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咒（58）【花怜】

像守护飓风中飘摇的残烛般，谢怜珍重守护着掌心的一簇鬼火。

它太脆弱了，甚至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谢怜眼前，同他一起度过人间剩下的日子。它应该离开，应该找个幽冥地府躲起来，找个荒无人烟的树林深处，好好地养一养自己的三魂七魄。

日光、晴空，甚至道士们练武使出的剑气随时都可能要它的命。它太弱小了，它应该离开。

谢怜小心翼翼地将它藏在袖间，随时随地带着它，生怕自己不注意，它就要魂飞魄散了。

“要不，你走吧，我帮你找个适合修炼的地方，你走吧。”每每看到掌心的鬼火忽明忽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逝时，谢怜总忍不住这样说。

也是奇怪，祈求着鬼火留下的是他，希望鬼火走的也是他。

但他除去这一簇鬼火，在这世间已经无其他任何牵挂。只这一簇鬼火，就是他如今每日能醒来的全部动力。

它不能消失，那是要他的命。

鬼火在其掌心静静燃烧着，许久才道：“殿下，抱歉。”

它此刻除了受谢怜的庇佑，什么也做不了。

谢怜摇了摇头，想要说些什么，喉咙里堵得厉害，眼眶热得几乎要烧起来，又把话压了下去。

他该向它道歉才是。

为招致不必要的麻烦，谢怜不太敢在其他人面前将鬼火放出，只在夜深时寻着空当，一人一火缩在灶台旁悄声说话。平日里，鬼火便缩在谢怜的袖子里，谢怜让它不出声，它便依言照做，如此度过了十余天。

平复一番心情，谢怜道：“明日我有任务，要出去一趟，你还是老样子，一定不要出来，知道吗？”

其实，他也可以在出任务时将鬼火留在道观，或者提前选择一个隐蔽之地让鬼火暂时藏起来，事后再会和。但谢怜终究不放心，还是觉得将其贴身带着最为安全，至少若稍有不测，自己也能及时出手。

等到时辰差不多，谢怜从灶台边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便朝寝舍走，却听那鬼火轻声呢喃一句道：“我不会消失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很执拗的一句话，却很真诚。

谢怜望向天际翻卷的浓云，心道：“我也但愿如此啊。”

他面上不答，在雨后积起的水坑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寝舍。

翌日，林中。

子弈丢了代笔的树枝，温声道：“计划便是如此，各位清楚了吗？”

十几余名道观子弟纷纷点头。

子弈不自觉看向谢怜，却见他眉间微蹙，似是在思索什么，便道：“花谢，你是还有什么疑议吗？”

闻言，众人齐刷刷看向谢怜。思忖一番，谢怜道：“旁的没什么问题，我只是在奇怪，为何他们要将路程经过地选在此处？”

此地不比先前处理过的路段，并非是去往吸血鬼城中的必经之路，若打从此道过，需得转道再行驶二三十里，实在麻烦。何况道路较先前更为逼仄，四周枝干横行，以马车拉载血仆，着实有些困难。

旁边一名弟子道：“说不定是被我们打怕了，人家不敢从那几条老路走了呗。”

谢怜不置可否，只道：“不论如何，大家还是小心为上吧。”

此处枝叶繁盛，较先前更好藏身。众人各自寻了隐蔽之地，静等吸血鬼商队经过。

须臾，熟悉的马车吱呀声从远处传来。谢怜隐隐看去，却见那车周边无一名吸血鬼士兵把手，甚至连座位上也不见车夫，心中暗道奇怪。待要提醒众人暂且等候，却为时已晚，离马车最近的几人已经冲了上去，生生将其逼停。

这次行动倒是出奇顺利，众人纷纷从暗处现身，其中一人想要伸手揭开马车后遮掩血仆的布盖，被谢怜紧急叫停：“等等，让我来。”

他将一众人挡在身后，以剑尖挑起布盖一角，猛地一掀。

布盖下是几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人。

一名弟子嘁了一声，上前道：“你敏感过头了吧。”说着就要伸手给其中一人松绑。

谢怜愣怔一瞬，随即意识到什么，飞快道：“慢着，他们不是血仆……别碰！”

这些人除去被绑，各个衣着整齐，面容整洁干净，实在不像是被强买强卖的血仆。

他话音刚落，这些被绑缚的“人”瞬间化成一股浓浊烟雾，排山倒海般朝众人袭来。毫无防备之人，吸入烟雾后当即昏死倒地，有心戒备之人欲要趁乱逃脱，却不知从何处伸出几只手，打落了几人手里的兵器，将其死死按在地上，挣脱不能，终是被迫吸了烟雾，也一同昏死过去。

谢怜下意识捂紧了袖口，视线忽明忽暗，只觉眼前出现几双靴子，听到几声嘲弄，最终失去了意识。

等再醒来，谢怜只觉头疼得厉害，四处张望，便见其余道观子弟均在身侧坐着，且都被绑得严严实实，几人同他一样醒了过来，俱是恐惧不安的神情。

谢怜垂首看了看绑在身上的绳子——是捆仙索，想来此刻法力已是被锁住，而且兵器也不见了。既无法力，也无兵器，他现在同常人无异，想靠蛮力解开这绳索，属实困难。

思索间，谢怜听见一声嗤笑，随即眼前出现几名吸血鬼，俱是斗篷遮面，一身黑衣。为首的吸血鬼道：“就是你们几个，多次拦截我们的商队？”

他声音轻快，语调也是笑盈盈的，但谢怜脑海中却莫名浮现四个大字——笑里藏刀。

离这吸血鬼最近的一名弟子硬着头皮道：“是我们又怎样，你们草菅人命，我们救人难道有错吗……唔！”

他话说一半，便被那吸血鬼一剑毙命，直直倒在地上。

子弈急声道：“子叶！”

那鬼缓缓抽出子叶胸前的剑，淡声道：“吵死了。”

众人下意识缩在一起，再不敢多说半句话。

吸血鬼缓缓擦拭着剑身的血迹，随即在众人面前蹲下身，笑道：“你们想活着离开吗？”

无人应答，那吸血鬼也不生气，继续道：“我给你们一次机会，你们几人当中，选出一个人留下接受惩罚，剩下的我都可以放走，如何？”

一语出，众人互望，一时无言。那吸血鬼还非常友好地补充道：“选谁都行，我没有意见，看看到底谁才是众望所归呢？”

说完，他坐在一旁的岩石上，支起一条腿，闲哉哉地等着众人的讨论结果。

可众人均是沉默。

大家心里都了然，不论选谁，被选之人只会是死路一条。他们拦截了吸血鬼多少支商队，天知道这被选出来的人，吸血鬼该如何折磨他。何况彼此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哪有将亲人推出去挡死的道理？

彼此就这么僵持着，一时间一片死寂。时间长了，那吸血鬼似乎有些不耐烦了，道：“十秒钟，再选不出人，谁都别想离开！”

谢怜此刻思想重心全然不在这边，他更担心的是 那簇无名鬼火。方才他晕倒的那段时间里，也不知它是趁机逃了，还是仍在自己的袖子里。想要开口尝试轻声呼唤，身体却被一阵力道顶得一歪，直接摔出了人群。

谢怜懵然，回头看向身后一众弟子，却见几人脸上神情，惊讶有之，逃避有之，欣喜有之，也不知方才出手的是谁。

吸血鬼听到动静，立马放下翘起的那条腿，笑道：“选好了？”

谢怜只觉背后针扎似的，看看那吸血鬼，又看向一众人：“等等……为什么？”

沉默一阵，人群里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

“我们很多次围剿商队，都是花谢你出的主意吧？”

“对啊，而且每次都是你冲在前面杀吸血鬼，不然他们为什么要把我们抓起来？”

“你是罪魁祸首啊，我们都是无辜的！”

你一句我一句，彻底盖过了谢怜的辩解：“不、不是！我明明……”

他无助地看向每一个人的脸——难以置信，几个时辰之前他们还在一起并肩战斗，如今却是两两对立，反目成仇了。

是敌是友，有时便在一念之间。

子弈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嘴，浑身抖得厉害，终是沉默在人群之中。

“原来如此，你才是主谋啊。”吸血鬼上前擒住谢怜的下颌，半是耻笑道，“不得不承认，你很有本事。”

随即，他看向一众人，道：“因为他的谋划，害得我们这边损失不小，你们如今能坐在这里，还全都得亏他呢。”

此句一出，一众人等再不畏畏缩缩，纷纷发声道：

“没错，全部都是因为他！”

“就是他杀了那些商队里的吸血鬼！”

“罚就罚他，该罚！”

谢怜挣扎着想要起身，衣领却是一紧，下一刻，身体一轻，随即重重落地。

落地的一刹那，以他为中心的阵法当即开启，将其牢牢固定在原处。谢怜双手被缚不好动作，只用身体撞了一下那结界的屏障，却被一阵电流般的刺痛激得跪倒在地。

“花谢！”观谢怜此状，子弈立即起身朝那吸血鬼道，“等等，我和他换！我来接受惩罚！”

那吸血鬼笑了一声，随即一抬手，横空打出一掌，便见子弈猛地撞到背后的树上，喉间涌出一口血，再痛苦地倒在地上。

几名弟子争相去扶，谢怜急道：“师兄！”话音刚落，那阵法又汇聚起一波灵力，直直打在谢怜身上，疼痛感再次汇聚全身。

“选定了，就不能随意更改。”伴随着其他几名吸血鬼的笑声，为首的吸血鬼道，“好心提醒一句，此阵最忌心神不定，最好别把你那愚蠢的感情显露出来。”

道袍上沾满了尘土，脸上染了血痕，谢怜此刻狼狈不堪，趴在地上缓过一阵后，这才微微抬起头，就见那吸血鬼手中正攥着一抹熟悉的光亮。

谢怜大脑一片轰然。

察觉到视线，吸血鬼朝谢怜这边看来，谢怜赶忙收回视线，静静趴在地上装死。

“说起来，方才我抓到这么个玩意儿，这是谁家的东西不要了？”那吸血鬼朝着众人展示自己手里的鬼火，缓缓道，“它方才还想烧我的部下，可惜太弱了，最多用来吓吓人类。”

无人应答。

吸血鬼一歪头，仿佛若有所思道：“不是你们的？那想来是没人要的垃圾了。既是垃圾，那就应当清理了才是。”

说着，他缓缓收紧了手里的力道，就见那鬼火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发出痛苦的哼鸣声。

谢怜心下一紧，大声道：“你别碰它！”

后果可想而知，他又遭受了一波重创。可这次他却并没有倒下，反而主动离那屏障近了些，声音颤抖道：“你……你放过它，它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我认罚就是了。”

吸血鬼握着那簇鬼火，好笑道：“哦？这是你的东西？”

眼见他收紧了力道，谢怜赶忙道：“它对你们构不成威胁，你放过它！我求你……我求求你了！”

他一遍一遍地磕头请求，由于双手被缚，这个模样真是说不出的滑稽。法阵灵力仍在流转，一团团光晕在谢怜周身炸开，爆开的血珠零零落落，殷红了身上的道袍，浸湿了身下的土壤。后来，甚至是捆仙索都被那阵法力冲开，彻底断成了几截废品。

那吸血鬼自上而下俯视着谢怜的狼狈姿态，哈哈大笑道：“堂堂一国太子，竟是成了这般没出息的样子，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大惊：“太子？什么太子？”

谢怜却再顾不得这些，扑到屏障上一遍又一遍愤恨地捶着，嘴里怒不可遏道：“还给我，把它还给我！”

他双眼直直盯着那吸血鬼手里的光亮，似是不会说其他话了似的，只一遍遍道：“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一众子弟观他如此疯狂的行径，絮絮道：“这……这不会是被魇住了吧……”

那吸血鬼噗地发出一声爆笑，对着手里挣扎的鬼火道：“瞧瞧你们敬爱的太子殿下，如此无能之辈，也难怪仙乐国会断在他这一代手里！”

他笑得畅快，笑得舒爽，少顷缓过一阵，嬉笑道：“跟着这样的废物很累吧？我这就帮你解脱。”

随即，他五指一收，那抹洁净的光亮便彻底消失在他的手里。

像星星，像蝴蝶，残存的光亮脆弱得很，风吹便散了，吹得鬼欢呼雀跃，吹得人心底生寒。

所有的画面，都深深倒映在谢怜的双眼里。

但他却看不见了，因为身体被一阵前所未有的灵力彻底冲开，他耳中嗡鸣一片，似乎能感受到疼痛，但那疼痛却又似乎离他很遥远。

他彻底倒了下去。

吸血鬼想笑，想鼓掌，但却来不及。

火，火光，滚烫的烈焰随着谢怜倒下的身影横生骤起，迅速侵吞了黑夜，照亮了一方天明。

凄厉惨叫声、痛苦挣扎声响彻云间，那火口中心的人，却是置若罔闻，只极轻、极轻地搂着怀里残缺的一副躯体，似是在为其产生的破损而忏悔。

痛哭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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