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染过去之色的我和萤火虫般的群星》第一章

新的开端——死亡、生命和美术馆

“真的就要这么死了么？” 这已经是我第十三次问自己。 站在一栋写字楼的顶层，俯瞰着这座昏昏欲睡的城市。 夕阳从远处的地平线落下，余晖也渐渐收起锋芒。金黄的天边暗沉下来，仿佛被人为地调暗了色调，变成橙黄色，最后完全从黑幕上褪色下来，连一丝一缕的光亮也不见踪影。 眼前，是被黑暗所笼罩的东京。 路灯适时亮起，万家灯火也从窗户穿过，如萤火虫般耗尽生命也要点亮无垠黑夜。 我仍呆呆地站在顶楼边缘，对着一个窗户看得出神。 那是一个亮着温馨灯光的窗户。 从房内投入眼中的，是一家人围着铺有条纹桌布的圆桌吃饭的场景。 那是……什么？我不禁瞪大眼睛。 捧着白色瓷碗的男孩有着一张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脸，但还是愣了一会才发觉到——那正是曾经的自己。而身边还坐着父母和妹妹…… 真好啊——但已经不会再有了。 现实疯狂地敲击着心门，我却只能苦涩地挤出僵硬的笑。 除此之外，还有从眼眶不自觉滑下的泪水。眼睛啊，你也要推我一把吗？ 我闭上眼不愿再看，冰冷的手按住胸口，却仍如往日。 心脏啊，这次是真要再见了。 耳边，风声呼啸，犹如厉鬼的尖叫。 而我——乘风而跃。终于从顶楼一跃而下。 解脱感如同怀抱新生儿的母亲般，温柔地包裹住将死的心脏，接纳了如此失败的我。 我的精神在呐喊，我的灵魂在欢呼： 再见，夜晚的东京！ 永别，冰冷的人间！ 一切的一切在此时画上休止符，可以愉快地与世界作最后的告别。 …… …… 空中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 想到马上我就被摔得不成样子，本能地感到一丝羞耻，像被摔在地上的人偶一般，果然死相是很难看的。 但这也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最佳死法了。我深知自己的性格，断然不可能有决心一刀刺向自己——更何况如果一刀没能致命的话就很难办了。又买不到坚固的绳子来上吊，能够致死的药物就更别提了，所以坠楼而亡无疑是最简单有效的。 剩下的，就是等待。 …… …… …… …… 空中的时间好像凝固了一般。 脸上没有冲击的感觉，耳边既无风声也没有刺耳的鸣响。 难道——我已经死了？ “听说啊，”耳边响起禾子的声音，“人在死亡时是没有任何痛觉的。” “所以呢？”当时仍处高中时期的我刚喝完杯子里的酸奶，坐着抬起头，看着双手叉腰故意卖弄不知从哪里听到这样信息的她。 “所以啊，”她一脸兴奋的样子，“既然如此，到时候我一定会笑着跟大家告别的！” “有点吓人了呢。”我将手中的玻璃杯放在木桌上。 “哪里吓人了嘛，明明很暖心的嘛。” “完全错误，”我摇头否定，“反而是惊悚片里才会有人笑着死吧？” “啊——真是的，”看起来对我的回答不满，禾子似乎赌气着解释道，“这么做，是让你们到时候不那么伤心嘛。” 心像被瞬间揪住般难受。禾子就是这样，总是替别人着想。 “好吧，”我看向她如同黑宝石般的双眸，“我现在觉得挺暖心的呢。” “是吧？” “但是，你要记住这句话哦，要记很久很久的。” “放心吧，”禾子说着向窗外看去，似乎在思考什么。 “那么……” “嗯？” “要是我还记得的话，哥哥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她看向我的脸。 “什么啊？” “到时候哥哥一定不要哭哦。” 心脏要窒息般难受。 “欸，为什么呢？”我的声音再度响起。 “因为啊，要是哥哥先哭了的话，我也一定会忍不住哭出来的。” “这样啊，”眼前是禾子天真又充满稚气的脸，“那就暂且这样答应你吧。” “就这么约好啦！”她的笑颜似乎就在我眼前绽开，却又触不可及。 已经十多年了啊，居然这时再度回想起来。 好想再次感受到她的温度…… …… …… 兄妹的嬉笑声在记忆的长廊中传响，不久便消散于脑中。 但，现实是…… 总之，先睁眼看看吧。 我鼓起勇气，拿出从清水舞台跳下的决心睁开双眼。 眼前不是冰冷的柏油路面，而是——一片空白……？ …… …… 只是一片空白。 我呆呆地向前看着。 …… …… 眼前，是安静的白。离我如此接近，像面膜敷在我的脸上一般。 这与我所想的完全不一样，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去面对的地狱血景没有出现，不抱希望的极乐世界亦然没有。 只是一片可怕的白。 莫非是介于天堂和地狱之间的第三冥界？我回想起曾看过的小说。 但总归是不可能的吧，那毕竟是作者编出来的。去了冥界的人，是不可能再回来把经历写成小说的。 越是思考脑袋越是发乱，我便鼓起仅剩的勇气向前缓缓伸出手…… “喂，别用手碰啊！”女性的声音从身后突兀地响起。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着实吓了一跳，手停在了空中，头僵硬地向身后看去。 是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少女，五官精致，与其说像电视上常见的偶像那种类型，我更觉得像是天使或圣女。 真是神明亲赐的面貌，我的内心如此想到。但是同时，我再次意识到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心脏没有丝毫的波动。 在此之前我就已经发现，我失去了心跳。将手紧紧贴在皮肤上，本应感到跳动的有力，可我却没有丝毫感觉。 起初并未在意，只是觉得是巧合或意外。但是，失去心跳后的蝴蝶效应便发生在我身上——我失去了当一名正常人的资格。 对待身旁的人变得冷淡，对待事物越来越消极，脸部肌肉似乎也一并消失般做不出任何表情，最后只剩下一双可悲的眼睛窥探着这个世界。 我的心脏好像已经枯萎了——或是已经死了。 如今遇到这样的少女，换做以前的我一定是脸红和心跳加速，就像小说中男高中生一样。而现在已成社畜的我，除了稍稍感叹一下也没有什么更多的反应。 我想让心脏“复活”，但又汇聚不起强烈的渴望，便只能作罢。 在人间的那段日子，我与“正常人”渐行渐远。当你离想要之物越远，你会越发关注拥有它的人。我有时会不自觉地注意身边的陌生人们。无论是街上十指相扣、并肩而行的情侣，还是商场中推着婴儿车采购的夫妻，又或是坐在公园长椅上话不多的老夫妇，似乎都沐浴在人间的温暖中。 生活明明把幸福悄悄地送到他们身旁，而他们却完全不自知，把这份幸福当作理所当然。反观我，是被生活从幸福中拖走，蛮横地掠夺走了我的全部。 这份我失去的幸福，便是所谓的“日常”。 我想要回到曾经的日常，但再无可能。想要新建一个“日常”，却因我是“非正常人”而只好放弃。 于是，“干脆死掉好了”的念头萌生了。 如今我已经顺利地死掉了——大概吧。 我到底在哪？ 把目光从少女的脸上移开，我才知道了我身处的地方。 这是一个无比宽敞的大厅。墙面都刷有白色油漆，两侧墙体中还嵌着两扇有年代感的木门。 方才面向的方向，矗立着一块巨大的白布。 其实，并不完全是白色的。在这块布的左上侧有着小块的彩色，但在往下看去，却是突兀的灰黑色，像是完全没有预告的突然事件，让人的心情随着色彩猛地跌落。 那么，这块布莫非是—— “没错，这是一块画布。”这次，少女的声音从身体右侧响起。 我微微向右转头看向她的侧脸，她的眼睛正盯着画布上少得可怜的颜色。 “你是什么人？这里又是……？”我忍不住抛出疑问。 “这还不明显吗？”少女的眼睛没有从画布上移开，“这里是美术馆，而我是这里的馆长。” 美术馆？馆长？ 这都是什么情况？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就在刚才我还在半空中。” “看来果然如此……”她将审讯般的目光转移到我的脸上，让我很不舒服。 “你自杀了，对吧？” 我默默点头表示肯定。 突然——伴随响亮的声音，火辣辣的痛感从脸部传来，我不由地向后打了个趔趄。 面前的少女一改文静的作风，刚才挥过来的手颤抖地停在半空，眼神如利刃般刺入我放大的瞳孔。 刚才——发生了什么？ “你……你居然真敢自杀？！” 颤抖的声音从她喉咙深处一点点挤出来。眼神传来的愤怒一丝不减，空气中散发的一阵危险气息汇聚起来，越来越强烈，如巨浪般要将我吞噬。 我只得默默低下头。 “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短短一句话，对我威力颇大。自从来到东京，这句话就从未在我耳边停歇过。可以说，如今的自杀有一部分原因就是这九个字。 但是我也很难对此生气，不仅是因为失去了心跳。说实话，连我自己都对如今的我感到失望，同时也夹杂着后悔。 我对身边的处境感到失望，对失败却自甘堕落的自我感到失望；对从灾难中侥幸生还感到后悔，甚至对以人类的身份而降生于世感到后悔。 一切似乎都因我而不顺利，这样的自己存活在世界上无疑是有害的。于是，怀抱着这样心情的我选择了自杀。倒也真是没想到，如今不知是死是活的我还能从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也真是可悲。 从回忆中抽身，我抬起头再度看向少女，滚落的泪滴告诉了我事态的严重。 “欸？”我一时不知所措。 怎么办？该怎么办？ 看着眼前捂脸痛哭的少女，笨拙的我手足无措。 像个大叔抱一抱她吗？出言安慰她吗？对她说一句“不哭不哭，痛痛飞走吧”吗？ 显然都不合适。 毕竟，她现在的痛哭是我造成的——虽然我还完全不知道原因。 于是，左思右想，才终于憋出一句：“实在对不起！” 鞠躬致歉。 真是没有比我更蠢的人了。 她又哭了一会，然后擦干眼泪，继续盯着我这张可恨的脸。 “道歉有什么用？死都死了。”她毫无感情地说道。 “接下来还有七天，你想回到什么时候？” “什么……？”我一时难以理解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还有七天的时间，我可以帮你回到过去再度经历一次。” “是这样吗？我还以为是走马灯般回顾我这一生……” “那你想得美，频繁地穿梭时间我还累呢，再说你这一生走马灯的话恐怕十几分钟就结束了吧。” 她说得确实没错，我的大半生真是无聊枯燥啊，没多少值得回味的。 但是——如果真能回溯时间的话…… “请让我回到地震前吧。” 我难得坚定地有了诉求，自从十几年前成为上班族后便再也没有了主见，只是一点一点被工作支配了身体并被蚕食掉灵魂。 “请让我回到地震前七天吧，拜托了。” 我想回去，想回到触不可及的日常，想再度感受到禾子的体温…… 还想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拜托了。”再度鞠躬。 “你跟我来吧。” 跟随她走到一侧的木门前，停下了脚步。 推开木门，外面的景色令我顿感一丝惊讶。与地板相平的水平面上，绚丽的彩色似在跳舞般相互融合，交错中如同汇成广阔的大海，一眼望不到对岸。繁星像小孩子折的纸船般飘在海面上，缓缓移动，背后拖出一道道浅浅的轨迹。抬头看去，便是无垠的黑夜笼罩在上面，覆盖着繁星和美术馆。 “接下来是第一天，到了晚上我会过去找你。” 简短的说明后，后背毫无征兆地被猛地一推，我便跌入了这星海中。 似乎梦一样，在绚丽中翻滚，与群星擦肩而过。 好像暗示着什么要开始了，但自身却没感到任何变化。 恍若间，我又看到了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小镇。 让我回到过去吧——我内心如此贪婪地想着，虽称不上强烈的祈求，但也算是一种小小的心愿。 回到过去吧…… …… …… 瞬间——像是被人一下子遮住眼睛般，什么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