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楚道石传奇·昼行明焰录》(8)
发觉到有人到来,这些人发出了奇怪的噪声,聚集的速度明显缓慢很多。等几个人仔细一看,才知道这些人原来都并非正常人。
有的不能行走,有的驼峰高耸,有的双眼紧闭,有的只能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们是难民中身有疾患者。
因为行动不便,很多人的肢体上都生了疮,伤口溃烂,可怖地流着各种颜色的液体,臭味就是这样发出来的。他们比刚才看见的所有难民都丑陋和可怜,有的人始终静静地躺在角落里,身下满是大小便的痕迹,看样子就算是死了,都不会有人立刻发现。
三甄不自觉地捂住了鼻子,白徵明和楚道石没有动。唯有关岑,毫不迟疑地走进去,跟士兵们一起发放食物和水。不少人用嘶哑的声音喊他的名字,勉强支起身体,用手争先恐后地摸他的脚。
白徵明迟疑了一下,问落在最后的一个士兵:“他常来?”
“来一个月了。关公子自从看见之后,就天天来。”
素王发出了一声赞叹,但是他没有跟着走进去。楚道石自然也不会离开他的身边。甄晏甚至后退了几步,取出了一块洒满香水的手绢罩在鼻子上。
关岑足足忙了半个时辰,总算基本分发完毕。最后,他走向了一小撮缩在墙边的人,这些人数量不多,大约有十来个,他们并没有随着人群活动,只是保持着张望的姿态。
楚道石瞬间意识到,这些人全都看不见。
在他们的中间,有一个女孩。
此时此刻,她正扬着头,准确地朝向关岑过来的方向,小巧的鼻翼微微张合,一脸期待。
楚道石听见白徵明小小地抽了一口气,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喔!”
这一个字的意思是:真美。
她的脸几乎白得透明,双眼虽然紧闭,但是柳眉之下,长长的眼廓线形状优美,高挺而尖翘的鼻子和微露着贝齿的红唇几乎没有任何缺陷。
特别是在这一群畸零人中间,她的存在简直就是个意外。在她的右边,有一个用破布覆面的男子,瘦弱不堪,脖子上的青筋都因为营养不良而暴突着;而她的左边,则是两只眼睛的位置都变成了黑洞的老人,枯干的皮肤被风一吹就会软趴趴地飘动。被这些人簇拥着的女孩,美丽得甚至有些刺眼。
关岑的眼神已经变了,他蹲下来,拿出的居然先是一块湿润的白绢,这块织物在他巨大的手上,纤细得有点儿滑稽。他把它放在女孩手背上,女孩感觉到后,便拿起来轻轻擦自己的脸,随后是擦手,然后对着关岑点点头,又还给他。
白徵明露出一个有点儿轻浮的微笑:“为了她?”
楚道石对这类玩笑没有厘於期式的兴趣,保持沉默。
甄旻则用胳膊捅捅甄昱:“二姐比她都输哦。”
甄昱傻乎乎地还用力思考了一会儿:“小晏比她会化妆。”顿时她腿上挨了一脚。
关岑把食物和水分发给这些人,最后又回到女孩这里,有些局促地看着她吃喝。女孩的手指很长,动作柔软缓慢,她先摸索着照应蒙面人吃东西,后者显得毛糙凌乱,经常吃到呛,女孩直到他吃完,又开始照顾旁边的老人,觉得他们都吃完了,才开始自己吃。
看着食物碎屑沾到她脸上的时候,关岑就露出更加着急和紧张的神情来。终于等到吃完,用白绢把脸擦干净之后,女孩用手碰了碰关岑,示意感谢,巨人这才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离开。
迎接他的是一脸坏笑的素王白徵明,关岑脸立刻就红了,他讷讷地试图解释:“瞽者最为可怜,所以我……”
“惜老怜贫,此贤者所为,关公子解释何为?我们都已经知道了。”
关岑的脸红得更厉害:“我并非……”
“关公子并非好色之徒,只是人间美景,确实需要善加保护。”
“她其实……”
“如此颜色,埋没于此实在可惜。”
“不……”
“不必在意他人议论,你若能将她救出苦海,也是德行一桩。”
关岑被白徵明连珠炮似的打趣完全给噎了个半死,铁塔似的大个子变成了个大红塔,干着急说不出话来。后来楚道石看不下去了,拦住了话头:“殿下慎言。”
“哎呀,这需要慎言什么?”素王此时已经是开心得了不得,只管往外蹦馊点子,“如果舟车劳顿,一路上她也要吃些苦头……我说,楚先生,不若我们成全这件美事?”
“哎?”楚道石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素王招手让关岑附耳过来:“我说,我们也许有办法让这女孩重见光明喔。”
“什么?!”关岑立刻满面狂喜,“殿下可是戏言?”
“这什么话!当然有把握才说了。”
说完,白徵明拿眼瞪着楚道石。后者心中一声哀号:不是吧……
“我们楚先生不但沙场骁勇,也是一代名医!”
什么?!楚道石简直要一头碰死,只好立刻拱手说道:“此事没有把握。殿下一片好心,恕在下……”
“胡说!先看看再说嘛!你身为良医,怎可见死不救胡乱推脱?”
什么叫见死不救啊……楚道石气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人体为宇宙缩影,奥妙无穷,而术者,能破而不能立,身体残缺之事,便是秘术大家,也不敢说就能医好,何况是我……
但是关岑,已经欣喜若狂地去拉那个女孩的手了。
等她真站在楚道石众人面前,秘术士心中也是一动:远观已经是绝色,近看更是令人目眩神迷。
特别是她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知为何似乎让人觉得,她正在自己耳边不停温柔私语。尽管没有慑人的眼神,但是她的缺陷倍增了楚楚可怜的味道,让人怜爱。
女孩有点儿困惑,她转动着细长洁白的脖颈,像是想询问,可又说不出来。
看着素王那瞪得一般大的两只牛眼,再看看这犹如受惊小鹿般的美女,楚道石也只有硬着头皮一试了。
如果说完全不情愿,那也是假的。
看到美的东西,总想让她尽善尽美,总想尽力呵护,给她最好的结局。这是美本身的力量,与怜悯无关。
楚道石经过允许,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垫着另一块干净的白绢,翻开了女孩的眼皮。一看之下,他暗呼幸运。
她的眼珠没有缺损,只是长着厚厚的眼翳。一层灰白色的薄膜,像雾一样覆盖了眼珠。关岑代为解释道:“据说,她从生下来便如此。她周围的那些人,倒都是后天遇到劫难,才失却了眼睛,不像她眼珠饱满。”
楚道石应道:“如此便大幸。眼翳应该可以一试。”
秘术士闭着眼睛构思了一会儿,找人要来了一盏清水,谎称配药,自己拿到一边去施术,待术毕,用筷子沾着清水,滴入女孩的眼睛中。
水甫一入眼,女孩突然尖叫起来!
她用手捂住双眼,就地打滚,嘴里也不成句,只管哀号。
关岑和白徵明以及三甄都吓得面无人色,素王一把揪住楚道石:“这怎么回事?”
秘术士却笑了:“疼说明有效。起来吧。”
女孩果然住了口,也不再打滚。关岑关切地把她扶起来,呼唤她的名字:“熠熠!熠熠!”
女孩动了动头。楚道石俯下身,用手指拨开她的眼皮,说:“睁开。”
这个叫做熠熠的女孩张大了双眸,一对黑的几乎深不见底的眼珠,定格在略微发红的眼底上,美得让所有人心中一凛。
她伸出手来乱抓,眼睛里全是泪水。关岑忘情地攥住她的手:“熠熠!你能看见了!”
众人都欢呼起来。然而楚道石却猛然觉得一阵头痛,他赶紧一晃站稳,疼痛迅速消失。
就在此时,头罩黑布的男子忽然从后面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也不知怎么确认的位置,一把抓住了熠熠的胳膊,然后对着关岑的庞大身躯又踢又打,还冲他吐口水。熠熠则哭叫着也抓住蒙面男子,怎么也不肯把头转过来看关岑。
这场面让大家都吃了一惊,关岑赶紧松手让他俩互相搀扶,尴尬地退了出来。
甄晏的一席话让大家这才放下心来:“她从小未见光明,一时看到这么多东西,难免恐惧,我们还是不要打扰她为妙。”
关岑不好意思地拍了拍头:“也是。我这种相貌,第一次见的人一定都吓坏了。”
甄昱好心地安慰他:“没有啦!关公子气宇轩昂,站在你身边就没人敢欺负,很能给人安全感!”
大家全笑起来。关岑殷切嘱咐士兵们好生看待这些盲者,又看了熠熠几眼,这才退出来。
再度向尹则臻等人告别后,几个人彻底离开济泽堂。甄昱看着关岑,心直口快地说道:“那个家伙怎么那么野蛮,看把你衣服都弄脏了。走,我们给关公子买件新的去。”
关岑赶紧摇手:“多谢这位小姐关心,小事一桩。倒是我麻烦了几位这么久,理应由我做东才是。也快中午了,由殿下决定一家,我来请客。”
甄旻虽然自己很想去,但是摸了摸二姐的手,已经都冰冷了,知道她在外面待得太久,病可能要发作,又算了算时间,再过一个时辰就正午,要是父亲发觉三个女孩早饭没吃,午饭也不吃的话,一定会大发雷霆,于是便回绝。关岑见挽留不能,也不勉强,表示要送白徵明等人回府。
夏天的烈日,放射出毒辣的光芒,晒得地皮都烫脚。出了集市,叫到了马车,关岑亲自押车护送,殷切之意可见。
一直到了甄府,白徵明喝止了马车。关岑还正迷糊,三甄已然跳下车来,向他致谢。素王笑道:“刚才骗了关公子,其实这三位并非我府中人,而是大司徒的三位郡主。”
关岑几乎吓得从马车上掉下来,他赶紧一躬到地,紧张得声音都变了:“原……原来是……三位师叔贵人……”
这话听得三甄大笑:“我说,师叔贵人是什么东西啊?”
“叫师姑才对吧!”
“啊!听上去好老!”
取笑完了,三甄也道歉说不该欺瞒,几人依然融洽。末了甄旻问道:“关公子拜会我父了吗?”
“一到天启就来拜会过,但是大司徒不肯见我。”
“这却奇怪。”
“其实也不奇怪。”关岑沉吟了一下,说道,“可能我不应该说,但是几位郡主都是冰雪聪明的贤明之人,也希望能代我在大司徒那里美言几句。”
十年前,关岑的父亲关岱与自己的老师甄承决裂。
因为什么而决裂,父亲不肯说,但是父亲告诉关岑,他的老师后来想了很多办法,想要找机会除掉自己的学生。
甄承曾经上书文帝,指责关氏一族特权越界,关岱参与朋党,逼得关岑的祖父不远千里亲自上京,爬上金殿磕头求情,把儿子领回家去。关岱这么多年来,隐居在羿山,除了家训,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此事。
关岑问父亲:“那么您呢?”
父亲回答说:“在最开始,我当然也不甘心。可是后来我渐渐理解了老师。”
关岑这次来天启,就是想替父亲传一句话:“您的做法,我终于认同了。”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关岑不明白,父亲只是说你只要传到,老师就明白了。
说完,关岑笑着说:“大司徒一时不肯见我的话,若是由几位郡主代为传达,我想也是一样的吧。”
甄旻点头:“还是你亲传较好。你择日再来吧,如果再不成,我们便替你传达。之前我们会设法替你美言。”
“如此就多谢了。”关岑郑重地施了个礼,再三告辞后目送三位郡主进府。
进了门,几个女孩把面纱摘下,甄昱再度谈起自己对关岑的印象,不禁唏嘘:“这人其实也挺倒霉的,其实他很不错啦,身大力不亏,而且人又好,又仗义,可是他爹不知道怎么得罪咱们老爹咯……”
甄晏冷笑一声:“我们年纪轻轻,闹不明白他们老一辈人的执念。有时候为了一点理念之争,刺刀见红也没什么了不起。”
甄旻点头:“既然朝野有别,父亲也不是汲汲于名利之人,估计也只有志向分歧可以解释了。但是听他父亲的口风,应该是认同了我们父亲才是,但愿此一次可以冰释前嫌。”
三个人一边说,一边往里走,大概走到十步左右的时候,甄旻忽然叫起来:“哎哟!”
“怎么了?”
甄旻举起手来,原来是刚才关岑被蒙面者撕扯时,掉下来的一块玉佩。
“当时太乱,我随手捡了,说要还给他,后来给忘了。”
“改天还好了。”
甄昱一把抢过来:“这不好哦!我们再想见他可不容易啦,今日事今日毕,我这就去还!”
“姐姐!面纱啦!”
“哪儿有功夫管那个!”
甄昱的身手显然不是她两个妹妹能比得上的,她旋风般跑进马厩,牵出自己的爱马(演武后被好好地送回来了),翻身跳上,单手调转马头,跃出了家门。
甄晏气得一甩头:“我说这人的脑子里长的都是肌肉吗?甄旻,叫人套车。”
“二姐,这哪儿追得上啊?”
“追不上也得追,不捅娄子,我姓她的姓!”
“那有什么区别吗?!”
等马车套好,两个人坐上去,再从角门出去,甄昱都不知道跑出几条街了。她一骑绝尘,从甄府向外追去,本来觉得白徵明和关岑只是步行,应该很好追。说实话要不是觉得自己穿成这样出去跑步确实有点儿那个,她连马都不拉。
但是她忽略了一点:白徵明对甄府周围环境熟得有点儿过分。素王几人与三甄一分手,直接拐进小巷,再奔集市,准备挑一家馆子吃饭。甄府与其他的贵人府邸虽然重门深院,平日僻静,但如果掌握捷径,能眨眼间来到闹市。
等甄昱远远看见白徵明楚道石和关岑的背影时,她已经来到了闹市的边缘。因为惧怕禁马令,她没敢往前走,只好大喊:“关公子!关岑!”
那三个人似乎刚刚与另外一群人遥遥相遇,迟疑着停下了。
这群人也着实显眼,即便是隔着一百多步的距离,甄昱在马上也认出了那群人的头领:麒王白猊。
大郡主吓得一缩头:大殿下也来逛街?
虽然知道他认不出自己,甄昱还是觉得心虚。目前她所在的位置,是庞大集市最热闹的中央地带的外围,正好在标识禁马令的丝绳旁边。以甄昱的目力,可以很清楚地看清身处无数店铺之中的一干人等。
身材异常高大的关岑,似乎是听见了她的呼声,他转回身朝向大郡主的方向,举起一只手,似乎是要跟她打招呼,问她有什么事情,也可能是想叫她过来,与大殿下见面。
但是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了。
关岑烧了起来。
火苗从他的衣服里蹿起来,舔过他的脖子,蔓延到他的五官,燎着了他的头发,在通红的火焰中,男人的皮肤像蜡一样迅速融化消失,暴露出来的肌肉开始发红,随即变成了焦黑的颜色。
羿山来的年轻武者,开始还能发出一种不似人声的惨号,随即变得沉默。
他向前跑。
有人在他身上泼水,火势反而大盛。
他冲进了麒王的队列。
白徵明和楚道石喊了起来。
很多人都喊了起来。
甄昱眼前的丝绳裂开。
她纵马冲进集市。
在一瞬间,她似乎在身后也听见了妹妹们的喊声。
也许只是错觉。甄昱想。
关岑燃着的巨大身体,直奔白猊。
黑色的皇子就如巨浪之中的暗礁,连眼都没眨。
从他身后两翼,一柄马刀和一柄蛇剑同时刺出,把一颗硕大的火热头颅,从关岑的腔子上斩落。
甄昱只来得及伸出自己的手。
可她什么也没有抓着。着了火的躯体还继续向前跑了两步,才轰然倒下。
火焰彻底熊熊烧起来,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
甄昱的白马就从白猊的面前掠过,她低下头,正对上麒王的视线。
多少年后,再次相会在烈火般真相中的眼神,坚硬得令人疼痛。
一刹那,甄旻觉得时间戛然而止。
过了很久她才意识到周围全是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