个人里如果有一个能获得幸福,我希望那是你。   >> 忘掉他,像忘掉一朵花,像忘掉炼过黄金的火焰。忘掉他,永远永远,时间是良友,他会使我们变成老年。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早已忘记。在很早很早的往昔,像花,像火,像无声的脚印,在早被遗忘的雪里。   >> 你笑着接过去。“谢谢您,其实我更喜欢破旧一点儿的东西,因为它们都有历史。”言外之意,你自己是没有历史的人。   >> 我面对的不是断头台,不是死,而是活,是被关押在漆黑海底的漫长岁月。   >> 我把这一切咔嚓一下剪下来,卷好,收进心底的珐琅小盒子里。我知道在这之后,在不再有你,也不再有希望的岁月里,我会在灯下一遍一遍地把它打开,回味每个镜头和画面。   >> 奥利,以后每回我看到欧石楠,都会想起你的面孔在花瓣后对我微笑的模样,因此世上所有的欧石楠都是你送我的礼物。   >> 我已经失去你了,我唯一的期望是失去得彻底一些。   >> 每多走一步,我都觉得自己死去了一点点。每离你远一步,我都觉得身体里有什么崩塌了一块。我还错觉身后留下两行脚印,每个脚印里都有一汪血。照这种速度,我想,等我走到路口就会倒地身亡。劳伦斯·戈林,卒于欧洲某小城,得年三十,身上无明显伤痕,尸检报告显示,该人胸腔里心脏位置只剩一堆肉糜,死因为“心碎”。   >> 我的心跳真的停了一下,在空中抱住你的那一瞬间,其实只有几分之一秒的长度,感觉却像一场漫长的、持续了五年的战役。   >> 她一直不渝地爱着菲力。因为始终没有遗体,我知道她至今还觉得菲力可能是像我一样:失去了记忆,被某个地方的好心人救了,活在世上。   >> 尽管你极力掩饰,可惜真正的爱没办法掩饰,一整条山脉、一整个海洋也遮挡不住。   >> 你的眼睛闪烁着奇特的光亮。你一个词一个词地说:“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得让你知道我是有资格的。我有资格接受一切真相。我有资格跟你延续任何一种关系。”   >> 你投来温柔、鼓励的眼神,那目光穿透已逝去的无数白昼、黑夜,重新点亮所有黯淡的梦境与群星,直达未来。   >> 从此世间再没有什么力量,能让我跟你分离。   ◆ 后记 来,见见我的秘密情人   >> 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   >> 别妄图指引爱,如果它觉得你配,它自会指引你;爱在爱里面已经满足了。我说,请引我去宇宙尽头的餐厅,去一切地图上不存在的地方。求你与我共舞,一直到死。   ◆ 再版后记 如花镜里看,如月水中求   >>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所有小说都是真与幻的双人舞,是作者左手几毫克、右手几毫克,兑出来的魔药。   >> 如花镜里看,如月水中求。   >> 因为我父亲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我总想在小说里“捏”一个出来,让他/它以无尽的耐心和温情去对待一个女儿。写的时候有种难言的快慰、心酸和幸福感。好像我即温蒂,或者,是我派了一个叫彼得的爸爸去爱幼年的我。如果真能有一个和蔼温柔的爸爸,我宁愿做个机械人,把那柔情蜜意的童年过上一百次。   >> 谢谢你跟我共享我生命中的真与幻、隐秘的酸楚与甜美,因为这个,你已是我最亲密的人。期望未来某天,我们能在另一本书的幻境里重逢——哪怕那时你不记得我,我仍愿陪你谈笑,度过不止三个昼夜。   >> 清晨有玫瑰色朝霞,午后阳光如一碗断头酒

『书摘』性盲症患者的爱情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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