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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箱子里的人

2021-04-15 12:58 作者:伏鬼狗  | 我要投稿


街区南大门下的门禁系统毁于意外。直到骸骨被拖走,它仍保持着刚揭去塑封时的抛光质感,正如我在那个酷热的午后初次见到它时一样。

你们不认得它的样貌,也不晓得它的品性,请容许我向你们介绍它,因为我的这位朋友无处不在。

从办公室窗户里刚好可以看见它。我时不时瞅它两眼,看它不知疲倦地挥动漆成橙色的栏杆,将其稳健高举,直指天空,等待车辆驶离后又决然落下,每一次动作都简洁而充满力量。我喜欢看它工作,几乎当作一种享受。

它完美地替代了原先的小老头,后者一天到晚待在透风撒气的铁皮屋子里,嗜烟如命且一刻不停地咳嗽,他一咳起来啊,司机就算将脑袋探出车窗,也别想听清楚他含着口痰似的喉咙里断断续续嘟哝着些什么,反过来,他本就不再灵光的耳朵更听不见司机说话了。等到司机嗓门越提越高,急得又是跺脚又是鸣笛,几乎要和他吵起来的时候,他却恍然大悟似的伸出干巴巴的手指头按下了电钮,接着电流像迷了路一般狐疑地在老化繁复的线路当中兜兜转转,最终把指令传给了一根漆层剥蚀的栏杆,那玩意儿颤巍巍地,胡乱摇晃着升起,汽车这才能开过去。人们可怜他,同时感到厌恶,同情他的处境,却又憎恨他。

或许受到投诉太多被解雇了,也可能他的肺病再次恶化,死了,反正某天他整个上午都没露面,南大门任意车辆通行。施工队头顶烈日忙活了一下午,傍晚时分雨水降下来,他们离开并留下安装完毕的门禁系统。不出三天,听闻小老头确实死于肺病,而非被解雇后饿死或冻死时,我莫名地感到轻松。

所有人都近乎矜夸地给全新的门禁系统以盛赞。想想看吧,一部精密的机器崭新出厂,由众多的工人将它妥善安装,又由众多的技术员调试好系统,它刚下流水线就抱定了信念,要在岗位上坚守三十年,甚至五十年,每日都完美地遵照既定的程序,永不疲倦地重复着起落栏杆的工作——它的使命如此。

自从工程师绘出图纸的那一刻起,甚至就在它仅仅是工程师脑子里的一个点子的时候,它存在的意义已经被敲定了,容不得再改变了,而且一旦发生改变,它将不能再作为“门禁”而存在,而是变成另外一种不相干的东西了,人们会批评它名不副实,工程师也因此蒙羞,更有甚者,一旦丧失了这种被敲定好的意义,它将不可避免的被淘汰。我们都目睹过类似的情况:一台机器失去了利用价值,曾经享受过它所带来的价值的人都会盼着它立刻消失,更别提那些与它原本就毫无关系的人了。

但我们的门禁系统恰恰能够,现在能够,未来也永远能够胜任它的职责。

我时常注视着门禁的栏杆起起落落,一看就是几个钟头。它绝大多数情况下反应灵敏、迅捷,但对待离开街区的汽车似乎总有些怠慢,故意不及时抬起栏杆放行,又总是在将要和车撞上的前一秒,才将栏杆刷的一下抬起来了,要么就非要等到车轮轧上减速带,再刹车就几乎要停在半空中的时候,不紧不慢地升起栏杆。

司机的反应则更为有趣。起初所有人都欢天喜地,为摆脱了小老头而高兴得什么似的。他们劳碌奔波了一整天,在驱车回到南大门时习惯性地摇下车窗,清清嗓子准备大喊大叫,扭头一看却再也不见小老头的踪影,每到这时,他们眼里饱含欣慰。

眼前这台闪闪发亮的机器给了他们耐心,他们即刻使用这瞬间培养出的耐心,重新点燃香烟,播放车载蓝牙,喝一口下班路上买的咖啡,愉快地等待通往家的道路向他们敞开,然后扬扬得意地踩油门前进。他们对它格外宽厚,毕竟它不过是台机器,谁会傻到和一台冷冰冰的铁块头浪费自己的情感呢?对它,他们连火都不屑于发。

杆子升起来迟了两秒,或者摄像机闪光灯太过刺眼,无所谓,人们会面带回味热吻时特有的微笑,会因刚被上司挂掉电话而皱起眉头,会冲着安全座椅上的孩子大声斥责,会嚼着口香糖,会含着槟榔,会对着后视镜整理头发,会在后座上揽着情人调笑,此时方向盘由面无表情的车夫握着,会瘫倒在椅背上醉得不省人事,此时方向盘由面无表情的代驾把持着,又或许他们本身就是面无表情地通过了关卡。

门禁总是被忽视,而这种不被在乎,不受关注的状态却被我看成是一种保护。我敢断言,倘若小老头消失之后,物业和办事处一起聘用一名年富力强、耳朵灵光、长相讨人喜欢的女人来代替他,哪怕她素来业务优秀从没把费用或车牌弄错过,领导都夸她能干,哪怕她平日态度再热诚不过,大家也有目共睹,一旦她迟了那么两秒,让上帝在原地多等了两秒——这对于精密的机器而言,压根连失误都算不上——司机立刻阴下脸来,她撞到司机诘问般的目光上,张张嘴想道歉,可是已经晚了,司机急促地按响喇叭以示谴责,车内其他乘客也纷纷丢下手头上事情不管,全车人皆对她怒目,必几近刻薄地对她训斥一通才肯离去。事情本身没让人觉得不快,他们就因为她是个人而大为光火,当他们不可避免地以人心去揣测她时,他们觉得自己被算计了,没有被真诚对待。

而门禁呢?它没有心思可以猜度,因此成了所有人的朋友。

一个萧瑟深冬的夜晚,我照常值班,不时看一眼南大门下我的老朋友。直到那辆银色新款电动轿跑距离南大门还有四盏路灯时,我的视线才从门禁上离开。它歪歪扭扭地、不时蹭着街道旁的常青木驶来。我从车子在门禁前的急刹中认出了司机,他是个爱好自由的小伙子。他昼伏夜出,时常更换座驾,有时警察会开走他的爱车,但从没还回来过,作为补偿,警察也让他时不时坐坐警车。

他一惊一乍地在门禁前扭动车身,远光灯把门禁后街区漆黑的道路照得如同白昼。反复尝试无果,他使劲拍着方向盘,喇叭声响个不停。门禁没有嘴巴,默默地在窄窄的显示屏上滚动着“未登记 禁止入内”的字样。他从车里爬出来,瞧他的步态便知他今晚醉得非比寻常。他冲着掏出来的手机咆哮,斜眼打量着连接栏杆的灰色金属箱子,炫耀着自己的威势,那姿态像是在要求得到某种可怕的许可。

他将还未挂断的手机随手扔到车座上,冲向那个金属箱子,发狠踹上几脚,不得不拿手撑住它才不至于在结冰的地面上滑倒。他生怕这铁家伙会从他手底下逃跑,紧紧地把住它,空着的那只手攥成拳头,死命地捅了它几下子。从未间断的咒骂声随着疼痛而越发尖利,忽然他好像被迎面刮来的北风噎住了,终于在数次干呕后吐了出来,门禁系统的底座上顿时添了一摊色彩难不可描述的粥状物,正于车灯照耀下升腾起缭绕的热气。

他仿佛置身洪流中,花了好大力气才松开门禁,立刻像被抽去骨头似的向车门倾倒过去,他钻进车里,从副驾驶的手盒里摸出一根甩棍,他重新回到金属箱子旁边,利索地甩棍出鞘,立刻冲着摄像机又劈又砍,转而敲碎了每一寸显示屏。

他又啐了一口,钻回车内,往后倒了三个车身的距离,加足油门撞向栏杆,发动机瞬间将车速提升至四十迈,一声巨响过后,汽车几乎毫发无伤,轻巧地拐入街角,消失在黑暗中。掉落的栏杆从根部断裂,像一条巨大的虫子被无法预测的神力拧掉了头部,只剩下躯体僵死于原地。

摄像头的闪光灯坏掉了,先是急促地闪烁三次,接着持续时间颇长地闪烁三次,此后便循环往复。此时浓密的夜空似乎受到了它的呼唤,零星几点雪花落下,速度极缓。

满是凹痕的侧挡板脱落了,当即从中渗出许多粘稠的液体,冒着诡秘的白气,流淌到雪地上、车辙上。从漆黑的箱子内部连滚带爬地钻出来一只活物,仿佛在冰天雪地里泼上了一桶沸水,等到四周可怕的白色雾气稍微散去,才能辨认出地上蜷缩成一团的是个人。

他暂时还不能伸展四肢,更无法挺直脊梁,他像是刚脱离母体的胚胎,透明的粘液给他全身覆盖上一层薄膜,侧躺在以自身热量融化的肮脏的雪水中。点点雪花落在他剧烈起伏着的后背上,每每融化时引起痉挛阵阵。

他缓缓抬起垂在胸前的脑袋,眨了眨剩下的一只眼,他神色惶惑,满带鲜血的脸抽搐着,眼前迷蒙的夜色下掩盖着的一切都令他感到陌生,仅有的一盏昏黄的街灯更令他不敢直视。他放弃了在地上寻找他的左臂,不再四处张望了。雪重新铺好地面后,便停下来,他仿佛身处白色的原野中央。

他右手从一直按住的肩头放下,创面再次开始流血,他以右手为支点,笨拙地发力,终于在多次尝试之后成功地站了起来。他那两条筷子似的腿因寒冷和孱弱而不停地颤栗,膝盖不断地相互撞击,必须倚靠在南大门朱红色的柱子上才能勉强站立。

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恐怕他永远也无法恢复行走或奔跑的能力了,长时间的压迫已经使他腿部肌肉彻底萎缩了。即使这个可怜的人侥幸没被冻死,他的后半生也只能在轮椅上甚至病床上度过,再也无法和情人在林间追逐嬉笑,再也无法背着儿子逛游乐场,甚至没法在神明面前下跪祈祷,双手合十忏悔自己的罪恶。人生的一切欢愉从此与他无缘,生存因此成了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

我呼吸急促,面颊发烫,渴望与他对话的冲动更令我口干舌燥,为此我站起身来绕着办公桌快步走动起来。我生命中的一切都无比的稳定、理性,如同眼下这间明亮的办公室一样规规矩矩的。此刻我却深感困惑:

住在箱子里的人,作为一台机器是如此可靠、高效而坚固,几乎可以称得上完美,然而一旦他从箱子里爬到人们眼皮底下,当他作为人而存在,接受衡量人的标准的时候,他却狼狈不堪,完全丧失了生而为人的尊严,根本无法再被称作是人了。

他迅速地再扫视一遍漆黑的街道,迈开脚步蹒跚而行。他嶙峋的背影消失在覆雪的灌木丛后不久,再一次的,雪落下来,为的是掩盖他离去时在雪上留下的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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