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半朵海棠,洒墨色惊鹊
一笔勾勒一方天地,一人吟诵千古佳话。随着见识的愈加广阔,在见识过世界的五彩斑斓后,我仍忘不了这一人一笔所构建的传奇,这是一位作家飘飘洒洒写下的梦,被后人描绘传唱千年,余音绕梁,如此这般,便是典籍的魅力。
家附近有海棠——挨着书房边上。照理应是四月开花,但似乎因无人照料,每年都无开花的迹象,久而久之,便不在意是否开花了。每日看看棠树,也有别样的乐趣:或枯,或荣,或繁茂,或稀疏。棠树常常吸引鸟雀,好似耐不住寂寞。因书房隔音尚好,便对驱鸟一事不作打算。书房中多是些古典文学书目,却都读个一知半解,概是年岁尚浅所致。现今想起已浪费这些光景,懊恼不已。
大抵是学业不重时,觉书房缺些生气,便找出一瓶口稍高的陶瓶,装上半满的土,决定寻些钟意的花枝作盆景。可惜绕书房外走了三圈有余,仍未觅得适宜之物。看着这株棠树,忽记起苏轼有《海棠》一诗,其中云:“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一幅烛焰映棠花之景浮在眼前,心中有些意动。便挑上一枝有些许活力的花芽,移入瓶中,带回书房。研究上些时日,热劲过去了,便不再如此着迷于一睹棠花风采,只当是株普通的绿植,做些浇水添肥一类的事罢了。
《醒世恒言》中云:“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在种棠花一事上迟迟不成,便有些气馁,却又与父母起了争执。书房中的现代书籍极少,大部分也未开封,除了作为学生的必读书目与推荐书籍,便几乎没读过其他现代书籍了,反倒是古书读了不少,虽不能倒背如流,也混个面熟。父母则认为这些书籍与现代脱轨,要求我多读些现代大家写的文章。
在争执中,我一直落于下风,面对父母的步步紧逼,也只得选择逃避,埋头于书中,试图寻求些慰藉。逻辑精巧的长篇古文已不适合在此时品读,便拿出本诗选,随手翻一页,竟是这首辛弃疾的《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我一愣,脑中不再是书中注解的“作者的苦痛和朝廷的排挤”,而是这短短的七个字,“少年不识愁滋味”,是真的不识“愁”滋味吗?那又为何现在的我会如此苦闷呢?
我顿了顿,翻出一个本子,前几日早晨去柳园时便带着它,随兴写下了八句话:
闲庭信步折杨柳,半缕白雾残枝头。
棠花春盛风欲斜,零落星点散满楼。
倾身触叶空悲切,似近却远叹渺茫。
此燕去年同相见,白梅落尽盼回眸。
这是与一位友人矛盾时所想所念,现在再看,好像已不算忧愁了。没想到,在八百年后的今天,辛词仍然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预测了少年的心情,讲述着自己的感悟。我有些出神,一时有些语塞,心中的淤泥好像被来自八百年前的激流所冲刷,消散。又一件令我惊讶的事发生了——海棠开了!因为书房的温度和通透性,加上平日的照顾,好像开花也显得正常,但这是从一株没开过花的海棠树上摘下的枝叶!尽管自己出身极差,基因不佳,却仍然坚持与那棵棠树忍受了一个四季的轮回,枝叶丰满后独自来到我的桌前,静静开花,奉献自己最后的价值,反抗着命运的不公。
我默默走了过去,又在本子写下几句话,把海棠花和一张纸条送到了我父亲的房间,与那株在凌冬中绽放的腊梅枝叶摆在一起,这是它最好的归宿。
这几句话是这样写的:
雁归杨天九月寒,腊梅落尽百花淡。
海棠栖云沾墨染,万般光景皆沉黯。
不见冬去春又来,但闻棠叶替常杉。
十余年岁随风去,半缕炊烟映清残。
抄写一份,见外面的棠树也有几朵稀疏的花,被一只喜鹊衔走,在棠树枝上耀武扬威。我把这张纸折好,向远方飞去,惊走了喜鹊,也带走了我的“少年愁”。
仙人若做黄粱梦,笔秃杆折墨留痕。书,记录的是梦,而不只是生活的缩影。
2022/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