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的李木子

《消失的她》让我最为疑惑的一点是李木子的死。被背叛后的她并没有展现出濒死状态下人类应有的求生欲,而是立即摘下了氧气面罩,用认命和献祭的姿态迎来了死亡。别扭了好几天,无数次反刍李木子的死相,我才理解了个中奥义:陈思诚这是想做中国的约翰·米莱斯,画一幅《水中的李木子》!戴着氧气面罩有碍观瞻,自然要为了视觉美学退场,至于合理性,似乎不在创作团队(或者说是陈思诚)的考量范围内。想及此,这部电影带给我的奇怪观感就得到了解释:从头到尾,《消失的她》非常努力要在视听层面玩出花,以此掩盖它缺失的内核。
很多人出了电影院之后盛赞闺蜜沈曼,因为她匡扶了正义,无所不能;正因为她无所不能,在电影中就成了机械降神。打着悬疑片的旗号,却用这种手法,多少有点寒碜。戏中戏里,陈麦大律师骑着机车从天而降解,决了何非的燃眉之急;在戏中,沈曼也从天而降,为李木子鸣冤。这两次到来都利落有力。但朋友应该缺席这么久,然后突然出场吗?很难想象一个活生生的人,居然被降维到了李木子的手机中。或许是编剧技穷,为了后面的揭秘,只得让这个好闺蜜暂时隐身,甚至连婚礼都不来,这样,何非才能不认识她,她才方便成为最后的神。纵观整部电影,尴尬的降神只是败笔的一部分,它背后藏着的信息才让人汗毛直立:李木子的社会关系被切割到只剩何非:她性格内向,父母双亡,身边没朋友同事,闺蜜在国外,公司老公管着,也没其他亲戚出场。为了服务不高明的剧情,制作方用贫瘠的想象构造出了一个活在社会真空中的富家女,在恶意面前她是完美的、无能为力的受害者,只有这样,她在灾难发生后才需要全能的神介入。为了体现神的全能,沈曼必须优秀、执行力强、心思缜密,勇敢果断,可能还很有钱。她收买老板娘、P监控、设局演戏一气呵成,阵仗不小,但都是白忙活;直到她把何非绑到椅子上,才让他说了真话。她所有的聪明,只不过是暴力胁迫的前奏,到这里,推理、悬疑、博弈都被拍个稀碎[1]。
这一点太容易被看穿了怎么办?倒也不必太担心,制作方设身处地为观众着想,给全能的沈曼又点了强劲的驾驶技能,她不仅骑得一手好机车,也能开越野。如此一来,《消失的她》才能拍一大段无关主线的热带飙车戏,给我们节省票钱,好让诸君不多花一分,也能和隔壁看速10的同乐。镜头摁着观众脑袋,一遍遍重复:这个神好美,这个神好飒,生怕观众回过神来,发现逻辑早就随着贝纳利和福特猛禽的尾气被一并排出了。这部电影的原型是泰国孕妇坠崖案,陈思诚还专程去南京找当事人王暖暖(化名)要授权。然而,她的故事并不是荧幕上呈现出来的drama。王暖暖从来没有遇见什么“神”,她能活下来,因为她作为一个真实具体的人,从未放弃求生和呼救;也因为她存在于在社会关系中,有朋友家人的帮助。话及此,不难发现,这部电影的问题不仅仅在拙劣的解谜套路上,也在人物,尤其是女性人物的刻画上——毕竟,陈思诚的降神逻辑想要立住脚,就必须保证他拍的女人是工具,是抽象概念,但唯独不能是人。
我们在这里不妨先看的一下戴锦华老师讲电影时提到的,结构主义叙事研究中的四种女性形象(或者说是刻板印象)。这四种形象根深蒂固,即便到了今天,写女性角色的时候也很难完全脱离它们的影响。但陈思诚直接就是拿着这个打样照抄,没动半点脑筋,懒得天地可鉴,实现了对号入座,一女一位。

李木子,不消说,是牺牲者。她心思简单,内向单纯,空怀对何非的爱,因而沦为赌徒的无辜猎物;她两度原谅何非,帮他还债,却换来一尸两命,好不悲剧。李木子的形象基本都是在倒叙中重构的,但其完善也离不开视觉语言层面的贡献。在何非的梦中,在拍立得的背影里,李木子大多时候都穿着一身白,像块羊脂玉,和红得炽烈的假老婆泾渭分明,唯恐观众看不出的她的纯洁。她在国外念过书,热爱艺术,除了没能去戒赌吧逛逛,或许见识还挺广。但陈思诚显然认为这不应该是她的高光。在他看来,女主唯一的高光应该是她对男主的爱,为了明确这一点,他还让沈曼在结尾的时候拿着B超照片强调一番:“你知道她多爱你吗?”。如此一来,没有其他亮点的李木子就被做成了一个相当方便的祭品。
说完真老婆,现在说说假老婆。文咏珊很美,她本人也急于磨练出立体的演技,完成从模特到演员的转型,摆脱“花瓶”的标签[2]。但无奈在《消失的她》里,她被啪一下拍扁成一个蛇蝎美人(在上图中对应的是荡妇)。镜头对假老婆大腿的痴迷甚于昆汀,但又不如别人会拍,又是当众扯裙子又是烫,几乎满足了性骚扰的所有构成要素。她参与这场戏原因成谜,“讨厌渣男”四个字就概括了她所有的动机。但这也无法解释为何她被人伤害了却刀刃向内,选择自残;别人家有了事反倒要出来伸张正义?她的逻辑只围绕(她或者她人的)性缘关系展开,由此产生的不自洽让她美得空无一物。看来,陈思诚想拍的只是那一袭红裙,而不是穿着它的女人。

沈曼,一目了然,是女巫。她唰地从天南地北召来一个专业团队,又咻地平地起一个大影棚,既有钞能力,也有超能力。除此之外,沈曼的去性化元素也让她紧贴女巫的形象。《麦克白》中的女巫看上去似人非人,说是女人,却还长着胡子;沈曼则留一头利落的短发,打得一手好台球,爽快地喝酒,机车骑到飞起,玩得贼爷们儿。这里不是说荧幕女性形象不能去性化,而是强调:刻画一个角色,功夫不该只下在外立面上,而忽略她作为一个具体的人,一个角色,是如何参与悬疑构造的。在这种几乎是有罪推定的前提下,剧情理应呈现沈曼细腻的智慧,让观众看她在套供的时候怎么抓取关键的细节来佐证自己的猜测,怎么和何非博弈,两人怎么玩碟中谍,让剧情反转又反转。很遗憾,电影中一个都没有,而这对于人物塑造和剧情展开都是相当致命的缺陷。
于是乎这部电影中有女巫,有荡妇,有祭品,唯独缺了个地母,但不要紧,制作方爹味太足,用海底星空把另外半边天都给补了。李木子和沈曼二人友情的闪回,就像是制作方一拍桌的结果,似乎他们突然决定girls必须help girls,任何时候都必须help,不help不行!然后女性就突然互相help了。如果要翻译翻译什么叫做help,得翻成财富密码。这个财富密码显然是正确的,因为根据统计,《消失的她》70%的票房都是女性观众贡献的。这部电影虽然旨在讨好女性群体, 但用这样一批样板人物,也只能把女性之间的友缘关系拍成样板戏。陈思诚似乎想不出什么高明手段来催生一段友谊,只能委屈沈曼被校园霸凌一下,然后派遣李木子做好安抚工作。后面的几个镜头也丝毫没有抓住重点,似乎亲密的动作就能代表亲密的关系,友情本身反而不需任何解交代。这种安排或许是因为他对生活,尤其是生活中的女性缺乏观察,只能从她们的交往中提取到最浅层的信息,照虎画猫 。当然,也有可能是陈思诚觉得自己作为男性,有能力,也有义务决定女性之间的友谊应该是什么样的,至于现实中如何,他不屑去了解。不管出于哪条原因,他最后都只能给我们呈现虚浮的人物形象和站不住脚的故事。
如果《消失的她》内核缺失得如此严重,那作为补剂的视听语言是有效的吗?答案是不。一般而言,悬念就像开水白菜的汤,得用足好料,慢慢吊。《消失的她》则另辟蹊径,生怕观众不够味,吃不饱,直接给人上了一桌红汤火锅(无意冒犯,我很爱红汤火锅)。背景音乐用得不知克制,在关键的地方突然变吵,跟老师敲教鞭一样提醒大家:剧情要开始反转啦!有的地方切一下视角都得配一个响,音效跟暴发户的钱一样乱撒。为数不多用得比好的地方就是主题曲《笼》的切入。同时,镜头还无节制地滥用霓虹黑色美学[3],明暗冷暖对比把泰国衬得过于赛博朋克,让东南亚不用等到2077,提前在2023年就被陈思诚评为全球最不宜居地区——这里可是有畸形秀的!确实,猎奇的畸形秀小插曲拍得很好,好就好在可以删了,因为删了毫不影响剧情,还能不在观众面前暴露他对于都市怪谈的恶俗趣味。这么做,制作方虽然无处不暴露自己的傲慢和愚蠢,但也有其高明之处,因为观众一旦感官过载,或许就没法注意到《消失的她》作为悬疑片的失败,从而确保它作为商业片的成功。
截至今日,《消失的她》票房已经破20亿人民币,也算是对得起得之前造的那些噱头和买的热搜。但随着票房走高,电影的评分却在下落,从开盘的7.5跌至现在的6.5。很多人走出电影院之后咂摸出了不对劲,纷纷从不同角度指出问题,在豆瓣上,观影受害者之述备矣。陈思诚急切地想要证明什么(或许是他会拍电影,或许是他还挺尊重女人),但无奈水平有限,诚意又不够,就算是既有现成的案例,又有《控方证人》和《看不见的客人》珠玉在前给他抄,他也只能交出这样一份答卷。他知道时下有哪些热点话题,并拿来拍电影,并且还能卖座。但这只能说明他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和大投机家。只要故事没讲好,他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电影人。
行文至此,让我们回到开头关于李木子之死的讨论。摘掉氧气面罩只是问题之一,我还疑惑檀林皇后的《九相图》是不是出了啥问题,要不为什么李木子遗体在水里泡二十天怎么还没有胀?也没有鱼类啃食?但一想到staff里面有陈思诚,我顿悟:李木子死亡代表的所有悲剧,都被他凝成了审美体验,就这美学都还是抄来的,毕竟,《水中的奥菲利亚》可好看多了。那水中的李木子,哪还只是一个女人的死相呢?
分明是一个拙劣的厌女编剧的吃相——
而且这吃相还挺难看。

局部

[1] 作为这部电影参考的《给单身男人设下的陷阱》确实是用胁迫(打屁股针)的方式套出消失的女性的行踪,但是,之所以能这么拍,一部分原因在于,它在类型上还属于喜剧片,从头到尾表现形式都比较浮夸。而《消失的她》不能,也不该是喜剧片,照抄这个设定和表演风格只会破坏悬疑的要素。
[2] 新京报专访:《文咏珊:<消失的她>中演这么“作”的蛇蝎美人,不习惯》
[3] 详情可参考B站up主“幕间休息Intermission”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