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安魂曲（第四章）
第四章
夕阳从海上沉下，城市的高楼投下一块块整齐的阴影，层叠的高架桥上亮起数不尽的车灯。
几辆印着烟花大会海报的货车正穿过跨海大桥，向海上的人工岛驶去。海滩边脚手架林立，那是还在建设中的烟花大会会场——距离烟花大会还有半个多月。
我在地球的这段时间，女孩每晚都带我去各种地方。她列了一个愿望清单，叫做“要和同学朋友一起做的事”，我陪着她一起把这些事项完成。月光明亮的晚上，我们会去开满了蓝花楹的山道散步，去四下无人的公园闲逛，去废弃的游乐园探险，去学校的操场赛跑。玩累了之后，我们就沿着街道走去海滨栈道，等待太阳的升起。
一想到晚上的这段时光，每天重复的安魂工作也变得不再乏味了。我们拼命地交换彼此过往的经历，从海浪，路灯，聊到灯塔，从灯塔，月亮，聊到宇宙，也许就是因为互相之间早有要失去对方的预感吧。虽然表面上没有预兆，但是我们都心知肚明，并且心照不宣地默默祈祷分别的那一天晚点到来。哪怕最后真的失去了珍贵的朋友，也至少要交换更多关于彼此的记忆片段。
如果那天到来，我该怎么开口呢？我掏出学院给的圣物沙漏，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心中一片惆怅。
“这里是地面控制，呼叫汤姆上校。这里是地面控制，呼叫汤姆上校。”女孩的声音忽然响起。
“这里是汤姆上校，呼叫地面控制。我正在一步步穿过舱门，以奇妙的方式漂浮着。”我像往常一样回答。
她在远处开心地招手，向我漂浮而来。
“你怎么来了，天都还没黑呢。”
“我提前睡的觉，为了防止睡不着，我还从奶奶那偷了几片安眠药来吃。”
我有些不满，“我知道，药物是有副作用的，人类不可以乱吃药。”
“就这一回，就这一回。”她嘿嘿笑道，“我这不是想能多点时间出来玩嘛……今天的任务是要去水族馆！去晚了可就关门了。”
她拉上我，高呼“出发！”。我把圣物沙漏收起来，心里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半个月的时间眨眼便过，烟花大会如期举行。
晚上，我们约定在地铁站口碰面。我对于她的这个决定颇为不解——作为精神体，我们都能飞行，何必要坐地铁过去呢？她却说非坐地铁不可，还说这是愿望清单的一部分。无奈，我只能随她意了。
正值下班高峰期，地铁口人来人往。我再一次庆幸起自己是精神体来，这样就不用在那闷热逼仄的车厢中挤来挤去了。
车站上的流动时刻表显示现在是晚上七点半，距离我们约定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钟。我有些焦躁，又有些担心。她会不会没睡着？还是家里有别的事情？现在出发还能赶得上烟花大会吗？
当然，这些问题并不会因为我的忧虑而消失。马路上红绿灯闪烁，人潮每隔几分钟就涌入涌出地铁站一次。我在心中默数，到第五次红绿灯交替时，她的身影终于从空中落下。
“抱歉，我迟到了。”她满怀歉意地说，“都怪我太兴奋了，一直睡不着……我们快出发吧。”
我看了眼时间，七点五十，还有十分钟烟花大会就要开始了。
“你又吃安眠药了？”我问。
“最后一次！我保证。”她向我敬礼，我哭笑不得，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敬礼。
我们跟着人潮进入车厢，从这里去到海边有五六个站，看来肯定是没法看到烟花大会的开幕了。
“和朋友一起上学放学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真不错。”她感叹道，“哦对，你是第一次坐地铁吧，感觉怎么样？”
“和我们那的代步工具差别很大。地球真的很奇妙，我想我回去之后能在学习报告里写很多内容了。”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用人类的话来说，这叫哪壶不开提哪壶。果然，她有些落寞地低下了头，不过动作一闪而逝，就立刻恢复了常态。她笑着道，“我带你去了那么多地方，你可要把我这个头号功臣写上去啊。”
我紧张地捏起拳头，现在似乎是个坦白的好时机。但是，但是……
“其实，其实我马上就……”
地铁“呼”的一声冲出隧道，眼前大亮。她的惊呼打断了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却没说完的话。
“烟花，快看，是烟花！”她跳了起来。
万千光雨接连从海平面上升起，噼里啪啦地绽放，洒落，在海面上倒映出它的镜像。夜空的云被染成不同的颜色，越来越多的光束紧随其后。车厢里惊呼一片，大家趁着地铁行驶在高架路段，纷纷掏出手机，对着窗外拍照。
“真美啊……”她趴在车窗上，仿佛与世隔绝。
我们在一处海滨栈道后的草坡躺下，烟花大会已经进入了中段。海风越刮越大，在眼下延伸的沙滩小屋闪烁着灯光，音乐声和人群的欢呼声时不时传来。一旁的海滨高速闪动黄色信号灯，向着岬角那的灯塔蜿蜒而去。
强劲的海风让我们逐渐冷静。女孩把手枕在脑后，突然问我。
“你还没和我说呢，为什么当时会想和我一起看烟花大会？”
我望着夜空中竞相绽放的烟花，“因为你说过想对流星许愿。你看，这么多烟花，你能许很多个愿望了。”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真好笑……不过，你说得挺对，确实还挺像流星雨的。”
说罢，她站起身，低头双手和十，默默祈祷。
“你许了什么愿？”我忍不住问。
过了好久，我才听到她说，“如果灵魂真像你说到那样，我希望我死后，灵魂能注入一个没有缺陷的肉体，她能和大家正常交流，能一起上学聊天，能一起去看电影，听音乐会……”她又转头望向我，“就像我们一起做过的那些事一样。”
我感觉心里有根绳子轻轻往下拉了一下，我想说些什么，但却说不出来。
吹到耳边的风带来了海鸟的声音，混杂在草木与塑料棚的摇曳声中。海鸟们高高飞起，逃离烟花，夏季大三角的织女星，牛郎星，天津四都静默无言，在几十上千的光年外向地球投来不经意的一瞥。
“放完烟花，夏季就要结束了呀。”她说。
“嗯。”
“你很快就要离开了，对吗？”
“啊……你，怎么……”我完全没想到这句话会先从她口里说出。
“我都知道的。你背后的翅膀都快要消失了，你说过，你们不能在这个宇宙里停留太长时间的。”
我回头观察自己，果然如她所说的那样。
“你什么时候要走？”
“嗯……明天一早。”
“这样啊……比我想象的还要快呢。”
“我们还有一整晚的时间！”我焦急地说道，“一整晚！看完烟花之后我们去做些什么吧，你的愿望清单呢，还有什么……”
她忽然抱住了我，两副透明的身躯交叉而过，仿佛在拥抱空气。
“什么都不用做。”她说，“我们就在这里等到日出。”
夜空中最后一束烟花的绽放，宣告着夏季的结束。
金色与深蓝的交界处，晨星隐没。这个世界马上就要迎来新的一天。
我们悬浮在城市的高空，她说我总为灵魂演奏，临别之际也想送我一首曲子。
“事先说明，我没学过音乐，不好听可别怪我。”
“怎么会……”我苦笑道。我召唤出那把竖琴，捕捉了几缕黎明的晨光，将光芒织成一根根琴弦。这是来自这个世界的物质，能够与她发生交互。
她简单地试了几下音，开始了演奏。
琴声荡漾，光华流转，我知道曲终就要人散。太阳已经完全升了起来，她的精神体也随之波动，这是马上就要醒来的征兆。
她坚持到最后一个音符的演奏完成，那把竖琴也就消失了。我捏碎了圣物沙漏，空间传送门在我身后划开。
“你还会回来的，是吗？”她急切地大喊。
“会！我肯定会回来的！”我回答。
“你在的地方比最远的星星还要远，要是你迷了路怎么办？”
“不会的。”我也大喊，“我们会在流星降临的那晚相遇。”
“那就约定好了！”我们两人的小拇指在空中触碰在一起，太阳在指尖处大放光芒，“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传送门裂缝即将闭合，我看见不远处的一个阳台上，有个披散长发的女孩冲了出来。她手中拿着个小本子，对着天空着急地挥舞着，本子上面写的是“我等你。”
空间洪流淹没了我，我忽然看到，在她的脸颊下，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