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内听风
阳:
本想在年初就给你寄明信片,一系列事情堆着,先前假里零零散散地写了只言片语,要整合起来,渐渐竟拖到现在。不下雨,不过是要来台风了。往后雨要下个不停,只是现在正好。
雨城很少有不下雨的日子。雨城的雨天是一袋发霉的咖啡粉,那是灵魂被锈蚀的味道。雨城的人的灵魂,串珠般锈在轨道上,列车驶过而无人在意。不知道哪一列上有你,或者有我。列车上有无数低垂的脑袋,耷拉着如断头台的罪人。灯映在地上被脚踩断,一截,一截,玻璃似的碎在地上,有些斑驳的影子。颗粒遍布的地板,宇宙中的尘埃一样沉浮,玻璃里,没有别的值得注意的地方。只是让人看着心烦,道破天机般将平凡摆在面前。
雨城是一条无声啜泣的河。
雨城的人有些成规的默契。眼神是他们的语言,沉默是他们的护身符。夏日街边的吆喝,喇叭里唱出叫花鸡与修理电器的歌,回荡在家长里短的电话里。楼下弹钢琴的妹妹走过邻居的玻璃窗户,当成镜子梳理几下刘海的碎发,在争吵声里袅娜着走出院门。玻璃窗后水声潺潺,一杯茶原来可以引发这么多的辩论。塞上热水瓶时,瓶塞迸发出一声尖叫。
邻居是个热心肠的中年女人,炒一手的好菜,尤十七两竹笋炒肉。性子有些急躁,不过还好,不会伤及无辜,也不像锅里的麻椒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只傍晚而已。她有一段罗曼蒂克的恋情,只是那是二十年前的故事,如今令她自己也有些怅然。爱情就是这样,像只斗柜,观赏的人看不透朦胧的窗子,时间久了,便是蒙蒙的一层灰,然后被人收藏。
她是新时代少数愿意接受新思想的人,不过从言行举止来看,主次颠倒是她说话时惯用的掩饰手段,都有大智若愚的意思。她是不会轻易表露内心的人,明白的人都不予置评。她也一样,我也一样。
自那以后我发现同人交谈其实非常简单。你只要找出对方厌恶的人或事——最好得是生活里,日日都能见到的人——然后装作不经意间提起与其相关的、惹人厌烦的琐事,便能打开对方的话匣子,即便你们本不熟识。我对这法子百试不厌,并长久以来从未失手。人性是经不起试探的。
于是这位邻居在楼梯口遇见我。说实话,如果我外出门一分钟,在衣柜里挑一件薄外套穿上,慢吞吞地下楼,大概现在不会有这样尴尬的窘境。她嵌在楼梯中央问我去向,而我在她吞云吐雾间屏气回答:跑步。
大概那时我的衣着也不像个去运动的人,她象征性点了下头,又说我有些驼背。其实我在出门前已经在镜子里观察过自己,好像是有含胸驼背的迹象。不过是洗完澡没穿内衣,在家里闲逛的代价。女人是无论何时都要穿内衣,男人倒是可以袒胸露乳的。内衣的扣子在这里比保险套还要重要,且更令人浮想联翩。有点好笑。
我盯着她的双眸,把她的目光一刀一刀割裂。
她不喜欢对视,默不作声地吐出了一口烟雾。与人对视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但我曾千百次看着对方的眼睛,试图从那两枚小小的孔洞中寻找自己。我似乎能看见自己在深色球面上扭曲变形——而不是从镜子里映照出来、我自己想要看见的模样。
我在烟雾里看见她唇齿翕张,可以想象出肺叶随着阀门开合的节奏。至于她到底说了什么,我早就忘掉,只是她夹着烟头的那只手上,红指甲油倒像几颗眼珠似的。
她朝窗外看看,风声这时响起来。她将香烟掐死在烟灰缸里。
雨城就是这点不好。天气阴晴不定,人也一样。
以前我是不愿出门的,老房子里总有些令人畏惧的东西。有时在深夜,我听见楼梯间杂乱的脚步声,一轻一重,像被什么人拖上来什么东西,不敢去想。没有人知道我的门外有一只恶魔,长着黑色的长长的一对翅膀,明亮的黑眼睛,手握一把无形的镰刀,像斯芬克斯一样死守住我的房门,而这门后是一条无法逾越的河。我关上门,而恶魔向我问好。
房间里湿哒哒的,时间的潮在这里一波三折,与整个世界割裂。像黄浦江的河岸线,凹进又凸出,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昏黄色。可以从死亡里看出生机,沉默里听见呐喊,像女人的痛苦。时间是一条吞掉自己尾巴的蛇,世界是个巨大的精神病院。
打开多年前你送我的二手随身听,吉它曲洪水般蔓延开来。从耳机里听见浴室的空旷回声,手指摩擦过琴弦的咯吱咯吱的杂音,老相机一般致密的颗粒。
呼吸之间的热气打在耳边,是恶魔来了。
它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凝视。但我听到耳边簌簌的谈话,直至耳机掉落我才发现原来那不是交谈,只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原来我的生活里充满了旁白。
叶
2023/7/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