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优孟衣冠八十年—侯玉山先生从艺历史(十一)

2020-05-14 21:23 作者:东部曙光  | 我要投稿

(书接上文:CV5903639

侯玉山《西川图•三闯》饰演张飞

二十三,南昆《十五贯》来京与北昆建院

我再总政文工团舞蹈队当了好几年舞蹈基本功教员,按理说该是多少摸索出了一点训练舞蹈演员的教学经验的,其实不然,始终是有些不习惯,不如教戏曲演员练功得心应手。因为舞蹈演员的形体训练与戏曲基本功要求不完全一样。戏曲演员练的基本功是经过历代戏曲教师研究探索,积累了一套很完整的训练方法和训练经验而成的。这些方法和经验用在舞蹈演员训练上,有些并不完全适合。因此,我们几位戏曲教师每天上课前,必须先把传统戏曲基本功训练程式一一拆开,按上拍子,配上音乐,然后再做出示范,学生才好跟着练。这样,教起来很麻烦也很吃力,学生接受时也很费劲儿。所以我总想有朝一日恢复北方昆曲剧团时,还是要回去当演员,免得在舞蹈队教学生自己很吃力,学生也不少费事。

总政文工团舞蹈队当时驻在京西莲花池(今八一电影制片厂处)。一天,有个学员从城里回来说:“侯老师,还不进城去看昆曲,浙江来了个昆剧团,在广和剧场演出《十五贯》,戏可好哩。”我一听心里甭提多高兴了。打从一九三九年祥庆散班后,我在农村一直没有看到过专业昆班演出,如今有浙江昆曲来京,无论如何得去看看。

我立即去找队长请假,说是要进城去看昆曲,还带有几分鼓动性地说这戏非常好,不看不行。队长回答说既然非常好全体都去看看吧。于是当天晚上开了三辆大卡车,连老师带学员全都进城去观摩昆曲《十五贯》了。戏果真是好,比我事先想象的要好得多,无论剧本、演员、乐队以及舞台美术等各方面,都很能引人入胜。特别是在推陈出新和古为今用方面,确实别具匠心,因此,顿时轰动了北京文艺界,各剧团纷纷竞相师效。

昆曲《十五贯》是浙江昆剧团根据清初朱素臣所作传奇《双熊梦》(又名《十五贯》)改编的。故事主要取材于明人小说《醒世恒言》“十五贯戏言成巧祸”情节。这是我们昆弋班过去常演的传统剧目。不过,改编后的《十五贯》可比《双熊梦》要好得多了。《双熊梦》共有二十六出,包括“泣别”,“鼠窃”,“得环”,“摧花”,“饵毒”,“陷辟”,“商助”,“狱唔”,“阱泪”,“梦警”,“擒奸”,“请罪”,“双圆”等等场子,能演四五个晚上,如演全需要十五六个小时。而且情节离奇,头绪繁杂,结构松散,人物性格和主题思想也都不突出。这次改编把二十六出压缩成八场戏,即“鼠祸”,“受嫌”,“被冤”,“判斩”,“见都”,“疑鼠”,“访鼠”,“审鼠”。而且去掉了侯蕙一线,重点写过于执主观主义,错判好人酿成冤案,负责监斩的况钟发现后见都请求缓刑。终于经过调查研究,弄清真实情况,使冤案得到平反,凶手伏法。戏的中心思想是揭露官僚主义、主观主义、草菅人命,提倡并歌颂实事求是、调查研究、对百姓负责的精神。因此,很有现实教育意义。

我们在广和剧场看的这场演出,是由周传瑛扮演况钟,王传淞扮演娄阿鼠,朱国梁扮演过于执,包传铎扮演周忱的,这些名家精心刻画的人物心理状态,都十分深刻、十分真实,特别是“访鼠”一场,也就是《双熊梦》中“廉访”一场,尤为精到,比“廉访”要丰富生动得多。况钟与娄阿鼠用测字来展示各自的内心世界,简直可以说双方是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心理战,况钟有心诱导对方,娄阿鼠却无意泄露了自己,这场戏长达二十多分钟,几乎是在一条板凳上做戏,但观众看着不腻歪,传瑛同志饰演的况钟堂堂正正,传淞同志饰演的娄阿鼠鬼鬼祟祟,而尤其令人神往的是,鬼鬼祟祟的人明明是惊慌失措,却要故意装作轻松无事,而堂堂正正的人明明是镇定自若,却要故意装作急人所急,双方巧妙的表演,深刻揭示了两个不同人物的不同心理,真是好极了。我过去也常演这出戏,更常看这出戏,从没像这次看到的这么好,简直是绝了。

因为这出戏具有深刻的现实教育意义和艺术魅力,在改编与演出方面都体现出了推陈出新、古为今用的方针,故而一鸣惊人轰动艺坛,这一出戏救活了我们行将灭亡的昆曲剧种。一九五六年五月十八日《人民日报》为此发表了社论,题目就叫《从“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谈起》。

昆曲《十五贯》在北京演出期间,周恩来总理,陈毅副总理,公安部的罗瑞卿部长等,都先后观看了演出,并接见了演员,而且对这个戏作了很多的评价,还说全体干部都应该看看,从中吸取有益的经验教训,以便能兴起调查研究之风。接着文化部又向全国推荐了这个剧目。在浙昆《十五贯》的影响和推动下,人们对昆曲开始有了新的认识。上级决定由金紫光、韩世昌两同志负责筹备北昆剧院,并先组织一个小型演出团,带几出传统戏去上海参加南北昆曲会演。我被北昆筹备组由总政文工团舞蹈队暂时借调来一块儿排戏,准备去江南参加汇演。

二十四,去江南参加昆曲汇演

我还是一九三六年随祥庆社去江南演出过一次,打那以后就再没去过江南。如今,二十年后的一九五六年,又随北方昆曲演出团来江南演出了,所以说这是我“二下江南”。不过这次是新中国成立后随国家剧团去参加汇演,性质与条件,都远非昔比,我们的心情也和以前大不一样,个个精神焕发,神采飞扬,演出质量也与前大有不同。

这次同去的共四十一人。团长金紫光带队,副团长是韩世昌。团员有白云生、马祥麟、孟祥生、侯炳文、景和顺、叶仰曦、徐惠如、沈盘生,傅雪漪和我。另外还有中国戏曲学院、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和中央实验歌剧院借调来的青年学员丛兆桓、李淑君、崔杰、侯长智、孔昭、林萍、张兆基、安维黎等多人。

为什么要借调这么多青年学员呢?当时演员不够用,要是不借调他们,这台戏还真唱不起来。

打从抗日战争开始,昆曲就没正式培养过接班人,虽然农村业余昆腔子弟会曾培养过一些演员,但战争年月物质和师资等条件的局限,培养出的学生不可能有很理想的水平,如今按照正规演出团体的标准去要求,显然还得再进一步提高才行。再说人数也少,除我们这些老演员之外,剩下的连龙套下手都很难凑齐。这样,领导便准备抽调一些青年学员,经过短期培训,然后随演出团去上海参加汇演,实际是通过汇演来培养人材。这办法还挺好。我们这次整个演出的下手活,如龙套兵卒、文堂大铠、丫环宫女以及旗罗伞报、扫边过道等等都是这批小青年应的,没有他们这台戏还真够呛。

我们是十月二十七日到达上海的。到达后全团人员被安排在外滩国际饭店十一楼居住,这里条件非常舒适,风景也相当优美,是上海首屈一指的大饭店。

刚落脚的第二天,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盖叫天便来看望我们。盖老那年整七十岁,穿一身笔挺的深灰色西服,系一条很考究的紫花领带,留着小平头,黑皮鞋擦得油光发亮。他一下电梯就高声说道:“我来看望乡亲们。十多年不见面了,难得'万里他乡逢故归'啊!”边说边走进了我们的房间。盖老也是河北省高阳县人。他家祖居西演村,离我们河西村只隔十几里地。小时候我们长在一块儿,见面都相互认识,以后我们又同时从事戏曲艺术工作,也还有过联系,不过打从四十年代后就很少见面了。但他的名声我们是知道的,誉噪江南的“活武松”,如今古稀之年仍这么精神矍铄。大家一见都很高兴。我们畅谈了半天,临走时他把自己的在上海的寓所地址留了下来,约我们去他家中作客。因为汇演马上就要开始,我们演出团还有很多准备工作未完成,所以暂时还没能顾上去看望他。

盖老原先姓张,名叫张英杰,从小就在外面从师学艺。据说他十三岁那年在杭州搭班,为了招徕观众想借当时“伶界大王”谭鑫培的影响,自己起个小小叫天的艺名来号召上座(谭鑫培艺名叫“小叫天”),没想到这个打算刚说出口,就遭到旁人的讥讽,说“就凭你还配叫小小叫天!”一怒之下他起名“盖叫天”,并以此激励自己发奋苦学,矢志研练,终于功成名就,艺冠侪辈,成为武生行中屈指可数的“戏杰”,这就是“盖叫天”艺名的来历。我们对他的这种精神和艺术成就,历来是非常敬佩的。这次能有机会一起会面,心里自然是非常高兴的了。所以商量好汇演期间一定得去他家中看看。

十一月三日汇演开始。中央文化部的刘芝明副部长、艺术局的田汉局长、中央戏剧学院的欧阳予倩院长等,都专程赶到上海参加观摩。文化部郑振铎副部长这时正在外地工作,也特意赶到上海来主持这次汇演。汇演的地点在长江大戏院。北昆代表团头一场是侯永奎主演《林冲夜奔》;马祥麟主演《昭君出塞》;我主演《钟馗嫁妹》;白云生主演《拾画叫画》;最后一出是韩世昌主演《游园惊梦》。在上海一共演了二十多天,差不多天天都有《钟馗嫁妹》。我每场演出都能看到盖叫天在台下观摩,座位往往是前排中心,所以很容易被发现。俞振飞和周信芳等名家,也是每场都坐在台下看戏。另外,苏州昆曲传习所的创始人徐凌云老先生、浙江昆苏剧团的周传瑛、王传淞;上海戏校的朱传茗、沈传芷、张传芳等同行,也几乎是凡北昆演出每场必到,无戏不看。各地派来的观摩代表一千多人,除观摩讨论外还经常与我们私下里切磋探讨。他们对北昆代表团的演出给予很大的褒励,对《钟馗嫁妹》的表演,也给以充分的肯定。后来,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儿,说我是昆曲艺坛“活钟馗”。从此,报纸上发表的文章就开始这么称呼和评价了,观摩代表中有些年轻的朋友还私下管我叫“活钟馗爷”,很快“活钟馗”誉遍整个观摩代表团。其实这是大家对我的过誉,我自己深知演出还有不少缺点和失误,大家所以这么推崇,无非因为当时别人没有这出戏,无法比较优劣,所以也就少者为贵罢了。

这期间,新华社、报社和一些刊物编辑部以及有关的新闻出版单位,曾给“钟馗”照了很多相片。从脸谱、服装到表演身段,甚至连化装开始时的勾脸动彩及谢幕时的姿态仪容,都摄成剧照并装集成册。汇演结束后他们各送我一本。可惜在whdgm中,这些珍贵的艺术资料都被付之一炬,化为乌有了。

十二月三日,我们应浙江省文化局的邀请,将要去苏杭等地地演出。临走前大伙商量去盖老家中看看。十二月四日下午,韩世昌、白云生、侯永奎、马祥麟、魏庆林和我,一同乘车来到盖叫天先生住所。进门一看几乎使我们大为惊讶,盖老不但和在剧场看戏时的打扮儿不同,而且和到国际饭店看望我们时的穿戴也截然有别,这会儿,他穿一件深蓝色的“阴丹士林”长袍,挽着漂白布的袖口儿,头戴一顶瓜皮睡帽,脚穿一双圆口平绒便鞋。屋里大小桌案上,都摆着各式各样的菩萨、罗汉之类的塑像,有玉雕陶制的、有木刻泥塑的,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给人以万姿千态,观赏不暇的感觉。后来才听说,他是为了要借助这些工艺品的造型神态,创造武生表演身段而收藏它们的。我们听了很受启发。座间,盖老给永奎交流了一些武生表演艺术经验,又问我:“玉山老弟六十四岁了,身子又这么胖,可台上蹦桌跳椅还那么利落,是什么原因?”岂不知我当初是武丑出身,又加上几十年基本没间断练功,所以年过花甲也还可以翻跌自如,要是一间断,恐怕也就难以再恢复了。

在上海演了二十多天以后,我们应邀去到杭州,十二月五日我们在杭州开台。这时候,通过近一个月的舞台锻炼和学习,青年演员李淑君已经能应戏了。她与我合演了昆曲《通天犀》,剧中我饰青面虎徐起英,她饰青面虎的妹子徐飞珠。这年淑君刚二十出点头儿,虽然身上功夫还不十分到家,但扮相儿好,嗓子甜,又有文化,理解角色比较深刻,因此,每场演出都博得观众不断的掌声。

杭州唱了几天,当地文化局在西湖楼外楼举行宴会招待我们,钱南扬、徐步逵、张耕耘等名家都参加了,并与我们畅谈了一些艺术见解和感受。以后我们又到苏州、宁波、镇江、芜湖等地巡演了二十多天,也几乎是天天都有我的戏,不是《嫁妹》就是《通天犀》,直到一九五七年初,我们才由南方回到北京。

因为一九五六年北昆剧院还在筹备阶段,我的工作关系尚不能接收,故开工薪仍在总政文工团。回京后,我自然还得去京西莲花池舞蹈队上班。一天早晨,学员们在饭厅里纷纷议论,说:“侯老师升级了,连升三级。”我挺纳闷儿,这是从哪里刮出的风呢。既然升级怎么自己根本没有听说呢?过了一会儿,队长果然找我谈话了。他说,总政文化部的陈沂部长和总政文工团的陈其通团长,都先后看了我演的《钟馗嫁妹》,评价很高,经研究决定,让我的待遇由津贴制改为薪金制,并连升三级。原来每月九百斤小米的津贴,如今改为人民币二百五十元,另外二十四元的军龄补贴照给,共计二百七十四元。我一听心里很觉惭愧。自己这么大年岁了对人民也没做出什么突出贡献,可人民对自己却如此厚待。九百斤小米已经是全家衣食无虞,并且还月有积存,如今我又给连晋三级,这叫我如何回答呢?

谈话回来,我坐在宿舍里,一个人又想起了解放前那暗无天日的年月,那时候戏曲演员被划为社会的下九流之列,政治上受人歧视,生活上受人剥削,尽管是苦挣苦熬,一旦出了名成了角儿,社会地位也还是不会有所改变的,虽说赚的钱比别人多些,可也赶不上物价飞涨,仍然是人人生活困难,经济拮据。如今,我身穿军服,头戴军徽,是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现役军人,生活很富余,还要再给升级,真有点受之有愧,却之不当。

如果说《嫁妹》真是演得好的话,那也不至连升三级呀?这不明摆着是党对戏曲艺人的重视和照顾吗!解放前我即便演得再好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学员们听说我连升了三级主要是因为《钟馗嫁妹》演得出色,他们都想知道我是怎样理解和表现“钟馗”这个人物的。从传艺的角度考虑,我就给他们讲了一些我演《钟馗嫁妹》的情况。

侯玉山《西川图•负荆》饰演张飞

(未完待续)

优孟衣冠八十年—侯玉山先生从艺历史(十一)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