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秦文
蘇秦以連橫說秦
蘇秦始將連橫說秦惠王曰大王之國西有巴蜀漢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東有殽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戰車萬乘奮擊百萬沃野千里蓄積饒多地勢形便此所謂天府天下之雄國也以大王之賢士民之衆車騎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諸侯吞天下稱帝而治願大王少留意臣請奏其効秦王曰寡人聞之毛羽不豐滿者不可以高飛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誅罰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順者不可以煩大臣今先生儼然不遠千里而庭教之願以異日蘇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農伐補遂黃帝伐涿鹿而禽蚩尤堯伐驩兜舜伐三苗禹伐共工湯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紂齊桓任戰而霸天下由此觀之惡有不戰者乎古者使車轂擊馳言語相結天下爲一約從連橫兵革不藏文士並飭諸侯亂惑萬端俱起不可勝理科條旣備民多僞態書策稠濁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無所聊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辯言偉服戰攻不息繁稱文辭天下不治舌敝耳聾不見成功行義約信天下不親於是乃廢文任武厚養死士綴甲厲兵効勝于戰場夫徒處而致利安坐而廣地雖古五帝三王五霸明主賢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勢不能故以戰續之寬則兩軍相攻迫則杖戟相撞然後可建大功是故兵勝于外義強於內威立于上民服于下今欲并天下淩萬乘詘敵國制海內子元元臣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忽於至道皆惛於教亂於治迷於言惑於語沉於辯溺於辭以此論之王固不能行也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黑貂之裘敝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絕去秦而歸贏縢履蹻負書擔囊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狀有愧色歸至家妻不下絍㛮不爲炊父母不與言蘇秦喟然歎曰妻不以我爲夫㛮不以我爲叔父母不以我爲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發書陳篋數十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誦之簡練以爲揣摩讀書欲睡引錐自剌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說當世之君矣於是乃摩燕烏集闕見說趙王於華屋之下抵掌而談趙王大說封爲武安君受相印革車百乘錦繡千純白璧百雙黃金萬鎰以隨其後約從散橫以抑強秦故蘇秦相于趙而關不通當此之時天下之大萬民之衆王侯之威謀臣之權皆欲決於蘇秦之策不費斗糧未煩一兵未戰一士未絕一弦未折一矢諸侯相親賢於兄弟夫賢人任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從故曰式于政不式于勇式於廊廟之內不式于四境之外當秦之隆黃金萬鎰爲用轉轂連騎炫熿於道山東之國從風而服使趙大重且夫蘇秦特窮巷掘門桑戶棬樞之士耳伏軾撙銜橫歷天下庭說諸侯之主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伉將說楚王路過洛陽父母聞之清宮除道張樂設飲郊迎三十里妻側目而視側耳而聽㛮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謝蘇秦曰㛮何前倨而後卑也㛮曰以季子位尊而多金蘇秦曰嗟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厚蓋可以忽乎哉
司馬錯論伐蜀
司馬錯與張儀爭論於秦惠王前司馬錯欲伐蜀張儀曰不如伐韓王曰請聞其說對曰親魏善楚下兵三川塞轘轅緱氏之口當屯留之道魏絕南陽楚臨南鄭秦攻新城宜陽以臨二周之郊誅周主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救九鼎寶器必出據九鼎按圖籍挾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聽此王業也今夫蜀西僻之國而戎狄之長也敝名勞衆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爲利臣聞爭名者于朝爭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市朝也而王不爭焉顧爭於戎狄去王業遠矣司馬錯曰不然臣聞之欲富國者務廣其地欲強兵者務富其民欲王者務博其德三資者備而王隨之矣今王之地小民貧故臣願從事于易夫蜀西僻之國也而戎狄之長也而有桀紂之亂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羣羊也取其地足以廣國也得其財足以富民繕兵不傷衆而彼已服矣故拔一國而天下不以爲暴利盡四海諸侯不以爲貪是我一舉而名實兩附而又有禁暴正亂之名今攻韓劫天子劫天子惡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義之名而攻天下之所不欲危臣請謁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韓周之與國也周自知失九鼎韓自知亡三川則必將二國并力合謀以因乎齊趙而求解乎楚魏以鼎與楚以地與魏王不能禁此臣所謂危不如伐蜀之完也惠王曰善寡人聽子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蜀主更號爲侯而使陳莊相蜀蜀旣屬秦益強富厚輕諸侯
范雎說秦王
范雎至秦王庭迎范雎敬執賓主之禮范雎辭讓是日見范雎見者無不變色易容者秦王屏左右宮中虛無人秦王跪而進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有間秦王復請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不幸教寡人乎范雎謝曰非敢然也臣聞昔者呂尚之遇文王也身爲漁父而釣于渭陽之濱耳若是者交疏也已一說而立爲太師載與俱歸者其言深也故文王果收功于呂尚卒擅天下而身立爲帝王卽使文王疏呂望而弗與深言是周無天子之德而文武無與成其王也今臣羇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願陳者皆匡君臣之事處人骨肉之間願以陳臣之陋忠而未知王心也所以王三問而不對者是也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知今日言之於前而明日伏誅於後然臣弗敢畏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爲臣患亡不足以爲臣憂漆身而爲厲被髮而爲狂不足以爲臣恥五帝之聖而死三王之仁而死五霸之賢而死烏獲之力而死奔育之勇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處必然之勢可以少有補於秦此臣之所大願也臣何患乎伍子胥橐載而出昭關夜行而晝伏至於菱夫無以餬其口膝行蒲伏乞食於吳巿卒興吳國闔閭爲霸使臣得進謀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不復見是臣說之行也臣何憂乎箕子接輿漆身而爲厲被髮而爲狂無益于殷楚使臣得同行于箕子接輿可以補所賢之主是臣之大榮也臣又何恥乎臣之所恐者獨恐臣死之後天下見臣盡忠而身蹷也因以杜口裹足莫肯向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嚴下惑姦臣之態居深宮之中不離保傅之手終身闇惑無與照奸大者宗廟滅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窮辱之事死亡之患臣弗敢畏也臣死而秦治賢于生也秦王跪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國僻遠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至此此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廟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此天所以幸先生而不棄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此事無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願先生悉以教寡人無疑寡人也范雎再拜秦王亦再拜
鄒忌諷齊王納諫
鄒忌脩八尺有餘而形䫉昳麗朝服衣冠窺鏡謂其妻曰我孰與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城北徐公齊國之美麗者也忌不自信而復問其妾曰吾孰與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客從外來與坐談問之吾與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明日徐公來熟視之自以爲不如窺鏡而自視又弗如遠甚暮寢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於我也於是入朝見威王曰臣誠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於臣皆以美於徐公今齊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宮婦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內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觀之王之蔽甚矣王曰善乃下令羣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過者受上賞上書諫寡人者受中賞能謗議於市朝聞寡人之耳者受下賞令初下羣臣進諫門庭若市數月之後時時而間進朞年之後雖欲言無可進者燕趙韓魏聞之皆朝于齊此所謂戰勝于朝廷
顏斶說齊王
齊宣王見顏斶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宣王不說左右曰王人君也斶人臣也王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可乎斶對曰夫斶前爲慕勢王前爲趨士與使斶爲慕勢不如使王爲趨士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貴乎士貴乎對曰士貴耳王者不貴王曰有說乎斶曰有昔者秦攻齊令曰有敢去柳下季壟五十步而樵採者死不赦令曰有能得齊王頭者封萬戶侯賜金千鎰由是觀之生王之頭曾不若死士之壟也宣王曰嗟乎君子焉可侮哉寡人自取病耳願請受爲弟子且顏先生與寡人遊食必太牢出必乘車妻子衣服麗都顏斶辭去曰夫玉生于山制則破焉非弗寶貴矣然太璞不完士生乎鄙野推選則祿焉非不尊遂也然而形神不全斶願得歸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無罪以當貴清淨貞正以自虞則再拜而辭去君子曰斶知足矣歸真反璞則終身不辱
馮煖客孟嘗君
齊人有馮煖者貧乏不能自存使人屬孟嘗君願寄食門下孟嘗君曰客何好曰客無好也曰客何能曰客無能也孟嘗君笑而受之曰諾左右以君賤之也食以草具居有頃倚柱彈其劍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左右以告孟嘗君曰食之比門下之客居有頃復彈其鋏歌曰長鋏歸來乎出無車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嘗君曰爲之駕比門下之車客於是乘其車揭其劍過其友曰孟嘗君客我後有頃復彈其劍鋏歌曰長鋏歸來乎無以爲家左右皆惡之以爲貪而不知足孟嘗君問馮公有親乎對曰有老母孟嘗君使人給其食用無使乏於是馮煖不復歌後孟嘗君出記問門下諸客誰習計會能爲文收責於薛者乎馮煖署曰能孟嘗君怪之曰此誰也左右曰乃歌夫長鋏歸來者也孟嘗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負之未嘗見也請而見之謝曰文倦於是憒於憂而性懧愚沉于國家之事開罪於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爲收責於薛乎馮煖曰願之於是約車治裝載券契而行辭曰責畢收以何市而反孟嘗君曰視吾家所寡有者驅而之薛使吏召諸民當償者悉來合券券徧合赴矯命以責賜諸民因燒其券民稱萬歲長驅到齊晨而求見孟嘗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見之曰責畢收乎來何疾也曰收畢矣以何市而反馮煖曰君云視吾家所寡有者臣竊計君宮中積珍寶狗馬實外廄美人充下陳君家所寡有者以義耳竊以爲君市義孟嘗君曰市義奈何曰今君有區區之薛不拊愛子其民因而賈利之臣竊矯君命以責賜諸民因燒其券民稱萬歲乃臣所以爲君市義也孟嘗君不說曰諾先生休矣後朞年齊王謂孟嘗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爲臣孟嘗君就國於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攜幼迎君道中終日孟嘗君顧謂馮煖先生所爲文市義者乃今日見之馮煖曰狡兔有三窟僅得免其死耳今有一窟未得高枕而臥也請爲君復鑿二窟孟嘗君予車五十乘金五百斤西遊於梁謂梁王曰齊放其大臣孟嘗君于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強於是梁王虛上位以故相爲上將軍遣使者黃金千斤車百乘往聘孟嘗君馮煖先驅誡孟嘗君曰千金重幣也百乘顯使也齊其聞之矣梁使三反孟嘗君固辭不往也齊王聞之君臣恐懼遣太傅齎黃金千斤文車二駟服劍一封書謝孟嘗君曰寡人不祥被於宗廟之祟沉於諂諛之臣開罪於君寡人不足爲也願君顧先王之宗廟姑反國統萬人乎馮煖誡孟嘗君曰願請先王之祭器立宗廟于薛廟成還報孟嘗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爲樂矣孟嘗君爲相數十年無纖介之禍者馮煖之計也
趙威后問齊使
齊王使使者問趙威后書未發威后問使者曰歲亦無恙耶民亦無恙耶王亦無恙耶使者不說曰臣奉使使威后今不問王而先問歲與民豈先賤而後尊貴者乎威后曰不然苟無歲何有民苟無民何有君故有問舍本而問末者耶乃進而問之曰齊有處士曰鍾離子無恙耶是其爲人也有糧者亦食無糧者亦食有衣者亦衣無衣者亦衣是助王養其民者也何以至今不業也葉陽子無恙乎是其爲人哀鰥寡卹孤獨振困窮補不足是助王息其民者也何以至今不業也北宮之女嬰兒子無恙耶撤其環瑱至老不嫁以養父母是皆率民而出於孝情者也胡爲至今不朝也此二士弗業一女不朝何以王齊國子萬民乎於陵子仲尚存乎是其爲人也上不臣於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諸侯此率民而出於無用者何爲至今不殺乎
莊辛論幸臣
臣聞鄙語曰見兔而顧犬未爲晚也亡羊而補牢未爲遲也臣聞昔湯武以百里昌桀紂以天下亡今楚國雖小絕長續短猶以數千里豈特百里哉王獨不見夫蜻蛉乎六足四翼飛翔乎天地之間俛啄蚉䖟而食之仰承甘露而飲之自以爲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五尺童子方將調飴膠絲加己乎四仞之上而下爲螻蟻食也蜻蛉其小者也黃雀因是以俯噣白粒仰棲茂樹鼓翅奮翼自以爲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公子王孫左挾彈右攝丸將加己乎十仞之上以其類爲招晝游乎茂樹夕調乎酸醎倏忽之間墜于公子之手夫雀其小者也黃鵠因是以游乎江海淹乎大沼俯噣鱔鯉仰囓䔖衡奮其六翮而淩清風飄搖乎高翔自以爲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射者方將脩其碆盧治其矰繳將加己乎百仞之上被㔋磻引微繳折清風而抎矣故晝游乎江河夕調乎鼎鼐夫黃鵠其小者也蔡靈侯之事因是以南游乎高陂北陵乎巫山飲茹溪流食湘波之魚左抱幼妾右擁嬖女與之馳騁乎高蔡之中而不以國家爲事不知夫子發方受命乎靈王繫己以朱絲而見之也蔡靈侯之事其小者也君王之事因是以左州侯右夏侯輦從鄢陵君與壽陵君飯封祿之粟而載方府之金與之馳騁乎雲夢之中而不以天下國家爲事而不知夫穰侯方受命乎秦王填黽塞之內而投己乎黽塞之外
觸讋說趙太后
趙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趙氏求救於齊齊曰必以長安君爲質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強諫太后明謂左右有復言令長安君爲質者老婦必唾其面左師觸讋願見太后盛氣而揖之入而徐趨至而自謝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見久矣竊自恕而恐太后玉體之有所郄也故願望見太后曰老婦恃輦而行曰日食飲得無衰乎曰恃鬻耳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強步日三四里少益嗜食和于身曰老婦不能太后之色少解左師公曰老臣賤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竊愛憐之願令補黑衣之數以衛王宮沒死以聞太后曰敬諾年幾何矣對曰十五歲矣雖少願及未填溝壑而託之太后曰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對曰甚於婦人太后曰婦人異甚對曰老臣竊以爲媼之愛燕后賢于長安君曰君過矣不若長安君之甚左師公曰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深遠媼之送燕后也持其踵爲之泣念悲其遠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豈非計久長有子孫相繼爲王也哉太后曰然左師公曰今三世以前至於趙之爲趙趙王之子孫侯者其繼有在者乎曰無有曰微獨趙諸侯有在者乎曰老婦不聞也此其近者禍及身遠者及其子孫豈人主之子孫則必不善哉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今媼尊長安之位而封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於國一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以自託於趙老臣以媼爲長安君計短也故以爲其愛不若燕后太后曰諾恣君之所使之於是爲長安君約車百乘質於齊齊兵乃出子義聞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親也猶不能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以守金玉之重也而況人臣乎
魯仲連義不帝秦
秦圍趙之邯鄲魏安釐王使將軍晉鄙救趙畏秦止於蕩陰不進魏王使客將軍辛垣衍間入邯鄲因平原君謂趙王曰秦所以急圍趙者前與齊閔王爭強爲帝已而復歸帝以齊故今齊閔王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貪邯鄲其意欲求爲帝趙誠發使尊秦昭王爲帝秦必喜罷兵去平原君猶豫未有所決此時魯仲連適游趙會秦圍趙聞魏將欲令趙尊秦爲帝乃見平原君曰事將奈何矣平原君曰勝也何敢言事百萬之衆折于外今又內圍邯鄲而不能去魏王使客將軍辛垣衍令趙帝秦今其人在是勝也何敢言事魯連曰始吾以君爲天下之賢公子也吾乃今然後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梁客辛垣衍安在吾請爲君責而歸之平原君曰勝請爲召而見之於先生平原君遂見辛垣衍曰東國有魯連先生其人在此勝請爲紹介而見之於將軍辛垣衍曰吾聞魯連先生齊國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職吾不願見魯連先生也平原君曰勝已泄之矣辛垣衍許諾魯連見辛垣衍而無言辛垣衍曰吾視居此圍城之中者皆有求於平原君者也今吾視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曷爲久居此圍城之中而不去也魯連曰世以鮑焦無從容而死者皆非也今衆人不知則爲一身彼秦棄禮義上首功之國也權使其士虜使其民彼則肆然而爲帝過而遂正於天下則連有赴東海而死耳吾不忍爲之民也所爲見將軍者欲以助趙也辛垣衍曰先生助之奈何魯連曰吾將使梁及燕助之齊楚固助之矣辛垣衍曰燕則吾請以從矣若乃梁則吾乃梁人也先生惡能使梁助之耶魯連曰梁未睹秦稱帝之害故也使梁睹秦稱帝之害則必助趙矣辛垣衍曰秦稱帝之害將奈何魯仲連曰昔齊威王嘗爲仁義矣率天下諸侯而朝周周貧且微諸侯莫朝而齊獨朝之居歲餘周烈王崩諸侯皆弔齊後往周怒赴於齊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東藩之臣田嬰齊後至則斮之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爲天下笑故生則朝周死則叱之誠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無足怪辛垣衍曰先生獨未見夫僕乎十人而從一人者甯力不勝智不若邪畏之也魯仲連曰然梁之比於秦若僕邪辛垣衍曰然魯仲連曰然則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辛垣衍怏然不說曰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惡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魯仲連曰固也待吾言之昔者鬼侯鄂侯文王紂之三公也鬼侯有子而好故入之於紂紂以爲惡醢鬼侯鄂侯爭之急辨之疾故脯鄂侯文王聞之喟然而歎故拘之於牖里之庫百日而欲令之死曷爲與人俱稱帝王卒就脯醢之地也齊閔王將之魯夷維子執策而從謂魯人曰子將何以待吾君魯人曰吾將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維子曰子安取禮而來待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諸侯辟舍納筦鍵攝衽抱几視膳於堂下天子已食而聽退朝也魯人投其籥不果納不得入于魯將之薛假涂於鄒當是時鄒君死閔王欲入弔夷維子謂鄒之孤曰天子弔主人必將倍殯柩設北面於南方然後天子南面弔也鄒之羣臣曰必若此吾將伏劍而死故不敢入於鄒鄒魯之臣生則不得事養死則不得飯含然且欲行天子之禮於鄒魯之臣不果納今秦萬乘之國梁亦萬乘之國交有稱王之名睹其一戰而勝欲從而帝之是使三晉之大臣不如鄒魯之僕妾也且秦無已而帝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彼將奪其所謂不肖而予其所謂賢奪其所憎而予其所愛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爲諸侯妃姬處梁之宮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將軍又何以得故寵乎於是辛垣衍起再拜謝曰始以先生爲庸人吾乃今日而知先生爲天下之士也吾請去不敢復言帝秦秦將聞之爲却軍五十里適會魏公子無忌奪晉鄙軍以救趙擊秦秦軍引而去於是平原君欲封魯仲連魯仲連辭讓者三終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爲魯連壽魯連笑曰所貴於天下之士者爲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所取也卽有所取者是商賈之人也仲連不忍爲也遂辭平原君而去終身不復見
魯共公擇言
梁王魏嬰觴諸侯於范臺酒酣請魯君舉觴魯君興避席擇言曰昔者帝女令儀狄作酒而美進之禹禹飲而甘之遂疏儀狄絕㫖酒曰後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齊桓公夜半不嗛易牙乃煎熬燔炙和調五味而進之桓公食之而飽至旦不覺曰後世必有以味亡其國者晉文公得南之威三日不聽朝遂推南之威而遠之曰後世必有以色亡其國者楚王登強臺而望崩山左江而右湖以臨彷徨其樂忘死遂盟強臺而弗登曰後世必有以高臺陂池亡其國者今主君之尊儀狄之酒也主君之味易牙之調也左白台而右閭須南威之美也前夾林而後蘭臺強臺之樂也有一於此足以亡其國今主君兼此四者可無戒與梁王稱善相屬
唐雎說信陵君
信陵君殺晉鄙救邯鄲破秦人存趙國趙王自郊迎唐雎謂信陵君曰臣聞之曰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不知者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信陵君曰何謂也對曰人之憎我也不可不知也我憎人也不可得而知也人之有德於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於人也不可不忘也今君殺晉鄙救邯鄲破秦人存趙國此大德也今趙王自郊迎卒然見趙王願君之忘之也信陵君曰無忌謹受教
唐雎不辱使命
秦王使人謂安陵君曰寡人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其許寡人安陵君曰大王加惠以大易小甚善雖然受地於先王願終守之弗敢易秦王不說安陵君因使唐雎使於秦秦王謂唐雎曰寡人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不聽寡人何也且秦滅韓亡魏而君以五十里之地存者以君爲長者故不錯意也今吾以十倍之地請廣於君而君逆寡人者輕寡人與唐雎對曰否非若是也安陵君受地於先王而守之雖千里不敢易也豈直五百里哉秦王怫然怒謂唐雎曰公亦嘗聞天子之怒乎唐雎對曰臣未嘗聞也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唐雎曰大王嘗聞布衣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頭搶地耳唐雎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專諸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蒼鷹擊於殿上此三子皆布衣之士也懷怒未發休祲降于天與臣而將四矣若士必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挺劍而起秦王色撓長跪而謝之曰先生坐何至於此寡人諭矣夫韓魏滅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
樂毅報燕王書
昌國君樂毅爲燕昭王合五國之兵而攻齊下七十餘城盡郡縣之以屬燕三城未下而燕昭王死惠王卽位用齊人反間疑樂毅而使騎刦代之將樂毅奔趙趙封以爲望諸君齊田單詐騎刦卒敗燕軍復收七十餘城以復齊燕王悔懼趙用樂毅承燕之敝以伐燕燕王乃使人讓樂毅且謝之曰先王舉國而委將軍將軍爲燕破齊報先王之讎天下莫不振動寡人豈敢一日而忘將軍之功哉會先王棄羣臣寡人新卽位左右誤寡人寡人之使騎刦代將軍爲將軍久暴露於外故召將軍且休計事將軍過聽以與寡人有隙遂捐燕而歸趙將軍自爲計則可矣而亦何以報先王之所以遇將軍之意乎望諸君乃使人獻書報燕王曰臣不佞不能奉承先王之教以順左右之心恐抵斧質之罪以傷先王之明而又害於足下之義故遁逃奔趙自負以不肖之罪故不敢爲辭說今王使使者數之罪臣恐侍御者之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而又不白於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書對臣聞賢聖之君不以祿私其親功多者授之不以官隨其愛能當者處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論行而結交者立名之士也臣以所學者觀之先王之舉錯有高世之心故假節於魏王而以身得察於燕先王過舉擢之乎賓客之中而立之乎羣臣之上不謀於父兄而使臣爲亞卿臣自以爲奉令承教可以幸無罪矣故受命而不辭先王命之曰我有積怨深怒於齊不量輕弱而欲以齊爲事臣對曰夫齊霸國之餘教而驟勝之遺事也閑於甲兵習於戰攻王若欲攻之則必舉天下而圖之舉天下而圖之莫徑於結趙矣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同願也趙若許約楚魏宋盡力四國攻之齊可大破也先王曰善臣乃口受令具符節南使臣於趙顧反命起兵隨而攻齊以天之道先王之靈河北之地隨先王舉而有之於濟上濟上之軍奉令擊齊大勝之輕卒銳兵長驅至國齊王逃遁走莒僅以身免珠玉財寶車甲珍器盡收入燕大呂陳於元英故鼎反乎曆室齊器設於甯臺薊邱之植植於汶簧自五伯以來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爲順於其志以臣爲不頓命故裂地而封之使之得比乎小國諸侯臣不佞自以爲奉令承教可以幸無罪矣故受命而弗辭臣聞賢明之君功立而不廢故著於春秋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毀故稱於後世若先王之報怨雪恥夷萬乘之強國收八百歲之蓄積及至棄羣臣之日遺令詔後嗣之餘義執政任事之臣所以能循法令順庶孽者施及萌隸皆可以教於後世臣聞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昔者伍子胥說聽乎闔閭故吳王遠迹至於郢夫差弗是也賜之鴟夷而浮之江故吳王夫差不悟先論之可以立功故沉子胥而弗悔子胥不蚤見主之不同量故入江而不改夫免身全功以明先王之迹者臣之上計也離毀辱之非墮先王之名者臣之所大恐也臨不測之罪以幸爲利者義之所不敢出也臣聞古之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忠臣之去也不潔其名臣雖不佞數奉教于君子矣恐侍御者之親左右之說而不察疏遠之行也故敢以書報唯君之留意焉察能論行則始進必嚴善成善終則末路必審樂毅可謂明哲之士矣至其書辭情致委曲猶存忠厚之遺其品望固在戰國以上
李斯諫逐客書
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諸侯人來事秦者大抵爲其主游閒於秦耳請一切逐客李斯議亦在逐中斯乃上書曰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爲過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於戎東得百里奚於宛迎蹇叔於宋求丕豹公孫支於晉此五子者不產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國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強百姓樂用諸侯親服獲楚魏之師舉地千里至今治強惠王用張儀之計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包九夷制鄢郢東據城皋之險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從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廢穰侯逐華陽彊公室杜私門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觀之客何負於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內疏士而不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強大之名也今陛下致崐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乘纖離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此數寶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說之何也必秦國之所生然後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爲玩好鄭魏之女不充後宮而駿馬駃騠不實外廄江南金錫不爲用西蜀丹青不爲采所以飾後宮充下陳娛心意說耳目者必出於秦然後可則是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不進於前而隨俗雅化佳冶窈窕趙女不立於側也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目者真秦之聲也鄭衛桑間韶虞武象者異國之樂也今棄擊甕而就鄭衛退彈箏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當前適觀而已矣今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爲客者逐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內制諸侯之術也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衆兵強則士勇是以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衆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却賓客以業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藉寇兵而齎盜糧者也夫物不產於秦可寶者多士不產於秦而願忠者衆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讎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求國之無危不可得也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復李斯官
卜居
屈原旣放三年不得復見竭知盡忠而蔽障於讒心煩慮亂不知所從乃往見太卜鄭詹尹曰余有所疑願因先生決之詹尹乃端䇲拂龜曰君將何以教之屈原曰吾寧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將送往勞來斯無窮乎寧誅鋤草茆以力耕乎將遊大人以成名乎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媮生乎寧超然高舉以保真乎將哫訾憟斯喔咿嚅唲以事婦人乎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將突梯滑稽如脂如韋以絜楹乎寧昂昂若千里之駒乎將氾氾若水中之鳧乎與波上下偷以全吾軀乎寧與騏驥亢軛乎將隨駑馬之迹乎寧與黃鵠比翼乎將與雞鶩爭食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從世溷濁而不清蟬翼爲重千鈞爲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吁嗟默默兮誰知吾之廉貞詹尹乃釋䇲而謝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數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龜䇲誠不能知此事
宋玉對楚王問
楚襄王問於宋玉曰先生其有遺行與何士民衆庶不譽之甚也宋玉對曰唯然有之願大王寬其罪使得畢其辭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其爲陽阿薤露國中屬而和者數百人其爲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引商刻羽雜以流徵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人而已是其曲彌高其和彌寡故鳥有鳳而魚有鯤鳳凰上擊九千里絕雲霓負蒼天足亂浮雲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藩籬之鷃豈能與之料天地之高哉鯤魚朝發崐崙之墟暴鬐於碣石暮宿於孟諸夫尺澤之鯢豈能與之量江海之大哉故非獨鳥有鳳而魚有鯤也士亦有之夫聖人瑰意琦行超然獨處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