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復興人文主義精神及其與希臘人文主義的差別】

(兼論基督教與人文主義的關係、中國的人文主義)
──節錄自臺灣大學王世宗教授《現代世界的形成》第二章〈文藝復興:人文主義與人本精神的發揚〉
人文主義是一個以人——相對於神與天地萬物——為中心的思想體系(man-centered philosophy),它強調人的價值與尊嚴,深信人為萬物之靈,肯定人的自由意志(free will)(*註1) 與善性(*註2) ,並主張神許人為衡量萬事萬物的基準(‘Man is made the measure of all things.’)。它的世俗性(secularity)及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色彩,與中古時代深濃的來生關懷和集體主義制度,形成強烈對比。
文藝復興著名學者如佩脫拉克(Petrarch or Francesco Petrarca, 1304-74)、薄伽丘、馬基維利(Niccolo Machiavelli, 1469-1527)、莫爾(Thomas More,1476-1535)、伊拉斯莫斯(Desiderius Erasmus, 1466?-1536)、蒙田(Montaigne, 1533-92)等人,他們的風格與志業雖頗不同,但皆表現這個取向。
人文主義的不斷推展,可能形成世俗化的人本精神,它在近代甚至傾向無神信仰的態度,強調人有能力且必須自行解決其人生問題。人文主義發展至此已超越其原始的教育理念、及其連帶的政治主張,而成為一種廣義的文明精神,持反中古與非基督教(unchristian)的立場。出於強烈的自覺與高度的成就感,某些人文主義學者竟稱其所處的時代與古典文明之間,是一個「黑暗的中古時期」。
由於人文主義的現代性表現普為世人所肯定,近世基督教神學家與學者,不論新舊教派,均急於證明基督教信仰中本寓有人文主義的精神 (*註3)。事實上,某些羅馬教皇在文藝復興時期即已扮演新文藝的贊助者,而不顧這些作品的非宗教特質;強調人本立場與世俗價值的文藝復興,被認為對宗教改革的產生有所影響,這是不無道理的。不過,文藝復興講究人格理性,宗教改革注重神格信仰,二者的精神與目的終究不同,經此二運動之後西方文化中理性(reason)與信仰(faith)二立場逐漸分途發展,結合理性與信仰而置信仰於理性之上的中古世界觀終於消滅。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文藝復興時代的人文主義本質上不同於古希臘的人本主義。文藝復興乃是基督教時代的文明,其人文主義並不是要推翻對上帝的信仰,而是要以「盡人事而後聽天命」的觀點,重新釐定人神關係,從而因「仁民而愛物」的思想調整人與萬物的關係(人既圖從神的控制中稍得解脫,故亦願萬物自人的控制中稍獲解放)。希臘文化則生於「前基督教」(pre-Christian)時期,它雖具多神信仰的形式但實有無神信仰的態度,故其人文主義絕對而主觀,完全以人為本,追求「完人」典範,講人與萬物的關係而不講人神關係,充滿「未知生,焉知死」的現世精神(*註4) 。
如此,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相對而客觀,它超越希臘人天真樂觀的自信(「見山是山」的第一階段),挑戰中古人們自我否定的卑微人性觀點(「見山不是山」的第二階段),進而對人的能力與價值更有深沈的反省與批判,因得以建立不亢不卑的人生觀(「見山是山」的第三階段)。
*註1: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者多是基督徒,其討論的自由意志乃指上帝所造與安排的世界中,人是否具有真正自主的選擇與行為能力問題。中國文化中「義不食周粟」或「不吃嗟來食」的道德觀,乃是人的「尊嚴」主張(有無神論取向),非關西方思想中的自由意志問題。關於文藝復興與宗教改革時期自由意志問題的討論可見Charles Trinkaus, ‘The Problem of Free Will in the Renaissance and the Reformation’, in P. O. Kristeller and P. P. Wiener, op. cit., 187-98.
*註2:解人之危的「良心傘」、任人自付自取的報紙販售箱、與公共廁所免費提供衛生紙等作法,皆肯定人的善性,而不防小人的侵佔與多取,可說是人本主義精神的表現。反之,公共廁所不供應衛生紙而設置定額定量的自動販賣機,可說是「趁人之危」,顯示社會的薄情寡義,缺乏溫情與善意,甚違人本主義精神。
*註3:反對布克哈特對文藝復興觀點的學者,最重要的論述也是在強調基督教本具有人文主義特質。不過,文藝復興雖未必反基督教(anti-Christian),但確是具有非基督教(unchristian)的特質。事實上,文藝復興所以能在義大利與西北歐地區流行,正與當地基督教信仰較無保守固執的情形有關。十五世紀以前的西北歐,無活絡的文藝復興表現,當此之時該地歌德式文化尚富有活力,而人們的宗教信仰虔誠刻板,仍無求新求變的跡象。
*註4:中國文化與古希臘文化一樣充滿人本精神而無超越性宗教信仰,因此亦無理性與信仰的緊張性及其分途發展的問題。儒家對道德高標準之堅持,使仁義禮智的價值被提升至信仰般的層次,至高無上而無法進一步討論其由來。例如「義」一詞被解為「正當」,不能再議,以故「就義」即為「殉道」,高貴而悲壯,「含笑九泉」一說即顯示此種淒美格調。在「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的絕對人本主義理念下,君子只能反求諸己,不能祈求天助與神恩,因此常陷於孤苦的絕境與無奈的悲情,以致「知其不可為而為」的壯行常只造就悲劇英雄,而無補於事,難以義利兩全。為提振世道人心,執政者乃以世俗的封賞褒揚之道(如貞節牌坊與追贈勳爵),獎勵與安慰志士仁人或其遺族。然此種政治性與功利性的勸善,反而有損人文主義的格調,且易使人性扭曲。反觀在基督教思想之下「真」「善」「美」合一,是真的就是善的,也就是美的;行善殉道有得救永生可期,乃能高貴而不淒美,壯而不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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