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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仪物语——第九章幕间 “也许终将行踪不明” (13)

2022-03-06 23:28 作者:霜野夏詩  | 我要投稿

也许终将行踪不明(13)


就在牧知清倒在床上,只是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时,敲门声响了起来。他本以为是宫羽兰是来取什么东西,但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敲门的人刷卡进门,于是他站起身,走到门前,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门外站着的却是早晨误闯自己房间的短发女生。

他打开了房门,轻声问她:

“抱歉……请问你是不是又走错房间了?”

女生仿佛解脱一般地露出了一个抑郁的微笑,带着一丝倦容对牧知清说:

“我能够进来么?”

牧知清的心里写满了疑惑,但依旧打开了门,让她进到了房间里。她慢慢地走到窗边,将背包放在书桌上,从里面摸出一包烟来:

“能让我抽根烟么?”

但还未等牧知清做出反应,女生就已经自己点上了烟,面向窗外,抽了一口。他皱了皱眉,心里有了一丝不悦,刚准备质问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却发现两行清泪划过她的脸庞。女生右手夹着依然在燃烧的烟卷,左手捂住了嘴,默默地抽泣着。他变得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前的状况,只好向她走过去问道:

“抱歉小姐,你的房间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但女生只是摇着头:

“我没有房间。”

牧知清愣住了,下意识地以为她在说着胡话,思索片刻之后,又试探性地问她:

“你是不是喝醉了?我去倒杯水给你。”

女生摆了摆手:

“我没有喝酒,清醒得很,我记得我今天早上误闯了你的房间,在你的床上找眼镜盒,有个女人还把我拽住,问了我几个奇奇怪怪的问题。”

看到眼前的女生神志清醒,牧知清松了一口气,拿过开水壶,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放在书桌上。她抹了把眼泪,红着眼抽完了最后一口,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在床边坐下:

“能和你聊聊么?”

牧知清垂下眼想了想,点了点头,将椅子摆向面对女生的位置,坐了下来。

“所以呢?我们从哪里开始聊起?”

女生莞尔,喝了一口茶水,然后看着牧知清:

“你是游客?”

牧知清摇了摇头,虽然想说自己是本地人,但斟酌之下,还是有所保留。

“我从羽山市来,和别人一起来这里参加学术会议,就是不远处的那一所。”

“学术会议……抱歉我之前看你挺年轻的样子,以为你还在读大学,没想到你是老师。”

“我不是老师,大学刚毕业,在读研究生而已,和我一起来的人倒是老师。”

女生看着天花板,又伸出手指数了数:

“我是三年前大学毕业的,看样子我应该比你年长个两三岁,不过你确实看着很显年轻。所以早上那位拽我的人,就是你的同伴?”

“嗯,她以为你出现在我的房间里,是因为我打了地板上的小卡片上的电话。一直问我给了你多少钱,估计也是把你当作专门以此进行诈骗的人了吧……我替她说声抱歉。”

“我这边才该说抱歉的,毕竟引起了你们之间不必要的误会。那个女生……她是你的女朋友吧?希望你们不要因为这个而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牧知清愣住了,开始反思自己与宫羽兰的距离是否真的过于亲近,以至于多次被人误会。

“不,她……目前只是和我关系比较好而已。我记得她以前说过,她对我没想法。”

“是么……因为一位异性做了些不好的事情而生气,害怕他遭遇诈骗而反复询问。哪怕这是误会,如果这个女生对他一点好感都没有的话,是不可能会有这种反应的。说真的,那位女生对你真的太好了,应该好好珍惜她才是。”

女生略带凄怆的表情说着,牧知清轻轻点了点头,看着她微微下垂的眼睑:

“你呢?你也是游客么?”

“不是,我是本地人,住在这里只是因为,原本说好今天要和男朋友一起拍婚纱照。”

“原本?”

“嗯,因为最后……告吹了嘛。昨晚他带着我在外面玩到很晚才回来,大概得有一两点。但约好的时间又很早,所以根本睡不够,早晨我醒来的时候,头还是晕的。负责来接送我们的影楼工作人员其实很早就到了,所以我当时先下楼和他们先打招呼,让他们再等一等。”

“但是当时你的男朋友还没有醒来?”

“对,而且我当时没戴隐形眼镜,所以在他起来之后准备找一找。”

牧知清恍然大悟,顺着女生所说的话,接下来的时间里,就会有一位女性毫无防备并且举止亲昵地出现在自己的房间,说着“车在楼下等着,快一点”,十分自然地翻着自己的床,随后两人就起了争执,直到宫羽兰走进了房间将两人拉开。

“其实我那个时候还是晕乎乎的,没想到走错了楼层,直到被你的同伴拽开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走错了房间,我其实住在楼上的房间。”

女生指了指楼上,继续解释着。牧知清看了看窗外逐渐变得通畅的马路,轻轻叹息:

“那你男朋友那边呢?”

女生轻轻摇着头,望着窗外被路灯照亮的树枝,用平静的语气继续说了下去。

在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打开房门却发现男朋友依然在睡梦之中,在犹豫了一阵之后,她叫醒了他。尽管女生此后多次催促强调已经到了原先约定的时间,他却依然赖在床上不愿起来,心急之下,她开始喋喋不休,想要强行把男朋友从床上拖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生气起来,从床上坐了起来,穿好衣服,对她说,他不会去拍婚纱照了。然后在女生不解的眼神当中,走出了房间,消失在楼道里。等到她追出去的时候,她的男朋友已经退了房,打车离开了,只剩下她一人回到房间,收拾着烂摊子。

之后的上午和下午,女生先打电话给影楼解释了爽约的原因,然后又专程跑到了他们的办公地点缴纳了违约金。在做完这些之后,她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在盛开的勒杜鹃旁打通了男朋友的电话,决绝地和他提了分手。

“挂完电话之后,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劳累,只想找个人倾诉一下,于是我又回到了酒店,找到了你的房间,还好,你还在这里。”

她有些自嘲地笑着,揉了揉红肿的眼睛。

“这种事情,向我这样一个外人倾诉真的好么?这种事情不应该是跟朋友们诉苦么?”

“怎么说得出口啊……很多事情恰恰就是因为不能对朋友说,才只能对陌生人吐露。我的朋友们只会认为我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事情和他分手,他们只记得往常我们之间原本好好的,不会细问在这后面有多少深层次的矛盾。”

牧知清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试图换另一个话题:

“小姐,不如我们换个话题吧,越是去想这些,越会走不出来的。”

“那……我和你讲讲我和他的故事吧,现在不说,我觉得以后也不会对其他任何人说了。”

她倒在床上,目光空洞地看着天花板,似乎在回想着往事的种种细节。

“你不介意我躺在你床上吧?”

“没关系,请便。”

“嗯……那我就从我和他第一次见面说起好了。”

她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

“多年前,一次单人旅行,在旅游大巴发动前的最后一刻,一个看起来很青春的男人登上了车,他和我一样,穿着白衬衫,灰色外套。他看到了在我旁边的最后一个空位,于是走过来询问之后,坐了下来。在旅途的最开始,我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交集,仅仅只是互相打了招呼而已。然而大巴行到中途,我犯了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靠在他的肩上。这其实挺尴尬的,我睁开眼起身准备对他道歉,却发现他左手轻轻按在我的额头上,帮我挡着窗外的光。

“他制止了我的道歉,然后用手理了理我的刘海,一边说他发现我的耳朵很好看。那个时候,我的耳朵一定很红吧,大概。我磕磕巴巴地向他道谢,然后试着和他聊着话题,意外地发现我与他挺聊得来。聊到半途,我看着他揉起了肚子,眉头有些皱了起来,却依旧带着笑意,不断地找着话题。‘你胃疼吗?我带了药’,我这样对他说,那个时候开始,他才点点头,倒吸着凉气,猫着腰捂着肚子,直到服完药之后,才稍微缓解。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扭过头来朝我笑了笑:‘你拿出药来的时候,我觉得你就像是天使一样,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一直都有胃病,所以我的包里一直备着胃药。”

女生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递给牧知清。他接了过去,看看标签,又回头看了看自己摆在书桌上的药瓶:

“看来他和我吃的是同一种胃药,这个牌子的药确实效果很不错。”

说着,他把瓶子还给女生。女生却摇了摇头:

“这一瓶没有开封过,你收下好了,我已经不需要了——扯远了,接着往下说吧。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想到,爱上一个人只需要短短几个小时。上车的时候,我和他只是陌生人,当到底目的地之后,我们已经确定了关系。在大巴穿越隧道,车里只剩昏暗灯光的时候,我们接吻了,他的鼻息呼在我的面庞上,温暖又带着湿气,感觉很奇妙。后来他对我说,他上车时,看见坐在窗边的我对他微笑,心里于是感慨‘世界上哪有这么美好的女孩子’,果然爱情真是一个神奇的事情。”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出手机翻起了照片,递给牧知清。

“这是我们刚下车的时候拍的合照。”

他探身凑近屏幕,粗略地看着。照片上的男人,年轻而且十分阳光,眉宇间流露出开朗,全身上下散发出青春的气息。他身旁的少女依偎着他的手臂,像是找到了巢穴的归鸟一般。看着照片当中甜蜜无比的两人,只剩下当初美好的回忆,牧知清又想起自己与祝诗安曾经的过往,不由得叹了口气。女生将手机收了回去,点下了“永久删除”的确认键,吸了吸鼻子。

“我能问一句么?为什么你们可以这么快就确立关系?”

“大概是两个人当时情投意合吧。当时他在缓解胃痛的时候,给他的哥们打了个电话,隐隐约约听到他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他在大巴上好像喜欢上了一个刚遇上不久、很可爱的女孩子,电话那头应该也是在怂恿他,甚至隔着电话开始对我说了一大堆他的优点。”

说到这儿,女生不禁笑了起来,一滴眼泪又从眼角滑落下来。

“看来那个人,真的是他的好兄弟啊……于是,他被怂恿着对你表白了?”

她点点头,飞快地擦掉了眼泪:

“的确,我当时对他也有好感。我想如果那个时候不把握住的话,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吧,于是我点了点头,答应了他。不管结局如何吧,我和他之间的开始,算得上是一场奇遇。”

牧知清也极为认同“奇遇”这样的说法,又想到自己曾经在快被要杀死的时候,被一位少女从死亡线上拉回来,那个时候的相遇,大概也能算是一种“奇遇”吧。

“真羡慕你们能够好好地抓住机遇。”

少女假装轻松地笑着,摇了摇头:

“我当时恰好知道了里尔克,也知道了那句‘别拖至春天[1]’。我不想给自己留有遗憾,如果有朝一日真要后悔的话,也不该是为了自己当初的抉择而后悔。所以我也觉得你对喜欢的女孩子也要把握住机会,不要拖到春天。”

牧知清反复咀嚼着那句“别拖至春天”,似乎从中看到了自己将要经历的未来,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女生继续讲述着相册中每一张照片的故事,讲完一个就删除一张,他则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去判断,仅仅作为一个听众,从故事中体会主人公们的悲欢离合。这些故事即将在曾经的主人那里化为灰烬,哪怕它们承载着过去美好的回忆,记录着多年来两个人之间的情感,而一旁的牧知清则成为了这些故事的葬礼见证人。

“那个,我问你啊,那个和你一起来的女生,你爱她么?”

她突然问道。牧知清愣住了,他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一直以来,他都把对宫羽兰的情感归为仅仅抱有好感的憧憬,尝试着成为她的朋友,以自己认为的能让两人都不感到尴尬的距离相处,表露着自己的仰慕。但如果深究自己是不是真的爱她,愿意为了她放弃什么,他现在还不敢做出完全肯定的答复。

“说句实话,我也说不清楚我对她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大概我是喜欢她的,但是并没有想要和她交往的想法,大概是我真的不想和别人建立起亲密的关系吧……毕竟所有的人,最后都将行踪不明的。”

“不好说哦,好多人在认识自己的另一半之前,对别人能否成为自己的对象,有着很多很多的评判标准,但认识了那一个人之后,之前所有的准则都作废了。可能那个人不够漂亮,不够有钱,不够浪漫,没有很多时间陪伴。可是一切都是那么刚刚好,刚刚好爱他,刚刚好想要和那个人过一辈子。爱是一种奇迹,爱情也是,也许彼此之间终将行踪不明,但在那个时刻,我和那个人正面对面,交流着灵魂。”

“大概吧,也许会有什么人终有一天会改变我现在的想法。倒不如说,我已经被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女生的目光从一张张即将删除的照片上移向他阴沉的脸:

“生命的热情被无休止地损耗,直到完全耗尽?”

“大概吧,很难说这是我自己的改变,还是不断地削足适履。我曾经爱过一个人,她能让心甘情愿打开内心的大门,不再害怕这个世界,不再恐惧时间的流逝。我在这个世界里探索着,希望她能够以爱来回应我。但直到有一天我站在山顶上,我突然发现,她是一个胆怯的人,她如此害怕我爱她,也害怕她自己真的陷了进去,就会发现我和她只是两座孤岛而已。但我毕竟发现了,所以我也不再想探索,开始把自己关进黑暗的心里。”

牧知清看了看杯中的茶水,茶梗全部沉在了杯底。于是他轻轻摇晃着杯子,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然后放回身后的桌子上。

“说起来,你和他长得还有些像,声音也挺相似。”

“是么?我觉得我并没有他看上去那么年轻。”

“在我看来还挺像的,毕竟今天早上,我没戴眼镜,走错房间之后,过了很久都没有认出来我认错人了。”

两人就这样轻声交谈着,女生分享着故事,他心里默默地记录着,即便自己没有过处于热恋之中的经历,他却依然能感到一种震撼,一种爱与诚的感同身受。

等到他醒来时,他发觉自己依然坐在座椅上,手肘搭在窗台上,头枕着小臂。似乎昨晚聊着聊着,两人不知不觉中就都睡着了。他抬起头,揉了揉有些麻木的左手,望向自己的床,女生正躺在床上,睁开眼看着自己。门外响起了逐渐微弱的脚步声,她突然悄悄笑了起来:

“要是你的同伴刚刚再进来,发现我躺在你的床上……”

牧知清的嘴角轻轻上扬,无奈地笑了笑:

“那可能我回去之后难免会被她揪着问个不休了吧,她昨天就因为早上的事情,纠结了一整天。”

女生戴上眼镜,注意到了他左手食指上的戒指,在她印象里,昨天将她拽开的那只手的同一位置,同样也带着一枚戒指。她有些理解地笑了:

“所以说,你现在可不是一座孤岛哦。我该走了,能借用一下你房间里的洗手间洗漱么?”

他点点头,伸出手将女生从床上拉起来,开始整理床单被褥,一边继续收拾着行李,一边等着洗手间空出来。

等两人都洗漱完毕,收拾妥当,牧知清回到书桌前,看着窗边看着窗外的女生:

“我送你下去吧。”

“送到楼下就不必了,我们就在这里道别吧。”

想想也是,送下楼去,如果被宫羽兰看到,不必要的麻烦就更多了,于是他向女生伸出右手,准备和她握手道别:

“那我们就此别过吧,谢谢你向我讲了那么多的故事。”

女生却没有选择握住牧知清的手,反而走上前,轻轻抱住了他,脸庞慢慢地向他靠近,然后突然吻住了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他仿佛被魔法固定在原地一般,无法动弹,大脑也停止了思考,时间停滞在了那一刻。

她凑到了他的耳边,小声地向他道了别:

“谢谢你,再见。”

然后她松开了怀抱,打开房间的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直到关门声响起,牧知清才如梦初醒一般地打开门冲了出去,女生已经进到了电梯当中,电梯门正缓缓关闭。

“等等,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急促地喊了出来。女生回过头来,最后一次看着他的眼睛:

“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有缘的话,我们还会在这里遇见的。”

随着电梯门的关闭,她的脸庞消失在了铁门背后。



注释:

[1] “别拖至春天”,1926年8月茨维塔耶娃写信给里尔克,想见他一面,里尔克以此句回复。茨维塔耶娃反复思量二人见面的时间地点,但没能懂得这句话当中的暗示。当年深冬,里尔克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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